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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0章 龙南县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133 2021-10-18 14:35:29

龙南县位于江西的最南端,因县境北有龙头山,县城在山之南,故名龙南。可别看名字挺气派,其实只是个崇山峻岭中的撮尔小城。

当然也没必要那么大,因为这穷山恶水之处,本来就人烟不稠,加之近些年来盗匪横行,能搬走的早就搬走了,只剩下寥寥的几百户人家,在这里艰难度日。确实很艰难,除了县太爷之外,县里最有头脸的人物,居然是刺刀见红的屠子,什么读书门户、积善人家、乡绅仕宦之类,一概全部欠奉。

但这几个月来,好几万大头兵驻扎在龙南城中,让这个小小县城,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,也让县里的生意,畸形繁荣起来,什么饭馆、赌坊、勾栏院……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。连上任半年的郝县令,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。

这郝县令原先是南京兵部一名闲散的主事,一下子来到这么复杂的地方,要面对数不清的上官,还有蛮横的大兵、难懂的县民、狡黠的游商、甚至是彪悍的山民……每日里兢兢业业,捧了卵子过桥,还整天出篓子,要是脾气稍大点的,少不了整天靠顺气丸度日。

好在他心宽,认错快,改得也快,而且运气也不错,拿出吃奶的力气,终于也能勉强支撑,但麻烦依然层出不穷,这不,刚刚连夜往各营发运完了粮草,今天想好好休息一下,谁知刚刚烧好了洗澡水,正和夫人拉拉扯扯,准备共洗鸳鸯欲呢,外面就传来敲门声道:“太爷,又打起来了!”

郝县令郁闷道:“又个屁,太爷我都半个月没打了。”

“是街上,当兵的和山民又打起来了……”报信的是县里的捕头,为人十分老成,不是大事不会如此惊慌的。

郝县令只好深吸口气。拍一下夫人肥嫩的屁股,恨恨道:“洗白了等我回来。”便在她幽怨的目光,逃也似地抱着衣帽出到外间。

一边系着衣带,一边走出门外,他问那满头大汗的捕头道:“到底什么情形?”

“还是昨天那事儿……”老捕头答道。

“哎呀……这些不省心的东西!”郝县令跌足道:“真叫人……怵头啊……”真不是他胆小,而是他官太小,就凭他个七品芝麻官,手下十几号老弱病残,无论对那些抱团的山民,还是凶狠的大兵,都是没有威慑力的。

可又不敢稍有怠慢,这种冲突起先可能不大,但随着双方势力加入,很快就会演变为上百人的大斗殴,而且动不动就动刀子,死伤稀松平常。但不论结果如何,最后都得他给擦屁股,真是苦也……

吃了一肚子黄连的郝县令,点齐衙役便往外冲,转眼就到了事发的街上……倒不是他们有多神速,而是这龙南县实在太小了。在街头撒泡尿,能直流到街尾——再往前流就出城了。

可到了事发现场,却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一步,倒不是局势不可收拾,而是被人先行控制住了。

只见十几个劲装大汉,组成一种奇怪的阵势,将闹事的双方隔在两边,虽然这些大汉的人数不多,却让两方只能隔空骂战,无法碰到一块去。

一看这阵势,郝县令知道有大人物驾到了,目光赶紧在人群中巡梭,一下就看了,几个中年文士簇拥下的年青人。

“哎呦……”看清那人的身形之后,郝县令两腿一软,忙不迭推开人群过去,朝那年轻人大礼参拜道:“卑职拜见经略大人……”

此言一出,原本闹哄哄的人群,一下子静得怕人,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跪拜的对象——一个身穿布衣,头戴斗笠的男子身上。

既然被认出来了,那男子只好摘下斗笠,露出一张英俊而年青的脸,人群不由一阵哗然,心说:‘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吧!县老爷莫非眼花拜错人了?’

郝县令身后的老捕头也小声道:“太爷,您可看准了?”

“屁啊……”郝县令心中苦笑道,朝廷大员一百个我不认识九十九个,可就这样一个我不会认错。说着回头狠瞪手下一眼道:“都杵着干撒?”

众衙役才如梦方醒,赶紧乱七八糟的跪拜起来。

这年青人正是沈默,他带着幕僚和护卫,一路上翻山越岭,尽抄小道,是以虽然耽误一天,倒比戚继光的大部队,还要早到龙南城。

进城后正要往县衙去,却看见大街上有穿着褐色军服的士兵,和一些不巾不帽,穿蓝色短衫阔袖,椎髻跣足的男子扭打成一团。

“大人,既然碰上了,咱就得管管……”沈明臣建言道:“不然有损威信。”

沈默看看余寅,见他也点头,便吩咐三尺道:“拉开他们……”于是便出现了郝县令看到的那一幕。

“郝县令,冲突因何而起?”沈默并没让跪在地下的县令起身,而是沉声问道:“是常事还是偶发?”

虽然问得突然,郝县令却对答如流道:“回禀督帅,这些人昨天就发生过冲突,下官思虑不周,当时只将他们分开,不想今天又闹将起来。请督帅责罚。”这话说得真是场面,一位说真话、有担当的好县令的形象马上塑造起来。

一抹笑意从沈默眼中闪过,紧接着一本正经道:“你且起来回话。”

郝县令这才从地上爬起来,大声禀报道:“不敢隐瞒大人,自打总督行辕设立以来,这样的事件不算太少,尤其是张部堂去后,军纪愈发松弛,骚扰百姓的事情屡有发生,白吃白喝明抢暗偷的现象已是司空见惯,许多山民性情暴烈。因此时有冲突发生……”听得围观的老百姓暗暗点头,心说:‘别看县太爷平时里外受气,可见了正主还真敢言语……’

但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,郝县令这话,让人群中的几名军官气歪了鼻子,当即排开众人,嚷嚷道:“姓郝的,你怎么血口喷人呢!”然后跪在沈默面前道:“督帅莫听他胡言乱语,我们可都是抗倭多年的老部队,最是遵纪守法了!就算是打了架……也是这些土民理亏在先!”

沈默见几人面色通红,显然不是气得也不是气得,而是刚刚喝了两盅,但他也不点破,淡淡道:“倒是公说公有理、婆说婆有理,看来还得本官亲自问一问。”

见大人要当街问案,郝县令赶紧命衙役们从临街的店铺搬了把椅子,请沈默坐下,又让双方带头地跪在左右,这时看热闹得越来越多,围得是里外三层,其中竟有半数以上是穿着褐色衣裳的兵卒,嚷嚷着为同袍打气。

虽然没人敢跟沈默叫板,但眼看着穿军装得越来越多,还是给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军卒提气不少,从开始的惊慌失措,变成有恃无恐了。

余寅和沈明臣站在沈默椅后,后者弯腰低声道:“大人,万不能跌了分子……”一路上相处,他对沈默最深的印象,就是随和到没有架子,跟身边每一个人都像朋友一样……加上沈默不到三十的年龄,让余寅不得不担心,他会让这些骄兵悍将给欺负了。

一个人的多面性,只有通过时间才能了解……

沈默点点头,但没有看他,依然和颜悦色地望着两边的头领道:“你们都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回督帅,俺叫胡大。人家都叫俺疯虎,”那铁塔般的大兵体壮如牛,一身剽悍之气,面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。

那个穿蓝色短衫,束着锥髻的年轻人,操着有些生硬的官话道:“咱叫蓝小明。”

“你姓蓝?”沈默笑道:“是哪个寨子的?”

“你要干啥?”那青年警惕地望着这个年轻的汉人大官,显然不认为对方会帮自己:“问咱户口干啥?”

“好好,我不问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那你们为本官讲讲来龙去脉吧?”

“什么龙,什么脉?”青年瞪大眼睛道,惹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。那胡大便趁机抢白道:“督帅,他们昨天打伤了俺们好几个兄弟,俺们是来找他们讨公道的。”

“哦?”沈默不动声色道:“是么?”

“是啊!”胡大招招手,便见几个鼻青脸肿……一看就伤得不轻的兵士,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,跪在沈默面前鬼哭狼嚎道:“督帅给我们做主啊!山民打人好狠啊……”

“你们……坏人先告状!”那边蓝小名不干了,大叫道:“明明是你们把我们的人打了!”说着他那边也付出几个鼻青脸肿的山民来,同样伤得不轻。

见两边都有苦主,沈默又问道:“纠纷因何而起?”在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中,他大概了解了经过,原来这些山民时常将自酿的土酒,打到的野味,还有些草药毛皮,拿来城中售卖,换取寨中奇缺的盐巴药材等物。

而胡大等人,正是他们的老主顾。双方一直以物易物,相互还算和睦。最近的一次,胡大他们用一担盐巴,换了山民们一车酒肉……这是双方都认可的事实。分歧出来后面……

蓝小明说,他们出于信任,并没有当场验看,直到挑回寨子分盐时,才发现底下藏着四块拳头大小的石头。一共就那么几十斤盐,这下一半是石头,蓝小明当然不干了,带着兄弟们便来找胡大质问,正好在街上堵住了他们。

胡大等人当然不承认,说山民讹诈他们,双方言语不和,便动起手来,结果被闻讯赶来的郝县令止住。但他们已经打出了火气,那肯就此罢休,结果今天胡大又带人来砸畲民的场子,扬言要是不拿出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,就把他们赶出县城去;蓝小明马上带人顶上,双方又要开战……

当然,这只是蓝小明一方的说法,胡大又有另一番说辞,他说没有在盐里掺石头,对方纯属讹诈,还打伤了他们的兄弟,今天只是来讨还公道罢了。

蓝小明气得七窍生烟,红着脸辩诉道:“他胡说,明明是他们打人,咱们考虑这是县城,怕给乡亲们添麻烦,一直都没动手。”

两便各执一词,互相对骂起来,如果沈默不在这里,恐怕又要打成一团了。

“肃静、肃静!”郝县令扯破嗓子,都不管用。沈默却没有任何表示,仿佛被藐视的不是他一样。

‘看来年轻人是真不行啊……’沈明臣和余寅对视一眼,心说怎么帮他撑起场面呢?前者便要开口,却被何心隐用目光止住,沈明臣只好小声道:“我不是想出风头,得给大人救场啊!”

但何心隐只一句道:“知道徐海吗?”就让他乖乖站了回去。

让人这一提醒,余寅和沈明臣再去审视沈默时,才发现他虽然沉默不言,但表情十分淡定,仿佛现在面对的,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,之所以迟迟不言语,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到来。

‘刘显……’两人同时醒悟道,是啊!如果不当着那家伙的面处理他的兵,不仅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,还会让对方妄生不满……

这时人群骚动起来,一群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二品武将官服的老者,匆匆来到了场中,一看是沈默,那老者赶紧大礼参拜道:“大人驾临,刘显有失远迎,恕罪恕罪。”一见总戎大人跪下了,所有的官兵哪还敢站着,都给沈默跪下磕头。

沈默和蔼笑道:“是我不声张的,怪不到你头上。”话虽如此,却没有让他起来。

“听说大人的队伍才走到安吉,”刘显不以为意,一脸亲热道:“末将还想这两日北上,迎一迎您呢,不想您却神仙般的降临了。”

沈默呵呵笑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,我这个人,素来不喜张扬,带了几位先生,骑着小毛驴,一路这么逍遥走来,省了不知多少应酬,看过不知多少美景,实在是一举两得啊!”他说得轻轻松松,殊不知刘显就是担心这一桩,见沈默主动提起话头,他是真想问问,你到底要干个啥子?无奈此时此地非是说话之处,只好把话头憋在心里,干笑道:“大人真是好兴致……”

沈默仿佛这才回过神来道:“还跪着干嘛!赶紧起来吧……”

刘显心中苦笑道:‘不就是想用我立威吗……’倒是猜得不错。他拍拍膝盖的土,这才爬起来抱拳道:“一点小小的摩擦,大人无需挂心,就让下面人处理吧!末将已经备好了接风宴席,请大人赏光。”

要是搁一般的小年青,就给这话挤兑走了,但沈默纹丝不动道:“本官做事,向来有始有终,既然开了头,还是判完再说吧……”

“唉……”刘显哪敢说半个‘不’字,抬起一脚,把那牛大踹个跟头道:“混账东西,到底怎么回事儿?!”

牛大便又将那番说辞重复一遍,那边的畲族青年当然不服气,也辩解一番,双方又回到原点。

刘显闻言拿马鞭劈头盖脸的抽那牛大道:“不管怎样,都是你们的错,还不跟督帅认错!”

一见了刘显,牛大马上老实了,赶紧磕头道:“都是俺的错,请督帅责罚……”那几个跟着他打架的兵士也跟在后面磕头如捣蒜。

刘显便趁势拱手道:“大人请息怒,这些个都是跟末将在沿海抗倭多年的老兵,仗着受过一点伤,立过一点功,就一点委屈吃不得,都是末将教育无方,末将把他们带回去,重重责罚一番,也震一震那些骄兵悍将。”

这话好像是在认错,实则避重就轻,想要把此事给糊弄过去。

他不言语还好,让他这一说,沈明臣和余寅都感觉此事非同小可,一起用轻咳提醒沈默。

沈默轻轻点头,示意收到,便淡淡道:“老总,不是本官说你,余下严是好事,可不能青红不分,委屈了兵士,也一样会有损士气的。”

“他们不敢!”刘显自信道:“都是我带出来的兵,就是让他们死,也眼都不眨一下。”

“让他们死干什么?”沈默紧抓住他的话头道:“本官就验验他们身上的伤,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了。”

“啊!有这个必要吗?”刘显有些错愕道,胡大等人更是慌乱成了一团。

“有!”沈默低喝一声:“来人,将双方伤好的衣服脱下,待本官验伤后,再做定夺!”

“是!”衙役们一起高声道,就是最钝感的人也知道,有好戏看了……

随着沈默一声令下,亲卫们将两边伤号带到他面前,猛地将所有人的单衣脱下,只见每个人的身上,都累累遍布着青赤伤痕,看起来都伤得不轻。

似乎唯一的不同,就是那些山民咬着牙不吭一声,而几个官兵都在那哼哼唧唧。

刘显也觉着面上无光,恶狠狠道:“都他妈噤声。”吓得那些伤兵一哆嗦。

沈默却不以为意地笑道:“哎!老总不必如此,本官也是受过伤的,那真是痛彻心扉,叫两声也是应当的。”说着假意训斥侍卫道:“人家受了伤还罚站,也太不仁义了。”

郝县令赶紧让衙役们搬来长凳,让那些伤号坐下。

待那些人坐定,沈默吩咐侍卫道:“把老崔请来。”原来崔延听说何心隐要跟沈默出去平乱,静极思动,便非要跟着出来,沈默本就深感愧疚他良多,更何况山区卫生条件极差,有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傍身,绝对有备无患。

正好余寅坐的是马车。便将他一起带上,没想到一来就派上了用场。

卫士们将崔太医从马车弄到轮椅上,推着来到场中,崔延活动着筋骨,嘿嘿冷笑道:“让咱都伤成啥样了。”说着话,便被推到了伤号们身边,伸手在人家身上又摸又捏,还啧啧有声道:“块练得不错啊……”让围观百姓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,那些被他‘摸捏’的伤号更是菊花一紧、不寒而栗。

把所有人都摸了个遍,他又回到了沈默面前,点头道:“有数了。”

“怎样?”沈默问道。

崔延的目光扫过那些伤号道:“山民是真伤,大兵们是假伤……”此言一出,人群嗡得一声炸开了锅,山民们欣喜若狂,观众们神情亢奋,官兵们却群情激昂,大声抗议道:“都青紫烂红还说是假伤?难道非要缺胳膊少腿才认吗?”

刘显也黑着脸道:“你的心到底长在哪边?”

“长在正中间。”崔延满不在乎的看他一眼道:“你是几十年的老行伍了,手下受没受伤你看不出来?”

“我就看见他们浑身青紫了。”刘显怒目圆睁道。

“假的……”崔延不屑道:“殴打的伤痕会因淤血凝聚而变得坚硬,而伪造的伤痕却是柔软平坦,一摸便知,不信你自己去试试。”

“这都是因人而异的。”刘显冷笑道:“气功练得好,就不会有淤血。”说着随手拉过一个伤病,大手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揉搓道:“你看掉色了吗?”

“别搓了,都搓下灰来了。”崔延满不在乎道:“我没说这颜色是涂上去的,你搓个什么劲儿?”

“哈哈哈!既不是涂上去的,又不是打出来的……”刘显放声笑道:“难道是自己生出来的?”引得众官兵一阵笑。刘显又朝沈默抱拳道:“请大人主持公道,让这位……”

“崔太医。”沈默笑眯眯道。

“崔太医……”刘显顺口接一句,这才知晓对方的身份,不由声音渐小道:“拿出证据来。”

“可以。”刘显呵呵笑道:“要是证明了我说的是真的?”

刘显看看胡大,后者心一横道:“俺就以死谢罪!”

“要是证明不了呢?”刘显一张老脸阴得可怕。

“瘫子我随你处置。”崔延大喇喇的一挥手,问胡大道:“你知道鬼柳吗?”

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…”胡大仍嘴硬,但一张黑脸上,却渗出许多油汗。

“那好,我再说清楚点。”崔延面上的嬉笑之色尽去,高声道:“鬼柳,又叫榉柳,生得不高,但粗粗直直的,是木匠们的心头好。”说着一指街尽头道:“那几棵就是。”便吩咐沈默的侍卫道:“去取一截树枝来,我要带叶的。”又吩咐那郝县令道:“我要老烧和醋,还有一炭炉,你这有吧?”

“有,太有了。”郝县令满口答应,赶紧让人准备。

听他报出这几样东西,那胡大已是面色煞白,其余的伤兵更是不自禁的哆嗦起来……

那些东西备齐之后。胡大终于颓然低头道:“咱们道行不够,让崔爷见笑了……”引得众人哗然一片,刘显更是老脸铁青,但沈默却淡淡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,还麻烦崔太医揭秘……”郝县令也附和道:“对对,也好让大家得个经验不是。”

“没问题,”崔延笑道:“东西都备好了,瞧好就是了。”便命人将采来的叶子捣碎,合着老烧拌成一些绿色的汤汁,然后涂擦在胡大的胸口及手臂上,不一会,便浮现出青赤如同殴打的伤痕,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。

“还有些紫黑色的棒伤呢?”郝县令对比一下胡大和其它人,一脸好学道:“这又是咋弄出来的?”

“这个稍麻烦点,但也不难。”崔延命人将浸在醋中的榉树皮,平放在胡大的皮肤上,然后从炭炉中取出块木炭,搁在上面熨烫,不一会儿,又出现了棒伤的痕迹,明眼根本无法判其真伪。

“真是神奇啊……”郝县令啧啧称奇道。

“不过是市井无赖,讹人钱财的惯用招式,”崔延却不屑一顾道:“孤陋寡闻……”

这下真相大白,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沈默和刘显身上,看这一文一武两位最高长官,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。

沈默的面上,已经被寒霜笼罩,望向后者的目光,绝对称不上和善了。

刘显扑通跪在地上。闷声道:“仆驭下不严,请大人治罪……”

沈默沉声问道:“欺凌百姓,讹诈钱财,依照《大明军法》,该当如何处置?”

当然是死罪了,胡大低着头一动不动,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。

刘显喉头一紧,颤声道:“大人开恩呐,这胡大等人,是末将最早招募的一批将士,当时是五百多人,几年南征北战下来,只剩下一百多个……不能再死了。”说着伏地叩首道:“他们今日的胡作非为,都是末将放纵所致,但请大人看在他们曾为国出生入死的份上,饶过他们的性命吧!”

其余官兵也跟着跪在地上,一齐道:“求督帅爷爷放他们一马。”也许是被刘显的话打动,好多老百姓也跪在地上,请求饶胡大等人一命。

见此情形,沈默长身而起,走到刘显面前,冷冷道:“你是抗倭宿将了,应当知道。我们从抗倭初期的十不敌一、每战必败,到后来的以少胜多,摧枯拉朽,是靠什么实现的这种飞跃?!”

“靠严明的军法……”刘显小声道。

“还没昏了头嘛!”沈默冷哼一声道:“只有军法如山,才能保证军纪严明;才能秋毫无犯;才能赢得老百姓的支持!兵法云,天时不如地利、地利不如人和!”说着提高声调道:“历史早已证明,民心向背才是取胜的关键。只有获得老百姓的支持,我们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!”

说到这,沈默叹息一声,痛心疾首道:“可你看看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,喝得醉醺醺的有之;大白天逛窑子的有之;敲诈欺凌百姓的有之。偷鸡摸狗的也有之,你们还是朝廷的军队吗?”不待有人回答,他便猛地一挥手道:“完全不像,我看倒像是一群流氓匪帮,跟赖清规、谢允樟他们有何区别?完全是一丘之貉!人家至少还有个乡里亲情摆在前头,咱们有什么资格要求老百姓站在官军这边?”

此话重极了,压得刘显喘不过起来,他完全没料到,曾在杭州对自己‘解衣衣之、推食食之’的沈大人,一到来竟给自己如此可怕的一个下马威。

但也有人深受鼓舞,比如郝县令、那些不堪其扰的百姓、还有深受其害的山民们……他们因为不是县城的居民,又与赖清规等人同族,免不了成了官军的撒气桶,更少不了被趁机打劫敲诈,要不是寨子里紧缺物资,哪会受这门子鸟气,所以听见沈默痛批官军,就像大热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,怎一个爽字了得。

“一支队伍的军纪坏了,就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,就等于给自己挖掘坟墓!”沈默威严的声音回荡在龙南县上空,每个字都蕴含着他坚定的决心:“要想让百姓支持我们,取得剿匪的胜利,就必须从严治军,对一切违反军纪的事情严惩不贷,铲除那些害群之马!”

“何大侠!”沈默沉声喝道。

“在。”被他强大的气势感染,何心隐情不自禁的高声应道。

“剖开这胡大的胸膛,让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肠子。”虽然天气炎热,但沈默的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道:“开刀吧!”

“遵命!”何心隐反手抽出宝剑,走到胡大面前,沉声道:“朋友,男人点,我给你个痛快!”

胡大却也是条汉子,咬牙道:“呔,一人做事一人当,请督帅杀我之后,放过弟兄们!”

“你没资格讲条件!”沈默冷哼一声。道:“动手!”何心隐便取下腰间的葫芦,含一口烈酒,猛地喷在雪亮的宝剑,抬手便递了出去。

“等一等……”在这要紧的当口,终于有人说出大家最爱听的一句,但发言者却出人意料,竟然是那畲族青年蓝小明,他被胡大临死前还想着兄弟的仗义感动了,竟一下子不那么恨对方了,出言求情道:“大官老爷,他既然已经知道错了,况且又是第一次,请您还是饶了他吧!”

沈默阴着脸,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所想,大家都等着他发话,他却迟迟不开口,气氛几近凝滞。

这时候做木偶状的两位谋士,交换一下眼色,心说该咱们帮大人掉头了……他们这一路上不摆仪仗,隐藏身份,就是为了看清赣南现在的真相。结果让人十分失望,即使不特意打听,也能时时听到百姓对官军的抱怨。

虽然早就知道,抗倭胜利后,许多将领官兵自恃功高,加之上层人心浮动,军纪日渐松懈,但他们谁也想不到,堕落的速度竟如此之快。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,战时不顺、士气低迷,官兵们愈发肆意妄为起来……县城里毕竟有官府,还算好的,在城外都已经发展到了白吃白拿、明抢强夺的地步,老百姓招惹不起,胆小的忍气吞声,胆大的直接投奔土匪去了。

能让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,还想剿匪成功?做春秋大梦去吧!

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,绝对是在杭州经略府的案头上看不到的,沈默在无比气愤之余,也深感庆幸,自己要是不亲自来这一趟,恐怕赣南还要一败再败,最后连自己也被拖进泥潭,摔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。

所以在与几位将领秘密接触后,他和谋士们商议决定,一俟到龙南便立即整顿军务,严明纪律!没想到一瞌睡,就有人送枕头,一进县城就遇上了胡大和蓝小明等人大打出手……

两人起先还担心沈默压不住场,但后续的发展让他们认识到,说沈默是笑面虎、笑面虎都要抗议,这平素里说话总带着微笑,可以和身边每一个人亲热的交谈的家伙,绝对是个狠角色,怒气勃发出来,都能吓得刘显打哆嗦;杀气四溢出来,甚至要当街剐人!

但权衡利弊之后,两人都觉着,这胡大不能杀……看刘显对他的感情不似作为,看那些官兵们更是真情流露,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血火同袍情。如果不顾他们苦苦哀求,执意杀人的话,沈默与刘显之间,必然会产生裂痕,这对剿匪是巨大的利空。

因为东南军队采取的是募兵制,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将领亲自招募、亲自训练、亲自指挥,将领和官兵间的感情和联系,当然不是旧式军队可比……原先的军队中,招兵的地方官府,练兵的是都督府、是各省都统;而总兵官只是个被临时指派,带兵打仗的职务,等到仗打完了,各回各家、各找各妈,谁也不认识谁……

在原先的军制下,将不识兵、兵不识将,根本无感情可言,更不可能诞生‘俞家军’、‘戚家军’等带着个人烙印的军队。而刘显的部队虽然没有‘刘家军’的名号,却也只听他一个人的指挥。这种情况下,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。今天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,要是再把他的人杀了,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,后面就不好收拾了。

而且还有一点,胡大一死,他的同袍不敢报复沈默,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蓝小明头上,双方的梁子可就大了,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,这不是把山民往逆贼那边推吗?

综合考虑一番,二人都觉着最好能和气收场,当然前提是给大人搭个漂亮的台阶,让他完美的收场。

正在等待机会的时候,蓝小明出人意料的为胡大求情,再没什么比苦主不追究更能为胡大开脱了,于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:“大人,学生有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“讲。”沈默点点头,但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转头。

“大人严明军纪,学生无比赞成。”沈明臣轻声道:“但一来,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赣南开府设衙之日,杀人不祥;二来,毕竟这胡大犯事在前,咱们申明军纪在后,似乎还不应重责其身;三来,这么多人为他求情,就连苦主也不例外,看来此人确实有可取之处,如今正是用人之际,不如暂且留他一命,让他戴罪立功?”

刘显一听这话,也赶紧附和道:“恳请大人让他戴罪立功!”

“求督帅爷爷给机会戴罪立功!”众官军也一致央求道。

此情此景,沈默还能说什么?其实他心里,是有另一套脚本的,不过让沈明臣这一帮忙,倒像是帮了倒忙,只能退一步了。

这也是没办法的,毕竟事出突然,加之大家相处尚短,还做不到心意相通,也没法要求尽善尽美了。

“你们这是逼本官啊……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但军法如山,不能儿戏,本官无法改口,这样吧……他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。”说着低声吩咐几句,三尺便从包袱中掏出个竹筒,这是沈默他们平时猜枚的工具,他将一枚铜钱投入竹筒中,淡淡道:“正面是生,反面是死。”说着将竹筒扔给了胡大,沉声道:“自己摇吧……”

胡大感觉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,颤抖着捡起竹筒,吃力地摇了起来,仿佛这小小竹筒有千钧之重。

但那铜钱还是蹦了出来,划一道弧线,在众目睽睽中跌落尘土。

灰尘渐渐消散中,空气几乎凝滞,那枚铜钱终于显露出来。

是正面……

“是正面!”欢呼声随即响起,竟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。

“这枚铜钱,送你作纪念了……”在护卫的簇拥下,沈默大步走过瘫在地上的牛大身边。

胡大哆嗦着捡起那枚制钱,原先是写着‘嘉靖通宝’的那面朝上,这一捡起来,应该翻到写着‘一文’才对,但他仍然看到了‘嘉靖通宝’四个字,不由一愣……

离开市集,沈默径直来到了已经备好的行辕之中,他到后堂去更衣,刘显、郝县令,还有那蓝小明,则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见。

一个二品武将、一个七品县令、还有一个山民青年,这三位能坐在一间花厅中,同时等候被召见,确实让人觉着稀奇,就连陪着说话的沈明臣,也不禁暗自好笑。

但在当事人却绝不这样觉着,尤其是第一次进公门,倍感举措的蓝小明,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刘显都阴着脸杵在那。只有郝县令好整以暇。坐在那里一边喝着茶,一边和沈明臣东拉西扯。

如此过了一会儿,沈默的侍卫队长从里间出来,刘显便欠身站起来,按照官阶、熟悉程度,都该是他先被接见。但三尺朝他歉意的笑笑道:“刘老总,您先稍候,我家大人请郝县令进。”

“啊……哦……”刘显僵一下,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,差点没闪到腰。

“失陪失陪……”郝县令拱拱手,拍拍屁股进去了,让刘显深感忐忑不安,只好试探沈明臣的口风道:“句章老弟,这郝杰是个什么来路?怎么……”怎么能抢到我前头去呢?

“这又不是什么秘密,”沈明臣呵呵笑道:“难道草堂公从没打听过?”

“呵呵……”刘显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还真没打听过……”

“是没把个七品芝麻官放在眼里吧……”沈明臣淡淡一笑道:“不瞒你说,郝县令是丙辰科的进士……”

“丙辰科……”刘显先一愣,然后恍然道:“原来是经略大人的同年……”说完懊丧地拍腿道:“怨我太大意了,活该这次被告个结实。”

郝杰确实是沈默的同年,但他到龙南时,沈默还在京城呢,鞭长莫及。其实是胡宗宪将他调到这儿来了,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闲棋,却在半年之后派上了大用场——有这个铁杆耳目在,谁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,都得老老实实的办差。

胡大帅的手段,确实是高深莫测,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。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,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。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,要再长点的话,难免会有跟同僚沆瀣一气的危险,火候拿捏的刚刚好。

当然这些事情,郝杰并不知道,他只是单纯觉着,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,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。

但当下面人一回避,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,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…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,也有三百人登科,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,根本认不过来。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,日后聚会几次,便都能叫上名来了。

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,次月就离京赴任了,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。说实在的,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,才知道有这么号人。

当然,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。众人瞩目的焦点,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。但那又如何?两人虽然同时登第,但沈默高中状元,一路扶摇直上,这还不到十年,就已当上礼部侍郎、东南经略,这次把差事办好了,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,可谓位极人臣,贵不可言。

但郝杰呢,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,姥姥不疼、舅舅不爱的同进士,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,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,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,然后便光荣退休了。像他这种芝麻官,大明有两三千之多,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‘贵同年’。

但他这人话多嘴快,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:“一晃八年不见,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,真是‘同学少年多不贱,五陵衣马自轻肥’……”又觉着有些不妥,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!

这话是不甚得体,但总算开了个头,沈默摆摆手道:“彦辅!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,在场面上,朝廷体制所关,不得不用官称,私底下你唤我‘拙言’好了。”

也亏沈默有心了。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,这一说出来,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,郝县令受宠若惊道:“岂敢岂敢,不可不可……”

“哪有不可?”沈默可亲地笑道:“想当年同学年少,我等金殿传胪登皇榜,春风得意琼林宴,好像就在昨日一样,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,现在便还如何。”

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,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,心说:‘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,脾气好,对同年更肯照应,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。’如此一想,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,他受宠若惊道:“不敢直呼台甫,还是请教您的表号?”

“贱号江南。”沈默笑道:“彦辅兄呢?”

“匪号少泉。”郝杰恭声道:“您还是直呼姓名吧……”

“你要再见外,咱俩就公事公办。”沈默笑骂一声道。

“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……”郝杰不好意思的笑道。

等了足足半个时辰,郝杰才从里面出来,刘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,只好出声问道:“郝县令,大人叫我了吧?”

刘显歉意的笑笑道:“大人让他进去。”说着指了指那已经闷得蹲在椅子上的蓝小明。

“他……咱……”不光刘显。蓝小明都觉着很诧异,一下蹦到地上,安慰刘显道:“咱就想跟大人老爷说声谢谢,不用多长时间的。”

刘显郁闷的没理他,待郝杰领着蓝小明进去,才对沈明臣低吼道:“句章,大人这是什么意思?莫非故意折辱于我?”

“先想想自己干的好事吧!”沈明臣低声道:“不妨告诉你,大人来之前,先拐去了定南县俞大猷的军营,和他密谈了一夜。然后才来的龙南。”

“啊……”刘显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,结舌道:“谈,谈了什么?”

“就只有他们知道了。”沈明臣不负责任地笑道:“反正没让我知道……”

刘显心中更是打鼓,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,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,沈默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,这究竟是何用心?

行辕内书房,沈默笑容和蔼的对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:“你不要紧张,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,请坐吧!”

边上的郝杰也宽慰他道:“是啊!大人是很和善的,你快坐下吧!”

那蓝小明才慢慢坐下,但一点不敢坐实了,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。

“我听说,”见他还是太紧张,沈默便闲扯道:“我听说,你们山哈蓝姓,都是以‘千、万、大、小、百’的顺序排辈,有这一说?”山哈是畲族人自称。

“有。”青年毕竟年轻,沈默一问便打开话匣道:“咱太公叫蓝千明,咱阿公叫蓝万明,咱阿爸叫蓝大明,咱就叫蓝小明,等俺媳妇生了娃,俺儿就叫蓝百明……”

郝杰心说,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俩便宜?咋说到长辈都是咱咱的,一说到老婆孩,就俺俺的了……

“那等到你孙子怎么办?”沈默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
“再轮回来呗!”蓝小明一脸你真笨的样子道。

“也对,不可能六世同堂。”沈默呵呵笑道。随意的攀谈很快让青年隔阂尽去,开始有啥说啥了。沈默便很自然地问道:“为什么要跟那些大兵交易?”

“贪便宜……”一说到这事儿,蓝小明的表情凝重下来,道:“我们山哈人只务农,但今年让官军剿匪闹的,收不了多少粮食了,”说着低下头,一脸羞愧道:“那些兵爷们卖的东西,比店里便宜不少……”

“他们都卖什么?”沈默淡淡问道。

“什么都卖。”蓝小明道:“盐、布、粮食、还卖过鸟铳……”他不知要害。言无不尽,却把边上的郝县令吓得脸色发白,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看来刘显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
“缺得很厉害吗?”沈默的注意力,却没放在军队上,追问蓝小明道:“是一直很缺,还是最近才缺?”

“很缺的……”蓝小明面容愁苦道:“别得都还好说,布可以自己织,粮食可以自己种,但盐可自己造不出来,原先我们是吃下历的井盐,和广东那边卖过来的海盐,可现在下历成了贼窝,往广东的要道也被土匪挡住了,买不到便宜盐,只有北方运过来的高价盐,咱们山哈可吃不起。”

“难道赖清规不卖给你们盐吗?”沈默状若不经意地问道。

“卖是卖,但卖的死贵!”蓝小明恨恨道:“还经常把买盐的扣下,要么寨子里出钱赎人,要么跟着他们当土匪!”

“对自己同族还如此狠毒?”郝县令感叹道:“看来真是丧心病狂。”

“他不是我们山哈!”蓝小明登时急了,大声嚷嚷道:“客家是客家,山哈是山哈!只是你们分不清!”

郝杰有些听糊涂了,笑骂道:“你说绕口令呢,什么什么分不清楚?”

沈默却眼前一亮道:“你说,造反的是客家?不是你们山哈?”

“也有山哈!谢允樟就是山哈!但赖清规不是,他是客家。”蓝小明实话实说道。

“我先出去透透气……”郝杰彻底听糊涂了,他都当了半年的县令了,竟连这都搞不清,实在是没脸见人。

这时,一直静静坐在角落的何心隐,出声道:“我来解释吧……”

原来,这赣闽粤交界地带的山区中的居民,其实可以分成两种,原住民和客家人。原住民就是山哈!山哈就是畲族;而客家人,其实是西晋末年,随着五胡乱华而南迁的北方汉人。在漫长岁月里,他们筚路蓝缕,颠沛流离,历尽艰辛,终于在当时人烟稀少的赣南、福建、广东一带定居下来,繁衍生息,延续汉人的苗裔。

其中有一部分,便在这山区中,与土著民族混聚在一起,两族长期相处在一起,必然在各方面相互影响,历经千百年之久,早就深深刻上了对方的烙印,彼此间的生活习惯、穿衣打扮、日常起居、所操语言上极为相近,以至于连郑若曾那样的大才,都把他们混为一谈,统称为畲族。

但让何心隐说说,其实他们是有区别的:首先客家人十分重视谱牒。谱牒之制源自汉魏的士族制度,客家是中原衣冠南渡的士族,每个姓都修有家谱,并有堂号、堂联,每到除夕,将书有堂号的大红灯笼悬于门首,将堂联贴于大门框上,隆重其事,年复一年,代代相传……其规制远比中原严格而隆重。何心隐还告诉沈默,从客家人姓氏族谱看,没有一个姓的祖先不是出自中原望族,而且都是有据可考,有源可溯,做不得假的。

而且客家的语言,在语调和一些用词上,更类似汉代官话,这些都是和山哈的区别。当然他也承认,经过这千百年的融合,客家和山哈早就界限模糊,让外人难以分辨了。但何心隐还道:“其实分辨起来也不难。山哈不冠不履,跣足锥髻,而客家是穿鞋缠头的。”

听完何心隐的讲述,郝杰在佩服之余,也有些不解道:“何大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?”

“因为……”何心隐淡淡道:“我也是客家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郝杰恍然道。

沈默笑道:“何大侠当年曾来赣南传授武艺,收了很多的徒弟,其中有客家也有山哈!”

听他这样一说,那蓝小明使劲打量着何心隐,小声问道:“我大伯的师傅姓梁,您可认识他?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他就姓梁,叫梁汝元!”

“哎呀……”蓝小明上下打量着何心隐道:“你真的姓梁?”

“小子……”何心隐答非所问道:“你大伯蓝时玉的名字,还是我给起的呢。”说着摆出个起手式道:“他的八卦掌已经练到第几次了?”

一听何心隐这样说,蓝小明知道错不了了,因为他大伯的汉人名字,以及会八卦掌的事情,都极少有人知道。他便扑通给何心隐跪下道:“徒侄孙给师公磕头了。”

何心隐笑道:“为什么要给我磕头啊?”

“因为咱也想学八卦掌。”蓝小明确实是实在,咧嘴笑道:“大伯不教我,说是师门规矩,得师公点头才行。”

“想不到他还挺古板。”何心隐笑道:“回头我跟你回去,可得好好说说他。”

“你,你要跟我回去?”蓝小明笑得更开怀了:“那太好了,我大伯他们都很想你。”

“我也很想他们啊!”何心隐笑笑,朝沈默拱拱手道:“大人,我去看看朋友,这几天就不回来了。”

沈默颔首笑道:“多年不见,理应聚聚,”顿一顿道:“空着手可不行,带上一车盐吧!算是给朋友们的见面礼了。”

蓝小明问道:“那得多少啊?”

“五百斤。”郝杰给他答案。

蓝小明便开始掐着指头算,郝杰问他干什么,他道:“算要用多少东西换,粮食肯定是不够的,还得加上全寨的兽皮……”顿了一会儿,有些恼火道:“一打岔全忘了,还得从头算。”

“别算了,傻小子。”何心隐一把勾住他的脖子,便把他倒着拉出堂中,口中还骂咧咧道:“真给我丢人啊……”

好笑地望着两人离去,郝杰收起笑容道:“看来大人已经是胜算在握了?”

“战场上大不了胜仗,没有人会尊敬你。”沈默却摇头道:“不打个翻身仗,一个何心隐也起不到什么作用。”说着沉声道:“把刘显给我叫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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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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