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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2章 索南嘉措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67 2021-10-18 14:35:35

佛堂中檀香缭绕,沈默一直捧着茶,微笑着听索南嘉措说法,他其实很羡慕这些有信仰的人,无奈自己已经坠了魔道,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去追寻那极乐境地了。

但他听到那乌纳楚竟要让活佛舔自己的鼻子时,不禁暗暗替索南嘉措捏一把汗……他虽然不是信徒,却博览群书,知道《阿弥陀经》云:‘凡夫舌过鼻尖,表三世不妄语。佛乃无量劫来曾无妄语,久积功德,感斯胜相也!’所以索南嘉措是无法拒绝的。

他只好轻咳一声,想给索南嘉措制造个台阶。却见活佛笑眯眯道:“不知女檀越信了,对我有何用处?”

“做到了……”乌纳楚巧笑倩兮道:“我皈依就是。”

“我佛只度诚心人,”索南嘉措笑道:“不如这样吧!你答应我一件事情,可好?”

“好。”乌纳楚爽利的点头道。

“女檀越看好了……”索南嘉措说完,便缓缓伸出舌头,在三人地注视下,问问的舔了一下鼻尖……

诺颜达拉伸出舌头试了试,发现就算把脸皱成菊花,也不可能做到。不由心悦诚服道:“上师果然是大德。”

‘好家伙,怪不得这么能说善辩。’沈默不禁暗暗咋舌,这是标准的三寸不烂之舌啊!

至于乌纳楚,都看呆了,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能舔到自己鼻子的人?

索南嘉措特意让舌尖在鼻头停留片刻,待三人都看清了,才缓缓收回舌头,笑道:“女檀越可看清楚了?”

乌纳楚点点头,无话可说,只好对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。

“这个世间,我们讲娑婆世界,是染污的世界。娑婆世界众生刚强难化,业障深重。在娑婆世界苦!众生在这个苦里头,却不晓得西方有一个极乐净土,所以佛为我们介绍。凭什么我们能相信?凭佛不妄语。”索南嘉措便宝相庄严道:“不知三位檀越,可愿费神听我讲一段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?”

“愿意至极。”三人两手合十道。

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,据称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,在禅定中为文殊菩萨、普贤菩萨等上乘菩萨解释无尽法界时所宣讲,是大乘佛教修学最重要的经典之一,被大乘诸宗奉为宣讲圆满顿教的‘经中之王’,被认为是佛教最完整世界观的介绍。

不得不承认,四岁开始学经,八岁登台讲经,至今已经弘扬佛法二十年的索南嘉措,确实对经学有着透彻的理解,更是舌灿莲花,口若悬河,让人听着听着就不可自拔……

尽管已经讲得很粗略,但索南嘉措还是足足讲了三天,才算带着三人,把《华严经》走马观花了一遍。

可就是这种走马观花,也已经让诺颜达拉深深陷了进去,等索南嘉措一讲完,他便匍匐在上师脚下恳请皈依。

见父亲如此,乌纳楚也只好一起跪下恳请。

皈依是佛教徒修行的基础入门。索南嘉措告诉信徒修习佛法,首先要发菩提心,确立成佛的志向。而在发菩提心的时候,是分两种的,愿菩提心和行菩提心。前者是后者的基础,可以理解为愿望和行动。如果想把行菩提心做好的话,必须先要有愿菩提心的基础,而愿菩提心的基础,就是皈依。

藏传佛教所说的‘皈依’,就是把自己的身心全都寄托在对方身上,在对方的指引下修炼,已达到超脱轮回,登彼极乐的目的。而在藏传佛教的教义中,皈依的对象,只能是三宝。

所谓的三宝,即是‘佛、法、僧’。佛陀,是梵文中‘觉’的音译……‘觉’是‘断、利、智’,是二障清净、智慧皆圆满。这么一个大成就者,称为佛;‘法’就是佛陀宣讲的教诲教法;‘僧’不是普通的僧人,而是已经成就了的圣僧,已经了悟了的比丘。

也就是说,你想超脱轮回,登彼极乐,就必须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‘佛法僧’身上。你皈依了佛以后,就不能再皈依世间的鬼神;皈依了法以后,就不能再伤害其他的生众;皈依了僧以后,就要全心全意的爱护他、供奉他,听从他的教诲,谨遵他的谕令……因为他是三宝中唯一可以跟你对话的,前两者的意思都需要由他来转达、阐发,所以‘僧’就是佛法在世间的代言人,其地位自然至高无上,其所说的每一句话,自然都是如真理佛法般的存在。

而所谓成就了的圣僧是谁?自然是索南嘉措这样的转世活佛了。

这一套实在厉害,可以让信徒完全不理会世俗政权……因为世俗政权的贵人们,自身还在轮回中,自然无法引导信徒们超脱往生,只有完全听从圣僧比丘们的,才是唯一得救的方法。

索南嘉措伸手按在诺颜达拉的头顶上,为他灌顶,并经过梵音诵唱之后,用净水洒在他的头上,接受了他的皈依,并赐法名‘赞克拉瓦尔’,意思是‘仁慈如海’。

但到了乌纳楚时,索南嘉措却闭目摇头道:“你还无法皈依。”

乌纳楚瞪大乌溜溜的眼睛道:“为什么呢?”

“因为皈依了佛陀,就不拜其他诸天神鬼,皈依了圣法,就要以佛陀的教法行止,尤其不能杀人害命;皈依了圣僧者,不信异教旁门,亦不与罪友来往。”索南嘉措淡淡道。

“什么是‘罪友’呢?”乌纳楚有些不敢直视索南嘉措的目光,那双眼睛漆黑幽深、仿佛蕴含着宇宙奥妙,让人兴不起说谎的念头。

“‘罪友’就是那些教导、引诱我们伤害他人,不依因果的人。”索南嘉措含笑望着乌纳楚道:“女檀越,你可有这样的罪友?”

“……”乌纳楚面色变了又变,终是低头道:“没有。”

“好,我暂且相信你。”索南嘉措微笑道:“不过密宗有律,法不轻传。你的机缘未到,这次我不能接受你的皈依,女檀越还需在红尘中受一番苦。”诺颜达拉刚要开口,却见上师抬起手来,对乌纳楚道:“我观女檀越面相不凡,将来或牵扯千万人的福祉,望你能好自为之,不要坠入邪门歪道。”说着他伸出食指,轻点在乌纳楚的前额,她便觉得一股清凉沿着他的指尖钻进脑袋一路向下,经鼻尖下巴再到胸口,最后驻留在心窝处。便听索南嘉措轻声道:“我在你心头留下一点清明,望你从此之后三思而后行,以免抱憾终生。”

如果说之前乌纳楚还能守住心头清明的话,但经活佛这一番连揉带搓,竟不由失魂落魄,仿佛无限心事涌上心头的样子。

“拉瓦尔,带你的女公子先去休息,”索南嘉措吩咐道:“我和督师大人有话要说。”

“是……”诺颜达拉匍匐行礼,然后带着女儿下去了。

索南嘉措也屏退下人,佛堂中便只剩下他与沈默。沈默微笑问道:“上师看我有佛缘吗?”

活佛走下法座,在诺颜达拉先前的位子上坐定,笑道:“当然有,其实督师自己不知,你也是我黄教的一位转世比丘。”

“哦?”沈默端着茶杯的手凝住了,望着索南嘉措道:“为何我自己不知道?”

“转世灵童是需要有高僧接引教诲,修行十余年才能悟到自己的本身。”索南嘉措笑容神秘道:“而你转世于中原,我教在汉地无能为力,无法接引师弟,所以师弟一直出于懵懂状态,无法了悟自己的前生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把茶杯送到唇边,慢慢的呷着不太习惯的酥油茶,心念电转了片刻,才微笑道:“那如何才能了悟前生呢?”

“若是年幼未及启蒙,只需比丘灌顶即可,”索南嘉措道:“但如今师弟已过而立之年,早就心智成熟,难以动摇,强行灌顶,可能会扰乱你的神志,不可取。”顿一顿道:“所以除了自我修行之外,别无他途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
“师弟可能以为我在打诳语,”索南嘉措笑起来道:“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。”

“如何证明?”沈默沉声道。

“用我密宗之法。”索南嘉措的笑容,愈发显得神秘道:“但是要师弟对我完全开放心灵,因为你虽然未曾修炼,但毕竟是比丘转世,精神十分强大,除非你主动放开,否则我也无法帮你。”

沈默眉头微皱一下,旋即展开,心情变得有些复杂……他虽然不信鬼神,但对方毕竟是藏传佛教的一方圣僧,一直到五百年后,仍然被教徒狂信者,手段道行都绝不可小觑。下意识想要拒绝,却又隐隐觉着,对方是不会害自己的,因为那对他没有任何好处。

见他沉吟,索南嘉措也不着急,只是点着了一柱藏香,插在两人之间。

‘罢了……’沈默很快便明白处境,眼下拒绝是不可能了,那就只有小心应付了,千万不能着了对方地道。便点点头,沉声道:“请吧!”

索南嘉措伸出手道:“请给我你的右手。”

沈默依言伸出手,索南嘉措轻轻握住,微笑道:“合上闭目,放慢呼吸,听我诵一段经文。”

沈默便闭上眼睛,缓缓放慢了呼吸,听着索南嘉措用一种低沉悦耳的声音,吟唱起了神秘梵音。

沈默起先还保持警觉,但那梵音以一种奇怪的节奏传入他的脑海,竟牵引着他的呼吸逐渐减缓。不知不觉中,整个人感觉恍恍惚惚、平平静静,似已进入深层睡眠,但好像又清楚明白……就仿佛回到了婴儿状态,生命从头开始了。他看到自己的上一世,自幼父母双亡,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六岁,考上了全国数一数二的重点高校,毕业后回到家乡,进入某政府机关,十年打熬,终于到了出头的时候,却在一次大病昏迷之后,神奇地回到了五百年前,成为了一个叫潮生的十四岁少年。然后从父子相依的悲苦,到洞房花烛的和美;从寒窗苦读的艰辛,到金榜题名的得意;从身陷囹圄的困顿,到年少得志的飞扬;从江南一府的令尹到隆庆一朝的宰执;从严党时期的过河小卒,到掀翻徐党后的一言九鼎;从泥淖艰难的东南战场到金戈铁马的塞上草原;从志同道合的相许天下到互相算计的反目成仇;从以身许国的慷慨悲壮,到身不由己的艰难踌躇……

一幕幕浮光掠影,一场场大喜大悲,冲击着他的心灵,让他时而潸然泪下,时而自艾自叹……

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,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,那一柱藏香刚刚燃尽。便见索南嘉措微笑地望着自己。他伸手搓搓脸,发现自己好像回到十八岁时那样,心思清明,活力无穷。

“师弟可曾了悟?”索南嘉措微笑问道。

“你对我催眠了?”沈默意识到自己的异常,但并不觉着如何生气。

“我只是让你看清了自己的前生今世。”索南嘉措正色道:“师弟,你还不清楚自己也是转世重生的吗?”

“……”沈默定定望着索南嘉措,片刻之后,轻笑一声道:“是又怎样?我可不会当喇嘛的。”

“师弟执念了。”索南嘉措微笑道:“你承不承认,事实就在那里。冥冥之中自有因果,推动着你我的形迹,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千里相会……”说着突然咄声喝道:“师弟呵!我是为了接引你才来啊!”

沈默脑子嗡的一声,有那么一刹那,他感觉自己真被看穿了一般。他知道密宗有许多神秘的法门,也相信活佛转世有其奥妙所在。更重要的是,他本身真是二世为人的秘密,似乎被对方点破了……难道真要皈依?

但是,就算看穿了又怎样?对于政客来说,睁着眼说瞎话那是基本素质,甭管事实如何,自己说是就是,不是也是,说不是就不是,是也不是。反正,只要不当众被抓住手脖子,其他的都是浮云。

所以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,沈默的脑瓜便开始飞速的运转,分析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来了……首先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圣僧转世,自己前后两世,年过半百,看到貌美年轻的小姑娘,还忍不住想入非非呢,转世圣僧难道就这德行?更何况,就算自己是圣僧又怎样?难道真跟他回喇嘛庙剃度出家?

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?沈默不禁自嘲的笑笑,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思想。就算对方看透了自己又怎样,自己现在也看透了对方……索南嘉措,这位未来的达赖喇嘛!不仅是位受人尊敬的高僧,还是位卓越的政治家!

沈默的脑海中,迅速划过军情司搜集到的藏地资料……

藏传佛教教派林立,原先有四个主要的教派,按照所穿服饰和建筑的颜色,分红、白、黄、黑四教。而一代圣僧宗喀巴大师所创的格鲁派,其教理源于噶当派,但既有其鲜明的特点,又有严密的管理制度,因而很快后来居上,成为藏传佛教的重要派别之一,称为新噶当派,也称黄教。

格鲁派的兴起,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它教派,和支持他们的世俗政权的敌视与排挤。而且初创的格鲁派因其社会文化的根基还不牢固,只能在统治拉萨的明封阐化王羽翼下生存。好在历代阐化王信奉格鲁派,而且其教派确有他派不及之长处,因此发展壮大的很快,寺庙遍布后藏地区。

然而好景不长,随着第八代阐化王——帕竹王族的扎巴坚赞去世,王族内部为争夺继承权而发生内讧,帕竹王族的势力由盛而衰。不久以重臣与外戚双重身份的仁蚌家族干预王位继承,摄理政务,甚至以武力挟持王室。仁蚌家族不但在政治上背叛了帕竹王族,在宗教上亦同红教联结在一起,排斥、打击格鲁派。

格鲁派的处境急转直下,一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。在生存的压力下,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领导机构,使格鲁派所有僧众紧紧地团结在它的周围,与敌对的势力作斗争。于是,格鲁派首先采取了让他们的领袖人物转世相承的办法,从而避免内部因夺取领导权而引起的纠纷,得到一个稳固的领导集团。而且由于前后领导人在名义上是一个人,他的社会关系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下来,他的身分也可抬高到世俗贵族以上的地位,更便于和贵族领主们相周旋。

‘活佛转世’制度确立后,格鲁派的地位终于稳固下来,并在具有高超政治能力的‘活佛’根敦嘉措的领导下,帮助帕竹王族从拉萨赶走了仁蚌巴,并取得了主持祈愿大法会的地位。根敦加措还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,使格鲁派的组织更严密,更具有政治影响力。

然而理想还未变成现实,根敦嘉措圆寂,使教派重新陷入危机。这就迫使格鲁派上层决定继续执行活佛转世制度,将挑选转世灵童作为关系教派存亡的大事来办。经过寻访,终于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幼童,他就是沈默面前的索南嘉措。

根据军情司的细致调查,索南嘉措的俗世家族,与帕竹王族有着密切的关系,而不是格鲁派对外宣称的小农奴主家庭……他的生父在拉萨政权中担任要职,母亲更是帕竹王族的嫡系,且夫妻俩都是格鲁派信徒。

到这时,格鲁派与其他教派最大的区别彻底显现——那就是强烈的政治性!

当索南嘉措长大成人,接任格鲁派领袖时,形势又一次对他的教派非常不利——虽然仁蚌家族被赶下台,然而帕竹政权衰落不堪,另一个豪族辛厦巴家族趁机掌权,这个家族仍然支持红教,不仅把主持祈愿大法会的资格还给了红教,还禁止格鲁派僧侣参加大法会。

格鲁派再次在拉萨被边缘化。为了生存,他们不遗余力地寻找其政治与军事上的新的保护人和支持者,以期摆脱这种被歧视、排挤甚或夭亡的窘境。但是西藏地区已经没有可以胜任的势力了。

就在这时,俺答汗强势经营青海,其展示的实力,远超过藏区的任何势力,很多藏族的僧俗己归附于他。很显然,格鲁派将寻找后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……问题是,虽然俺答的儿子,驻守青海的丙兔台吉已经皈依了喇嘛教,俺答对这种宗教也不排斥,但并不允许他在属民中传播。

根据可靠情报,索南嘉措的舅舅阿兴喇嘛!已经秘密到过呼和浩特,求见了俺答,具体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,但结果是俺答将阿兴喇嘛奉为上宾,并派自己的儿子丙兔台吉,邀请索南嘉措往呼和浩特一晤,但索南嘉措却没有立即答应。

因为几乎同时,来自大明宰相的邀请,也摆在了索南嘉措的面前。

虽然这些年,俺答汗让大明王朝很没面子,并将明朝在青海塞外四卫全都拔出,只剩下一个西宁卫。但藏地,毕竟还是奉大明为主的——当初永乐皇帝在藏地封三大法王,分领喇嘛教;封护教五王,分领广袤藏地,并允许他们定期朝贡……因为朝廷向来秉承‘薄来厚往’地朝贡政策,其实明摆了,就是给这些藩篱土王以好处,换取他们乖乖听话不闹事。所以自永乐至今,藏地僧俗领袖争相朝贡,虽然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,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输血,使得明与藏地仍然维系着主臣关系。

是赴俺答的约还是赴大明的约,如果是一般人,大抵会选择前者,毕竟当时大明还未表现出收复河套的意图,本着‘县官不如现管’的指导思想,也会先把大明的约会搁一边,以免惹恼了俺答。

但作为史上最强的政治喇嘛!索南嘉措没有犯糊涂,就刚刚举行的军阅,他详细询问了借助大明驿传系统而来的驻京僧侣,并得出了明朝可能要有大动作,即使没有大动作,也有大决心的判断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他若是置大明宰相的邀请于不顾,去赴明朝大敌——俺答的约会,无疑将会得不偿失……至少索南嘉措这样认为。

于是他力排众议,马上回复大明,欣然动身启程。

出发前,力主与俺答见面的阿兴喇嘛!不无忧虑地问道:“俺答汗那边该如何回复?”

“诸葛亮还要三顾茅庐呢。”博学的索南嘉措答道:“一请便至,轻贱了本教,日后地位都受影响。”

“那,不怕被大明轻贱吗?”阿兴喇嘛心说你咋双重标准呢?

“我猜想,这次大明宰相和我们不谋而合了,我们又不打算在汉地传教,没必要做作。”索南嘉措淡淡道:“何况天朝上国的官员最爱虚荣,你敬他一尺,他就还你一丈,我们亏不了。”等到了半路上,才知道大明出兵河套,并顺利拿下了东胜城,俘虏了蒙古济农。索南嘉措在庆幸之余,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……大明是想让自己,来完成战场上做不到的事情了。

索南嘉措不会拒绝,因为有大明支持的话,他在草原上传教,变如虎添翼。如果能收服蒙古人,又和大明搞好关系,格鲁派就不是为生存发愁,而是要考虑如何领导全藏了。

无论是哪个方向,作为大明宰相,节制九边的沈默,都是索南嘉措实现目的地关键人物,如果能把此人皈依,大事可成!

所以从一开始,索南嘉措便把目标放在了沈默身上,然而对方显然对宗教的东西不感冒,自己费尽心力,讲得天花乱坠……为了描述西方极乐,甚至借用了净土宗的说法,就为了能把他皈依了。无奈三天下来,给那父女俩都洗了好几遍脑,这个一直认真听讲的沈督师,却一直只是报以欣赏的目光,实际上无动于衷。

对于这种仅凭口舌无法说服的顽固分子,索南嘉措不得不出绝招了。这一日从开始,他就在慢慢地布局,先是利用诺颜达拉的皈依暖场;再用这些天来,观察乌纳楚言行得出的结论,狠狠震撼一下沈默的心防。见他还是无动于衷,只好用上了真言密法,辅以安魂之香,把对方给催眠了。使其在催眠的境地中,感受西方极乐世界……在其回过神来之后,又以极富蛊惑性的语言,甚至辅以狮子吼,来使他皈依。

然而,结果,这厮竟然还是不肯皈依,这还是索南嘉措布法点化十几年来的首次,气得他差点要犯了嗔戒。

但他毕竟是三世转生的高僧,面上丝毫没有异样道:“师弟原本是了悟了的比丘,自然有你的修行法门。看来这一世,已经决定在朝廷里修行了。”说着了悟似的笑笑道:“也对,身在公门好修行嘛!师弟依止坚定,定可一日千里,实在羡煞我也……只是要切记,尽量要少沾因果,多行善举啊!”

“多谢师兄教诲。”沈默也见好就收,给对方个台阶道:“日后还得师兄多多指教。”

“指教谈不上,只是把一些你忘掉给还给你。”索南嘉措笑道:“方才那套功法,回头我传给你。每日练一遍,可以让你百病不侵,神清目明,无论将来你做什么,都是大有裨益的。”

“这个法,能探知别人内心吗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当然不能。”索南嘉措看他一眼,笑道:“人的心房有灵魂守护,哪怕是进入那种玄妙状态,也会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心灵。也许有邪道法术,可以强行打开守护,探知人的内心。但你我比丘,既然皈依佛法,又怎能再去染指邪魔外道呢?”他介绍的这么清楚,显然不只是为了让沈默了解,还有撇清自己的意思:“这个法,只能引导你返璞归真,时时以孩童之心来修正自己行止上的偏差。”

“那真有些可惜,”沈默笑起来道:“不过也好,人有保守自己的秘密的权利。”

“是的。”索南嘉措点点头,笑道:“只是你的秘密,好像有点多啊!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难道师兄没有秘密?”

“修行之人必须有赤子之心。”索南嘉措摇头笑道:“必须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,方能二障清净,不碍修行。”这话无疑宣布斗法结束,进入正题。

“真的吗?”沈默自然听出来了,对于索南嘉措这种拿得起、放得下,他心里确实佩服得紧,便也不客气,微笑道:“那我倒要问问,年初,阿兴喇嘛为何要去草原。”

“是我派他去的。”索南嘉措果然坦诚道:“为的是说服俺答接受本教。”

“结果呢?”沈默问道。

“俺答汗,已经皈依了。”索南嘉措有些郁闷看他一眼,心说,我坐下喇嘛都能搞定俺答,现在本座亲自出马,却拿不下你,实在太不给面子了。还是说我藏传佛教,天生就不适合汉人?

……

PS:《明史》上说索南嘉措‘有异术能服人,诸番莫不从其教,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,亦皆俯首称弟子,自是,西方只知奉此僧,诸番王徒拥虚位,不复能施其号令’。我也不知道这位上师有何异能,只能瞎琢磨了一套,上师勿怪。

后面保证没有任何艰涩的东西了……

大概在二十年前,俺答率军讨伐青海的瓦剌人,很快取得了胜利。在回军途中,俺答汗遭遇了一支藏人的队伍,看到他们满载的货物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于是商队全部成了他的俘虏。

对于以战斗为生的蒙古人来说,这次劫掠实在不值一提,按照惯例,财物和俘虏将被分配,成为俺答汗部下的财产和奴隶。但在商队中有百多名红衣黄帽的僧人,为首的喇嘛要求见到俺答。

出于好奇,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,俺答答应了。那位饱读经书的佛徒见到了俺答汗,向他表达了佛祖的祝福,让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些俘虏不是可以成为他的奴隶的,因为他们已经全部献身于伟大的佛祖了。并且他说出了让俺答震撼的名字——大元国师八思巴。他们是八思巴的弟子。

这是元朝灭亡以后,蒙古人第一次接触到藏传佛教的僧侣。也许是佛徒们的话让俺答汗感到震撼并随之平静,也许是对于祖先曾经推崇备至的宗教的尊重。俺答汗释放了这些喇嘛!

随后双方便各回各家,再没有什么联系。

但是二十年后,当年那个说服俺答的僧侣——阿兴喇嘛!却造访了俺答的王城。

虽然时隔二十年,俺答汗仍然为那些饱学僧侣的风度和虔诚所折服,因此对喇嘛并不反感,在疑惑中,他再次接见了阿兴喇嘛!问对方的来意。

“八思巴大师的现世化身已经觉醒,他派我前来,告诉可汗,您就是现世的薛禅汗化身!”阿兴喇嘛开宗明义道。

薛禅汗便是忽必烈,当年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国师,扶持萨迦政权,而佛教也给了忽必烈打破传统,改变汗位继承制的神性源泉,双方紧密合作,建立了无比之经教政世!

这一番话,对俺答汗来说,犹如醍醐灌顶,让他仿佛一下找到了指路的明灯!

俺答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?绝不是未能与明朝通边互市,而是自己始终苦苦追求,却无法得到全蒙古的大汗之位!他努力大半生而未能得偿所愿,是他实力不济吗?放眼蒙古,谁是他麾下勇士的一合之敌?是他才略不够吗?被赶到察哈尔的图们汗,跟他比起来,就像野鸡与雄鹰。但为什么对方仍是蒙古公认的大汗,而自己就始终无法取而代之呢?

原因只有一个,自己出身旁系,而对方则是该死的正统。这狗屁正统虽然一文不值,却能让英雄含恨终生。就像他的父亲,达延汗的第三子,蒙古济农巴尔斯博罗特,在达延汗死后,以侄子博迪年幼为由自称大汗。却引得其他的兄弟不服。待博迪成年后,便一起逼着他的父亲退位,把汉位让给了正统。

这份羞辱使俺答的父亲一蹶不振,很快便在郁卒与嘲笑声中逝去了。这也刺激了当时还年幼的俺答,从此他一生南征北战,东伐西讨,拼命壮大自己,就是想有一天,能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,成为全蒙古真正的大汗!

这些年下来,他的势力自上谷抵甘凉,弯庐万里。东服土速、西奴吉、丙。成为大漠南北实际上的最高首领,就差大汗的冠冕了。想要真正取代大汗,‘永长北方诸部’,唯一的障碍就是‘汗统嫡长继承制’的传统观念了——蒙古各部落,仍然奉察哈尔的汗廷为正统,坚决不愿意改换门庭。他又碍于名分亲缘,无法对避而远之的图们汗下狠手,于是一直这样拖着。眼看着两鬓染霜,英雄迟暮,心中的理想却依然难以实现。

为了达成愿望,他在呼和浩特建立了自己的国度——金国,自称金国可汗。对于这个政权的建立,无论是大明,还是蒙古的汗廷,反应都十分冷淡。这让俺答在安心之余,又感到十分的失望,原来他们都把这个政权当成笑话……是啊!就连我自己,也不相信这个金国可汗,可以代替从儿时便渴望的蒙古大汗。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偏支,此生便注定无法成为正统吗?

但是阿兴喇嘛的出现,他带来的那个说法,让俺答一下子就找到了对付传统力量的武器……如果我让这个宗教传遍草原,众人所皈依的宗教可以证明我是世祖的化身,自己的心愿不就可以达成了?

想到这里,年近古稀的俺答汗兴奋起来,正在消散的雄心再次汇聚在他的身上。一连几天,俺答汗与阿兴喇嘛面谈,听他详细解释了佛教‘三宝、六道、八戒’的具体含义,介绍佛教经典《甘珠尔》和《丹珠尔》。

俺答汗被深深吸引,当阿兴喇嘛离去时,他已经皈依了黄教,成为格鲁派的信徒。他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见到索南嘉措,希望现世的八思巴能够给予自己称汗的力量。但迎接活佛必须先要有驻锡之所,俺答于是下令,倾尽全力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恢弘的喇嘛庙。

在资源匮乏的草原上,修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,势必要加重对板升汉民的压榨,激化日渐尖锐的矛盾,然为了毕生的夙愿,俺答还是一意孤行。今年喇嘛庙将要建成,他便派出丙兔台吉为首的特使团,携带大批贵重礼品,赴藏恭请索南嘉措赴蒙古传教。

见俺答热烈响应,索南嘉措自然大为欣喜,就在他考虑是否动身之际,沈默的邀请到了。

“这就是我与俺答汗的所有交往。”索南嘉措是个有分寸的,进入正题后,便不再神神道道,而是示之以诚道:“至于是否宣布俺答汗和薛禅汗的关系,当然还要听朝廷的意思。”

回到正事上,那个执掌乾坤的沈阁老又回来了,他轻啜一口酥油茶,淡淡道:“这和贵教的事业关系很大吗?”

“是。”索南嘉措点点头:“自上而下的传教,可以事半功倍;而自下而上的传教,不仅会事倍功半,还会因为缺乏世俗政权的保护,而付出许多鲜血,甚至导致失败……这是我派用多年挫折换来的经验。”说着坦诚地望向沈默道:“但自上而下的坏处在于,世俗政权的首领大都是雄才伟略之辈,不会仅仅因为个人喜好而允许传教,只有拿出让他们心动的理由才行。”

“俺答是元世祖的转世,”沈默微微笑道:“我虽然没见过俺答,但想来他极爱这个说法。”

“是。”索南嘉措颔首道:“朝廷是否担心他会因此做大?”

“师兄的看法呢?”沈默反问道。

“不会。”索南嘉措恳切道:“我佛慈悲,最能化解戾气;我也会竭尽所能,使其恭顺,与朝廷罢兵言和,永不为患。”

“我相信,”沈默点头道:“这也是我请师兄前来的一桩心愿。”说着望向索南嘉措道:“既然师兄坦诚相对,那我也言无不尽……对于格鲁派在蒙地传教一事,朝廷是十分支持的。”索南嘉措听了,没有流露太多的喜色,他在等着沈默的‘但是’。

果然,便听沈默顿一下道:“但是,朝廷有三个建议,希望师兄考虑。”

“师弟言重了,”索南嘉措正色道:“朝廷但有吩咐,师兄安敢不从?”

“不会让师兄为难的。”沈默一脸和煦地笑道:“第一个建议是,希望能平等的对待蒙古各部。”索南嘉措点点头,示意他说下去,沈默便接着道:“第二个建议,希望佛经由藏转蒙地翻译工作,由礼部同文馆提供支持;最后一个,请师兄在合适时候,调解这场战争,让蒙汉之间,永沐和平吧!”

听了沈默的话,索南嘉措久久不语,对方的这三个要求,都有着很深的政治目的……第一个,是要防止俺答真的在格鲁派的支持下,成为一统草原的蒙古大汗;第二个,是想让传入蒙古的教义有利于朝廷;第三个,是希望格鲁派成为蒙汉和平的桥梁,而不是帮着蒙古人对付汉人。可见朝廷希望喇嘛教入蒙,是想借助格鲁派驯化蒙古族人的野性,却绝不想自掘坟墓,养虎贻患。

明白了沈默所图,索南嘉措倒有些好奇,想知道对方哪来的自信……第二个要求还好说,至于第一和第三个,就算现在答应了,自己或者继任者阳奉阴违,甚至助纣为虐,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?

“明人不说暗话。”听了对方的疑问,沈默沉声道:“大明已经下定决心,全力扶植藏传佛教在藏蒙青海等地的传教活动,并一改往日分而治之的策略,只支持格鲁派一家。”

饶是索南嘉措定力超人,听了沈默的话,还是忍不住精神一振,双手合十念了声佛,却又谨慎问道:“不知朝廷……为何看重我格鲁派,不瞒师弟说,其实我们格鲁派的处境并不妙。”

沈默心说,你要是已经妙了,我还不找你了呢。但话不能这么说,他轻叹一声道:“大明建国二百年,与蒙古各部也打了二百年,结果除了无数男儿战死沙场,两族百姓历尽困难,国力民力耗尽之外,竟没有任何结果……依然谁也奈何不了谁。”说着他长吁口气道:“现在,到了问一问,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,难道双方不能和睦相处吗?”

索南嘉措又宣一声佛号,目光热切地望着沈默道:“师弟还说自己不是比丘转世?”说完一脸感叹道:“如果能化解这场百年仇恨,使蒙汉像汉藏一样和平相处,这份功德便足以让师弟大功告成了。”

“但愿如此,”沈默干笑一声,岔开话题道:“经过多年思索,我意识到,除了在军事上让对方敬畏之外,只能用经济和文化这两只手来达到目的。至于前者,我会在适当的时候,促成蒙古通贡互市,并帮助他们摆脱贫穷的;而后者,要比前者还伤脑筋。我最先考虑的当然是儒学,但想体会儒家思想,至少得肚里有些墨水,这个在汉地尚且难以普及,更别说蒙地了。”

“那就只有借助宗教,汉地有道教也有佛教,但都教义含糊、组织疏散,难当大任,更因其汉人身份,无法得到蒙古人的认同。”沈默看一眼索南嘉措道:“经过一番寻找,我发现藏传佛教曾是蒙元帝国的国教,这无疑可以让那帮满脑子祖先荣光的蒙古人轻易接受贵教。”轻咳一声,他接着道:“至于为何从贵教五派中选择了格鲁派,这是因为据我所知,这些年来,藏传佛教各教派横行不法,戒律废弛僧人腐化堕落,出现了严重的‘颓废萎靡之相’,显然不堪大任。”

“而宗科巴大师所创的新黄教,却废弃其它教派的不良风气。严格教规,约束僧侣,教人向善,以和为贵,深得藏族百姓赞赏和推崇。”沈默夸赞道:“虽然目前的处境还不乐观,但我相信,贵教的未来终将辉煌!”

沈默的语气恳切而又诚实,让人很难不相信他所说。索南嘉措终于绽出笑容道:“多谢师弟吉言!我向朝廷和师弟保证,但凡佛光照耀之处,就不允许有损害大明的事情发生!”

“师兄仁德,实乃三族之幸!”沈默一顶高帽送了过去。

双方这就算达成了共识,索南嘉措十分的满意,对朝廷的态度自然更加恭顺:“接下来如何去做,全凭师弟吩咐。”

“你那新收徒弟的族人,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,”沈默淡淡道:“之前我便答应帮他们渡过难关,但现在我想把这个人情送给师兄,不知你可否愿意接受?”

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”索南嘉措双手合十道:“愿意至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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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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