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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8章 时不我待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954 2021-10-18 14:35:34

张居正造访高府之时,沈默正在兵部与谭纶、吴兑两位侍郎会晤。

说来谁都可能不信,今日这次三人齐聚,竟是本年的头一遭……先是年初沈默去了徽州,还没等回来,吴兑又去各家兵工厂巡视。半个月后,谭纶又去巡视九边,前天才回到京城。要是这个会再晚两天开,恐怕又要凑不齐人了。

“今儿是七夕,牛郎织女鹊桥会。”对着两位心腹手下,沈默也没有平时地架子,舒服的靠在椅背上,笑眯眯道:“咱们也跟那对苦命鸳鸯差不多,想见一面咋就这么难呢?”

见中堂大人心情不错,谭纶和吴兑也很放松,后者笑道:“人家是两口子,咱们是三口子,想凑齐了当然更难一些。”

“哈哈!少来……”谭纶大义凛然道:“本人可只对妙龄女子感兴趣。”

“这个不说也知道……”吴兑毕竟一直在部里,顶不住谭纶这种丘八队伍里混出来的。

“咳……”沈默轻咳一声,心说当本官不存在吗?便看看墙角的西洋钟道:“还是说正事吧!”两位侍郎赶紧正襟危坐。

“一转眼,二位已经上任一年了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今天就算个简单的述职吧!”说着看看二位道:“谁先来?”

听了他这话,谭纶和吴兑的表情都严肃起来,如今杨博致仕,本部尚书之位虚悬。想必这次中堂大人,不会让其旁落了,只要不出岔子,八成就会落在谭纶的头上,而吴兑也能更进一步,把右换成左。

两人对视一眼,谭纶当仁不让道:“下官先来。”见沈默点点头,他便沉声道:“中堂大人布置给下官的任务是,推动九边实现从消极防御,向主动防御的战略转变。”早就定下的边防策略分三步走,先由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;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;最后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。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,并不断的完善。要实现整个计划,最乐观的估计,是十到十五年。

“今年是计划施行的第二年,也是关系到目标能否达成的关键一年。”只听谭纶道:“所以从出正月到现在,下官基本就在九边各镇巡梭。”

“辛苦了,”沈默点点头,表示安慰道:“那完成情况如何呢?”

“总体还是比较喜人的,”谭纶有些振奋道:“‘敌欲动我先动,重创敌于塞上。’的好处,已经在宣大一线展示出来。如今蓟辽、三边也都在今年春天主动出击,派出精锐的游骑分队,四处寻找鞑子的营地,或抢夺马匹,或焚烧草场,或偷袭其营地,虽然因为实力不济,以及蒙古人已经有了提防,导致斩获不多。但是在他们频繁的骚扰下,蒙古人也不得不做出改变,首先他们不敢再像以往那样,分散成小股四处放牧,而是聚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,以防我们偷袭。但是这样一来,他们的放牧就大受影响……只要在下一个阶段,我们加大骚扰的力度,他们的牛马就无法吃到足够的草,贴不上秋膘的话,哼哼……”谭纶笑得有些阴险道:“冬天的暴风雪可不好熬啊!”

沈默点点头,示意他说下去。谭纶便接着道:“第二,他们的活动范围,也从贴近边界几十里,退后到二百里以外。这对我们的预警很重要,可以有效预防他们的偷袭。”

“第三点,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。”谭纶沉声道:“虽然今年蒙古诸部寇边的次数,总体要比往年少三成,但我和几位总督、将军讨论过后,都一致认为,这是要打大仗的先兆。”顿一顿,为沈默分解道:“自从土木堡之后,蒙古人便一直压着我们打,百十年了,何曾吃过在万全右卫那样的大亏?又何曾被我们这般欺负过?诸部头领肯定都是一肚子火气,只是看俺答没什么动作,他们也只好按兵不动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他知道俺答为何一直没有采取报复,首先当然是万全右卫之战,对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,没有个两三年,休想恢复元气。其次,俺答的小叔剌布克台吉,被李成梁当成挡箭牌横死后……其所领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万户之一,兵强马壮,实力十分之强,本来就不大听俺答的调遣。这次剌布克死的如此蹊跷,他们的族人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俺答了,认为是他图谋兀慎部,所以才把剌布克害死的。俺答派了使者去解释,也被他们杀了。

兀慎部之所以敢这样做,盖因为在万全右卫之战中,俺答儿子丙兔和布彦所领的左翼另外两万户损失惨重,便有了一统左翼,与俺答分庭抗礼之心。俺答的心思也全都用在了,对付这个越来越不驯的部落上,这也导致了其今年对大明的骚扰不利。

还有第三点,呼和浩特城的建筑,使俺答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王城,其部落便依城而居,不用四出放牧,便可靠周围板升地区的农业、手工业自给自足。这在一定程度上,也减消了俺答掳掠大明的欲望……蒙古人每次入侵,对大明最渴求的,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银玉帛,而是铁锅、菜刀、布匹、水桶、粮食等生活必需品。

“去年俺答为了挽回面子,攻得特别凶,但咱们早有准备,别看他闹得声势不小,并没捞着多少好处,所以今年就现了原形。”谭纶继续道:“其余部落以他的马首是瞻,是以也跟着消停了半年,但被咱们骚扰的火大,又没有板升供血,不抢够了过冬的物资,撑不到来年开春的。所以他们一定会撺掇俺答出兵,狠狠跟咱们打一仗。而俺答为了收拢人心,八成是要出这个头的。”最后向沈默总结道:“所以他们极有可能,在战马产崽期过后,最早九、十月间,来一场大规模的入侵。”

沈默低声问道:“各边准备的怎么样了?”

“都已经知道了,王崇古、霍冀、曹邦辅,这都是能当方面的帅才,只要小心防备,不至于重演前年那一幕。”顿一顿,谭纶看看沈默的脸色道:“但边事久废,他们也不敢打包票,而是跟我摆困难。皆曰:‘吾兵不多,食不足,将帅不得其人,恐难周全无失。’”

“你怎么看?”沈默望着谭纶道。

“下官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。”谭纶是沈默的心腹,自然不会跟他云山雾罩,而是直截了当道:“夫兵不患少而患弱。今边军虽缺额严重,但粮籍具存,若能按籍征求,清查隐占,随宜募补,着实训练,何患无兵?况且南兵北调数年以来,各镇皆有数万客兵,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缺兵;至于粮饷不足,捐无用不急之费,并其财力,以抚养战斗之士,何患无财?至于将帅不得其人,悬重赏以劝有功,宽文法以伸将权,则忠勇之夫,孰不思奋,又何患于无将?”

沈默闻言拊掌道:“要想建功立业,非得这份气度不可!”说着笑笑道:“不过我怎么觉着,他们所提的这三点,还另有弦外之音呢?”

“中堂英明,下官也这样以为。”谭纶沉声道:“三位总督的诉苦虽然言不由衷,但亦能体现这背后真正的矛盾……所谓‘兵不多’,其实是嫌客兵太多,权威不一、调遣不便;所谓‘粮不足’,其实是嫉妒客兵的供应充足;所谓‘将帅不得其人’,也不过是嫌南方将领太多,自成一派,不听调遣的缘故。”

“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,”沈默淡淡道:“就是主兵和客兵的矛盾?”

“是,”谭纶道:“北方军镇,官兵世袭,二百年来,早就成了针扎不透、水泼不进的三大集团;而南方十几万客兵挟胜势而来,又是身处异乡,自然也会抱团。三位总督稍有分拆混杂之念,便有士兵哗变应之,其权威大减,自然不快。”

“呵呵!这真是三面不讨好啊!”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。

调南兵北上,最早是谭纶提出来的,现在竟是这个结果,让他未免有些难堪,连忙解释道:“按照当初的计划,南兵北调只是第一步,第二步是将其打乱混编,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,因为燕赵之士戍边百年,锐气早尽,军纪全无,非以吴越习战之卒杂以教之,否则事必无成。”说着两手一摊道:“但现在主客之兵势成水火,如何能够成功?”

“此事我已有所定计,只是之前时机尚不成熟罢了。”沈默一摆手,淡淡道:“现在就等再次击退鞑虏,就可以施行了!”

谭纶闻言肃容道:“遵命!”

沈默又望向一直保持安静的吴兑道:“君泽,你这边怎样了?”

吴兑沉声道:“下官本年的任务是,九大兵工厂的建设和武职比试。”顿一顿道:“先说前一个,这一年来,已经按照大人的要求,组建了兵工总厂,由我亲自担任总长,也在京城、直隶、山东,建立了九个专门的兵工厂,分别生产甲具、刀剑、火铳、火炮、战车……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是这一年下来,效果不容乐观,工匠缺乏、效率低下,浪费严重,质量不过关……今年的军需采购,兵工总厂只能满足三成,剩下七成,还得靠工部兵器局下面那些小作坊提供。”

沈默的脸色阴沉下来,按照他的计划,今年应该把全部的兵工作坊关闭,将兵器生产全部转移到兵部所属的兵工总厂来,然而工部那边不愿撤销兵器局,那些勋贵们也不愿意关闭兵工作坊,其原因无非就是‘利益’二字,都不想把碗里的肥肉让给兵部罢了……

“不过我们提高了验收标准,”见沈默的脸色不好,吴兑连忙道:“兵器质量总之比以前提高不少。”

“这个我会解决的……”沈默面色阴沉道:“说说‘武职比试’的事儿吧!”

“是。”吴兑连忙应下道:“虽然还有两年才举行第一次‘比试’,但现在已经暴露出的问题,就不容乐观了。咱们兵部这边自然尽力执行,但问题主要出在地方上,各省司政、督学纷纷行文兵部,极言生员廪膳耗费巨糜,无力再为应袭的武将子弟提供教学了。所以这一年里,只有直隶、山东、以及东南数省的府学中,开设了武学,招收应袭附生。眼下已经过去一年,其余省份再不展开的,将来比试时,会出大问题的!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那各省督抚什么意见?”

“他们的意思是,要么让这些武将子弟自费,要么兵部下拨专款。”吴兑苦笑道:“可是这都不现实,要是按照第一个办法,武将们要造反;按照第二个办法,且不说兵部哪有钱,就算给得起这个钱,也会被层层盘剥,有几分能用专款专用,实在是未可知。”

今天这个碰头会,开得实在是憋气,基本上自己布置的任务,两位侍郎一项都没完成。但沈默也知道不能怪他们,因为这是根子上出了问题,让两个侍郎来解决,本来就是勉为其难。

看到二位脸上都无精打采,沈默不得不给他们打气道:“之前的条件并不成熟,若非时不我待,是不会强行让你们推行这些举措的,实在是难为你们了。”两人连称不敢,沈默摆摆手,和颜悦色道:“再说这一年也没有白费嘛!至少让你们对各自的领域,有了深刻的了解,一旦时机成熟,条件具备,我坚信你们会用最短的时间,做出最好的成绩的!”

两人的眼中有了些光彩,竟然异口同声地问道:“那会是什么时候呢?”

“快了。”沈默悠悠道:“黑夜已经过去了,黎明就在眼前。”

高拱只在家里歇了两天,便在初十日来内阁报道。

当时内阁中诸位大学士皆在,看到这个有着拉风的凌乱胡须,瘆人的犀利目光的男人从外面进来,不由都变得表情精彩起来。

“来了……”“早啊……”阁臣们纷纷起身,以尽量不掉价的姿态,向他致以恰到好处地问候。

最尴尬的是李春芳,这位当初位列高拱之下,如今已是首辅的大学士,看着和众人点头致意的高胡子,也不知是站起来好,还是该继续坐着,最后只好以半站半坐,类似要起飞的尴尬姿势,向他表示欢迎。

好在高拱没有让他难堪,先朝他拱手施礼。

李春芳这才如蒙大赦,彻底站了起来,朝他抱拳还礼,满脸笑容道:“还以为中玄兄能多歇几天呢。”

“时不我待啊……”高拱声音洪亮道:“一想到有那么多事情要做,我就一刻也待不住。”

“我辈楷模,我辈楷模。”众人皆笑道。

简单的寒暄后,自然该就坐了,在众人复杂目光地注视下,高拱神色如常的在末位坐定,看看面前空荡荡的桌案,他洒然一笑,便将自带的一摞文简搁下,开始专注阅读起来,丝毫不理会别人地注视。

看了他一会儿,众人终是回过头去各干各的,但一个个心不在焉,担心他随时会暴起发飙……这也难怪,毕竟谁都认为,敬陪末座这种待遇,对受不得委屈的高拱来说,实在是太委屈了。

忧心忡忡的等了半晌,见高拱依然面不改色,李春芳心下稍定,清清嗓子道:“开始吧!”每日例行的内阁会议便开始了。

起先,因为虑着高拱的存在,赵贞吉还比较收着,但是随着会议展开,尤其是进行到财税改革的话题,他又收不住了,和张居正你一言我一语的顶了起来,说不过了,就骂一句:“张子,这可是徐阁老在时定的策,你这个当学生的竟敢推翻?”

张居正一时无语,正准备像以往那样忍了,却听到砰地一声。

众人连忙循声望去,却见是高拱一掌拍在桌上。见大家都看自己,高拱拍拍手,若无其事道:“打死只嗡嗡叫的蚊子,你们继续……”

众人面面相觑,心说真的假的?但也不能让他吓住了呀?于是继续,谈着谈着,又吵起来,这次是赵贞吉和高仪,为了开经筵的事情。

高仪虽然是个好脾气,但是也受不了赵贞吉对自己指手划脚……心说你都离开礼部了,管那么宽干啥?但他说不过老赵,只能默默的听他大声的教训自己。

赵贞吉正说的吐沫横飞,却又听到砰得一声,吓得他一哆嗦,循声一看,又是高拱一掌拍在桌案上。

“怎么,又有蚊子?”赵贞吉黑着脸,问对面的高拱道。

“是,好大的黑蚊子。”高拱拍拍手,冷笑道。

“内阁里哪有那么多蚊子……”赵贞吉就是傻子,也知道这厮针对自己了。

“没有吗?”高拱故作懵懂道:“那为何我总听到恼人的嗡嗡嗡呢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赵贞吉两眼圆瞪,自从他在内阁横起来,还没有敢跟他找不痛快的呢。

“非要把话说这么清楚?”高拱又冷笑道:“怕有些人面子上挂不住。”

“你……”眼见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,众人赶紧把他俩劝住。好歹是第一天,高拱也不想生事,便哼一声,把头别过去。

赵贞吉知道老高不是软柿子,也敢随便捏了,便也哼一声,不再吭声。

在怪异的气氛中,会议草草结束。

会后,自然要为高拱安排住处……因为频繁的人事变动,内阁的住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到今天为止,是李春芳和沈默各住一个单间,然后张居正和高仪,陈以勤和赵贞吉一屋。所以要么把众人打乱再分,要么就直接和沈默一个屋。

了解了情况后,未待安排,高拱对李春芳道:“别折腾了,我跟江南一屋就是了。”昨晚决定后,才想起问一声道:“江南,你没意见吧?”

“求之不得。”沈默笑容真诚的紧握着他的手道:“喜新郑公起用,素在同心,世事尚可为也!”高拱闻言笑容满面。

因为高拱暌违已久,自然要先熟悉政务,所以这第一天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,只是阅看奏章,旁听其余人开会,然后就是在赵贞吉发飙的时候,将其势头压住。一天下来,闹得一向所向披靡的老赵十分不爽。

对于这一切,众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,暗道:‘这下赵霸王可有对手了。’

不知不觉到了申时,因为今日开会太多,有两摞奏本没有阅完,是以沈默让人跟家里说一声,今晚就不回去了……内阁诸公克己勤勉,早就对此习以为常。

晚饭前,沈默让书吏将剩下的奏本搬回值房,待用完晚饭,他便回到东边第一间值房中,继续未完的工作……其实沈默一般是不加班的,更不会把工作带回值房,也不知今天是为何破例。

批了打开一刻钟后,门被推开了,沈默抬头一看,高拱果然回来了,便搁下笔道:“吃饭的时候没见着,还以为你回家了呢。”

“嗯!我是回家了,不过又回来了。”高拱一面在水盆中洗脸,一面道:“老婆子病了,不放心啊!”

“那还回来干什么,也没有什么要紧事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
“待不住啊!”高拱从脸盆架上扯一条毛巾擦脸。沈默很想说,那是我的毛巾,但忍住了没言语。便听高拱接着道:“今儿我冷眼旁观了一天,发现内阁的现状不容乐观啊!”

“哦?”沈默合上奏本,将其在手边放好,等着高拱继续往下说。

“推诿扯皮、效率太低,因循守旧、不合时宜。”高拱总结出十六个字道: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要改变!”

“是吧!”沈默微微点头,面容在灯光下有了几分神秘的色彩,道:“你准备怎么干?”

“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,”高拱悠悠道:“我想先跟你确认一件事。”

“可以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你认识邵大侠吗?”高拱紧紧盯着沈默道。

“邵大侠?”沈默的目光先是一阵迷茫,但很快点点头道:“打过一次交道……南京振武营兵变的时候,他送了一船银子来给我解了围。”话虽如此,但沈默面上并没有什么感激之色道:“这是个著名的掮客,他的背后有很多大家族的影子,让我欠了这个人情,到现在心里还忐忑不安。”

听沈默说的十分坦白,高拱反而没了那份笃定,迷惑道:“这么说,他不是你的人了?”

“不是。”沈默缓缓摇头道。

“……”高拱陷入了沉默,他对邵大侠的感情十分复杂,一来,当然是感激了,知恩图报是他的本色。二来,却又不乏警惕和戒备,这也不难理解……一个江湖人士,竟然能和宫中大珰联系上,左右内阁大学士的去留。荒谬的故事背后,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,又不知会对自己将来,构成怎样的威胁。

良久高拱才吐出一口浊气道:“那么说,我不需要领你的情了?”

“你不需要领任何人的情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因为你高新郑,是注定要在隆庆一朝执掌乾坤的那个。”

他这话背后隐藏的信息,让高拱心里咯噔一声,暗叫道:‘他果然是幕后主使!’对于沈默不愿意承认,高拱也能理解,因为一来,自己上台是以徐阶下台为前提的,这么做,怎么都有些欺师灭祖的味道在里头;二来,指使江湖人士,与宫中太监合谋,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,沈默是不会承认的。

虽然沈默不打算居功,但高拱还是承他这个情的,破天荒地站起来,朝沈默无声的一揖。

沈默轻叹一声,绕到案前把他扶了起来。

两人在那排黄梨木的囤背椅上坐定,相视微笑,都知道对方是平生仅见旗鼓相当、却又气味相投之人。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,沈默请高拱出山就是为了治国的,若有什么私心,又何苦把这个劲敌搬出山呢?

“你我可谓管鲍之交。”这次沈默先开口了,笑道:“希望你这个管仲,不要让我老鲍失望啊!”

见以大改革家管仲比喻自己,高拱脸上浮现浓重的知己之色道:“今天子基命宥密,孰与成王贤?对我二人亲之信之,不在周、召之下。今国事危难,如蜩如螗,正需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戮力、同舟共济,期于周、召夹辅之谊,以成前古未有之伟业!”

沈默被他说得先是一愣,《书君奭序》曰:‘周公为师,召公为保,相成王为左右,召公不悦’,也就是说,没有容人的雅量,或有大权独揽的想法时,留着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在左右,而自己又没有卓越的地位,可以笼罩一切,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不安。

但看到高拱脸上只有赤诚之色,知道自己是多心了,便也郑重点头道:“愿辅佐新郑公,成此不世伟业!”

他可是次辅,说出‘辅佐’的话,让高拱这种当仁不让之人,也感到有些脸上发烫,呵呵笑道:“有志一同、齐头并进,互相辅助吧!”

“鸟无头不飞,兽无头不行。”沈默却摇头道:“还是以新郑公为主,我为辅吧!”高拱能对任何人坦然受之,但对沈默不行,连连逊谢。却被沈默喝一声道:“我又不是为了成全你个人的名位,纯粹为国国家考虑。你为何推推拖拖,难道还有私心不成?”

被沈默这样一说,高拱也不再谦虚,严肃地朝他一拱手道:“那就当仁不让了!”

“正该如此!”沈默便起身下堂,向高拱深深一揖道:“惟愿公以国家朝廷为念,永不坠此志!”

“江南……”高拱感动坏了。他想起当年两人还在国子监时,以天下之志共勉,十年后的今天,终于到了实现理想的时刻了。

沈默也激动的热泪盈眶,两人紧紧握手,算是缔结了联盟,这才回到各自座位上,商量起接下来的动作。

“如今是百孔千疮、千头万绪,”高拱问道:“不知江南以为,该从何处入手?”

“先立权威,再清吏治!”沈默也不客气,沉声道:“把这两件事做好,才能谈具体的改革,否则……”说着苦笑道:“就像我搞的军事改革,张太岳的财税改革,举步维艰,事倍功半,令人沮丧。”

“不错,我也是这般想法。”高拱沉声问道:“那又该如何去做呢?”

“立权威,就必须先把前任的余威扫除,在这个过程中,树立自己的权威。”沈默望着前方,目光仿佛透过墙壁,看向遥远的未来道:“清吏治的话,你是吏部尚书……”

高拱缓缓点头,沉吟片刻道:“赵贞吉这个人,你怎么看?”

“此公急公好义,胸有经纬之才、心有报国之志,乃十分难得之人。”出乎意料的,沈默对赵贞吉的评价十分之高。

这让高拱的笑容有些凝滞,声音变得沉重道:“这么说,我不能动他?”

“必须要动。”沈默摇摇头,有些悲哀道:“张太岳说的对,至此危难之际,必须要省议论、重诏令,容不得那么多声音。”轻叹一声道:“让此老到地方上,任一方面大员,可以两全其美。”

高拱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
沈默对赵贞吉的印象,还停留在那年的十里长亭。第二次致仕的赵老夫子,送给自己那本《孟子》的时候。

然而此番入阁之后,赵老却与之前判若两人,很多人说他是看到前列皆后辈,心里不平衡所致。但沈默知道,此老并非如此肤浅,他故意表现出来的险躁,其实不过是一种手段。当日赵贞吉入阁的谢恩奏疏,沈默是拜读过的,此老信誓旦旦‘朝纲边务,一概废弛,准备拼此一身,整顿国事’之言,绝对不是假的。而他之所以要倚老卖老、颐指气使,其目的只有一个,便是树立自己的权威。

作为内阁里排名靠后,年纪却最大的阁臣,要想按部就班的等着上位,恐怕要到下辈子才有可能了。只有像爆仗一样一触即发,让人不敢惹,时时刻刻摆老资格,才有发言权,这几乎是此老想要在现在的位子上,想要表达自己的声音,做些建树,所能采取的唯一法门了。

然毋庸讳言,赵贞吉是有辅弼的才具的,热心报国也是真的,但他是六十以外的人了,在行动上的专横以外,是其治国思想上的保守和求稳。现在的内阁里,他和李春芳、陈以勤等人奉行没有徐阶的徐阶路线,已经成为了改革变法的最大障碍。

为了驱逐徐阶,沈默已经付出那么多了,现在他更不能欣赏赵贞吉的人品,去阻止高拱对他下手。

当夜定计之后,第二天高拱便回吏部上任了。这天是隆庆二年七月十一日,被后世视为隆万大改革的起点……

在此之前,徐阶、李春芳这两位首辅的工作重点,仅放在纠正嘉靖朝的严重偏失上,他们对于社会上、朝政上存在的弊端,虽然也就事论事的做过一些缓解调处,但从来没有敢于在重大体制问题上,触动‘祖宗成法’,一切都是‘恪遵旧章’而行,遇到矛盾绕着走,从不敢对全局性问题,做出重大改革的试探。

如果换成沈默当这个首辅,恐怕结果也不会差太多,至少目前这个阶段,他不认为这应该是自己出头的时候。好在他最大的优点,就是可以把舵手的位子,让给更合适的人——只有具有大勇气、大气魄、大智慧者,雷厉风行、威严果敢的行此大刀阔斧之事,方能开一革旧布新之局,放眼朝野,沈默认为高拱是最合适的人选,所以才会毫无保留支持他。

而能否进行改革,改革能否奏效吗,成败的关键就在于用人。因此整顿人事就成了当务之急。这件事让高拱来做,真是最合适不过。他可谓第一流的吏部尚书,一到部,便立即召开全体司官会议,没有寒暄,没有废话,一上来就亮出了手中的宝剑。

他首先严厉批评了二百年来实行的,徒具形势的人事考绩制度,认为三年一考,三考才论黜陟,而九年之间,官员有因死亡、丁忧、事故而去职的,亦有因仕途顺畅而一升再升的,既难久任,如何可以在原职九年而待三考?因此,所谓考绩云云,便成为只有升而无降,是‘考绩黜幽之典废’。更荒谬的是,每当考察之时,所发落的官员之数,前后不相上下,其数未足则必找补,其数已足即不复问。高拱犀利的质问一干吏部官员道:“天下间岂有六年之间,不肖者皆有定数?可知不过是有人为了苟且了事罢了!”令一干官员羞愧难当。

但高拱从来不给渎职者面子,他进一步指出道:“即使那些被认定为不肖的官员,吏部也不过是苛求隐细、虚应故事;而真正大奸大恶者,却不敢问而佯作不知,乃至颠倒黑白,反称高洁。这样的考察,不过是‘纵虎狼于当路,觅狐鼠以塞责,此人心所为不服也!’”

针对以上情况,他要求吏部自今以后,第一,必须因事用人、不能因人设职;强调唯才是举、因材酌用,不许庸碌贪婪者滥竽充数、浑噩官场;第二,强调言功罪以定迁黜,提倡以实心行实政,办实事;第三,不以科举出身名次作为用人的主要标准,而是根据业绩破格用人。

为此,高拱反复严申人事纪律,诸如:凡已经领取任命而不到任之官,一律免职降用;对经查实有据的贪污官员,不许再朦胧复职;而对于虽被科道弹劾之员,仍必须核实证据后再做处置;对冗员一律裁革;对于伪冒官员者,严惩不贷;对吏部官员犯法,罪加三等;要求吏部司官,把一切官员之姓名籍贯,编造成册,同时在下边注明贤否,以便按图索骥,使人才一求便得,以免所用非人。当然,给出评价的官员,要为自己的评价负责,一旦所用非人,要遭到惩罚等等……

会议还未结束,便已是哀声四起……吏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有权力,也是最有油水的部门,许多吏部官员,都是仗着手中的人事权力,向其他官员市恩,甚至大捞好处。可要按照高拱这一套搞起来的话,那就要比都察院还得罪人了。一想起要和那个四处结怨的清水衙门看齐,一众官员心说,那大家还混不混了?

于是有一个郎中,装着胆子问道:“部堂,以前可没有这些规矩啊!”

高拱睥睨他一眼,道:“你是新来的吧?”

那郎中茫然道:“是,下官一直在省里,去年才调来部中。”

“那就难怪了。”高拱伸出大手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当年我还是侍郎的时候,便对你的前任说过一句话,现在你给我听好了,我只说一遍。”

那郎中一副洗耳恭听状,便听高拱沉声道:“记住了,自我之后,便有了规矩!”

说完不管那瞠目结舌的郎中,大步走出了会堂。
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

而高拱手中的武器,就是决定官吏任免升降的吏部。所以在对其他衙门进行整顿前,他要先把本部的官员捋一遍。

起先,听说他要对本部进行考察,官员们在担忧之余,也有几分侥幸。心说,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,难道你高胡子能把我们全撤了,谁来给你干活?

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高拱的魄力。他毕竟在吏部多年,对部务知根知底,甚至很多吏员的品性,他也心中有数,是以仅仅用了一个月,便将吏部上下整理了一遍,将那些贪污、庸碌、怯懦、苟且之辈,统统扫地出门,竟然占了本部全员的三分之一。

而且对这些人的发落不是外调降职,而是一律就地撤职,有违法者移送法司。

这下子这些官员不干了,大家本来就是混口饭吃,你怎么砸人饭碗呢?于是他们联合起来,以集体告假的形势,要用空衙来对抗高拱,逼迫他撤销决定,或者让朝廷换个尚书……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搞不清形势,还妄图以法不责众来对抗高拱的权威。

当时抱此念想的不在少数,到了他们约定空衙的那天,那些被罢黜的官员,一早便在衙门门口,阻拦想要进去的同事,对他们道:“我们已经被罢官,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幸免,若是这次屈从了高胡子,日后他要再发落你们,可不要后悔这次没站在我们这边。”让他们这么一说,其余的官员也不好强行进去,只能站在门外,等等看再说。

一直到了卯时中,衙门里还是空无一人……

因为是以武英殿大学士兼署部务,所以高拱都是上午在内阁坐班,下午才回部里坐堂。当事情发生时,他正在参加内阁的例行朝会。似乎是为了让他出丑,前来禀报的官员,也没有先与他私下打招呼的意思,而是当众向首辅报告。

得知此事后,李春芳的面色有些古怪,看看高拱道:“要不中玄兄先去处理吧!”

高拱黑着脸起身,一言不发的走出去。

看到他走出去,沈默想一想,也站起来道:“我陪高阁老走一趟。”

“也好,”李春芳道:“高阁老性情急躁,沈阁老要多劝着些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沈默点点头,便走出了厅堂,却已经看不见高拱的身影,不禁摇头苦笑道:“真是个霹雳火。”

当高拱出现在吏部大街时,只见围观的已是人山人海,一张脸不禁更黑了,命侍卫分开人群,来到衙门前。

看见部堂出现,两位侍郎并那些没有参与的郎中、员外郎、主事,都面色凝重的行礼。

高拱理都没理他们,走到了那些闹事的革员面前。人的名、树的影,看到门神一般的河北伧父出现在眼前,那些革员的气势上陡然去了三分,只是色厉内荏地跟他怒目而视,想好的那些质问的话,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
高拱冷冷地打量他们一眼,沉声道:“你们是什么身份,为什么穿着我大明的官服?”

他也是极品,一句话就把那些人的怒火给引爆了,纷纷怒喝道:“我们是大明的官员,为何不能穿大明的官服?”

“本官怎么记着,你们都已经被革职削籍了呢?”高拱冷笑道。

“我们是大明的官员,凭什么你说削就削?”

“就凭我是吏部尚书,有权决定五品以下官员的去留!”高拱冷酷道:“你们中,可有穿红袍的吗?”

“……”堵门的官员愤恨道:“那是你滥用职权的乱命,做不得准!”

“滥用职权?”高拱哈哈大笑道:“你们哪个敢站出来,说自己是冤枉的,我可以考虑收回成命!”

“这……”众官员让他一句话堵得无语,半晌才传出个微弱的声音道:“出来当官,哪个身上干净,你怎么非抓住我们不放?”

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难道别人吃屎你也要吃屎?”高拱戟指着那说话的官员道:“不把你这种以枉法为常事的蠹虫清理出去,天理难容!”

说着对部里的兵丁道:“你们也打算跟我对抗吗?”

兵丁们现出了犹疑之色,他们还真不知道,谁会赢得这场对抗的最终胜利,哪敢贸然得罪一方?那领头的百户小意道:“我们就是个守门的,哪敢掺和大人们之间的事。”

“你们就是这样守门吗?”高拱须发皆张道:“任由他们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?”

“这……”那百户心一横,给高拱跪下磕头道:“若是别人来闹事,俺们自然早就拿下了,可这都是本部的大人们,咱们万万不敢造次啊!”

“好、好……”高拱这才知道,自己这个吏部尚书的权威还真是可笑啊!连守门的兵丁都敢跟自己推诿。不由气极反笑道:“看来真是要造反啊……”

这时就听到人群一阵嘈杂,便见兵马司的官兵鱼贯赶到,转眼就把人群分隔开来,然后让出一条通道,就见沈默在巡城御史周有道的陪同下,出现在他的身边。

“你来得正好……”高拱气得浑身发抖道:“这些混账东西,竟要造我的反了。”

“那就换一些听话的兵。”沈默歪头看看周有道道:“周大人,你看怎么办吧?”

周有道一脸严肃道:“全凭二位阁老吩咐。”

“那好。”见沈默和周有道都看向自己,高拱道:“请问周大人,擅自封锁衙门,阻碍正常办公,该当如何处置?”

“回禀阁老。”周有道早就得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的面授机宜,知道这次来,就是给高拱撑场子的,便沉声道:“按律,该当立即拿下,送法司审问,若有抗法者,杀无赦!”

“那还不动手……”高拱目光冷冽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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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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