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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5章 火并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259 2021-10-18 14:35:29

稍后一些时候,赖清规的山寨中,同样举行了一场压惊宴,只是……气氛有些怪异。

一干大小头目,难以置信地望着衣着华丽、白白胖胖、气色好得惊人的李珍,心说这他娘的哪是被俘了?分明是被请去当祖宗供着了。

栾斌却很高兴,小舅子让他给弄丢了,老婆一直跟他耿耿于怀,现在能平安归来,也算了个心事。再说李珍虽然没什么脑子,但胜在跟自己一心一意,身边有这么个死党,自己的地位也更加稳固。

所以他费尽心思,张罗了这顿宴席。在这个物资严重匮乏的时期,满满一桌子的酒肉……槌脯、鱼、珍脍只能算是佐酒小菜,至于主菜尽是什么‘大骨龟背’、‘烂蒸大片’、‘鼎煮羊’、‘八糙鹅鸭’等等,尽显草莽好汉‘大块吃肉、大碗喝酒’之粗豪。

对山寨的头目们来说,这么丰盛的菜肴极为稀罕,一个个直咽口水。就连大龙头都醋醋地笑道:“我过生日都没这么丰盛过。”

栾斌赶紧解释道:“这回是赶巧了,正好东西多。”

赖清规也不能表现的太小气,便站起来,笑笑道:“老二平安归来。实在可喜可贺,”说着端起酒碗朝一举道:“来,老二,哥哥代表大家,敬你一个。”

李珍赶紧站起来,跟大龙头碰下酒碗,然后咕嘟嘟饮一气,待赖清规坐下后,他擦擦嘴,摇头晃脑道:“这土酒原先喝着还成,怎么现在觉着真难喝呢?一嘴的土腥味。”

“二当家的喝惯了城里的琼浆美酒,口味当然高了。”边上有人怪声怪气道。

李珍却浑然不觉,兀自大点其头道:“是啊!咱在城里时,可把天下的好酒都喝遍了……”

“都喝过啥酒?”也有人真好奇,凑趣问道。

李珍便如数家珍的显摆道:“什么‘五粮液’、‘六客堂’、‘琼华露’、‘错认水’……多了去了。”

这些酒众人别说喝过,就是听都没听到,在座的一边敬他酒,一边问他在城里的奇遇。李珍虽说这酒不好,却也来者不拒,一边痛饮一边大肆吹嘘自己夜夜笙歌,睡得全是江南娘们;吃得都是山珍海味,每顿都得几十两银子,还有大官们作陪,就连沈经略都陪他吃过两次饭……

听他吹嘘的没边了,有那赖清规的死党,终于忍不住出声道:“既然那边这么好。还回来作甚?”

此言一出,刚有些热乎的气氛,顿时僵了下了。李珍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,瞪着那头目跳脚道:“你什么意思?不愿看到我回来是吧?!”

“我可没这么说!”那人也不怕他,冷笑道:“只是觉着二当家福气忒大了点,以往被抓住的兄弟,全都被砍了头,您却全须全尾不说,还被人家当祖宗供着,真是太让人……没法相信了。”

“看来我没死,让你失望了。”李珍面上一阵狰狞,提起醋钵大的拳头,在那人面前比划道:“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!”

那人霍得站起来,不甘示弱道:“人家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,要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人家凭什么不杀你?还好吃好喝伺候你!”

“娘球,怪不得老子被抓了,没人张罗着救我!”李珍挥拳就上,一边打一边怒骂道:“就是你这种奸臣,在大龙头身边进谗言,想要置我于死地!”

那人一边抵挡。一边大声道:“动手更说明你心虚!”两人便厮打在一起,旁边人赶紧上去拉架,也有存心看热闹的,一时间混乱不堪。

“都给老子住手!”便听一声暴喝,大龙头拍案而起,顿时镇住了场中众人,便见赖清规黑着脸道:“一群败兴的玩意儿!”骂完竟拂袖而起。

大龙头一走,这宴会也开不下去了,众头目面面相觑一阵,便也散了。

眼见一场好好的宴会,转眼不欢而散,栾斌无奈地摇摇头,对李珍道:“你这脾气砸这么暴呢?”

李珍气哼哼道:“姐夫,别以为我不知道,除了你和我的黑甲军,这寨子里就没人愿意我回来!”说着狠狠啐一声道:“看着他们那个皮笑肉不笑的鬼样子,我就气不打一处来!”

栾斌没想到他竟这么说,但又无从反驳,只能叹口气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兄弟,没你想得那么严重……”

“哼……”李珍闷哼一声,没有说话。

官军用俘虏的叛匪头目,交换三名畲族长老一事,虽然看似平常,但造成的影响却十分巨大。

首先在山民内部,沈默的这一举动,自然赢得了广泛的好感,因为在此之前,从没有人将他们的性命。置于战功之上的高度。关键时刻的一次决断,比什么甜言蜜语都管用一百倍;加之沈默那切实可行的‘致富计划’,终于使越来越多的畲族人,渐渐转变立场,即使不倾向于官军,至少也能保持中立了。这对平定赣南的大计,无疑是个积极的因素。

可沈默为此承担的非议,是赣南百姓无法想象的,那些热血上头的言官,不出意外的开始攻击他软弱妥协,姑息养寇,甚至说他昏庸无能,有前宋之遗风……一时间群情汹汹,言官们将最恶毒的揣测,毫不留情地向昔日的偶像倾泻,让人不禁为他捏一把汗。

但沈默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字辈,他现在是大明的部堂高官,好友、同窗、门生不计其数,岂能坐视不理?于是反击随之展开,各部、各科道、翰林院、国子监、以及最重要的都察院,都有许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,其中又以号称第一能战的左佥都御史林润为先锋。

林润在奏章中说:‘老氏曰:乐杀人者,不可如志于天下。诚不诬矣。朝廷以王者无外,有生之民,皆为赤子,何畲汉之限哉?何胜负之言哉?五霸何如?据山河而一战;三王有道,流声教于四夷!若乃视之如草木禽兽,不分臧否,不辩去来,悉艾杀之,岂作父母之意哉?’最后他旗帜鲜明的指出:‘若乱杀子民,虽克捷有功,君子所不与也。’用铿锵有力的文章。反对对内穷兵黩武,积极支持沈默的安抚政策,倡导以天下苍生为重,反对战争,反对杀戮,让人民过上安稳的日子。

便有吏科给事中王治撰文质疑道:‘夫畲民,蛮夷也,气类殊,其心异,安可以子民视之?岂不闻中山之狼?彼欲为东郭儒乎?’犀利的文笔同样引来了一片喝彩声。

但很快有户科都给事中曾省吾,用文章回击道:‘夫畲人气类虽殊,然其就利避害、乐生恶死,亦与汉人同耳。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,失其道则离叛侵扰,固其宜也!’

然而对方很快反诘,有监察御史周弘祖发文曰:“夷人不服王化,多有反复,且冥顽异常,伐之尚且降而复叛,尚未闻有不战而定之事。”并列举了许多次少数民族反复叛乱的例子,不相信能用怀柔的手段达到目的。

不止是官场上激辩不休,就连文坛也为此各执一词。彼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、李攀龙,都是大汉族主义的鼓吹者,看不上沈默温吞水似的处理方式,不仅在各种场合公开批评,甚至还写戏文编排他。

不过沈默这边也不是好惹的,同样具有崇高影响力的李贽、谢榛等人,纷纷表明态度支持沈默,并把他标榜成为具有慈悲心怀的伟大政治家,同样写戏文与李、王等人针锋相对,相互甚至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。

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,文字飞扬,虽然支持沈默的总体还是处于劣势,但也让人清楚认识到他已是根基牢固的大员,不是几个言官、几封弹劾就能动摇的了的。

就在大家拭目以待,想看看还有什么好戏时,一个人的一篇文章。为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。这人就是张居正,他写了一篇极为精彩的《平南议疏》,使所有人都住了嘴:

在文章的开头,他明确指出,对于少数民族叛乱,不应与对外战争等同视之。因为武力镇压的效果只是暂时,造成的仇恨却可以长久存在,过得二三十年,新一代人生长起来,又会再次反叛。与此相反,诸葛亮为了安定西南后方,七擒七纵孟获,以德治统驭西南蛮族,才免除了后顾之忧,专心致志地北伐。

他又具体分析了赣南的民情地形,令人信服的指出,单靠武力强攻叛匪,犹如‘入渊驱魚’、‘入丛驱雀’,难以如愿,而且畲人会因为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的迫害,与叛匪结为联盟,抗拒官军,使清剿难以奏效。只有利用他们与叛匪之间的矛盾,以利益争取他们,以德政安抚他们,他们才会趋利而动,支持官军剿匪,这不但使叛军没了支援,而且斩断了为他们通风报信的耳目,使其陷于被动,这样再采取军事行动,必可事倍功半。

除了摆事实、讲道理之外,张居正还极高明的引用了嘉靖数年前圣旨中的一句话:‘有征不战,不杀非辜,王者之兵也,汝往钦哉!’并以此引申出,原来朝廷严厉清剿,虽获胜利,那不过是‘多务小功,不为大略,甚未副天子之意’。彻底堵死了强硬派的嘴。

其实笔墨官司从没能彻底服众的,哪怕张居正的文章写得再精彩,人家也能自说自话,继续纠缠不清。之所以反对声一下子消失,恐怕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……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,他如此鲜明的表态,不可能没有没有元辅大人的授意。这让许多投机分子,再不敢跟风而上了。

至此,对沈默的非议之声终于稍减,但一心想看他笑话的人,却不可能消失。

不过,千里之外的纷纷扰扰,并不能影响到沈默的步伐,他依然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。

“我要的人选敲定了吗?”签押房中,沈默问刘显道。

“已经有了。”刘显恭声答道:“还要请大人定夺。”

“把他找来吧!”沈默看看日程道:“午饭后我有半个时辰的空闲,就让那个时候过来。”

“是。”刘显恭声答道。到了午时三刻后,他准时出现在签押房,还带了个牛高马大的下级军官。

沈默看那人有些面熟,轻声问道:“你是?”

“小得胡大给督帅磕头了。”那人朝他大礼参拜,自报家门后沈默才确定,果然是自己刚来龙南时,放过不杀的兵痞头子。

“竟然是他?”沈默望向刘显道。

“正是此人。”刘显道:“这家伙虽然混不吝,但还是知道羞耻的,饶过他不死,这家伙就像换了人似的。这次在军中招募勇士,他便第一个前来报名,并扬言谁要是想抢这个名额,先得胜过他的拳头。”说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:“结果三天之内,也没人能打过他,末将只好把他领来了。”

沈默看看那胡大,生得膀大腰圆,孔武有力,看上去好似铁塔一般;而且此人面上已经看不到昔日的轻狂,目光变得坚毅沉稳起来,看来确实转变不小。

但有些话非得说在前头,他问那胡大道:“你可知此行是何任务?”

胡大点点头道:“知道,有去无回的死任务。”

“既然知道,为何还要硬接?”沈默神色一动,定定望着他道。

“当初大人用个两面一样的铜钱饶了俺。”胡大沉声道:“从那时起,俺这条命就是大人的了,现在大人有事,正是俺还债的时候。”

“本官既然赦免你,你就不欠我的……”沈默摇摇头道。

“没有人比俺更合适了。”胡大有些着急道:“大人,俺真的改了,您就把任务交给俺吧!”说着把心一横道:“要是您不答应,出门俺就撞死!”

“放肆,怎敢威胁大人!”刘显在边上呵斥道。

“哎……”沈默摆摆手表示无所谓,对胡大道:“说说你的优势吧!”

“俺是斥候队长,熟知赣南的山川道路;还有两手功夫,不会被不长眼的蟊贼害了。”胡大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再说俺扯谎的功夫也还不错,这个大人应该是知道的。”

沈默不禁莞尔,想起他诈伤讹百姓的事迹,知道这个看似粗豪的家伙,心眼一点不少。稍事思考了片刻,终于颔首道:“看来你已经成竹在胸了,好吧!这任务就交给你了。”

胡大闻言大喜道:“太好了,全凭大人吩咐!”

沈默让他起身就坐,然后让沈明臣向他交待任务。沈明臣打量了胡大半晌,摇头笑道:“长得倒很排场,只是这个名字,怎么都不像有身份的人。”

胡大想了想,确实没听说有哪个叫这种名字的中级军官,便知机道:“斗胆请大人赐名。”

沈默闻言笑道:“愈发觉着你合适了,好吧……”想了想道:“便赐你个勇字,以后就叫胡勇吧!”

“胡勇……”胡大闻言咧嘴笑道:“果然比胡大排场多了。”

“言归正传,胡大……哦不,胡勇。”待他高兴完了,沈明臣又道:“你此行的目的,是去见一个人。”

“谁?”胡勇马上集中精神道。

“就是刚放走的李珍。”沈明臣笑道:“我们大人十分想念他啊!所以让你送一些礼物给他。”

“什么礼物?”胡勇问道。

沈明臣拍拍手,便有两个侍卫端着托盘过来,将上面的东西一样样搁在桌上。只见是一包珠玉细软,两坛好酒,还有一把红枣、一把桂圆……以及一身半旧的衣帽。

把这些东西收拾好,沈明臣又拿出一封信道:“这是大人给他的信,你可以先看看,也好心里有数。”

胡勇却不拿那信,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它认识俺,俺不认识它。”

“哦……”原来不识字啊!沈明臣也不觉着意外,便道:“不要紧,我讲给你听。”于是把信的内容复述给他,大抵如朋友通信一样问寒问暖,起居饮食之辞,并无任何让人生疑的话语。

胡勇正纳闷呢,沈明臣指着桌上衣袍的一角道:“这里还封着个蜡丸。”并再三叮嘱道:“但不到生死关头千万不可泄露。万一泄露时,一定记得高喊:‘我辜负了经略大人的恩德,不能完成您所托付的大事了!’”说完道:“让你办这件事的目的,就是离间几个匪首的关系,我们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情况,最重要的还是见机行事……”

胡勇默默的点头,这才知道自己的任务,是多么艰巨。

带着经略大人的殷切希望,胡勇孤身上路了。对赖匪隐藏的大体方位,官军并非一无所知,大概就在下历一带、方圆百十里的山区内,只是因为赖匪分散在各个山头,击其一余者皆惊走;若大军压境,又会闻风而动、远遁深山,让你无法围剿。而且山上尽是易守难攻的险隘,强行攻打损失必定极大,所以在与众位将领商议之后,一直没有进剿此处,以免打草惊蛇。

胡勇独自背着褡裢、挑着担子,来到了下历境内。与这片尽是崎岖小径的土匪窝子相比,龙南那边简直是康庄大道。好歹那边还有些平原盆地,这边却尽是山高林密、乱石穿空,抬头最多只得一片巴掌天,侧首两耳满是呼啸声。仿佛有怪兽潜伏身边,时刻要择人而噬一般。

胡勇饶是胆大包天,一个人走在这样的道路上,也是心中打鼓不止,偶尔有只鹧鸪冲到天上,都能把他吓一大跳。到了夜里。又冻得他直打哆嗦,索性就偷喝送给李珍的好酒御寒。一尝才发现,人间竟有如此佳酿,于是忍不住就着那红枣桂圆,一口接一口‘尝’下去——若不是听到有说话声从远及近,他能把整整一坛都喝下去。

把仅剩下的两粒红枣桂圆用纸一包,胡乱塞进褡裢中。胡勇从大树后探出头来,只见是六个腰里别刀的男子,一边说笑着,一边在当先一盏灯笼的指引下,从他身边擦过,往远处去了。

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,还持刃行走的必不是好人,胡勇想一想,便将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扔,就听啪地一声,差点没把那六个人吓死。

待他们定下神,那灯笼一照,就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,嘿嘿笑着站在那里。

“兀那鸟汉子,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吗?”那打灯笼的小头目喝骂道。

“抱歉哈!”胡勇打个酒嗝,一脸无所谓道:“跟你们打听个人,知道李珍住哪吗?”

几人相互看看,心说这家伙脑子没病吧!大半夜的孤身一人跑来找人?那小头目给手下递个眼色,狞笑一声道:“管你谁谁了,还是先拿下吧!”说着几人便一窝蜂的扑上来。

胡勇早料到他们这一手。看好了山道狭隘,对方人再多也铺展不开,便不闪也不避,反倒奔上前去,飞起一脚踢翻一个,再一拳打倒一个。这时对面两人的朴刀也劈到了他面前。

胡勇已是避无可避,挡无可挡,却不慌也不忙,仰面一个铁板桥,硬生生地贴在地上,双腿猛地蓄力,一个兔子蹬鹰,正中那两人心窝。把他俩打横踢了出去,又撞倒了身后两人。

胡勇刚刚爬起来,便听得脑后生风,他想也不想,身子一踅,便避开了身后的一刀……原来是起先被他打倒的那个,想趁机偷袭他一下。说时迟、那时快,胡勇的右脚早踢起,直飞在那人的额角上。踢着正中,那人往后便头。胡勇却不依不饶,追入一步,像踢沙袋似的猛踹几脚,一边打还一边骂道:“这么多人打一个,还要偷袭,俺真瞧不起你们!”

六条大汉转眼间便被他打得屁滚尿流,这下是彻底服了,磕头大喊好汉饶命。胡勇这才住了脚,坐在道边的石头上,让他们排一溜跪在面前道:“俺就打听个人,你们不说就算了,干嘛还打人呢?”挠挠腮帮子道:“莫非那李珍欠你们钱?”

几人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,生恐他又要暴起打人。

“那你们认识李珍吗?”胡勇吹胡子瞪眼地问道。

“认识,认识……”几人又使劲点头道:“他是咱们寨子的二头领。”

“他家住哪?”胡勇在这山林子里转悠了两天,还是第一次碰见人,实在不想再瞎找下去了。

“北边十里地的牛尾山。”几个土匪一心送瘟神,倒也没瞒他。

“早说不就完了吗?”胡勇咧嘴一笑,拍拍屁股起身,对那小头目道:“来,把他们都绑上。”

看看胡勇手中的钢刀,小头目只好乖乖听命,将五个手下反剪绑了,然后都捆在一棵大树上。

胡勇检查一番,又亲手紧了紧,再望向那小头目,小头目为难道:“咱不会自缚……”

“谁让你自缚了?”胡勇笑骂一声,把身上的包袱,还有那坛子酒递给他。自己只提着钢刀道:“带路。”

在那小头目的带领下,走了十几里山路,终于在天亮的时候,来到了传说中的牛尾山。

胡勇深吸口气,便大喇喇的撵着那小头目拜山。果然在吼了两嗓子后,招来了一片虾兵蟹将。

见这么多刀枪指着自己,那小头目唯恐误伤,大叫道:“我是巡山队的,这位大爷想要见二当家,我就把他领来了……”

却说李珍自从那次宴会不欢而散,整日就在自己的牛尾山上饮酒耍乐,高低不再去总寨露面了。见他和大龙头的裂痕越来越深,栾斌看在眼里、急在心里,便时常过来找他喝酒,想渐渐把他的心结打开。

李珍终究是涉世未深、头脑简单,让姐夫整天说啊说的,终于不那么生气了。这天栾斌正在这儿做最后的工作,想让他回去给大龙头道个歉,谁知李珍死要面子,高低就是不答应,两人正在这儿磨叽呢,外面来报说:‘大少爷,有人来看您来了。’

“哦!什么人?”李珍正不想听姐夫絮叨,闻言立刻道:“把他带上来吧!”

胡勇被几个穿着黑色衣甲的男子,押送着进到大厅之中,他明显感到这几人的身手气势,都不是那些小罗喽可比,看来就是传说中的黑甲军了,心说怪不得李珍一个二世祖,能在赖匪中坐第二把交椅,原来是有本钱的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是谁派你来的?”一声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,胡勇定定神道:“不知道这里说话方便吗?”

“都是我的生死兄弟。”李珍一脚踏在虎皮交椅上,一手叉腰。霸气外露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
“小人胡勇,我家经略让小地问大王好。”胡勇便深深一躬道。

此言一出,满堂皆惊,李珍唬得双脚都蹦到了交椅上道:“什么?你再说一遍?”

“我家经略问大王好。”胡勇这次仅微微欠身道。

“你当真是沈默派来的?”李珍双目游移不定道:“怎么证明?”

“这里有我家经略的亲笔信。”胡勇取出贴身的油布包,从中取出一封信,展平了交给身边的黑甲人。那人便将那封信呈送给李珍。

李珍却不接,翻白眼道:“我他妈识字吗?”说着对身边的栾斌道:“姐夫,你给瞧瞧。”

栾斌便接过来,展开一看,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件,信中的措辞便如朋友间诉说思念,问寒问暖一般,再就是说让人给他带了些礼物,并没什么稀奇的。反复看了几遍,都没察觉出不妥,栾斌摇摇头道:“真是咄咄怪事,他一个三品高官,吃饱了撑的给你个土匪送什么礼?”

“嘿嘿!这正说明我不凡啊!”栾斌却大感面上有光道:“连东南最大的官都这么奉承我,那些瞧不起我的是不是瞎了眼?”说完便大喇喇地问胡勇道:“都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?”

“本有两车腊味,还有两个美姬。”胡勇信口开河道:“结果半道遇到土匪给劫了,就逃出我一个,就只剩下一坛酒,还有这个包袱。”这些话可不是沈明臣叫他说的,他只是习惯性地往大里说,不然觉着太寒酸了。

说完他把背上的褡裢取下来,连同那坛子酒,交给了身边人。

李珍让人把东西搁在桌上,栾斌去解那褡裢,他却拿起酒坛子,拍开泥封道,一股馥郁的酒香便飘出来。李珍耸着鼻子嗅了嗅,不由大喜道:“是这味儿,可想死我了!”说着抱起坛子咕嘟咕嘟引一通,然后递给栾斌道:“尝尝真正的酒吧!咱们喝得那都是些猫尿。”

栾斌却不理他,两眼盯着打开的褡裢出神——只见一堆珠玉首饰。在灯光下熠熠生辉,显然皆非凡品。他把这些耳环、戒指、项链之类的分门别类数一数,结果正好是八套完整的首饰。

“为什么是八套呢?”栾斌不由奇怪道。

“我有一个姐姐、七个婆娘,当然要这么多了。”李珍满不在乎地喝着酒,道:“看不出来,这么大官儿,心还挺细的。”

那褡裢里除了首饰之外,还有两万两银票,这么处心积虑的大手笔,也就是他这种粗人,还能满不在乎吧!

栾斌阴着脸,看着最后一个小纸包,他直觉这才是这出戏的真章所在。结果打开一看,只见是一颗红枣,还有一粒桂圆。

“呵!还有下酒肴啊?”李珍捏起那颗大枣,便要往嘴里送,被栾斌一巴掌打掉,有些恼怒道:“就知道吃,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

“哪能有什么意思?”李珍讪讪道:“给我补补身子呗……”他倒认得,都是补气血的东西。

“大枣、当归。”栾斌无奈道:“暗含着‘当早归’之意。”

“当早归?”李珍愣住道:“他要归哪儿?”

“归降。”栾斌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道:“就知道黄狼子给鸡拜年,不会安好心的。挖墙脚挖到咱们头上来了!”

“我不是都说过了,绝对不会投靠官军的吗?”李珍使劲挠头,朝胡勇大声道:“送多少礼都没用!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滚吧!别再来了,不然下次休想回去!”

胡勇没想到任务完成的这么轻松,耸耸肩膀道:“既然您收到了,那俺就告退了。”说完转身便想离去。

“慢!”这时栾斌却出声道:“不能让他走!”便有人见胡勇拦住。

“哎!姐夫……”李珍劝道:“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,再说人家也是一番美意,咱们不接受也就算了,再扣人的话,实在说不过去。”

“你个糊涂蛋!”栾斌见他还木知厥也,气愤道:“这话只有大龙头能说,你算哪根葱?有资格代表咱们跟官府会面吗?”说着指指那胡勇道:“要是把他放回去,这个跟官府私下交通的罪名,你可就坐实了,这不给大龙头寻趁你的机会吗?!”

让他这一说,李珍也有些害怕了,结巴道:“那,那怎么办?把他杀了?”

“那还不是黄泥巴跌到裤裆里,你怎么说得清楚?”栾斌道:“听我的,赶紧把这人,还有这信,这些东西,都给大龙头送去。”

“这样……”李珍有些不快道:“岂不显得我怕了他?”

栾斌恨不得抽他个大嘴巴,拍桌子跺脚道:“是你的面子重要,还是咱们七十二寨的存亡重要?”说着怒气冲冲道:“这两天我跟你磨破嘴皮子,难道一点用都没有?”

李珍还真怕他姐夫发火,只好投降道:“都听你的,都听还不成……”终究还是让栾斌,将胡勇绑缚总寨,和那些礼品信件,一并呈给大龙头。

胡勇这个郁闷啊!一路上都使劲瞪那栾斌,暗道都怪你多事,要不老子就侥幸过关了。不过他也知道,此行本就是九死一生,没有栾斌,也有别人出来捣乱,只能横下一条心,也好博个青史留名了。

栾斌跟了赖清规将近二十年,太了解这位大龙头了,深知此人看似豪爽大度,实则疑心病很重,如果被他先入为主,问题就不好交代了,所以马不停蹄地将胡勇送了过来。

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,因为他忽略了一点——是总寨的人把胡勇带来的,自然会在第一时间,把这个消息回报给大龙头。

所以在他到之前,总寨里面已经炸开锅了,一群人围着赖清规义愤填膺,都说李珍肯定被官府拉过去了,这都回来了还勾勾搭搭,说不定下一步,就是把咱们献出去,作为他投靠官府的晋身之资呢!

这就看出平时为人的重要性,李珍那么年轻,就爬到众人头顶上,成了山寨的二头领,本就招人嫉妒,他又飞扬跋扈,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,所以关键时刻,满堂没一个替他说话的。

赖清规面色阴沉地听着,始终不发一言,但看他的表情,大家都知道,这回是勾动大龙头的真火了。正要趁热打铁,撺掇他抄了李珍的老巢,便听禀报道:“三当家回来了。”说话间,只见栾斌押着个高大的汉子走进聚义堂中。

众人竞相编排李珍,可没人愿意得罪栾斌,这下便都不吱声了。赖清规面无表情地望向栾斌道:“老三,你身边绑着的是什么人?”虽然已经猜到,他却依旧要装糊涂。

“是官府的使者。”栾斌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赖清规,还着重强调了李珍坚决的态度,道:“二当家当时就想杀了此人,但被我给劝住了,如何处置,还是要听大龙头的。”

赖清规面色稍缓道:“多大点事儿,你们自己处理就行了。”这当然是屁话,也不知方才是谁的脸,都快拉到地上了。

“二当家说,既然事情涉及到他,就必须大龙头定夺了。”栾斌根本不信他这套,让人把胡勇带来的东西悉数呈上……但不包括那喝剩下半坛的酒,那枣核与桂圆也不在其中。

赖清规嘴上说不看,一双眼却死死盯着那些珠宝银票,心中一阵阵的冷笑,人家堂堂三品大员,东南六省经略,凭什么巴巴的给李珍送礼?肯定是这小子被俘的时候,跟官府许下什么了……沈默怕他变卦,所以派人来笼络住他。

心里彻底起了疑惑,但他并不急于盘问,因为他知道,有栾斌在场,肯定会帮李珍说话的,所以得改天再说。于是他装作很随意道:“押下去吧!这种人不值得浪费时间。”

栾斌心里却不踏实,道:“大龙头,这种人应该当场处斩,以警告那些三心二意之人。”

“我的兄弟都跟官府不共戴天,那是绝对不会的。”谁知赖清规却来了这么一句,似笑非笑望着栾斌道:“莫非三弟的兄弟中,有这种三心二意之人?”

“大龙头说笑了……”栾斌艰难的笑笑,知道不能再提了。

见栾斌情绪有些低落,赖清规便说道:“官府想用这种低劣地把戏,离间我们兄弟,根本是痴心妄想……”说着大手一挥道:“把这人先关起来,饿上两天,待肚里净了,便杀了给弟兄们开荤!”

待喽啰们将胡勇押将下去,赖清规拍拍栾斌的肩膀,一脸沉稳道:“三弟放心,大哥我不是三岁孩子,不会这么轻易着道的。”

“大哥英明,”栾斌勉强笑笑道:“我一点都不担心。”

赖清规便放声笑道:“就是就是,你我兄弟肝胆相照,怎会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呢?”栾斌又陪着说了会儿话,便起身告退了。

一离开聚义堂,栾斌面上又浮现出担忧之色,赖清规的保证并不能让人安心,反而从其绝口不提李珍上,让他感到了丝丝的不安。凭着对赖清规二十多年的了解,栾斌知道,这回他是真对自己的小舅子不爽了……

两天后,栾斌又去牛尾山找李珍。希望这次能说服他,回来跟大龙头道歉,不要再让赖清规猜忌下去了。谁成想他前脚刚走,后脚赖清规便命人把那胡勇提上来。

胡勇在冰冷的地牢里被关了两日,早就又冷又饿,浑身没有力气,被人捆做粽子似的,带到了聚义堂前、绑在将军柱上。他强打精神,问身边的小喽啰道:“这是要把我清蒸啊!还是红烧?”

小喽啰被他逗得一乐道:“一半清蒸,一半红烧。”

“哦……”胡勇闻言垂下头,小声道:“原来是两吃,还挺讲究呢。”

“错,是三吃。”小喽啰嘿嘿笑道:“大王们正在里面吃酒,待会儿就剖你这牛子的心肝做醒酒汤;然后再把你洗净了,切下新鲜肉两吃。”

胡勇闻言咧嘴笑道:“这样也好,省得烂在地里长了蛆,怪恶心人的,倒不如祭了诸位的五脏庙。”

那小喽啰闻言竟有些钦佩,伸出大拇哥道:“果真是条汉子,就冲这句话,等你头七的时候,爷爷给你烧一刀钱那边花。”

“那我先道声谢了。”胡勇笑道:“告诉你个秘密,我都是用左手擦腚,待会儿可千万别吃那……”

“成……”小喽啰还是第一次与人讨论,怎么吃他的问题,心里竟歉疚起来。已然没了食欲。这时厅内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,道:“大龙头让把这牛子带进去。”原来他们山寨管要吃的人叫‘牛子’。

大龙头有令,小喽啰不敢怠慢,赶紧将胡勇从将军柱上解下来,押到了草厅之中。此刻天已经黑了,厅上灯烛剔得明亮,胡勇只见堂中一张粗陋的大木桌上,摆满了狼籍的杯盘碗盏。赖清规和几个头目模样的汉子,正围着那桌子大吃大喝,满地都是骨头鱼刺,还有打碎的酒坛子,弄得偌大的厅堂中,都是刺鼻的酒气。

一见他被押进来,那些个头目便鼓噪道:“来得正是时候,快动手取下这牛子的心肝来,造三分酸辣汤为大龙头醒酒。”赖清规则身披黑皮的大氅,端着个酒碗歪坐在交椅上,眯眼睥睨着胡勇。

草厅中火烛高照,只见一个小喽啰,端一大铜盆水来,放在胡勇面前。又一个小喽啰。卷起袖子,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。那个端水的小喽啰,一把扯开他的衣襟,便泼水浇胡勇的心窝。

这时候天已经很凉了,那水竟是的刚打上来的井水,激得胡勇直打哆嗦,抗议道:“这也太小气了吧?人家杀猪还用热水呢!”逗得那桌上人一阵大笑,就连赖清规也不禁莞尔。

一个面色惨白的瘦子,便从桌边起身,走到胡勇面前,桀桀一笑道:“小子,没吃过人心吧?爷爷我教教你……”说着伸手轻抚他结实的胸脯,阴阴一笑道:“记住了,这人心都是热血裹着的。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,取出心肝来时,才能脆了好吃……要不然忒腻。”

胡勇这下真吓到了,脸色开始发白,艰难道:“难道你们真……真吃人?”

一众土匪都被他给逗乐了,笑得前仰后合道:“不然怎地?莫非以为在消遣你不成?”那站在他面前的头目恶狠狠道:“不然怎地?你们官军封锁要道,还不准山民接济我们,爷爷不吃人肉,难道吃草根吗?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宰了!”

那小喽啰便把水直泼到胡勇脸上,然后抽出明晃晃的尖刀,在他的胸前划来划去,仿佛在找心脏的位置。胡勇似乎终于崩溃了,一下就哭起来,嚎得撕心裂肺,也不知满脸是泪还是水。

“先别动手,人一哭。肉都酸了。”那头目阻止了小喽啰的动作,见胡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不由鄙夷道:“还当你是条汉子,原来也是怕死鬼。”

“我不是怕死……”胡勇受不了他的指控,大声哭号道:“胡勇死不足惜,只是没有完成督帅托付的大事,我真对不起督帅,对不起督帅啊……”

他的话终于让赖清规睁开眼,让小喽啰把他押到桌前,跪在自己面前,死死盯着他道:“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你再不说实话就立即处死你!”说着一字一句道:“姓沈的到底派你来作甚?!”

胡勇浑身水淋淋的,微微发颤道:“说了,能留我条命吗?”其实他也是真怕了,只是神经大条,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罢了。

“说!”赖清规一拍桌子,威风凛凛道。

“我说,我说……”胡勇便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,尤其提到礼品中有红枣和桂圆,最后让人取来他的衣服,从衣角中取出那蜡书呈上道:“这是我们经略让交给李珍的,谁知那犊子竟跟我翻脸不认人,我就没给他。”

赖清规面色阴晴不定。伸手接过来,捏开蜡封,只见是一团薄绢,展开有巴掌大,上面写着整齐的蝇头小楷,心说这才有个机密样子嘛!便就着灯光细看……不看不要紧,一看差点气炸了。

与前日看到的那封相比,这张密信才真的有料,上面的措词极为亲密,与那李珍以兄弟相称,并说‘前日之约。我已经办到,朝廷不日便会设立赣南宣慰使司,兄弟你只要取了赖某的人头,宣称归顺朝廷,便是世袭罔替的赣南宣慰使。’然后又催促他道:‘但一定要抓紧,因为谢允樟他们也有意此位,如果被他抢了先,哥哥我也不好过于偏袒。’最后还似是而非地问一句道:‘不知你的帮手争取到了吗?他有什么要求,可一并告知来使,我会尽量满足的。’

“好么,怪不得他李珍被俘了,还能吃香的喝辣的,回来还有人送礼,原来是把大龙头卖给官府了!”边上的几个心腹寨主也看了此信,登时炸开锅,大骂李珍背信弃义,卖主求荣!还有那性急的,当场就要带人去抄了牛尾山!

“行了!”赖清规暴喝一声,仿佛发怒的公牛一般,双眼溜圆地瞪着众人道:“都他妈的闭嘴!”堂中登时鸦雀无声,只听大龙头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。

过了不知多久,赖清规终于稳定住情绪,冷冷地望着胡勇,道:“人人说汉人狡猾多诈,我却不信,谁料话不虚传呢。”

胡勇矢口否认道:“我可没骗大王一个字。”

“哼!你就演吧……”赖清规放声大笑道:“《三国演义》我还是看过的,你就是比阚泽还能演,我也不会像曹操那样上当的!”

胡勇却一脸茫然道:“曹操俺听说过,甘蔗却不认得……”

赖清规面色一滞,闷声道:“我是不会中你们的反间计的!”

这下胡勇听明白了,大声自辩道:“大王明鉴,犯贱这么高难度的事,只有您犯的份儿,哪有小人的份儿,俺绝对不会犯贱。”

“拉下去,拉下去……”赖清规心说。听着咋这么别扭啊?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,便不耐烦的挥挥手,让人把他带下去。

胡勇下去了,那些寨主们却还嘲笑道:“官府也真是没人了,找这么个草包来传信,怪不得办砸了呢。”

赖清规却沉声道:“他虽然目不识丁,但就冲能单枪匹马来走一遭,也算是个勇士了。”说罢冷笑着看看众人道:“让你们干这差事,兴许还不如他呢。”这就是沈默选人的高明之处,其实当初,沈明臣和何心隐自告奋勇,争着要接这个差事,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。最后沈默力排众议,从军中挑选勇士,就是因为摸准了人的心理……和心思机敏、能言善辩之士打交道,不管人家说什么,都担心被耍了;可换成是粗豪不文的汉子,却不免麻痹大意,认为对方骗不了自己。无形中,就更容易相信后者所说了。

赖清规就被胡勇给骗惨了,内心深处已经相信了,李珍确实与官府有勾搭,而且还在撺掇着栾斌,一起暗算自己,好得那个劳什子宣慰使。

当然也因为沈默这个谎扯得太漂亮,不仅解释了为何李珍会受到官府优待,还抛出了个宣慰使司的名头,使赖清规相信,李珍有背叛自己的足够动机了——宣慰使司,是本朝土司的最高等级,成立赣南宣慰使司,便相当于朝廷势力退出赣南地区,改为由畲族人自治了。而作为最高土官的宣慰使,便成为这片土地上所有山民的头人,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。且可以一代代承袭下去,成为赣南名副其实的土皇帝。

赖清规这么辛苦的造反,难道真是为了赣南人民的自由和幸福?屁,除了那些傻乎乎的毛小子,没人会相信。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恰恰相反,是希望能当上赣南的土皇帝,永远的对山民们作威作福,而且把这份基业传给子孙后代。

所以他闹了十几年,从没踏出山区一步,因为他对外面的世界,根本没兴趣。他的眼睛只盯着赣南这片险恶的山水,他知道只有这种汉人们都没兴趣的穷山恶水,才有可能被朝廷放弃,永远变成他赖家的私产。

这就是赖清规的原动力!只有他最心腹的几个人才知道。

但现在有人要强夺他的禁脔,也想当赣南的土皇帝了,怎能不让他杀心顿起?攘外必先安内,这种对手是首先要铲除的!

见大龙头要动真格的了,那几个在场的寨主却打起了鼓,因为这里面虽然没有李珍的哥们,却有栾斌的密友。那封密信虽未说明,却无疑也牵扯到了他,想到平时栾斌的好,他们有些不忍看他遭殃,便轻声道:“大龙头息怒,要是李珍真有反心,为何会把官府来人主动交出来?”

“哼!那人一来就被我的巡逻队发现,”赖清规冷冷道:“他们知道纸里包不住火,所以才把他送到我这来。可要是真地问心无愧,为什么匿起了‘枣、桂’不给我知道?”说着重重哼一声道:“还不是心虚吗?欲盖弥彰!”

“若说他有心加害大龙头,”一个寨主小心翼翼道:“那为何自从接风宴后,便再也不来总寨了呢?”

“这更说明他心虚!”赖清规已经先入为主,什么都自动往坏处想,咬牙道:“他怕被我看穿心思,所以干脆躲起来不敢见我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估计他把取我性命的希望,全寄托在另一人身上了。”说着冷笑连连道:“帮手争取到了么?我看最少八成了。”这段时间栾斌老是往李珍那跑,在牛尾山的时间,远超在总寨。现在这自然也被当成罪证,而且是很有力的那种。

虽然这些人谁都说服不了大龙头,但你一言我一语,终究还是让赖清规冷静下来,毕竟这两人的地位,不是靠裙带关系得来,而是有实打实的硬件——李珍手下有战力超强的黑甲军,栾斌更是赖清规离不开的主心骨……许多外围的大小寨主,当初都是被栾斌说动入伙,虽然叫他一声大龙头,但他清楚,人家是冲着栾斌的面子来的。

赖清规终究是老江湖了,终究还是抑制住了杀人的冲动,决定还是要验明真伪再说。但他已经对李珍、栾斌两个戒惧深重了,自然不可能找他们质询。一面命知情人不得透露风声,一面苦思验证之法。

想了半晌,竟还真让他想出来了——来而不往非礼也,你能派使者过来,我为何不能派人过去呢?当然不是以自己的名义,而是假冒李珍的使者,到龙南城去一探究竟。到底什么葫芦里是个什么药,一试自然便知。

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心腹,假扮成李珍的黑甲军将领,带着礼物前往龙南,很快便被官军抓住。但道明来意后,他们还是被送到了经略府。

“哦?”听说李珍派人来了,沈默不由笑道:“你们说,来的是李逵还是李鬼?”

“我看八成是假的。”沈明臣摇头道:“当初在城里,咱们用尽了法子,都没法把他拉过来,怎可能转眼就巴巴的派人来了呢?”说着笑笑道:“除非他有脱裤子放屁的毛病。”

“哈哈!促狭。”沈默调笑他一句,又问余寅道:“君房兄如何看?”

“学生也觉着蹊跷。”余寅言简意赅道:“要真是那么顺利,胡勇肯定会跟着回来。”

“唔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我也这样觉着。”

“嗨!猜个什么劲儿?”沈明臣笑道:“先把他们安顿到驿馆中,我去一试便知。”

“那就有劳句章兄了。”沈默马上答应道。

“没问题……”沈明臣说完,觉着有些不对味道:“我怎么好像又被算计了。”引得沈默两个笑作一团。

沈明臣的动作十分麻利,当天晚上便回来道:“是假的。”

“有何依据?”沈默微笑问道。

“我以经略府管事的身份,到驿馆中问候使者的起居,然后顺便和他们拉起了家常。”沈明臣得意地笑道:“我谈起下历的风土人情时,他们便对答如流,但一谈到广东那边,他们就答不上来了。”说到这,他嘴角的笑意更浓道:“李珍可是广东人,他的身边心腹,也都是跟他从那边来的,对下历不了解还在理,可要是对自己家乡也不清楚,就不对劲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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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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