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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7章 阉寺雄起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8557 2021-10-18 14:35:37

这一年多来,沈默在十几家报纸,发表了不下百篇政论,有针对土的问题的,有论述工商业和传统经济关系的,有批评时政的,有对大明现状的分析,大都是在给琼林社写文章之余,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有感而发的。但因为总能切中时弊,一针见血,且高屋建瓴,令人茅塞顿开,故而在政论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。

不过面对吕坤的求贤若渴,他还是敬谢不敏了,呷一口茶水,轻声道:“日后您要是有什么事,唤我一声过去便行。”

吕坤明白了他的意思,世家子弟的尊严,容不得他去低声下气的相求,于是点点头道:“也好,秦兄愿意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,我也不能破坏。”说着呵呵一笑道:“不消日后,现在就有问题要请秦兄参详。”

“请讲。”沈默点点头,给吕坤斟上茶道。

“前日报上的《御旨概览》秦兄看过么?”见沈默点头,吕坤便道:“上面有一条关于织造的圣旨,秦兄可有留意?”

“看过,”沈默点头道:“好像说,原先东南担丝绸织造任务的是苏、松、杭、嘉、湖五府,现在决定增加浙江、福建及南直隶的镇江、常州、徽州、上海、宁国、扬州、广德等十个府也分造一些。”

“秦兄真是好记性。”吕坤赞许地点点头道:“上海光荣在列,领了五万匹的任务,其余府的年征解额,从一万匹到五万匹不等。这样江南织造局每年解送宫里的丝绸,便从原先的四万匹,增加到二十五万匹。”说着一脸苦笑道:“咱们这位皇帝,实在是胃口太大了。前年,以娶九嫔为由,增加了十万匹的解额,去年,又题派了一次,是十五万套匹,理由又是潞王、寿阳长公主的大婚和慈圣太后的圣诞。到了今年,干脆也不再需要编造名目,只要狮子口一开,要几多地方上就得解进几多,而且说这个数目才够用,分明是想一劳永逸,就此形成定例!”

“是啊!就算宫里的两万多人,全都四季常新,原先的解额也用不了一半,剩下的足够皇帝赏赐或者别的用途。”沈默一脸费解道:“真不知皇上要这么丝绸干什么?难道就为了把库房堆满?”

“秦兄有所不知,贪财之人必然吝啬,咱们这位皇帝,登基至今还未赏赐过大臣呢。虽然太监的后妃不时得赏,但都几匹几匹的赏,只是九牛一毛。”吕坤揭开谜底道:“皇帝要这么多丝绸的目的,是为了自己开皇店。”

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天子以四海之富,任土作贡,本又何必置庄立店,与百姓争刀锥之利?”沈默摇头道:“这样一来,要害死多少丝绸业者?”

“是啊!一匹丝绸的成本价是六十两银,二十五万匹就是一千五百万两,每年拿出这些丝绸,各府的织造行业便得吐血。”吕坤一脸忧色道:“然而这些解送进京还不是用来消费,而是用于出售。不用本钱,皇店自然低价倾销,又给丝绸产业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,真这样搞下去,大明的丝绸行业,还有什么活路?!”

这一刻,让人分不清,他到底是以官员的立场,还是九大家的立场说话。

“自古未闻有如此贪财的皇帝。”吕坤愤愤道:“皇帝本当视金银玉帛如粪土,咱们的万历皇帝,为了敛财却与民争利!”

“难道大臣不劝谏么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怎么不劝了?”吕坤苦笑道:“但这样的奏章,向来都被留中,皇帝掩耳盗铃,根本不当回事儿。比如这次加派,六科廊明确驳回了加派织造的中旨,题覆说:‘查议织造加派之旨言,各处民穷,铢求已遍,今一旦以加派之诏传之四方,抚按诸臣不得不责之有司,有司未必皆贤,万一奉行未善,借用明旨,公肆科罚,株连波及,逮系责追,窃恐征额未必济,而且重遗万姓困也。今查内库内积贮尚有丝绸十余万匹,尽足目前支用,将来若复难继,自当查例上请调配,绝对不至误事。’内阁和部里也都为此都做了担保,皇上却依然执意要加派。”

“大臣都如此态度了,皇帝还不在意?”沈默吃惊道:“难道不怕跟大臣闹掰了?”

“也许原先还会忌惮,但现在肯定不怕了。”吕坤道:“几年不计成本的投入和毫无原则的偏袒,使内廷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,皇帝现在只是把外廷看做治国的工具,自己想做什么,都完全倚仗中官。而太监们哪有不贪财好货的,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发横财的机会。前日,内织染局管事太监张钺等请敕差内官前往东南,督办织造事项,工科都给事中刘铉、山西道御史贾如式等上章劝阻,极言民力匮乏,供应浩繁,皇帝批复曰:‘织造事非得已,科道官既言民力困敝,今后不再加额便是。遣庑慎内官往督工费,着户工二部议处。’不仅不同意减额,还要求户部给督造太监出费用,简直是一部二十一史,不知从何说起!”

吕坤说得口干舌燥,端起茶盏一饮而尽,沈默又给他续上道:“看来此事已成定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吕坤压低声音道:“实不相瞒,趁着到南京参加部议的机会,我们这些州府的头头凑一起开了个会,决定一同敷衍中使,到时候都完不成任务,也就证明确实无力承担这么重的负担。”

“这法子不算太好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怕是要给太监们亲自动手的借口。”

“是,我也有此担心,但我才入官场,只有听人家说的份儿。”吕坤深叹一声道:“其实五万匹丝绸,对上海府来说,也不算什么太重的负担,真不重蹈前任的覆辙……可又不能表现得软弱,自绝于同僚,真叫人左右为难。”

“确实是个问题。”沈默喝口茶道:“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

“秦兄快讲,”吕坤眼前一亮。

“处理政务时,难免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,向太监妥协,就得罪了同僚。不妥协的话,又得罪了太监。这种棘手的难题,要是往上推的话,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
“是极。”吕坤点头道:“万一处理不好,就可能猪八戒照镜子,里外不是人。”说着狡黠一笑道:“不过我相信一条,天下万事,既然发生了就一定有解法,这不就来找秦兄问计了么。”

“对于这种情况,要是不想被波及的话,就不要主动介入矛盾纠纷,尤其是不要就是非问题公开表态。”沈默缓缓道。

“能躲得开么?”吕坤皱眉道:“那些织造太监的第一站,就是上海滩。”

“还有几天到上海?”

“十天半个月吧!”

“时间足够了,你让人把消息散布出去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只要那些丝绸商听到风声,保准在第一时间清货。”

“那怎么跟织造太监交差?”吕坤道:“你跟我说详细点儿,咱们在暹罗,从来都是横着走的,还没像现在这样,捧着卵子过河。”

“首先要真诚地表态,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宫里的差事,决不让公公们失望。”沈默笑道:“在表态的基础上,谈到具体事情的时候,再惋惜的告诉他们,因为接到圣旨的时间太迟了,上海的丝绸都已经外销,得等到明年开春,才能再抽丝纺绸。”

“他们肯定是要发飙,你再来剂‘清热散’,暗示他们吴中民情刁蛮,不服王化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使用激烈手段。最后要给他们吃‘定心丸’,告诉他们,一切都在自己掌控当中,上海明年各大丝绸厂,肯定优先完成宫里的任务。”顿一下他接着道:“伸手不打笑脸人,如何跟太监搞好关系,相信不用我多言。但是要注意内外有别,你是文官,不要跟太监走得太近,接触要少而精,不妨一次下足本钱。”

“总之一个目的,把这些瘟神请出上海去。”沈默道:“让他们去别处闹,别处肯定有爆仗筒子,等事情闹大了,自有个高的顶着,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。”

“听你这话,就像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。”吕坤听得眼都直了。

“这只是救吕雄一人而已,却于大局无补。”沈默面上无半分喜色道:“去年选秀,今年织造,太监们吃不道东南这块肥肉,是不会罢休的。”

“难道没办法治治那些太监么?”吕坤愤愤道:“太平盛世,江南天堂,怎么就闯进这么群豺狼?”

“有,只要吕兄不怕惹麻烦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呃……”吕坤有些尴尬的笑笑道:“你知道,我得听寒家的。”

沈默笑着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如果不是这些世家大族总想趋利避害,从没有个坚定的态度,自己又何必隐姓埋名,在这里默默蛰伏呢?

吕知府的造访,打破了沈默平静的生活,不时有名流文人登门造访,与他谈经论道。还时常有请柬送来,邀他出席什么茶会、参加什么诗社之类的,对于这类邀请,沈默向来是不会理睬的。

但是这一日晚上,他找出件白布黑缘的特殊衣服,在镜子前比量起来,三娘子好奇问道:“这是深衣么?”整日里看到各种奇装异服,这种带着浓浓古典韵味的衣服倒不常见。

“对。这便是周朝的深衣。你看,这是圆袂,这是方领,这是带,这是绅……”沈默一边规整衣服,一边解释道。

“哦!‘子张书诸绅’就是写在这上头啊!”说罢从案上操起眉笔,在上面了写两个还算工整的字:‘色难’。

沈默看着象牙白的束绅上,被写了两个黑字,不由瞪眼道:“张仪当年还书诸股呢,你想试试么?”

“你无耻!”三娘子招架不住,赶紧躲开。

沈默拂拭一番,还是不见干净,家里也找不到另一根,只好换另一面系了。

见他情绪有些低落,三娘子连忙凑过来道:“最多等你回来后,让你书诸那个……还不行?”

“……”沈默摇摇头,轻叹一声道:“‘色难’者,却是说孝顺父母的。我却至今不能回绍兴去父亲坟前磕头……”其实他想过,偷偷回去看一眼,但铁山告诉他,沈家的祠堂和祖坟边上,有东厂番子常驻,只要有人来拜祭,就会被拿去盘问和沈默的关系。

有家不能回,让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伤。

三娘子不想见他难过,岔开话题道:“你穿这身,是要去干甚?”

“明日去一趟黄浦书院。”沈默低声道。

“我也去,整天看店快闷死了。”三娘子马上雀跃道。

“我是去祭祀先师孔子,你一个妇人去干什么。”沈默摇头道。

“女子怎么了?我也是先师门生啊!”三娘子不平道:“还整天在报纸上鼓吹什么人人平等,自己的思想比谁都顽固!”

“我可是斋戒二日的。”沈默无奈道。

“我跟你吃的一样。”

“我刚刚沐浴过。”

“我是妇人,体自生香。”说着她骄傲地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。

沈默推开道:“噫!就为你这一身香气才不许你去的!”

“为甚?”

“令色!先师所厌也。”

“胡说!大夫七十,赐几杖,乘安车,行役以妇人,周公之礼也。夫子岂不是大夫,岂不足七十?妇人正所以安之也。”三娘子振振有词道。

沈默真后悔教她念书,讲起道理来能一宿不带重样的,只好投降道:“不想被轰出来,就穿男装吧!”

第二天,将店里的生意交由伙计照管,两人坐马车前往黄浦书院。

黄浦书院位于城郊僻静之处,马车出城十余里才看到这座粉墙黛瓦,石坊高耸,松柏苍翠,环境幽寂的书院伫立在黄浦江畔。

书院布局采用‘左庙右学’形制,没进大门,一座牌坊屹立。牌坊两面分别题刻‘黄埔书院’和‘百家争鸣’的题词,三娘子仔细看时,发现竟然是沈默的题词,不由挪揄笑道:“某人真是爱题词呢。”

沈默不禁老脸一红,还没待说话,便听有人呵斥道:“你这后生竟敢对江南先生不敬!”却是一同到达的客人,都穿着周代的深衣,听不得三娘子的挪揄,故而出言训斥。

三娘子眼一瞪,便要发作,却被沈默拉住道:“犬子没大出过门,今日非要跟来,还望诸位先生训诲!”

“知错能改就好。”伸手不打笑脸人,那人也放缓了语气道:“现在的孩子,实在太不服管教了。”两人交换名号,沈默知道了对方叫徐思成,号云间舍人。

“徐兄可是一个人来的?”

“不是,还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。”徐思成指指左边亭子里的几个儒生道:“他们在那看碑文呢。”说着叫一声道:“子先,我们该进去了。”

“是。”其中一个个子稍矮些的儒生回过头,招呼一声另外三人,四个人便一同走出亭子。

沈默发现,除了徐思成的儿子外,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国人。

“过来见过秦先生。”徐思成为沈默介绍道:“这个是犬子光启,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,泰西人郭居静、利玛窦和熊三拔。”

这年代,至少在上海城,见到老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,但沈默还是难掩惊奇,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徐光启和利玛窦,于是便多打量了两眼。

其余人却以为他见到泰西人穿儒服吃惊,也不以为意,用最标准的儒家礼节向他致意,开口都是很标准的汉语,存心想让他吃惊到底,不过沈默很快恢复了平静,与众人亲切的致敬。

往里走的时候,沈默好奇地问徐思成道:“看令郎的服色,应该是北京国子监的监生。”

“是,回来准备科举的。”徐思成有些伤神道:“却整日只知道不务正业,这样下去,举业堪忧啊!”

“爹,您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?”徐光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,个子不高,但是很有精神,他笑着反驳道:“我那是在格物,格物致知啊!”

“你那个《物理》书我也看过。”显然,老徐对这个儿子是伤透了脑筋:“确实是有大学问,可问题是,科举不考西学啊!”随时随地,只要找到机会,就教训儿子。

徐光启却不好意思了,讪讪笑笑不答话。

进去大门,祭台已经垒好,气氛便肃穆起来。他们算是来得晚了的,便不再言语,各自找地方站好。

众人眼观鼻,鼻观心的静默冥思起来,为的是待会儿祭祀的时候能至诚至敬。三娘子却好奇的偷瞄起来,她看到会场上旌幡密布,烛火盈盈,人头攒动。祭台的供桌上,摆着整只的猪、牛、羊,还有瓜、果、菜、蔬、鱼、肉、稻、谷等食物,分装在礼器中,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孔子灵位前。主祭官、陪祀官、分献官,以及通赞、引赞、鸣赞、读祝生和乐舞生等人,都已经各就各位了。心说乖乖,孔夫子还真是了不起呢,也不知我家老爷百年之后,有没有人这样祭奠他……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么,肯定会背过气儿去。

吉时一到,广场上钟鼓齐鸣中开始,参祭人员在通赞的引导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礼,整个过程分为迎神、初献、亚献、终献、撤撰、送神六大步骤,寓意迎接孔子的神灵、祀飨孔子的神灵,包括向孔子的灵位献帛、献酒,宣读祝文,和恭送孔子的神灵。

典礼的高潮是‘三献礼’,主祭官整一整袍服,在铜盆中净手后,到香案前上香鞠躬,行三献礼,分初献、亚献和终献……初献帛爵,帛是黄色的丝绸,上面写着祭文,爵指古酒杯。由分献官将帛爵供奉到香案后,主祭人宣读并供奉祭文,而后全体参祭人员对孔子牌位四拜兴,齐诵《孔子赞》。亚献和终献都是献香献酒,分别由亚献官和终献官将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,程序和初献相当。

三娘子看到吕坤站在台前,原以为他是主祭官,谁知道终献才上台。待吕坤献爵、奉帛、行跪拜礼后,乐舞生开始跳‘六佾舞’。这些乐舞生都是书院的学生,他们在乐曲中边歌边舞,文舞生左手持龠、右手持羽,象征文德;武舞生则手持干戈,象征武德。稳重凝练、刚劲舒展的舞姿,古朴典雅、雍容华贵的服饰与舞蹈,令初见者无不目眩神迷。

大典结束后,书院的人将祭品分给来宾,据说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护,还能增长智慧。

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神圣庄严的活动了,因此包括分供品时,广场上都是一片肃静。谁知这时候,一个说泰西语的大喊大叫起来,引得众人无不策目。

便见一个穿深衣的年轻泰西人,紧紧抓住一个四十多岁,穿书院教师服装的泰西人,神情激动的对同伴大喊大叫。另外两个泰西人,也是一脸的震惊。

“他说什么?”三娘子小声问,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晓西言。

“……”沈默虽然这些年认真学习西文,看书没什么问题,但听说是他的弱项,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子,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:“好像说,抓到叛徒了。”

三个闹事的泰西人,正是徐光启带来的朋友,他赶紧过去示意那个叫熊三拔的安静,低声询问起事情的缘由来。

虽然典礼可以说是结束,但让几个泰西人这一闹,总显得有些不完美,因此书院的山长带人过来,面含愠色地问起缘由。

那四十多岁的泰西教师叹口气道:“他们说我是教廷的通缉犯。”

“对,他就是通缉犯!”那个叫熊三拔的泰西人大声道:“他叫乔尔丹诺·布鲁诺,背叛教廷的异端,十恶不赦的敌人,谁能将他送到耶稣会手中,将会得到巨额的悬赏!”

“闭上嘴巴。”年长些的泰西人郭居静,重重的拉一把熊三拔道:“你在进行弥撒时,也可以这样喧哗么?”

熊三拔这才老实下来,被利玛窦拉到身后。

有不少人认出郭居静道:“原来是郭主教,还以为传教士,都像你那样温文尔雅呢。”

郭居静心里埋怨熊三拔鲁莽,两代传教士苦心孤诣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,竟要在这里毁掉了。他好容易朝众人团团作揖,表示歉意:“他刚刚来中土月余,对华夏的礼仪还不太熟悉。”

“喧闹典礼的事儿先放在一边,”黄浦书院的山长,是大儒耿定向的弟弟,海内名儒耿定理,他不求功名利禄,只重潜心问学,有着崇高的声誉。他虽然崇尚学术自由,但不能容忍门下教师作奸犯科,因此表情严峻道:“请这位泰西的朋友,说说布教授的情况,如果真是十恶不赦之人,我书院绝不庇护!”

郭居静有些尴尬道:“这个,可说来话长了。”

“那你就长话短说。”那些跳‘六佾舞’的,有不少是布鲁诺的学生,坚决不相信诚实坚定正直的布教授,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。

“肃静!”耿定理低喝一声,场中霎时安静下来:“请郭主教慢慢说吧!”

“是这样的,”郭居静暗叹一声,只好解释道:“在大明,有儒教、释教、道教、景教,还有我们后到的天主教……只要不是邪教,都可以自由传教。然而在欧罗巴,大小几十个国家,都只信奉一个教,那就是我们天主教,天主教供奉的是上帝,上帝的福音是《圣经》,《圣经》的地位,就像四书五经……哦不,要比四书五经还不容置疑,像《皇明祖训》一样。而在俗世维护圣经神圣地位的,是教皇和教廷。天主教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,维护了社会的长久稳定,使得欧洲各国在历史上,几乎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发生大规模杀戮。”

“但异端邪说会动摇人们的心念,令整个社会四分五裂,就像《皇明祖训》不容置疑,圣经也是不能质疑的,但是这位前神父布鲁诺先生,却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。他拒不承认‘道成人身’和一些别的信条,并宣传一种自然主义的泛神论。他用一种猥亵的诗句和诽谤言论攻击神职界和教会体制,因此引起公愤;最后落到了最可悲的众人唾弃的下场。八年前,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他有罪,准备逮捕他的时候,他却从欧洲大陆上消失了。对于他的取向,欧洲众说纷纭,却不想,原来是逃到天朝来了。”

作为专门靠嘴皮子蛊惑人入教的神父,郭居静自然极会说话,避开了布鲁诺的具体的罪行,却只谈其危害。

然而书院的学生却不买他的帐,大声嚷嚷道:“布教授都说了什么话,让你们这么恨他!”

郭居静心知,布鲁诺对教廷危害最大的,是他的泛神论,然而大明本身就是泛神的。所以这条说出来,怕是会适得其反,于是拿定主意道:“他邪说的很多,大都是天主的,就像有人在大明反对太祖皇帝,外国人可能不觉着怎样,但对本教来说,却是最严重的亵渎。”顿一下道:“当然也有反人类的邪说,比如他坚持太阳是宇宙的核心,地球绕着太阳转动!”

人们果然显得很惊讶,却没有郭居静想象中的愤怒。他忘记了一件事,中国人坚持了两千多年的天圆地方说,才刚刚被西学的天文观测和精密论证所打破。生活在江南的士大夫们,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理念,接受了地圆学说……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肉眼看到大地是平的,是因为地球太大的缘故。而之所以能站得直、站得稳,他们推测可能是因为,自己恰好生活在球体的顶端。

对于明国人来说,接受地球是圆的,和地球绕着太阳转动,没有任何区别,关键是你的证明出来。这是王学兴起后,带给大明士大夫最大的好处——虚心学习,从不迷信权威,谁的对听谁的。

断案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,耿定理问布鲁诺道:“你有什么想说的?”

“就像我一贯坚持的,我的学说,都是建立在缜密的数学计算和逻辑基础上。”布鲁诺平静道:“但就像伟大词人苏东坡所说,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我们生活在地球上,无法直观的观测到它的运动。如果不系统的学习天文和数学,也很难弄明白这里的道理,”顿一下道:“除非有一种巨大的望远镜,可以让人们看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天体现象,我才有可能把道理演示给,不懂天文学的人看。”

“有这种天文镜,”众人循声望去,见说话的是与那三个泰西人同来的年轻人。徐光启向前一步道:“学生在北京钦天监,见过一种巨大的天文镜,可以看清月亮上高峻的山脉,低凹的洼地。能看清银河不是天河,而是千千万万颗星星聚集一起。”

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,而且有人马上提出,南京钦天监也有这样的设备……因为在大明的天文学说中,天象代表着天父的旨意,所有的大事,包括重要任务的命运,都由星象所征兆,所以民间观测天文是违法的,除了两京钦天监之外。

一种打破禁忌的兴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,几位头面人物提议,组成一个由各界人士的观察团,跟着布鲁诺去南京钦天监,看看到底能不能证明地球是转动的。

看到在场众人跃跃欲试的样子,沈默不禁摇头苦笑,只有在光怪陆离的万历年代,人们才会‘穷极无聊’到这种程度。只是这样旺盛的求知欲,不要被观测的结果吓到才好。

一个月后,由上海各界人士组成的三十人观察团,跟随着布鲁诺出发了。南京钦天监那边,也早被打通了关系,同意将世界上最大的一台,高达一丈六的天文望远镜,借给他们使用。

于是观察团的人,白天听布鲁诺讲解天文和数学知识,晚上则用天文镜观测奇妙的天象。其中有六位,是上海各家报社的采编,他们不仅写下自己的所得所思,还向其他人约稿,然后一并发回上海去。

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测行动,自然引起南京诸报社的关注。近水楼台先得月,他们发布的消息,要比在上海还早一天。洞开天地的观察结果,毫不意外的在金陵城掀起了轰动,继而上海城也轰动了,然后传遍江浙、东南。

观察团终于亲眼观测到了月亮的样子,才知道徐光启所言不虚,原来肉眼中那个千娇百媚、美轮美奂、阴晴圆缺的月宫,其实只是个千疮百孔、丑陋不堪的大圆脸。对于这一发现,人们实在无法接受,要知道,月亮寄托了人们多少美好的愿望啊!月宫、嫦娥、玉兔、吴刚、桂树……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丑陋的星球上呢?

很快,银河的秘密也被揭开了,原来那不是什么天神之河,而是无数星体交织在一起的光辉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中国的神灵体系,就要崩塌了……想想都让保守的人们睡不着觉。

于是人们在报纸上,展开了激烈的反驳,守旧的人们,用传统经典来为月亮证明,从《易经》到《论语》,引经据典,一条条说明月亮不是看到的那样。却被反对的人们驳斥为,以古人之谬误附会昼夜之长短,而无视自然界的天象。他们说,之前没有望远镜的发明,人们靠着肉眼和想象,去构思宇宙的样子,即使有错误也可以理解。然而现在明明可以亲眼所见了,有人却‘舍明明可据之天象,附会汉儒所不敢附会者,亦心劳而术拙矣。’就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,可怜可笑了。

十几天后,观测者们绘制出了月面图,刊登在报纸上,守旧人士依然视而不见,只是一个劲儿地批判这是妖言惑众。然而琼林学派‘言必证实’的学风已经深入人心,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迷信权威,而是愿意相信真实的证据,尤其是可以用眼看到的。

南京的居民有的是闲工夫,于是每天等候观测月亮的队伍,可以从钦天监一直排到雨花台,让正常的观测也无法进行下去。活人不能被尿憋死,况且有钱的大爷们也不屑于跟平民百姓一起排队,怎么办,再建几个大望远镜就是……这个敢穿龙袍出门的年代,还有什么不敢干?

东南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工业水平显露无疑,在用了十多天时间,造成第一天仿制品后。工匠们每隔两天,就能生产出一台望远镜来。这些望远镜被安置在各大书院,寺庙中,甚至有些豪门大户,直接买一台安在家里……权贵们不一定有兴趣进行枯燥的观测,但这是现在流行的焦点,家里有了这个,可以在别人讨论,去哪里看星星的时候,很淡定的说,那东西我家也有一台,不妨去我那看,还能喝个小酒什么的,还安静。这比一般的炫富可要带劲多了。

全民观测的热潮,不过是对布鲁诺观测结果的验证,而布鲁诺早就对这些‘肤浅’的发现不感兴趣,他没忘了自己的使命,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工作,观测那些自己早就注意很久,却苦于没有条件去观察的天体。

他将镜头对准了木星,看到了淡黄色的小小圆面,这说明行星确实比恒星近得多。同时他又马上发现,木星旁边始终有四个更小的光点,它们几乎排成一条直线,连续两个月的追踪明白的揭示出,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,它们都在绕着木星转动,应当是木星的卫星。这说明,不是所有天体都在绕地球旋转!他终于得到了‘日心说’的第一个观测证据。

这对天主教地心说的打击还远远不够,但对大明的国人来说,却已经足够了,因为这明白无误的说明,天体运行自有规律,而不是像传统的星相学说的那样,是根据地上的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命运而变化。

更是有人大逆不道地将观测的镜头,聚焦在北极星上——这颗星因为看起来固定不动,周天星斗旋转,以它为中心一样,故而一直被视为帝星‘紫微’。通过观测,人们发现它与别的星星并无不同,没有传说中的紫气环绕。而且运用最新掌握的天文知识,人们得出结论——北极星只是恰逢其会,正对着地球旋转的轴心,故而周天星斗运转,唯其不动,而不是因为它是群星之主。

这一结论,得到了泰州学派的大力支持。李贽与何心隐,本是到南京参加留都大会的,但得知这一天文发现后,竟然直接没了影,后来才知道,两人躲在南京巨富邵芳家中,一面恶补天文知识,一面观测天象,连春节都没回家过。

过了年,两人还没走出来,但他们的文章却见诸报端了——两人合著的《观星》系列文章,将中国两千年来的一切天理学说,斥为全都是凭着臆想,编造出的最大的谎言,在实际观测面前原形毕露,再也不值一提。

据说理学家们看了两人的文章,无不如丧考妣,失魂落魄,却没人能站出来和他们辩驳。因为这次两人不再引经据典,而是以实证为依据,戳破古说的谎言。这一系列文章对大明的震动实在太大了——要知道满天星宿可是用来揭示的天命的,而天命的代表,可是皇帝啊!

如果被证明没有天命的存在,又何谈皇帝统治的神圣性?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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