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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8章 束氏狸狌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3500 2021-10-18 14:35:33

如何处置那些闹事的监生,是个棘手的大问题,依法办事当然最简单,但那是对府尹、通判们的要求。若朝廷的要求仅止于此,就不需要沈默来东南了。

内阁对此事的要求只有一个,便是将不良影响控制到最低。这主要包括三方面,一是要将民间的负面舆论控制在最小;二是要将对科举威严的影响控制在最小;三是要将世家大族的反弹控制在最小。

前两条兴许派个干员过来就能解决,但第三条,徐阶知道,只有以沈默在东南的影响力,才有可能做到。

既然奉命前来,就得把差事办好,沈默仔细分析了处境,发现如果一切按照规矩来,是不可能同时达成这三条的。必须行一些非常之事,承担必要的风险,才能做到皆大欢喜。

在短暂的沉默后,他决定先把监生的问题解决掉,因为这是当前最表面化、关注度最高、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态恶化的一点……不管对错,监生们都是读书人,而这个社会的舆论,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,是否对读书人关怀体恤,是士林褒贬是非的重大评判。万一拖得久了,真饿死几个监生,就算把别得方面做得再漂亮,也不会取得士林的谅解……至少冷血、酷吏这种大伤人气的称号,扣在他头上在所难免。

关口是让监生们活着走出南大牢,且回去后不再闹事。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陈仓,他非但不阻止,还将计就计,大胆地来了一出‘沈阁老义释犯监生’,索性把监生们一股脑都放了,且没有进行任何的备案登记,让他们依然有参加科举的资格,顺便还挑拨了他们和那些世家子弟的关系,让他们认清了现实。

监生们绝处逢生,对沈默自然感激不尽。而且他们还能够参加下届科举,已然是喜出望外了,哪里还有脸再在‘皿字号’的存废上纠缠?还是回去好好读书,三年后再见吧!

退一步海阔天空,这话不仅适用于监生们,对沈默同样如此。他不追究监生们的罪过,换来了宝贵的战略纵深……现在连当事者都不闹了,那些背后妄图借势造势之人,自然也没了借题发挥的靶子,只能灰溜溜的闭嘴了。

所以当沈默宣布这个消息后,画舫上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……看来沈大人的宝刀,并未在北京消磨生锈,出鞘后还是那么犀利,一下子就让这事件闹不下去了。

虽然这样做的代价,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。但以沈默的性格,舍己为人的事情是不会做的,他敢这样做,自然有把握玩得转。浸淫官场十几年,他深知这个人治社会,讲的是法外容情……这个情是情面,是士林的感情。换言之,你的处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,这才是得到好评的关键。

沈默对监生的处置,其实是与法无据,但又情有可原的……对监生们网开一面,给他们个重新做人的机会,在士林看来,就是在保护读书人的种子,就是他沈阁老宽仁厚道,敢作敢当的体现。对此清流士林只会传为美谈,并不会去计较他的行为,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关规定。

当然,这也得是他以阁老之尊,状元出身,且向来风评极佳、底盘极稳,尽管撒漫作去,只会有好的议论,人皆称颂而已。要是换成一般的官员这样做,万一判有风评弹劾,就招架不住,怕是再大的好评也无福消受。俗话说,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,就是这个道理。

画舫行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。

船舱外丝竹悠悠、歌声袅袅,船舱内却一片凝重气氛。当前的状况,让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动,都在默默的猜测着,沈大人的底限在哪里?

沈默也不急,喝着茶,让他们冷静了片刻,才轻咳一声,打破沉默道:“诸位是否以为,我沈默到北京当了几年官儿,一颗心就偏向朝廷了?”

“不敢,不敢……”众人连忙否认,但他们的脸上,还是带出一丝颇以为然……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。

“如果那样想,就大错特错了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我沈默,过去、现在、将来,始终都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,我的立场是,东南第一,在座的诸位第一,这一点,是永远不会改变的。”

虽然之前大家眉来眼去、心知肚明,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,众家主听了,便似吃了人参果一般,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,无一不舒服。自然,心中刚刚提起的一丝不满和戒备,也就烟消云散了。

画舫中的气氛一下子,重又热烈起来:“我们也永远支持大人!”“是啊!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……”一时间,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,让人直起鸡皮疙瘩。

“呵呵好……”沈默却仿佛很受用,一直保持着欣慰的笑容。

待众人重又蜜里调油之后,沈默重归正题道:“正如方才所说,我的所作所为,归根结底是为大家好的。我总是希望,大家能繁荣昌盛,一代更比一代强,这是我的原则和立场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大家有什么都可以问,咱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。”

“请问大人,”片刻的沉寂后,便有人问道:“皿字号是否还有可能恢复?”

“如果你们坚持的话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可以运作此事,应该还有一定把握。”

“那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众人眉宇间便隐现喜色,但人与人的尊敬是相互的,沈默那么给他们面子,他们自然更得给他面子:“复还是不复呢?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讲起了故事道:“我朝开国文臣之首,大儒宋濂的书中,有个‘束氏狸狌’的故事,说卫国有个姓束的大户,全世间的东西都不爱好,只是爱养‘狸狌’。所谓‘狸狌’,乃是一种善于捕鼠的野猫。他家养了一百多只这样的野猫,把家周围的老鼠都抓得快没有了。野猫没吃的,饿了就大声嚎叫,他就每天到市场买肉喂猫。几年过去了,老猫生小猫,小猫又生了小猫。这些后生的猫,由于每天吃惯了现成的肉,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;饿了就叫,一叫就有肉吃,吃完了就是懒洋洋的,一副柔顺和乐的样子,日子十分的潇洒……”

听到这儿,众人渐渐品出味来了,这是沈大人在借着寓言,说他们家的子弟呢。便听沈默继续道:“某日,城南有个人家遇到鼠患,他家的老鼠成群结队地白日乱窜,甚至有都能掉进瓮里。那户人家早听说束员外养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,就急忙从束家借了一只回去。束家的狸狌到了这户人家,看见那些乱窜的老鼠耸着两只小耳朵,瞪着两只小眼睛,黑如亮漆,翘着两撇小胡须,一个劲儿地吱吱乱叫,竟然以为它是怪物,在缸沿上随着老鼠转来转去,却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。这家的主人见状不由得发怒,就将狸狌推了下去。狸狌害怕极了,对着老鼠大叫。过了好久,老鼠估计猫没有别的本领,竟然去咬它的爪子,吓得它嗷地一声,从缸里蹦出来,逃之夭夭了……”

一个挺好笑的故事,舱里却没人能笑出来。人说富不过三代,荣不过百年,正是他们最大的隐忧……虽然祖上积德,重视教育,宗族子弟还算成器,才使他们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维持,然而也都大不如几十年前。只能在东南地里作威作福,一离开东南,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,虽然不至于没人买账,但也只是如此而已。一旦朝廷下定决心,要拿他们开刀,也只能任其鱼肉……比如当年那被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编,全江南都在反对,但胡宗宪有朝廷的全力支持,依然得以开征,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停。

“诸位都是聪明人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肯定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
众人默默点头,他们当然明白沈默的意思……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领高强、功劳赫赫,这才为子孙后代赢得了舒适富贵的生活。然而它那些吃鲜肉长大的后代,却连老鼠也没见过,更不要提抓老鼠了。所以当遇到老鼠后,才会表现的那么窝囊,险些被老鼠吃掉。

这个故事告诉人们,太好的条件,对子弟成才并没有好处。老想着帮他们走捷径、钻空子,不让他们在艰苦的竞争中脱颖而出,这不是在帮他们,反而是害了他们……

“宋濂在建国后的最大功绩,便是为大明重定了科举制度。”见众人消化的差不多,沈默接着道:“历史证明,他的设计是成功的,我大明不要说有那种延续百年的魏晋门阀了,就连宋朝那样的累世进士、三代宰相的簪缨世家也再未出现过……某窃以为,束氏狸狌的故事,就能很好体现他的设计思想。”

“皇家是不愿意看到,某个门阀长久占据显要位置的。他们圈养了皇室宗亲,荒废了勋贵世家,将权力交给了读书人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而读书人想要有资格治国,就必须先通过宋濂设计的科举,其难度,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。我是考过科举的人,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,那需要出色的天资、刻苦的攻读,以及良好的运气,一样都不能少,少一样就可能名落孙山了。”

众人这还是第一次,听人从执政者的角度解剖科举,自然十分震撼,全都凝神倾听,生怕漏了一个字:“正是这种极高的难度,决定了极低的考中率,更导致了一个家族很难保持出仕的连续性,这样自然阻止了庞然大物的诞生……”

“大人,您的话发人深省。”这时有人忍不住问道:“但是我们并未放任子弟荒废,大都自幼严格要求、聘请名师、为的是让他们不坠家门之风……”顿一顿,又道:“他们进南京国子监的目地,只是为了从残酷的江南乡试中脱颖而出,到了会试一关,还是要再次和全国的高手竞争。”

“你说的没错,”沈默淡淡一笑,接着道:“这种连续性虽然很难,不代表没有。后来还是有些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,能使族中子弟连续中式。但你有张良计,他有过墙梯,皇家便又提高标准,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选庶吉士,非庶吉士不能进内阁。将每届进士中,能成功登顶的人数,一下从三百缩小到三十,就几乎杜绝了,有家族能连续出现大学士的可能。”

听到这里,众人不禁连连点头,还是沈大人站得高、看得清,原来是这个体制在作怪,怪不得谁家都没法在官场重现昔日辉煌。

“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题名录,发现在座诸位的家里,嫡系旁支能拉上关系的,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进士,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。”但他话锋一转道:“但是,成为翰林的只有七人,最后入阁的只有两位,只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,不得不让人深思……为什么我们族中子弟也不差,却总是无法和全国的举人竞争呢。”

“是啊!为什么?”众人巴望着沈默,等着他的解答。

沈默见众人终于入彀,便开始收网道:“愚以为,就是皿字号在作祟。”说提高声调道:“不让狸狌去抓老鼠,却用肉去喂它们,这样固然过得舒适,但到了不得不见真本事的时刻,却拿不出真功夫,自然要抓瞎。”说着叹息一声,语重心长道:“诸位的族中子弟,本是些良才美玉,然而他们知道,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过乡试,心理上必然有些松懈,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其余的士子用功。到了会试的时候,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别用功又十分聪明的举子了……归根结底,就是你们给提供的条件太好了,让他们无法做到背水一战,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气。”

听完沈默这番话,船舱里陷入了微微的混乱,人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,交头接耳的换取彼此的意见。良久,吴逢源才代表众人问道:“大人,您的意思是,让我们不要再争皿字号,让自家的儿郎,与所有人公平竞争?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,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。

“可这次乡试的结果摆在那里,公平竞争的话,我们几家中举的人数,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。”吴逢源小心翼翼道:“如果将来一直这样,怕是用不了十年,我们在座的诸位,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。”

“这我当然想到了,”沈默缓缓道:“一开始我就说,这次找大家来,就是为了借此次改变为契机,找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来,让咱们能不再偏安一隅,真正的在朝堂上当家做主!”说着叹口气,一脸忧色道:“不瞒诸位说,朝廷常年财政窘迫,早就盯上了东南的花花财富,开征商税之说甚嚣尘上,现在那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,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……虽然我能尽量拖延几年,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险,还不知什么时候,我就会被摘了乌纱,到时候,想护大家也不能够了……”

听到这话,众人全都变了脸色,方才说来说去,毕竟都是些务虚的话题,加起来不如这一段,让他们肉痛加心痛。

“有道是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……”说这话时,沈默的目光在灯光下晦明晦暗,声音也带着淡淡蛊惑意味道:“在座的每一位,家族的财富都要超过国库,各个富可敌国,这在北京朝廷,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……沈万三的故事大家应该都听过吧!”

“当今皇上可没法跟太祖相比。”惶恐中,众人自我安慰道。

“你怎知若干年后,皇帝会变成什么样?就算他一直这样,但太子呢?我可听说太子小小年纪,就显出圣君之相……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如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下留情上,我劝各位还是趁早散尽家财,以免家破人亡之祸!”

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终于,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,终于被沈默给说软说怕了。

“造反。”沈默缓缓道。

“吓……”众人一下子小脸煞白,结舌道:“大大大人,您开玩笑呢……”

“当然是开玩笑了。”沈默喝口茶,淡定地转过话题道:“既然都不敢造反,那还得按照现实规矩来办……”

“咳……”众人的小心肝这才放下,一边擦汗一边苦笑道:“大人这玩笑开的,要吓死人喽。”

“活跃一下气氛嘛!”沈默依然微笑道:“诸位,若想做百年大计,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,非得有大气魄、大毅力和大投入不可。”

“大人请讲。”众家主也回过神来,倾听沈默的正题。

“我们要明确目标,”沈默便沉声道:“让属于我们的官员,无论从质还是量上,都要不断提高,要保持在朝堂上的绝对优势。”

“是这个理。”这当然是每个人的心愿,然而他们更想知道的是,该如何做到呢。

“首先,不要再留恋皿字号的特权了。诸位的宗族子弟,一不用为衣食发愁、只需专心读书即可,二可以得到名师教授,三还有最权威的考前辅导,有什么理由考不过别的士子呢?”沈默慢慢道:“让他们丢掉侥幸,背水一战,我就不信堂堂世家,就能没有金玉良才!”

众人被他说得微微动容,但也只是微微,有人不无忧虑道:“可是江南士子乃大明文枢所在,读书人如过江之鲫,才高八斗者不计其数。若是没了皿字号的庇护,怕是这样一来,中式的人数要大大减少了。”

“不能只看消极一面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这样一来,中式者确实会减少,但只有在烈火中,才能炼出真金来,况且有诸位雄厚的实力支持,精英子弟不需太多,就大有登阁拜相的机会。”顿一顿道:“况且,诸位不该只把两只眼,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……站得高一点,想得深一点,归根结底,江南的士子本该和我们同一战壕,而不该把他们当成对手啊!”

众人这下真动容了,他们也不是不知道,皿字号引起了江南士林多大的反感,但总觉着捞到实惠更重要,所以也就对日渐高涨的抗议声充耳不闻了。这样做的恶果,其实他们早尝到过,就拿‘朱纨禁海’和‘胡宗宪提编’两件事作对比,前者就能在闽籍官员的一致抵制下,落得身死政亡;后者却能克服困难,把明显更不可接受的政策执行下来,这里面固然有两者能力、朝中风向上的差别,但也不得不承认,江南籍的官员就是不如人家齐心。尤其是在对家乡豪绅的态度上,甚至存在着相当的敌视情绪,这不能不说,是皿字号带来的恶果。

南直的家主们,是触动最深的,毕竟皿字号占得是本省的名额,又不占浙江、闽广的,对人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,人家当然乐得继续下去了。然而对他们来说,这可是得罪的可是本省的士子,给别人做嫁衣。如此愚蠢的营生,自个咋就早没意识到呢?

“那……”于是在其他人还在挣扎时,南直的人们说话了:“该如何补救呢?”

“其实有好的例子在前面,当今朝堂哪家最大,”沈默悠悠道:“大家难道视而不见吗?”

“当然是山西帮了。”这是三岁孩童也知道的事情。

“他们是如何做到的,诸位从没仔细想过吗?”沈默说着看看王瑶道:“蒲公,方便讲一下,晋商是如在这方面,走到前头的吗?”王瑶是扬州商业协会的代表,算是晋商一家,但从地域上讲,又属于东南的一脉,这就让扬州商人成了双方沟通的桥梁……事实上,也亏了有这些人在其中缓和着,才让双方数次矛盾都没有造成太大冲突,才有了如今的蜜月期。

政治总是经济的延伸,杨博为何对沈默一忍再让,沈默又为何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鸣金收兵,这一方面因为两人都是成熟的政治家,知道要顾全大局,可大局是什么?还不是东南的工商业蓬勃发展,经济总量急剧膨胀,几大商帮都有足够的盈利空间,所以合作压倒了对抗,成为主要的风向。

其实这次聚会,沈默可以不邀请扬州商人来的,然而一来此事同样涉及到他们的利益,将其排除在外,显然不太合适;二来,沈默也想通过王瑶的嘴,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晋商集团……这样对日后的相处,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至于会不会暴露实力,能知道的人家早知道了,不能知道的,这次也泄露不了。所以沈默很大气的请他们一起过来,省得将来再开发布会了。

“大人过誉了,”见推脱不过,王瑶含蓄的笑笑道:“那我就简单说两句。”于是清清嗓子,为众人介绍起晋商在这方面的成功之道:

一是无论在山西还是扬州,晋商都不惜血本的大规模兴学立教,做到了族有族学、乡有乡学,城市里更是有数量众多的坊学。这些大小不等、成百上千的学堂,各种费用皆由晋商出资,士子在里面读书,无需缴纳束脩,家境贫寒又品学兼优者,还会得到额外的资助。这就使许多原先读不起书的年轻人,也有了拿起书本的机会。读书人多了,出人才的几率自然也就高了。

除了对基础教育的投资外,晋商还竭力兴办文会,为士子应考前研讨、切磋制艺提供条件……所谓文会,出自‘君子以文会友’一语,然而到了本朝成化以后,却变成了一种制度化的教育组织形式,在江南各地广为设立。如苏州、金陵、杭州、绍兴等地诸文会,均常年开讲席、立讲师,以供士子们切磋技艺。虽然山西的文气没有江南浓重,但晋商们凭着不计血本的投入,硬是把大量的制义名师请过去,不仅在城市中常年开坛,甚至还定期下到乡村开讲,以惠及农村士子。

为了使这种‘集一乡,一族之士偕攻制义’,通过名师指点、同朋相照来提高水平的文会能正常运行,晋商们不但慷慨提供会所饮食,还对文章最佳者给予奖赏,可谓煞费苦心。但这样做的效果也很明显,使山西从一个科举落后省份,一跃成为不让江浙独美的科举强省。以至于某个县里没考好,人们都会说,这是因为学堂和会馆没搞好的缘故,其重视,可见一斑。

二是慷慨捐输科举资费,为应考士子提供经济保障。这年代,科举考试是个奢侈的玩意儿,不但要求士子脱产,所需花费也十分的高,而且是越来越高……除了束脩、书本纸笔、饮食之外,还要蛰见大小座主、会同年及乡里官长。等到中了举人后,还要酬醉公私宴饮、赏劳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之舆人,以及来年去北京的差旅之费、试卷之资,花费更要倍增。

‘读书断不能不多费钱’,其花费等闲人家根本负担不起。归根结底,这还是一场有钱人的游戏,‘贫寒士子刻苦攻读,一朝功成金榜题名’的桥段,基本上只能存在于戏曲话本里。然而晋商打破了这一条鸿沟,纷纷慷慨解囊,只要能考上府县学,无论廪生、增生还是附生,都会得到他们的资助。若士子一旦中举,晋商们不仅会将前面提到的费用全包,还会为其打点人情,走通关节,提供最周到的服务。

三是积极捐建考棚、试院和试馆,为应考士子提供舒适的考场与寓所。不夸张的说,山西各县各府的考棚、试院,是全国最好的。当过一任山西督学的诸大绶,曾在信中十分感慨的对沈默讲过,山西一个县里的试院:‘正中为重门、为甫道、为阶。中为水鉴堂,两廊为童子列号,舍八百余座。右为花厅,左为书房,后为厄厨,前为大门门东西为鼓吹楼,共屋数十间……此等试院,天下千百县莫敢比肩,比之各省贡院亦不遑多让。’

更能体现晋商诚意的,是他们在南京、北京,为参加乡试、会试的士子们,所兴建的舒适寓所。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内,财大气粗的晋商们,设立了足足二十多所会馆,甚至细化到各府……如太原会馆、蒲州会馆、扬州会馆之类。这些会馆大多规模宏大、设施齐全、环境优美,使举子们有宾至如归之感,得以从容应考。

沈默当年进京应试时,就曾经到过‘蒲州会馆’参观,至今印象深刻。那会馆建在昔日首辅李贤的宅第,屋宇宏敞、廊房幽雅,内有三大套院和一个花园。套院里有专门悬挂写有本邑中试者姓名匾额的文聚堂,有祭祀朱熹和历代名臣的神楼,有戏台,还有碧玲珑馆、奎光阁、思敬堂、藤间吟屋等,花园里有云烟收放亭、子山亭、假山、池水,占地达三四十亩。

仅仅一个府的会馆便如此,更不要提面积最大的山西会馆、最阔的扬州会馆了。这些会馆作为‘公车下榻之所’,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本邑、本府的士子入京应试服务。虽然平时也会提供给同乡客商,赚取一些运营费用。然而一到大比之年、科场数月前,这些闲杂人等便必须搬出会所,更不能停顿货物,以免影响举子们备考。

虽然知道晋商对教育舍得投资,但亲耳听到王瑶娓娓道来,东南缙绅们才真正被震撼了……他们没想到,晋商对家乡士子科举地扶持与资助,不仅力度大,而且具体周全,诚意十足。可以说,山西能改变科举面貌,涌现出杨博、葛守礼、王国光、王崇古、张四维等这样一批批的优秀人才。中式人数也位居全国各省前列,号称极盛,这与晋商在财力上不遗余力的支持,是分不开的。

当然晋商们再精明不过,绝不会做赔本买卖,直接间接得到的好处,比起每年百万两银子花费,还是大赚特赚的。

王瑶其实没有说得太细,比如晋商们会采取贿赂考务、疏通关系等方式,来帮助尽可能多的举子会试。还会在其高中后,继续为其打点人情,走通门路,好谋得一个最有利的发展,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,人家当然不会讲出来。但仅就他笼统讲的三条,就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陷入深思了。

“有付出就有回报,”片刻后,沈默的声音慢慢响起:“单独帮助一个学子,可能得不到回报,甚至他会忘恩负义。但帮助的人多了,便会形成一种传统、一种风气,让那些忘恩负义者无地自容。”

“除了山西的经验可供学习外,”见众人默默点头,沈默趁热打铁道:“我建议,如果你们要做的话,最好从一开始,就制定一套严格的规章和等级,比如在乡、县、府、省里,设立四级教育机构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这其中,重点要放在两头上,乡一级专门选材,省一级则全力培养精英,相信以东南文风之盛,只要拿出这股劲儿来,绝对不会比山西差。”说着朝王瑶笑笑道:“让蒲公见笑了。”

“大人哪里话,”王瑶赶紧摇头笑道:“您总是这么谦虚,其实谁不知道,这套搞得最好的是苏州,我可听说,苏州府学藏龙卧虎、十年磨剑,来年大比怕是要独领风骚了。”

“过奖了。”沈默淡淡一笑,但没有否认,而是环视舱内道:“你们也不必现在就答应,不妨先回去调研一下,等到明年春闱以后,看看苏州府学的成果再做决定。”

听沈默这么大的口气,众人的兴致一下被勾起来,而且还能不用马上做决定……这么大的事儿,总得回去商量一下吧!于是都痛快答应下来,说我们拭目以待。

“若是将来按照大人的意思办,”话虽如此,有些问题该问还得问,便有人问道:“我们的子弟肯定也要上自己办的学校,那国子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?”

“当然有意义。”沈默沉声问道:“难道你们的弟子都能高中?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众人苦笑道:“终究还是考不中的多。”

“是了。”沈默颔首笑道:“我说过,咱们是一家人,我不会让诸位子弟中出仕者减少的……能考上进士的当然不用操心,对于考不上的,我也得给他们一条好出路。”

“国子监?”众人几乎一起想到了。

“如果一切顺利,国子监将不再接受例监生,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,监内将再无靠花钱买到监生身份者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国子监将只接收举、贡、荫三种监生,并将恢复祖制,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,然后按照综合成绩进行分配。”说着看看众人道:“学制是四年,前三年以坐监积分为主,待新科进士产生后,也会进国子监学习……不过人家就不必积分了。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,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,都会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,一年后按照各衙门、吏部、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,进行分配,诸位以为如何?”

听了这话,众人的眼睛登时就亮了:“真的和进士官一样?”心说那还取消皿字号干啥?监生的好处只增不减哇!

“是的。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但是你们别高兴太早,一是,各省督学将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,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、表现,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;二是‘坐监三年’的前提,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。如果修不满,还得继续念下去,最多六年修不完的,只能打回省里自己处理了。第三,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,肯不肯给好评,还得看他们的表现,这也关系到监生们日后是否能坚挺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还是再次沉沦。”

“大人考虑的已经够周到了。”众人不无担忧道:“但朝廷能答应吗?”

“事在人为嘛!”沈默笑笑道:“而且这并不违背祖制,我还有些把握。”

“让大人费心了……”遇到考虑问题如此周详的领导,众人还能说什么?人家虽然不允许恢复皿字号,但用恢复监生历事制度,来补偿那些利益受损的监生。而且为各家如何续写辉煌,指出了明确而务实的道路。

他们都清楚,以沈默的能量,完全可以不解释,用强权来摆平此次事件,他却放下身段,费尽口舌的做他们工作,还不是为他们好?至少这份真诚的尊重,就是别的官员给不了的。

坐监积分与历事实习之法,是太祖朱元璋,在元代国子学积分法的基础上,所创立的人才培养机制,旨在培养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合格官吏。而国子监的机构组成,其实无不围绕着这两大内容设置。

所谓坐监,就是坐堂读书,南北国子监都分为六堂三级进行教学。其中,正义、崇志、广业三堂为初级。按规定,凡生员仅通四书而未通五经者在此学习,期限为一年半,期满经考核文理条畅者,则可升入中级的修道、诚心二堂学习;修道、诚心二堂为中级,修业一年半以上,文理俱优,经史皆通者,则可升入高级的率性堂。

当监生过关斩将,升入高级的率性堂后,要一面读书,一面采取考试累计学分的方式,决定其能否完成学业……这就是所谓积分法。国子监规定,学生在率性堂学习期限为一年,一年中考试十二次,每个季度考三次……孟月试本经义一道;仲月试论一道、诏诰表章内科一道;季月试经史策一道、判语两条。每次考试成绩分为三等:文理俱优者为上等,得一分;理优文劣者为中等,得半分,文理纰缪者为下等,不得分。一年内累计获得八学分为及格,便算是完成学业。若是不到八学分者,则为不及格,不及格者则会留级,待到下次考试,再进入率性堂。

另外,国子监还特别规定:如果监生天资聪颖、学业出类拔萃、‘才学超异’,国子监祭酒可为其跳级,缩短就读年限。

当沈默了解到这套坐监积分制度时,不由大为感叹,这实乃一种将学年制与学分制巧妙结合的教学管理体制。而后来他成为国子监司业后,更是体会到,这种制度的优越性……在教学管理过程中,它既把学年制的优点,诸如在人才培养上有统一标准、有严密的课程规划、稳定的教学秩序、较高的教学质量等特长充分地发挥出来;又能把学分制的优点发挥出来,诸如因材施教、承认学生水平差距,学生在完成必修课程之外,可以根据自己的知识水平、能力、志趣和需要,选修各种课程。有利于调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、主动性,使优秀人才脱颖而出。

这样同时既可以一定程度地避免学年制‘一刀切’、‘齐步走’、灵活性差等不利于早出人才的弊端;也可以避免学分制中不易管理,教学秩序难以控制的缺点。如此优秀的教学制度,拿到几百年后的大学教育,也一样不落伍。

其教育成果也有目共睹,甚至及至中叶,国子监仍名儒辈出。如李时勉、陈敬宗、章懋、罗钦顺、蔡清、崔铣、吕柟分教南北,昼则会馔共堂、夜则灯火彻旦,如家塾之教其弟子,故成才之士多出其门。

但更让人惊叹的还在后头,国子监生员在率性堂积满学分后,仅获得为官从政的资格,只有实习历事合格,才有为官从政的权利。洪武五年,当时有鉴于进士出身的官员,多幼稚而低能,朱元璋志于培养经世致用的官吏,提高其实际的治事能力,在国子监首创此教学实习制度,即实习历事制度。

此制的具体规程为,监生在修满学分后,都要被分派到政府各机关‘先习历事’,即进行教学实习。在实习期间,学生轮流在中央和地方各部门接受实践锻炼,主要任务是学习处理各种政事。这个时期的监生被称为‘吏事生’,除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外,也有被分派到地方的州和县,或清理粮田、或督修水利等,旨在培养监生的实际行政能力。

最可贵的是,国子监还对这种实习历事,制定了严格的实习考核办法……国子监明确规定,监生在监外历事与监内读书一样,必须参加考核,且将考核成绩与任官直接结合。考核的具体办法是:‘定考核法上、中、下三等。上等选用,中下等仍历一年再考,上等者依上等用,中等者不拘品级,随才任用,下等者回监读书’。

朝廷曾十分重视这种实习制度的贯彻实施,每次实习之前,都先将历事监生人数通知各衙门,然后各衙门按需接收吏事生,若有剩余则由吏部统一分配。接收历事生的各衙门要教之政事,并且有责任考察其勤惰。历事生历事期满经考核达标,才可奏请吏部附选,‘遇有缺官,按次取用’为正式官吏。

这种将在校学习与校外实习相结合的教育制度,起因是为了弥补官吏在行政能力上的不足,然而监生通过实习历事,可以广泛地接触实际政务、获得从政的实际经验,十分有利于其才干的增长。

显然,本朝的国子监教育,要比宋代太学那种闭门造车、培养人才的方式要高出一筹,在很长一段时期内,监生的实际能力也是宋代那种‘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’,‘唇腐舌敝’,‘率至亡国而莫可救’的太学生所望尘莫及。

事实上,本朝行政能力最强、国家最强盛时期,也正是这种教育制度,被执行最好的阶段。

然而随着土木堡之变后,本朝国力转衰,国家财政出现危机,开始允许富家大户‘输捐例监’……也就是用钱买监生资格,导致国子监生员数量暴增,质量下降,许多监生用十几年都完不成学业;同时,朝廷也无法负担高昂的教学费用,且对不用发薪水的吏事生,抱着不用白不用、用了也白用的心态,要求国子监降低毕业标准,缩短监生在校年限。为了省钱,甚至要放监生回籍‘依亲’读书,教学质量已经无从谈起。

与此同时,在国初不怎么吃香的科举成了正途。时至今日,且不说部院大臣,就连地方的知府,朝中的郎中,也全都是两榜进士出身。而监生因为自身素质、尤其是文化素质的下降,导致地位江河日下,穷其一生,也只能在衙门底层厮混,在地方做个知县、通判撑破天、在朝廷则集中在鸿胪寺、太仆寺这样鸟不拉屎的冷衙门里,毫无前途可言。

结果监生们愈加心灰意懒,甚至普遍出现了,富家子弟雇人在衙门历事的情况,考核更是流于形式,完全让人想不起太祖末年,朝中大臣皆由国子监而出的盛况了。

但曾历任国子监正副校长的沈默,对国子监的前生今生却十分的了解。正因其了解,就愈加心痛——改革国子监,使其重新恢复作用,这是埋在沈默心中多年的想法了。当年任司业时,他便与当时任祭酒的高拱、同任司业张居正,一起探讨过这个问题。两人都认为,他的想法是完全有意义、有必要、也有可能实现的……首先,它有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护着,所以只要能掌握政权,便可强力推行,无人敢明着反对,只要顶住一段时间,这些人能做出成绩、形成气候,则成万世不易之典矣。第三,托太祖皇帝的福,本朝的官吏人数,可谓历朝历代最少,并不存在冗员问题,甚至中央各衙门、地方各府县,都存在着严重的缺编少员现象,如果要提高朝廷行政能力,必然要增加官吏编制……这种事情向来不会为官吏队伍反对……所以在不增加取士数量的前提下,有足够的职位提供给优秀的监生,不会太触及进士队伍的利益,所以此事可为。

但这要三个前提条件,一是,要掌握了国家权力,底线是至少在内阁说了算;二是,要先进行吏治改革……至少要在第一批新监生完成学业后,有足够的官职提供,这才能达成良性循环;第三,是要杜绝捐监之门,在这一点上,不只是三人,朝野也早有共识,要想提高监生的质量和地位,首先就得把拿钱进来混子日、混头衔的,从监生队伍中赶出去。所以必须要取消输捐例监。

对于画舫上的世家大户来说,他们对国子监的兴趣,是在皿字号上,为了增加子弟从江南科场脱颖而出的机会罢了,还真不屑于去走捐监一途……假假都算是书香门第,真丢不起这人!

真正不愿意的,是那些普通商人、中小富户,纯为了有功名傍身、好增加地位的。但他们的力量,至少目前还太弱小,不愿意又能怎样?

画舫靠岸时,已是寒星寂寥的三更天了,沈默婉拒了他们共赴温柔乡的邀请,目送着诸位大老爷们,或是坐车轿、或是上画舫,进入一个个依红偎翠之所。他不由微微摇头,心说这身份真是个沉重的枷锁,如果有来生,定要做个富贵闲人。

发完了感慨,他便登上马车,回公馆睡觉去了。至于回去后是孤枕难眠还是大被同眠,就不为外人知道了。

将此次来南都的差事办完,沈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,第二天难得的睡了个懒觉,直到日上三竿才起。

起床梳洗后,穿一身舒适的锦袍,坐在打开窗户,有温暖阳光的水榭里,一边享用着精致的金陵早点……沈默在吃上要求很简单,但也很挑。他不要求食材多精贵难得,但一定要做出水平,对得起味蕾。还希望能经常变换花样,往往一样食物,吃过一次,不会再感兴趣了。

然而他至今也未厌倦那种豆腐干丝,几乎每餐都要有那么一小碟。用鸡汤煮过的干丝,盛放在洁白的瓷碗里,竟有温香软玉的质感。那小碟只有盈盈一握,里面的干丝也只够挑一筷子的,倒不是不能多吃,而是沈默记得父亲的话:‘美食不可尽享,多了就叫牛嚼’了。

正因为少,所以才不得不细品。在古朴的水榭里,听风,看水,咀嚼着柔韧的干丝,一边信手翻阅着最新一期的《士林报》,人生的享受怕是莫过于此了。这是他在北京万万享受不到的待遇……平时公务繁忙,难得休沐,还要给孩子们做出榜样,哪能如此懒散安逸?

说起这《士林报》,沈默不禁要小小得意一番,在自己这只小小蝴蝶的影响下,世界上最早的定期报刊,诞生在了中国,要比欧洲早了整整四十年。

其实报纸这种东西,中国从唐朝就有,但是一直到沈默出现,都只是类似于后世‘内参’一样的东西,仅供官员大户阅读,普通市民是看不到的……一来没有大规模印刷和发行的条件,二来,百姓也没有这个需求;第三么,圣人都说了,愚民好官吏,无知胜有知,所以一直没有诞生出,面向普通民众的报纸。

然而时代发展到本朝,从条件上讲,我国的印刷技术已然成熟、出版的成本也大大降低。从需求上讲,市民阶层终于在本朝成熟,大量有点文化、不太为生计发愁的城市居民,对文化产生了旺盛的需求……各种小说、话本盛行的同时,如果出现一种更具时效性和社会性的读物,自然会大受欢迎。最后,正是市民阶层的兴盛,导致了官员在离开朝堂,或者没有进入朝堂时,同样能有强大的影响力,所谓的在朝、在野,差距已经不像前朝那么大。那些在野的官员士人,也需要这样一个说话的平台,来表达自己的意见。

作为一个后来人,他太清楚报纸的强大力量了,那是引导舆论、开启民智、使知识分子耳目日新、胡思乱想的不二法宝!庶几便可风气日辟,耳目日新,既可利益民生的不二法宝!经过一番细致摸底和慎重思考后,他决定促使民间报业的发展。嘉靖三十七年,还在苏州任上的沈默,授意苏州商业协会会长古润东,出资兴办民间报纸。

古润东对沈默的感激如同再造,虽然还不太相信这东西的用处,但不影响他权力办好此事。当年秋,便在山塘街上创办了苏州报社,并派人到芜湖购买最好的纸张,采用最先进的印刷机器,又从金陵书局雇最熟练的活字版印刷工人,将硬件上做到最好。

软件上同样不含糊,除了一些时政要闻,是从邸报上扒下来的外。为了提高报纸的影响力,吸引踊跃投稿,在第一期报纸问世前,古润东让人在苏州各处张贴告示,说《苏州报》创刊号,欢迎各界投稿,一经采用,一字一两白银!

稿酬的概念当时是没有的,读书人写了东西,最多得点润笔费,根本无法体现自身价值。然而古润东却宣称,一个字付给你一两银子,虽然言明是为了庆祝创刊号,但也是不折不扣的天价啊!

结果十天时间,就收到了三万多份来稿……这不是说有三万多人投稿,其实很多人为了增加被采用的几率,不只投了一份,最多的有十几份之多。不过即使这样,也足以说明古润东的金元政策奏效,引起了绝对轰动的效应。

等到报纸面世,便被吊足胃口的市民们抢购一空,然后加印,又抢购一空,再加印,还是抢购一空。为了满足下属各县、近邻州府的需求,最后一共印了七次才打住,足足售出三十三万份……不算本钱的话,竟然基本收支持平了,让本打算赔钱赚吆喝的古润东大跌了眼镜!要知道,因为是第一期,除了证交所、拍卖行几个大商家捧场外,并未刊登任何商业广告,而广告才是沈大人所说的主要盈利手段……看样子,这还能赚钱呢。

这世界上第一份真正的报纸,沈默当然要珍重收藏。在他的建议下,这份报纸共有八个版面,首版是圣谕广训直解,二版是朝廷要闻,三版是本埠新闻、四版是本省、外省新闻、五版是世界介绍,六版是科教文卫专版,七版是小说连载,八版是来稿选刊。基本上满足了市民的多元化阅读需求,也让沈默有了个介绍世界、引导思想的窗口。

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,历史上还从没有一样东西,能有报纸这样的传播能力和影响力,在下一期报纸来临前,全苏州议论的话题,全都围绕着报纸上的内容。那些文字的作者,不仅拿到了可观的稿费……因为这时候的文字风格,还是以简练为美,所以字数最多的一篇文章,不过二百余字,但能一下拿到百十两银子,也足以让他们乐不可支了。

但更让他们满足的,是看到自己的文章家喻户晓,全城闻名,这真是中举都没有的殊荣啊!那些日子,在苏州的大街小巷,大小船上,总能看到不少拿着报纸在人前朗读,翻来覆去还只读一段的家伙。就等着别人问一句:‘这是谁的文章?’

他们便会很歉意地答道:“不才区区,有污先生耳目了……”让人恨不得把他们扔河里去。

别的读书人虽然脸上不屑,但心里别提多嫉妒了,回家就开始搜肠刮肚的写文章,发誓下回一定要被采用:‘哼!老子也要拿着报纸,在苏州城里走一圈’

后来稿酬降到十分之一,也没有影响士人们的投稿热情,《苏州报》越办越红火,其影响力遍及江浙东南,也引来了各地的纷纷效仿。

几年功夫,东南各省几乎都有好几份报纸。不过虽然都是报纸,水平差异却大得很,可以分成三个梯队,第一梯队是基本原创的大报,第二梯队是一半原创、一半摘抄的中报,最后就是纯靠抄人家报纸过日子的小报。但究竟哪一种赚钱,还真不好说。

沈默手里的《士林报》,是南京同时发行的三份报纸之一,其余两份是《金陵报》和《秦淮河报》,以南京的人文荟萃,当然不能用抄袭打发人,这三份报纸都属于大报之列,只是侧重各有不同……像《金陵报》主要关注朝廷动态、本省政治和民生时务,属于综合性的大报,发行量也是最大;而《秦淮河报》则整天搞一些诗词歌赋、风花雪月、绯闻秘录,虽有不务正业之嫌,但发行量同样可观。

发行量最小的,却要数这份《士林报》,每期五万份,最多能卖出一半去,广告收入也是最差的,十分的赔钱。但这却是沈默最看重的一份报纸,他通过各种渠道,将大笔的赞助资金注入这家报社,使其不至于赔掉了腚,关门倒闭。

因为这份报纸,是面向士林的,其内容专注于政治、思想、学术、国家大事等等,在士林中的影响力无可比拟,更是孕育新思想的主要阵地!

就拿今天这份报纸来讲,去年那场著名的三公槐辩论,在北京已经少有人谈起,但沈默从这一期的报纸上,就看到了九篇关于‘君与国’的关系的讨论,有这样态度的,有那样意见的,争论十分激烈,且旷日持久。

他还看到有两篇对自己在北京讲学的讨论,让沈默很高兴的是,两篇文章都很支持他的观点,认为要学以致用,以实践学……‘也不知是不是主编者故意登出来讨我欢喜?’这个总把人往坏处想的老官僚如是想到。

笑眯眯的浏览着报纸,当他的目光落在第四版时,瞳孔霎时一缩,整个人都僵住了,浑不知嘴上还含着半截干丝……

只见那篇文章的题目是‘观西秦《十二发表》有感’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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