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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3章 人人自危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603 2021-10-18 14:35:32

黄昏时分,损兵折将的敢死队撤回来了,小野水王要剖腹谢罪,被老黑一脚踹翻在地,骂道:“最烦你们这样的,动不动就切腹!”

“就是,往海里一跳多省事儿,弄脏了甲板还得擦。”林凤也附和道。

“……”小野水王快要吐血了。

“抓紧时间休息,”老黑看看他:“下次不许失败。”

“嗨……”小野猛地点头,心说就等这句呢。

待小野水王下去,林凤的表情恢复严肃道:“明天必须拿下马尼拉,否则前线的西班牙人回援,情况就复杂了。”

“嗯!”老黑点头道:“西班牙人确实厉害,敢死队的鸟铳兵说,和他们对射根本不是对手。”

“是啊!他们的战斗力和素养都强于我们。”林凤深以为然道。

“那就用数量去砸!”老黑咬牙道:“明天我亲自带队!”

“不行,”林凤摇头道:“太危险了。”

“顾不得那么多了。”老黑豁出去道:“明天要是拿不下马尼拉,我也不回来了!”

总结昨日的战斗,林凤认为舰队的泊得太远,不能对攻击部队形成有效的增援,于是下令拔锚,开进了马尼拉港口。老黑亲帅大部队登陆,打先锋的还是那队日本人。

是日狂风大作,在马尼拉的华人青年,不顾危险的穿梭于大街小巷,将西班牙人修建的一座座宅邸点燃,冲天大火在短短一年之内,再次笼罩了这座美丽的城市……上次是坚决抵抗西班牙人的土著国王苏莱曼阵亡,土著人将他们自己的都城彻底焚毁,给殖民者留下了一个废墟。

西班牙人早就全躲进总督府的碉堡里,又在四面用泥土填塞的木柜子加固,还把原先配备在城内的大炮,也都拉进了碉堡。女人照料伤员,孩子承担起运送弹药和食物的工作,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。

碉堡的瞭望口上,一个身材高而瘦削,有着黑色眼睛,红棕色卷曲头发,留着好看的卷曲胡须的男子,穿着红色军装,白色军裤,长筒皮靴,佩蓝色绶带,手扶着垛口向远方眺望。他就是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。

黎总督一边看着城中四处燃起的大火,一面使劲抽着卷烟。那张总是自信满满的脸上,此刻却满是烦躁与不安。他不仅为眼下的危机而担忧,还为帝国在亚洲的扩张计划忧心忡忡……

自从顺利到达吕宋群岛,并轻松击败当地武装,展开殖民后,他便成为帝国新近蹿红的名流,甚至得到了与国王陛下通信的机会。在信里,腓力二世陛下表扬了他的冒险精神和卓越的能力,更是提出了进一步与中国展开贸易,甚至希望能征服中国的伟大目标。

黎牙实比也冲昏了头脑,甚至在回信中,向国王大言不惭道:“中国是很富庶而人口稠密的,如果陛下乐意调度,我们数年之内便能完成对那里的征服。”然后便展开了前期的侦查和测绘工作,并在去年年底,将手绘的吕宋与中国的沿海地势图,和一本中国地图册《广舆图》一并寄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,并在信中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,希望国王批准他入侵中国。

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,自己的计划还没送到国王御前。几个月后,一支来自中国的大规模海盗舰队,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。如果不是对方组织混乱,且缺乏周密的计划,恐怕己方一战就要被赶出马尼拉了。

虽然幸运的取得了海战的胜利,并在接下来的玳瑁港突袭战中,顺利的夺得先机,然而那些中国海盗在逆境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,彻底把西班牙人吓坏了。黎牙实比最近经常问自己,一支小小的海盗如此彪悍,如果更多的中国人、甚至包括强大的明政府突然对这个群岛发生兴趣,太平洋上还能有西班牙的容身之地吗?

现在对方的援军终于到了,而且采取了极高明的战术,用新学的汉语说,叫‘微微就招’,让他的心中充斥着浓重的挫折感与恐惧感。黎牙实比很清楚,如果这一战败了,他们这些不得人心的侵略者,将失去马尼拉,然后失去整个吕宋群岛。进军中国和称霸世界的伟大梦想也将成为泡影……

“必须要死守住!”黎牙实比狠狠地把烟蒂踩灭,大声向他的部下们叫嚷着,要把自己的决心传递给他们。

然而众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。毫无疑问,这是西班牙人开始建立全球殖民地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,兵力远胜于己方,且装备和战斗力也不逊色!而己方的军事指挥官已经阵亡……更严重的困难是,他们人数太少,因为班诗兰的战事到了最紧要关头,留在马尼拉的官兵不足百人。幸好半夜里,一只殖民小队从附近岛上回援,使碉堡中达到了一百五十人左右。

其实还有上千仆从军,但那些人跟着一起烧杀抢掠没问题,可一遇到这种硬仗,不添乱就是万幸,还可能在背后捅刀子。不怕神一样的对手,就怕猪一样的队友,所以指挥官把他们全都安排在碉堡外,负责外围防线。

果不其然,大火一着,喊杀声一起,那些仆从军便一哄而散,等‘中国海盗’冲进总督府的院子,和碉堡之间已经是一片开阔地了。

没有遭到预想中的外围抵抗,进攻一方有些错愕,唯恐其中有诈,竟硬生生收住脚步,隔着一片空旷的草坪,向那碉堡处眺望。但很快就发现并没有埋伏,只是对方没有安排防守罢了。

老黑下令向那碉堡发起进攻。

一个留着猥琐发型……中间剃光,四周的头发留着往后梳,穿着睡袍一样的死霸装,脚踩一双木屐,露着毛茸茸的小短腿,和迎风飘荡的护心毛的小个子日本人,前小名小野水王阁下,出现在队伍前列,拔出雪亮的武士刀,向前一伸,呲牙道:“杀给给!”于是率领一百多日本敢死队,蝗虫一样冲上去。

待他们喊杀着冲到一半时,西班牙人的排枪响了,火力密集而准确,当场就撂倒二三十人。然而其余人并未崩溃,而是继续叫嚣着朝碉堡冲去。

他们身后,老黑也命令火枪手全力开火,对碉堡上展开压制。

一时间,总督府院中枪声密集,喊杀声,惨叫声不绝于耳。

应该说,日本人还是很英勇的,小野水王带着部下一直冲到碉堡下,手脚并用地往上爬。若不是西班牙人早有准备,用滚油伺候,这一波攻击就能杀进去了。

不过现实没有如果,所以他们还是在付出了七八十条人命后,狼狈地退了下来。

老黑也急了,又组织两次进攻,却均以失败告终,死伤十分惨重。到中午时候,林凤从船上给他们运来了大炮,正对着碉堡开始轰击,对方也以大炮还击,且射术明显更精良。对射了半个时辰,非但没有占到便宜,还被人家炸坏了三门将军炮。

老黑彻底急了,正要亲自率军发动总攻,就在这时,吕宋分公司的代表出现在他的面前,还给他带来了四十辆装甲车……那是当地华人,将厚厚的棉被用水浸透了,覆盖在手推车上,可以为他们提供有效且移动的防御。

老黑立刻组织敢死队,在‘棉甲车’的掩护下,再次向前推进。这下果然要好很多,西班牙人的枪弹,无法伤害到躲在车后地将士,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越来越近。

老黑见状大喜,把所有的‘棉甲车’都用上,只留下二百人的预备队,其余人全都发起了猛攻,对西班牙人的碉堡形成了围击之势。

与此同时,海上也发生了激战,原来西班牙前线指挥萨尔西多,是个十分谨慎的人,当晚没有见到两船到岸,第二天天不亮,便分出三条主力舰,搭在一半的陆战队员,回马尼拉查看情况。

三艘战舰在半路就碰上了前来求援的快艇,指挥官当即决定,发起突袭,击毁停泊在港湾中的敌军战船。然而林凤早就严阵以待,摆好了战斗阵型,待敌军一杀到,立即大炮伺候。

西班牙海军号称天下无敌,当然不是浪得虚名,他们立刻一线排开迎击敌军,发射一次偏舷齐放后,调转方向,以便返过来再进行下一轮炮轰,这就是令他们引以为豪的‘单线迎击’战术。

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,对方似乎也擅长同样的战术,他们同样一字排开,避免近距离接触,只用侧翼开炮,在旗舰的率领下奋力前进,试图抢占上风处。

西班牙人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,于是奋力摆脱被抢占上风的危险,并试图去抢占对方的上风。于是两支由大型战舰组成的舰队,在宽阔的马尼拉湾中,始终保持着四海里以上的距离,胶着在一起。双方都只用猛烈的炮火攻击对方。

林凤记得那个曾经在皇家海军担任舰长的佛朗机教员,这样对自己耳提面命:‘你应尽力避免与它们过分接近,只用你的大炮就能打得它们折戟沉沙……使得战争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,也减少了舰队船员的损失。’在他以林凤之名,进行的一系列海战中,正是依靠这一战术,每每大胜而还。

而现在,他不禁要怀疑,当两支采取同样战法,水平又差不多的舰队遇到一起时……西班牙人要强一点,但林凤多他们两条船……这是在打仗,还是在跳宫廷舞呢?

虽然双方都是双层大舰,且配备了几十门大炮而威力倍增,但事实上,只靠炮弹是很难击沉对方的。即使被主炮发射的三十斤炮弹命中,也只会造成一个不太大的弹洞……虽然穿入爆炸时飞溅的碎木片,可能会杀伤船员,但对船只的整体结构,却无法带来多大损害。只有火势蔓延,才有可能焚毁船只,然而双方船员都经过严格的损管训练,基本不会发生这种灾难。

结果双方在海上乒乒乓乓打到天黑,谁也没奈何得了谁,一艘敌舰也没击沉。

双方只好暂且罢兵,待天亮再战。

然而陆上仍然激战正酣,西班牙人的碉堡修得十分高大坚固,而老黑他们缺乏攻城器械,虽然攻到碉堡下,但仍然被死死的挡在下面,死伤十分惨重。

这时候,城上有人哇啦哇啦的喊话。

老黑问通译,这说得什么鸟语,通译道:“西班牙人说,天黑了,咱们该撤军待明日再战。”

“凭什么?”老黑两眼一瞪道:“这是他们能说了算的?”

“好像这是他们那边打仗的规矩,叫高贵骑士精神。”通译道。

“他娘的高贵,”老黑狠狠啐一口道:“满世界烧杀抢占,这是哪门子高贵?”

“咱们怎么回话?”通译问道。

“……”老黑眼珠子一转,叫过竟仍然活蹦乱跳的小野水王,小声吩咐他几句。谁知小野水王竟大摇其头道:“不好吧!偷袭不符合武士精神。”

“你娘的,又冒出个武士精神。”老黑头大如斗道:“原来越唱高调的,就他妈越不是东西!”说着一把揪住小野水王的护心毛道:“你现在不是武士是浪人,浪人,就要够浪,知道吗!”

中国人打仗不用计,孙武诸葛会从棺材里蹦出来,狠狠的鄙视你。

于是老黑让人喊话,说同意停战。结果碉堡上真就不开枪了,但他们也不是傻孩子,仍然用枪口指着对方,一旦有什么异常,随时就能扣动扳机。

但明国人好像没有耍诈,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,依然将车子当掩护,缓缓地往回退去,只留下厚厚的一堆尸体,也许是感到后怕,也许是死的人里有他们的亲人,那些明国人竟一边退,一边嚎啕大哭起来。

西班牙人的视线,跟着那些车子越移越远,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,不禁也感到悲从中来……自从帝国殖民以来,还没被打得这么惨呢,这么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几天。上帝啊!保佑我们快点结束这场炼狱吧!

也许上帝正好有空,他们的祈祷马上有了效果——但见一条黑影猛地从城垛下窜上来,寒光一闪,便将一个走神的士兵送去西天。

“敌袭!”凄厉的喊叫声压过了嚎丧的明国人。西班牙人虽然马上上刺刀扑救,然而那人武艺着实高超,长刀雪花般的飞舞着,堪堪将一圈敌人挡住。他的身后,一个接一个的黑影爬上城头,然后挥舞着长刀加入战团,碉楼上彻底乱成一锅粥。

城下的明国人也不哭了,马上掉回头来,潮水般涌向碉楼。

胜局已定,老黑终于长舒口气。原来他让小野水王和他手下当过忍者二十几个人,装成死尸躺在尸体堆里。然后故意大哭着撤退,引开城上敌军的注意力,水王他们则趁机借着夜幕的掩护,悄无声爬上碉楼……终于趁着敌人措手不及,一举登顶成功。

西班牙人很光棍,碉楼顶层失守后,知道输定了,便从里面伸出一面白旗,投降了。

老黑让他们交出武器,一个个从里面爬出来,然后在方才还是战场的楼顶站好,问他们哪个是头儿。

黎牙实比的胳膊负了伤,包扎起来掉在胸前,站出来道:“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,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。”竟说的是中国话。

“你应该剖腹!”立了大功的小野水王得意洋洋,教训黎总督道。

“一边呆着去,你当初怎么没切腹?”老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。若不是战败的话,想必小野还在日本当他的土霸王呢,哪能来这里玩命赚钱?

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野水王,一下就蔫了,那是他永远的痛。

第二天天亮,海上的西班牙人刚想继续开战,林凤派人送过去一个俘虏,将马尼拉失陷,黎总督被俘的消息告诉他们。

确认了这个噩耗后,三艘战舰没有一刻停留,便脱离战场,往玳瑁港去了。焦急等待的萨尔西多,接到报告后,知道再耽搁下去,反而会被对方包围,赶紧连夜撤军上船,退往在雾宿的基地。

……

PS:南洋副本结束,下章回京。

虽然主力尚存,且仍有雾宿的基地,但既没有消灭班诗兰的海盗,又丢掉了马尼拉,还被俘虏了总督大人,这对西班牙人的打击是致命的。原先屈服于他们淫威的当地土著,开始明显的不安分起来,随时都可能会和马尼拉的中国海盗里应外合,彻底把他们赶出吕宋群岛去。

更严重的是,这是西班牙帝国全球扩张以来,所遭受的最大失败,这让一直狂妄自信的西班牙士兵深受打击,士气萎靡不振,如果再不休整,恐怕不用外敌来袭,涣散的军心就将杀死这支部队。

这时远征军高层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,有人说应当固守待援,等援兵到了,重整旗鼓再战;有人说应该撤回墨西哥再作打算,但无论哪一派,其实都丧失了战斗的勇气,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怯懦。

就在临时指挥官萨尔西多为此伤神的时候,‘中国海盗’派出了通译,来到雾宿下达通牒,道:“此地非尔所有,乃大明天朝藩篱之所。尔侵略藩土,杀害藩王,其罪过已震怒天庭。今藩主前来,是复我藩篱,护我侨民,尔安敢宁顽不灵,对抗到底?”话锋一转,又劝说道:“此处离尔国遥远,安能久乎?藩主动柔远之念,不忍加害,开尔一面:只要尔等秋毫无犯,撤离吕宋四岛,并发誓永不再回,则可放还彼总督及一干俘虏,任尔等归去。”最后严正警告道:“如若执迷不悟,明日环山海,悉有油薪磺柴积垒齐攻。船毁城破,悔之莫及!”

萨尔西多赶紧召集贵族和军官,讨论如何应对。最后他们一致认为:‘如果继续战斗下去,可怕的命运将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。而且总督大人和国民的生命无比高贵,不应该为了意气之争,枉顾他们的安危。’其实冠冕堂皇的说辞下,是他们想让黎牙实比回来承担责任,这样自己就没什么事儿了。

虽然萨尔西多还想战斗下去,但不能违背集体决议,于是找来己方的通译,给‘中国海盗’回信,表示同意休战,答应对方的条件。并威胁对方,不准劫掠过往西班牙商船,否则将引大军前来,将他们统统剿灭。

但那中国通译担心会激怒对方,再翻脸打起来,于是在文字上稍作润色,就成了‘愿罢兵约降,请乞归国’之类的谦卑之词,反正洋鬼子又不认识。

隆庆元年七月初八,在八艘中国战舰的监视下,西班牙人交出了所有城堡、武器、物资,接收到了包括总督黎牙实比在内的一百余名本方俘虏,加上家眷、仆从共计一千二百余人,乘坐五艘大船,撤离了吕宋岛。其实还有数千名奴隶和仆从军,但一来没有这么多远洋大船,二来这些人容易传染疫病,所以就把他们遗弃在吕宋了。

望着消失在海天相接处的帆影,林凤十分不解的对一个中年儒生道:“师傅这样做,太便宜他们了。”

那表情淡然的儒生,正是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,马尼拉光复的消息一传回澳门,他便在两艘军舰的护送下,来到吕宋主持工作。释放俘虏,换取西班牙人撤军,正是他抵达此处后的第一道命令。

“是啊!是便宜他们了。”郑若曾点点头,有些黯然道:“眼下是我们赢了,他们输了,想要彻底消灭他们,也不是不可能的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但他们只是西班牙帝国的九牛一毛,如果我们做绝了,惹得西班牙人全力报复,咱们必败无疑!”顿一顿,低声道:“况且这一仗已经拖得时间太长,如果再打下去,会惹来大麻烦的。”

“唉……”林凤是个聪明人,又学过国际政治,当然听得懂老师的话,狠狠一掌拍在栏杆上,粗声道:“说到底,就是他们背后有个强大的国家全力支持,咱们却还得提防朝廷背后插刀!”

“不错……”郑若曾闻言沉默片刻,颔首道:“胜败决于庙堂之上,如果没有朝廷支持,我们只威风一时,却无法长久发展啊!”

“如何才能让朝廷支持咱们?”林凤看一眼老师,一脸牢骚道:“说不定在他们眼里,咱们跟草民没区别呢。”

“你不用探我的口风。”郑若曾似笑非笑瞟他一眼,淡淡道:“不该告诉你的,我一句也不会说。”

“那算了……”林凤有些气恼道:“整天神神秘秘的,让人不踏实。”

“我只能告诉你……”顿一顿,郑若曾悠悠道:“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好,也是十年后,甚至五年后,朝廷的态度就会大为转变,那才是我们大展宏图的时候。”感情这次是小试牛刀。

“是吗?”林凤精神一振道:“你不是耍我吧?”

“耍你有意义吗?”郑若曾板起脸来,沉声道:“但这需要我们上下同心协力,咱们这边要严格依命行事,不能给上面添乱子,而是要争光!”

“是!”林凤沉声应道。

“总督大人,您的小臂可能保不住了。”检查完黎牙实比的伤口后,医生面带忧愁道:“已经发炎化脓了……”

“幸好只是左臂,不然我可能要被教会烧死了。”黎牙实比竟然还能自我安慰,可见其神经之粗大,其实像他们这种人,不管有多少光环笼罩在身,本质上都是看淡生死的冒险家,这次能捡回一条命来,他就很满意了,淡淡吩咐医生道:“尽快安排手术吧!”

“是。”医生的脸上带着崇敬的神色。

待那医生退下,船长室里只剩下他和萨尔西多两人。

“感谢你能在乎我的生命。”黎牙实比用右手端起酒杯,敬萨尔西多道。

“我曾发誓效忠于阁下。”萨尔西多微微欠身道:“这次的责任也由我来承担吧!”

“不。”黎牙实比摇头道:“我是总督,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。”萨尔西多还要说,被他一举酒杯阻止道:“我将亲自回国,向国王陛下请罪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并游说派遣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卷土重来。”

“可我……”萨尔西多的表情有些难堪道:“已经和他们签署条约了。”

“你不是帝国全权总督,不作数的。”黎牙实比一脸正经的赖账道:“帝国征服亚洲的雄心不能就此熄灭,这条南太平洋航道,也不能受制于人。”

萨尔西多无语良久,才低声问道:“你有多大把握?”

“从帝国的尊严讲,不能接受这种惨痛的失败;从国王陛下的雄心讲,更不允许失去进军亚洲的跳板。”黎牙实比头脑十分清醒,说完有利的,也没有避讳不利之处:“但是我国在南北美的扩张太猛,以至于墨西哥总督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力。只有从本土调兵,然而国内的局势也不太好,那些低贱的尼德兰人在闹独立,法国人也掺和在里面,帝国还为了教皇,与奥斯曼帝国开战,想让议会同意一个庞大的出兵计划,实在是太难了。”

“国王陛下不会为了遥远的东方,而跟议会翻脸的。”萨尔西多道:“毕竟他们刚刚修复了关系。”

“我会尽力游说的。”黎牙实比心里也没底,但他的决心不容动摇道:“至少……吕宋,我是一定要夺回的!”

当吕宋光复的消息传到北京,已经是时近中秋,天气渐凉了。

沈默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,但也只是高兴了片刻,因为他知道,一直顺风顺水的西班牙人,是不会甘心接受失败,定然会卷土重来的……只是或早或晚而已。他授意郑若曾不要赶尽杀绝,给吕宋的西班牙人一个体面的收场,就是为了避免激怒西班牙人,以免他们不管不顾,早早就杀回来。

沈默需要这场大战晚一些爆发,因为他还需要时间掌握权力,只有拥有了决策的权力,才能更好的调整国家的政策,使海洋上的勇士们不再孤独。

能击败一个帝国的,只有另一个帝国。但大明能调整到那种状态吗?想一想在政治斗争泥潭中越陷越深的朝廷上下,沈默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……

高拱去后,政潮并未有平息的意思,反而愈演愈烈之势。言官们紧接着将矛头对准了郭朴。一开始弹劾他‘德行不佳、喜好奉承、作为辅臣很不称职’,然而隆庆皇帝不肯再黜落阁臣,措辞生硬地拒绝了言官们,且含蓄的警告他们,不要赶尽杀绝。

然而权威一失,就要用十倍的威压才能换回来,隆庆皇帝并没有举起杀威棒的魄力,所以言官们根本不怕他,反而绞尽脑汁,搜集各种罪状来攻击他。然而郭朴此人,为官清廉,处事公正,为人宽厚,有长者之风,与急躁刻薄、把人得罪遍了的高拱不同,他的人缘一向很好。

朝中大臣都知道,其实罗织的那些罪名都是虚的,郭朴真正的罪状,在于他一直不肯阿附徐阁老,而与高拱在一个战壕里。往前说,他曾跟高拱反对过《嘉靖遗诏》,公开质疑过徐阶。后者,处胡应嘉以削籍的票拟,是他亲笔起草的,这就大大得罪了,认亲不认理的言官们……他们认为内阁内部存在一个阴谋集团,时时刻刻策划反对徐阁老,要对他们言官不利。

现在,高拱已经滚蛋了,郭阁老,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?

所以言官们对郭朴的进攻,是持续而猛烈,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。

然而同情郭朴的大有人在,不少中立派,甚至徐党本身的骨干大臣,也借各种机会,找到徐阶为他说情。这有些出乎徐阶意料,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,自己竟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言官们了。

一直以来,为了避嫌,徐阶很少直接接触言官,更不会直接指派他们干这干那。大多数时候,都是通过张居正,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几个骨干,然后再由这些骨干去造势煽动其他人。这种手段屡试不爽,还让人抓不住把柄,徐阁老十分满意。

然而其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了,这种方法的控制力太弱,当言官们杀得兴起,眼红别人大出风头,不用任何人指示,也会主动到处咬人的。甚至因为看到先驱者安然无恙,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,深文罗织起来,完全没有底线,更加肆无忌惮!

就像打开了封印着天罡地煞的盒子,你能放出来,却别想收回去。

徐阁老没法自己打自己的脸,禁止言官们再弹劾郭朴,况且他心里,也真的不想再见到郭朴那张讨厌的脸了。

就这样僵持到本月,言官们终于彻底不要脸了。先是上书弹劾郭朴,说他‘先前以父丧,夺情出仕,欠缺孝道,早就为舆论所不齿’。又说他‘母亲年老多病,他却不思乞归,不肯去给母亲养老送终,实在是有伤风化,令人齿冷。’恶毒的诋毁,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就差直接说,你快滚吧!我们不想见到你了!

这大半年下来,先是陪着高拱一起忧心愤怒,后是自己被骂的奄奄一息,郭朴早就不堪忍受,上疏请辞了……只是皇帝一直没批罢了。此番又被人家拿孝道泼污,郭朴终于不堪忍受,一连上了七本乞休疏,又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。

皇帝见他去意已决,终于召他进来,问道:“顾命大臣中,高卿已经弃朕而去了,难道郭卿也要因为区区人言,也离朕而去吗?”

“人言如刀,刀刀夺命啊……”郭朴泣道:“臣已名声丧尽,纵使臣能唾面自干,可朝中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。”

隆庆心里咯噔一声道:“朕是相信郭卿的。”

“可您堵不了悠悠众口。”郭朴这话,已经说得很直白了。

人总是在逆境中成长的,这半年蹂躏下来,隆庆也比以前明白多了,至少能听明白这些老家伙的话里话和话外话了。

沉默良久,皇帝才吐出三个字,黯然道:“奈若何……”其实隆庆也早就忍无可忍,就在上个月,他曾经下旨内阁,拟对科道进行考察……仅仅半年前,科道官就被京察过一次,现在皇帝又要考察,还是专门针对言官的,显然皇帝要拿他们开刀了。

然而身正不怕影子斜,为官清正无过错者,自然不会畏惧考核……退一万步说,这江山都是皇帝的,他要再考察言官,也不算过分的要求。然而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,以‘不合规矩、有打击言路之嫌’为由,而谏止了皇帝。

奈若何,奈若何,正是这位年青帝王心里苦闷的宣泄。

发泄够了,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隆庆只得批准了郭阁老的辞呈……

郭朴走时,虽然得到的赏赐没有高拱多,但比他要风光多了,他的学生都去送他,交好的部堂大臣也来了好几个,甚至还有葛守礼和朱衡这样的老臣。与当初高拱走时,孤零零只有两人相送的场面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恐怕不能只用人缘的差距来解释吧?

郭朴走时,沈默并没有去送,是郭朴不让他来的,因为他在兵部的改革到了紧要关头,郭朴担心会给他惹麻烦。其实他对老郭的印象很好,而且十分感激……若不是郭朴曾经在兵部做过侍郎,利用自身影响力,帮他压住了反弹,沈默对兵部的整顿,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:

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,他便让兵部改了门庭。他一上来,先办了武库司的郎中,从其在京城的数处宅院中,搜出近百万两的资财,果然是武库武库,又闲又富啊!

然后由武库司这条线,追查到车驾司,车驾司郎中看到前者的下场,根本没有顽抗的想法,准备主动向钦差交代问题。然而在他自首的前夜,却被发现淹死在护城河里。

同一天晚上,武库司郎中也瘐死在天牢中,一时间京师震动,人言沸腾,都在猜下一个遇害的该是哪个郎中。

然而这个案子,沈默并未过问太多,只是督促顺天府早日破案,然后没过几天,调令下来了,兵部左侍郎王崇古,以尚书衔出任三边总督;兵部右侍郎霍冀,与宣大总督谭纶对调。不知情的,都说这显示了朝廷整军备武的决心——两大侍郎出镇边陲,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!

但有人说,这根本是把他们放逐了。不过他们想不通,山西帮这是怎么了?咋就逆来顺受的任人鱼肉呢?

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?这还得从那日在定国公府喝醉说起。

第二日,定国公徐延德便以孙子百岁为由,邀请另外两位国公过府,将和沈默谈话的内容,说与二人知道。三人一番秘议,认为沈默提出的条件基本可以接受,但是想让勋贵们交出侵占的屯田,这是万万不行的;而且选锋时,至少要留用一半的军官。至于南洋那块画饼,老家伙的意思是,前几年先要钱,毕竟真金白银骗不了人;当然也很有必要派亲信去看看,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良田万顷。

得知他们的要求后,沈默很快给出了答复,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,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办。但选锋营留用哪些军官,要看他们各自的表现,由练兵总理决定,自己不会干涉,也不允许任何人干涉。

勋贵们心知肚明,要真是按表现来定去留,自家的那些军官,还能留下几个?但他们打听到,据说戚继光这个人,不是那么难说话,似乎还是可以走通门路的。显然,跟一个武官讨商量,远比跟一个大学士求情面,要简单的多。

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,东宁侯焦英出任京营提督。沈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,首先处斩了带头袭击兵部尚书的十二人,其余七十余人杖八十,发配云贵戍边;然后借此威慑,对京营展开为其两月的全面整顿;在军纪肃然后,便强力推行‘分营选锋练兵’之策,任戚继光为京营练兵总理,全权负责选锋、分营、练兵等诸事宜。

在控制住京营以后,沈默对兵部的整顿终于开始了,他一上来就拿下了武库、车驾二司,将其贪渎的官员法办……如果不是两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,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,牵连到哪一层呢。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他会和山西帮彻底开战时,双方却神奇的讲和了。

转折点来自一次谈话,参与的双方是沈默和兵部左侍郎王崇古……正应了当初沈默那句话:‘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……’这种被人家尽在掌握的感觉,实在是太不爽了,然而王崇古也清楚形势比人强。沈默本身的实力就很强,现在又扯着徐阶这张虎皮做大旗。而晋党内部又出了些问题,老杨博在家闭门待罪,王国光在家闭门修养,就连葛守礼也凑热闹,非要请辞归养老母不行……你说别人找了个撵郭朴下来的理由,你老人家跟着瞎起什么哄?

大敌当前,大佬们一个个先躺下装死,晋党内部群龙无首,就连反击也没个挑头的……王崇古虽然看沈默不顺眼,却还没自大到,以为凭自己个小小的侍郎,也能跟他对着干的地步。

更严重的是,他找不到那两个被捕郎中的下落,连灭口都做不到。要知道,那两人知道的东西,足以把自己、霍冀……甚至杨博,全都送到大牢里。即使是这样,杨博还是无动于衷,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消极模样。

‘真不知老头子们在想什么?’出仕二十余年,王崇古竟是第一次深感‘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’。他只好亲自到沈默那里请罪,实指望着能通过一番造作,避免最坏的结果。

这日沈默正好在衙,让人盯着瞅个没人的机会,王崇古便过去了。本以为会遭到一场狂风骤雨,谁知沈默却和颜悦色的和他追忆起,当年在东南并肩作战时的那段往事。

“当时多亏老哥你帮了我一把。”回忆起往事,沈默还是一脸感激道:“不然我是决计弄不到那么多粮食的。”

回忆起当年的意气风发,王崇古无限感慨道:“是啊!一转眼十年过去了,想起当初的激扬豪迈,就好像昨天一样。”

“不知鉴川兄现在,还有当初的几分豪情?”沈默笑眯眯给他斟茶道。

“嘿嘿……”王崇古摸着额头,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,是李太白的《行路难》,便神情复杂道:“……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。欲渡黄河冰塞川,将登太行雪满山。行路难,行路难,多歧路,今安在……”

见他不再往下念,沈默笑道:“还有两句呢。”

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”王崇古摇头苦笑道:“谈何容易,谈何容易。”说着朝沈默抱拳道:“江南,今天在下来找你,就是跟你来坦白的。”心中不禁打鼓道:‘还算到位吧?’

沈默颔首正色,静静听他剖白道:“如今你把兵部的苦胆也掏出来了,我要再跟你说,自己问心无愧,那真叫睁着眼说瞎话了。”顿一顿,他两眼通红道:“这些年一路走来,我也拉帮结派、我也排除异己、我也行贿受贿,我也弄虚作假……这颗脑袋砍三回,也足够足够的了。”

沈默默不作声,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道德优越感,因为这些事,他也基本都干过,又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。

便听王崇古接着道:“我总是安慰自己,这都是迫不得已的,我不这样做,就要被视为异类,就要被排挤,像海瑞那样的清官孤臣,我做不来,我也不想做。我需要权力,去实现我……我的夙愿。”说到这,他惨笑一声道:“可是猛然回头,那些自以为的虚与委蛇、迫不得已,其实每一次都想一滴墨水滴在心湖里,一次次,一滴滴,早就把自己的良心、雄心、是非心……污染的浑浊不堪,成了自己当年痛恨不已的样子了。”仿佛最近兵部的大整顿,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,这番话,也多少有些发自肺腑。

不过其实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来前背了好几遍,才能说的这样声情并茂。

“守住本心,确实很难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我又何尝不是呢……”仿佛信了他的话。

“江南,今天你要办我,全是我咎由自取。”这本是王崇古设计好的台词,谁知演着演着入了戏,还真觉着自己该死了。

“我要办你,就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了。”沈默抖擞精神,目光炯炯地望着王崇古道:“我问你,你刚才说得夙愿是什么。”

“夙愿么……”王崇古双目有些失神,片刻才喃喃道:“都快要忘掉了。”

沈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,因为自己也有着同样的问题。

少顷,王崇古才幽幽叹道:“河套……”这可不是设计好的。

如果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,准以为以为他说的是‘核桃’,然而沈默却双目微眯道:“复套?”

“不错。”王崇古颔首道:“愚兄痴长贤弟二十岁,这是我们那个年纪人,共同的夙愿。”他表情激动道:“九边之殇,以弘正之失河套为第一要害,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争之地,失去了河套,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,这是两千年来铁一样的教训。当年三边总督曾大帅,志在复套,亲自规划,天下士人无不倚席以待不才恰方年少,书生意气,恨不能投笔从戎,为大帅帐下一小卒。”说着一脸怀念道:“后来有幸为山西巡按,时常出入帅府、参赞军机,颇得大帅器重……说起来,那份《请复河套奏疏》中,还有在下的意见呢。”说到这,他的脸上容光焕发,骄傲之情洋溢。

接着他的语调便低沉下去,叹息道:“但是后来……唉……我大明冤案,首推于少保遇害,然后就是我家大帅和夏阁老遭难了。”虽然过去多年,但他还是心如刀割道:“‘袁公本为百年计,晁错翻罹七国危’,竟遭奸人所害,累及妻子,骸骨不能还乡……当时锦衣卫抄家,只从他家里抄出不到五十两银子,就连陆炳那样的魔头都落了泪。”说着眉毛一挑道:“当年大帅的奇冤,我们不会忘记;他临行前,还念念不忘的复套,我们更不会忘记。自从那以后,恢复河套,为大帅洗冤!便是我王崇古毕生的夙愿,永远也不会忘!”最后几个字,说得尤其坚决。

沈默淡淡一笑,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。

王崇古低头一看,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:‘再请为曾铣夏言平反疏’,正是自己的笔迹。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,顾名思义,半年以前,还上过一本。

如果不是这两道奏疏,沈默是不会了解到王崇古的这段心曲,更不会对他这么客气……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阳奉阴违、暗中拆台,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,暴露了相当一部分实力。

当然……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,王崇古不知道的是,徐阶已经和杨博私下达成默契,为了表示对徐阁老的服从,山西帮可以让出兵部的主导权,但其在九边的利益将不受侵犯……也就是蓟辽、宣大、三边,三大总督,内阁不再夺了去,这是杨博的底线了,如果再得寸进尺的话,则忍无可忍,无须再忍!

但这个协议,徐阶可以告诉沈默,杨博却不可以告诉王崇古,因为他无法让对方理解,此时的退让,是为了将来大步的前进,所以干脆闭门不见,任由沈默折腾……他虽然不相信沈默说的每一句话,但对其做事的分寸,还是不怀疑的。

而且能让沈默不得不当回恶人,杨博何乐而不为呢?

别看沈默最近杀伐决断,风光的紧,但做官的都知道,越是蹦的欢,越是惹人嫌;越是闷不响,越是发大财。不得不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,他也痛苦的紧,实非所愿,不得已而为之矣。

所以只要有可能,为了长远考虑,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复一下关系,好在当初对他的那两份奏疏有印象,再去一查档案,才知道原来王崇古还曾经是曾铣的手下,于是有了开头这一幕……

王崇古手微微颤抖着,掀开了奏本的最后一页,只见一行朱砂写就的字迹出现在眼前,‘善言矣,着礼部速速议出规制报上。’边上还有皇帝的印玺。

“这么说……”王崇古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窝打转,这次真的没有演戏成分,颤声道:“大帅终于平反了?”

“是的。”沈默表情平静道。其实他的心情,和王崇古一样激动。但他早修炼到不动声色了,淡淡道:“这意味着什么,你应该比我清楚?”

“是。”王崇古深深点头道:“这意味着朝廷终于承认他们是对的!复套……是对的!”说着一阵哽咽,说不出话来。

沈默静静等他平复下来,才缓缓道:“这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?自曾帅殒命后,朝野无人敢议复套,以至于今则以为必不可复,且必不宜复矣……”

“荒谬……”王崇古啐一声,赶紧赔罪道:“大人恕罪,下官不是冒犯。”

沈默摆摆手,示意他说下去。王崇古便道:“曾大帅的话,用在现在仍然合适——中国不患无兵,而患不练兵。复套之费,不过宣大一年之费。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,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!”说完,便见沈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,王崇古老脸一红,低头道:“下官自己就忘了……”

“你不是忘了,”摆摆手,沈默拿回话语权道:“而是还到能做的位置上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难,步步维艰,处处周全,有一处照顾不到,便有人扯你的后腿,本事大的还要寻趁你。”

王崇古本来还对沈默的分营练兵一肚子牢骚,现在也变成了理解的话语道:“大人做得对,难归难,但一定要坚持。”否则就是打自己嘴巴子。

“鉴川兄。”沈默正色道:“我有个差事要请你来做。”

“下官在。”王崇古正襟危坐道:“请大人吩咐。”

“曾大帅当年的位子,我想来想去,只有你合适。”忽悠了半天,沈默终于亮明了底牌。

当然这半天也不是白费,如果他一上来就提出这个要求,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脱,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,总有点被逐出京城的意思。

但沈默先把铺垫做好,尤其是在这时为曾铣平反,就大不一样了——在朝野看来,这是政府要改变边防策略的信号啊!这是再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督,就成了委以重任!

‘治大国如烹小鲜’,这是徐阶时常爱说的一句话,现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。

果然,在面色变幻片刻后,王崇古答应下来,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道:“那兵部的事情怎么办?”

沈默便和颜悦色地向王崇古坦诚,自己没有丝毫要和他们决裂的想法,只是事到如今,有些事情必须要做,一些既得利益必须打破。没有刮骨疗毒的决心,大明的军事便彻底无可救药了……这些话要是早说给王崇古,他一准听不进去,现在却觉着很有道理。

“追查不会无限度的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而且兵部诸公,大都晓畅军事,日后还会大用的。”

王崇古终于放下心来,又问了沈默几句关于复套的事儿,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响,其实心中却在苦笑……对于复不复套,真正能拍板的徐阶,是持保守意见的,而曾铣能这么快平反,并不是因为国策边防什么的,不过是沾了夏言的光罢了。

夏贵溪者,徐华亭师也,就是这么简单。当然沈默不会跟王崇古明说,徐阶也没法向天下人解释,只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吧!

王崇古开开心心从大学士房里出来了,让看门的侍卫看的一愣,心说这位进去时还跟死了老子似的,怎么现在就傻了上了?

一直乐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,王崇古才有些回过味来,拍自己脑袋一下道:“苦肉计没用成,反中了人家的混战计。”本来设计好的一环扣一环,谁知稀里糊涂,便被牵着鼻子走,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。

不过……这结果好像还能接受,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儿了。对付霍冀,沈默也是照方抓药,同样把更好说话的右侍郎大人,送到了宣大去当总督。

但这种温情脉脉,只存在于高层之间,对于下面人,则必须要成为替罪羊了。就在沈默把两位侍郎全部说服的第二天,他就将人犯,从锦衣卫手中转交给了刑部。结果没几天,一个畏罪自杀,一个瘐死狱中,一时震惊朝野。

于是没人再好意思去追究那些可怜的孤儿寡母了,原本应该发送教坊司的犯官家眷,只落了个遣返原籍,监视居住,也算是牺牲的一点价值了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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