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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6章 千骑卷平冈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68 2021-10-18 14:35:34

对于军人来说,寄希望于对手被时间击败,是耻辱的想法。但对于政治家来说,只要结果符合心意就行,至于实现的方法如何,根本不重要。所以沈默的豪言壮语,只是对将领们而言的,内阁之所以会选择在此时开战的原因,他并没有说明。

实际上,内阁的改革仅在试行阶段,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强力抵触,如果到了全面推行阶段,局面会不会彻底失去控制,谁也说不清。想要度过这最危难的展布期,内阁无疑要极力加重权威……在大明这种政体之下,除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外,还得让朝野上下都老实闭嘴,乖乖听话才行。

皇帝自然是支持师傅们的,可要想堵住朝野诸公的嘴,就连皇帝也办不到……别说隆庆,纵观国朝历史,除了杀人如麻的二祖勉强可以做到,其余任何一位皇帝都做不到。

皇帝都做不到,做臣子的自然更做不到。那就只有一个办法,让国家进入一种低烈度的战时状态了……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,就是严刑峻法,少议高效。内阁可以公然集权,也没有人敢乱说什么,而又因其并非全面战争,即使失败了,也不至于无法收拾。

当然以高拱沈默张居正的智慧,绝对不可能单单因为改革需要,就一意孤行发动战争……那是疯子不是改革家。事实上,他们是经过反复斟酌,认为此时进行一场局部战争,是有可能取胜,并扭转大明边防的被动局面的。

首先,现在是蒙古人几十年来最虚弱的阶段。最近几年来,明军各边频繁以小股骑兵出击捣巢,杀虏家口,赶夺马匹,尽烧边外野草,致使蒙古各部部民冬春人畜难过,人口财产都损失很大。这种小刀割肉的方法,不知不觉中,便将蒙古边境部落的实力削弱了不少。

而在蒙古方面,俺答棘手于兀慎部的敌意……这个兵强马壮的部落,亘在大明边境与俺答之间,一旦他像往常一样,率大军入寇大明,就得担心会不会被兀慎部抄了后路,或者被他们踹了王庭。所以兀慎部的问题一日不解决,俺答便如鲠在喉,无法分神他顾。

而且祸不单行的是,自嘉靖末年开始的持续自然灾害,同时困扰着俺答汗统治下的蒙古各部,比如他王庭所在的呼和浩特,以及毗邻的板升地区,已经前后五年,几乎持续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……奇寒的冬季使大批的牲畜冻死,而少雨的春夏,则使牧草生长困难,加上明军人为的破坏,使蒙古人的生计大受破坏。为了维持部落生存,俺答不得不忘记自己曾定下的‘善待归降汉人’的政策,默许蒙古人对半生地区归附汉人的掠夺。

汉人的庄稼本身就减产严重,又被蒙古贵族横加抢掠,日子愈发难过。隆庆改元之后,沈默授意当时的宣大总督霍冀,上奏朝廷请悬赏格,优录板升降人,以削俺答实力。朝廷准奏之后,悬赏便很快传遍了整个板升地区,使不少人萌生南归的念头,并很快便有人付诸行动。

第一批来归的汉人中,白春等五人各有部落,产畜饶富。至是各率众来归。其余携家带口、零散出逃的也不在少数,朝廷尽宥其罪,并授予白春等人卫百户,任其择地而居……反正边境一带就是不缺地方。如此一来,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便放下心来,也生南归的念头,致使板升地区的民心大受动摇。

种种迹象表明,现在是二十年来,俺答最虚弱的时期。被沈默齐聚在兵部职方司的高参们一致判断,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,再过几年俺答必然会缓过劲儿来,到时候大明必然会丧失这得来不易的主动权,再也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,在战与不战之间徘徊了。

那就克服万难打一场吧!赢了,给大明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,输了,再说输了的……

“我们的战略是,”沈默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:“东线采取守势,中线积极防御,全力在西线取得突破!”说着他手中的指挥棒,落在了地图中的黄河几字弯上。那里便是‘天下黄河、唯富一套’的河套地区……

他这坚定的一指,登时让满室众将血脉贲张、呼吸粗重起来。那是‘复套’啊!这世上没有什么,比这两个字更能让大明人血脉贲张了!

河套,就是指黄河三面环绕的地带,因为形似套而得名。该地区由于靠近黄河,有优越的自然条件。千里沃野、宜农宜牧,乃是整个西北难得的富饶之地。更重要的是,此地北与浩瀚的蒙古高原一河之隔,南倚中原内地,地理位置得天独厚,乃中原政权与游牧民族必争之地。

如果中原政权占据此地,则三面阻河,敌难入寇,而我易防守,如此可以最小的代价稳固两千里西北边境,使甘陕内地不惹刀兵。但如果被游牧民族占据了河套,则两千里边境洞开,敌骑来去自如,而我军无险可守,疲于奔命,也无法阻挡其内侵。

所以自古以来,河套地区就是游牧民族和汉民族间相互征伐的主战场。毫不夸张的说,河套的得失,关系到明王朝的安危存亡。

元灭明兴之际,太祖朱元璋反复遣兵扫荡,始将蒙古势力逐出黄河,赶往漠北。为了加强对此地的控制,太祖置东胜卫于河外,并置丰州、云川、兴和、镇虏、玉林等卫,皆驻有重兵,用以环卫河套,构成一捍御蒙古南下的坚固防线。大明驻兵东胜,因河为守,使榆林、延绥诸边不被兵革之祸者,垂六十年。

毋庸置疑,东胜卫的设立,曾有效地抑制了蒙古渡河入套。然而在靖难之役中,部分蒙古部落支持朱棣,屡立战功。在夺取天下后,朱棣主动辍东胜以就延绥,将防线后撤数百里以表谢意。

在当时朱棣看来,蒙古人已经被打成了孙子,自己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,却没想到这对自己的不肖子孙来说,失去了河套之险后,便则以一面之地遮千里,先天就陷入了战略被动。起先,二祖余威尚在,蒙古人还不敢南渡黄河,直到正统十四年‘土木之变’后,东胜落于也先之手。迫于形势,明朝将大同以西之玉林、云川等卫尽行内撤,黄河以北屏蔽全失,失去了阻遏蒙古部落进入河套的最后屏障。

至是,套中六七千里沃壤尽归蒙古。外险尽失,宁夏屯卒反备南河,此陕西边患所以相寻而不可解也。蒙古诸部乃乘虚而入,开始大规模进驻河套,又以河套为依托四出攻掠,使明朝北部边防全线吃紧,陕西边患殆无虚日,八郡之民疲于奔命,大明边事遂无可救药……所以‘东胜之不守,藩篱自撤,大为失策。以至河套不复、无险可守,日事干戈百有余年。’这已经是大明妇孺皆知的共识,克复河套也成了几代大明君臣的毕生夙愿。

到了成化年间,在大学士李贤的支持下,总制关中军务的王越复议搜套复东胜,以图大举,廷议从之。后朝廷又三遣大将出师,直到成化九年秋,王越以轻骑袭‘套寇’于红盐池,擒斩千余级,尽烧其庐帐而还。受此打击,套内北元诸部皆渡河北去,边患稍息。

但是,这种状况仅维持了二十年左右。弘治年间,鞑靼部一代英主达延汗,即明人称之为‘小王子’统一蒙古各部,势力大增,复拥众入河套驻牧。在其指挥策动下,蒙古各部声势大涨,频频入寇大明,官军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,只能顾此失彼,疲于应付,跟本无法阻止蒙古诸部的入犯。

到了武宗正德年间,大明起起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宁夏、延绥、甘凉军务,于是杨一清请复守东胜,主张‘因河为固,东接大同,西属宁夏,使河套千里沃壤,归我耕牧,则陕右犹可息肩。’然而杨一清刚刚扭转了战争的被动局面时,却因忤刘瑾遭罢,其议遂寝。此后,北方蒙古诸部屡屡入寇,动辄聚众数万,杀掠甚惨。而朝廷所任命的封疆大吏多系庸碌之辈,直到嘉靖初年,小王子病死,曾铣出任三边总督,大明才重新夺回了主动权。

当时蒙古各部四分五裂,互相为敌,自顾不暇。而大明经过嘉靖初年的拨乱反正,已经恢复了元气,综合分析形势之后,曾铣上书朝廷,请求出兵河套,并提出了完整的复套计划,被朝野上下认为可行,嘉靖皇帝也是支持的,于是掀起了一股复套的热潮,九边将帅皆摩拳擦掌,誓要恢复河套,完我金瓯!如果彼时君臣一德,将帅同心,经过数年的充分准备,大张挞伐之威,曾铣的计划是完全可行的。可惜后来风云突变,反复无常的嘉靖在决意之前突然犹豫,担心一旦战败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。时任首辅的严嵩抓住机会,怂恿皇帝搁置‘复套’之议,以此打击全力支持此议的首辅夏言。后来更是授意仇鸾构陷曾铣,并以‘廷臣结交边将’的罪名,将夏言拉下马来。

嘉靖二十七年,兵部尚书、三边总督曾铣被杀。是年秋,蒙古诸部相率入寇大同、宣府,严嵩多次以边警激怒世宗,谓:‘此夏言、曾铣开边启衅,故报复耳。’嘉靖遂令将夏言弃市。在此期间,不少大臣与督抚边将都因复套之事遭受了打击,朝中大臣参与议复河套者悉夺俸,言官廷杖有差,巡抚谢兰、张问行、御史盛唐等人,均遭贬黜……

至此,朝中再无人敢议‘复套’,使大明失去了掌握战略主动的黄金机会,加之嘉靖与严嵩等人对边事缺乏远见、措置无方,对蒙古诸部请求通贡互市问题态度消极,缺乏变通,使各边境形势日益恶化。嘉靖二十九秋秋,俺答汗纠集蒙古诸部大举入犯,薄近都城,严嵩认为‘败于边疆尚可欺瞒,败于京城无法掩饰’,于是不许军队出战,任俺答在京师附近大肆抢掠,最终饱掠而去,是为震惊中外的‘庚戌之变’。

后来,俺答汗不断派人请求通贡互市,也表现了与大明改善关系的诚意,但因为庚戌之耻,难以释怀,均被嘉靖拒绝。从此,边境战火再起,虏患日烈。俺答汗率蒙古诸部屡屡犯边,宁夏、甘肃、大同、宣府、延绥诸边镇岁无宁日,边将死难者日多,百姓被杀者更是不可胜纪,终嘉靖之世,北疆一直笼罩在硝烟弥漫之中。

这种状况,直到严嵩去职、徐阶当政后才有所改变。可见,议复河套的失败,对大明北疆防御产生了多么不利的影响。而在座诸将,在曾铣提议复套之时,便大都在九边服役,虽然那时只是中下层军官,但仍然对当时各镇砺兵秣马,只等一声令下,便灭此朝食的昂扬斗志记忆犹新,也同样对议复失败,曾铣被害而痛心疾首、深以为憾。

这些年来,多少前辈上司,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,不是自己的子孙后代,而是生不能复河套川,死无颜见曾大帅!

‘复套’,已经因为承载了太多代人的夙愿,而变成了烙在大明人心中的一个情结。

所以沈默一提出‘复套’,那些东南的财主们,就愿意支付子弟兵的军费;所以沈默一提出‘复套’,在场的众位将帅全都按捺不住,一反常态的争相请战!

“中堂大人,一定要让末将去啊!我曾经在曾大帅帐下效力,对那里熟得不得了!”

“阁老,要用末将啊!我爹临死前,让我指天发誓,如果朝廷有复套那天,一定要奋勇争先,哪怕当一名马前卒,也要站在复套的战场上!”

“督帅大人,您把俺从四川调来,就是为了复套的吧!肯定不能少了俺!”

“论起捣巢奔袭,俺老马数第二,大明就没人敢数第一,大人,您能不带我去?”

望着争先恐后的将军们,沈默笑了起来,军心可用,军心可用啊!

待众将激动之情稍定,沈默才笑道:“诸位积极请战的心情可嘉啊!但是九边战线绵长,都去收复河套了,那宣大前线谁来守护,蓟镇京师如何拱卫?”顿一顿道:“所以,肯定是要有分工的。”

众将顿时屏息凝神,巴望着沈默,希望他能点将点到自己。

“收复河套,三边驻军的力量是不够的,”沈默淡淡道:“为此朝廷已经在三年之前,便从京军三大营选锋,充以南军,以及招募的新兵,编成了选锋十营,花费巨资加以训练。练兵千日,用兵一时,这次就用他们支援三边了!”

沈默话音一落,会议室内嗡得一声,众将又一次按捺不住了……戚继光、李成梁这些选锋营地将领,以及刘显、李锡、姜应熊等三边将领,自然心中暗爽。至于王崇古、陈其学这二位三边督抚,因为早就知情,尚能保持宠辱不惊。

但其它两位总督麾下地将领就不干了,大声嚷嚷道:“凭什么让他们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家伙出风头,我们不干!”

“谁说戚将军没上过战场!”戚继光含蓄,李成梁却是个不吃亏的,针锋相对道:“戚将军百战百胜的名头,是自封的吗?”

“那是在东南,和土匪似的倭寇打,算什么本事?”

“在万全右卫也是和倭寇打吗?”

“那也靠了我老马使出老命去诱敌,不然鞑子是傻得是吗?迎着头往车阵上撞?”

“够了!”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之时,沈默拍案大喝一声,顿时让场面一滞。他盯着马芳道:“德馨兄,你是不是输给我一个承诺?”

“啊……”马芳顿感不妙,但那天众目睽睽,证人都在场,岂能赖账,只好吞声道:“是。”

“我现在就要你答应我,帮着谭部堂把宣大守好。”沈默一字一句道。

“大人……”马芳郁闷道:“您也太狡猾了吧……”

“怎么,马王爷不是一个吐沫一个钉,要食言而肥了吗?”沈默激他道。

“当然不是……”马芳垂头丧气道:“可是防守从来不是末将的强项,没有我,总督大人和老尹也能做好。”五六十的老头了,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道:“大人,就让我去河套吧!”

“德馨兄。”沈默也软化下态度,走到那面地图前,语重心长道:“你看看,俺答的王庭在哪里,离着黄河也就是一天的路程。而河套又是他经营已久的腹地,如果没有人能牵制住他,他一定会率大军南下渡河,支援河套诸部的,到时候一场对河套的局部战争,就会演化为和俺答的全面决战。真到那一步,胜负难料不说,朝廷能吃得消吗?”

见马芳低头不语,沈默继续道:“这次作战,蓟镇的兵被抽掉了一半,支援三边。为何不动你们宣大的部队,原因就在这里。朝廷需要有一支强大的力量,在宣大方向牵制俺答。一旦他敢派大军南渡黄河,你们就立即起重兵直逼呼和浩特城。拿不下河套,我们拿下呼和浩特,一样是一场大胜,就看俺答愿不愿意做这个交换了!”

“这事儿别人确实干不了……”马芳终于点头答应,不再非要加入复套大军了。

将宣大这边安抚下来,沈默又望向曹邦辅及其麾下众将道:“把戚继光和李成梁抽走,防卫京师的重担就落在你们肩上了。”

曹邦辅默默点头,他这个总督所防备的方向,主要是辽东的土蛮部和兀良哈三卫,论实力肯定不如俺答,但更加凶残贪婪,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渔利的机会,自己面临的压力肯定小不了。

沉吟片刻,他低声道:“我只能向朝廷保证,不让大队的鞑虏侵扰京畿。”

“这就足够了!”沈默重重点头道:“只要能做到,就是大功一件!”

为各镇分配完任务后,沈默昂首沉声道:“诸位,虽然分工不同,但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……实现几代前辈未竟的事业,驱逐鞑虏,收复河套!为此恳请诸位和衷共济、精诚团结,只要完成各自的任务,来日庆功之时,便皆是我大明首功之臣!”

众将轰然应声,立誓不辱使命!

第二天,大军集合,皇帝讲话,表彰夺魁的部队,鼓励众将士刻苦训练、奋勇杀敌,然后便宣布军演圆满结束。

军演之后,皇帝与众臣起驾回城。各路大军也打点行装,各自返回驻地。

然而在回京的人群中,看不到内阁次辅沈默;原本应该返回保定的选锋十营也悄然改变了方向,混在固原、榆林、延绥等镇的队伍里,一起向西开拔。

当日傍晚大军下营时,沈默才穿一身不起眼的五品官服,出现在了王崇古的总督大帐中。

“这许是国朝最低调的一次大军出征了。”王崇古早就守着一桌酒菜等在帐中,看到他这样出现,虽然不意外,却也分外感慨道:“堂堂节制九边的督师大人,竟要在自己的军营里白龙鱼服。”

“你以为蒙古人真是瞎子?”沈默洗了把脸,接过陈其学递过来的热毛巾,在面上捂了捂道:“他们有白莲教帮忙,对大明境内的事情了若指掌。”

“也幸亏白莲教的信徒多是贫苦人,不然这么大规模的军队调动,就算借着阅兵的幌子,也瞒不过明眼人的。”陈其学的年纪比沈默和王崇古都要大,资历也比他们老,在陕西巡抚任上干了八年,政绩卓著。当初三边总督出缺,人们都以为他必然接任,谁知却被王崇古从天而降,挡在了前头。但这位老先生很有长者风度,既不摆老资格,也不消极怠工,依旧兢兢业业的当好他的巡抚,协助总督处理三边政务。因此深得王崇古的尊敬,沈默也很敬重他。

“不求能瞒他们多久,只要能保证首次进攻的突然性,就值了。”沈默稍加推让,在正位上坐了。陈其学也入席,与王崇古东西昭穆而坐,但王崇古执意把盏,也只能随他去了。

因为是在军营,三人只是稍稍喝了几倍便不再饮,不过行军一天,即使是贵为督抚也一样只吃了些干粮点心,都饿得前心贴后心,所以饭量都比平时大了不少。

填饱肚子后,亲兵撤去杯盘,擦净桌子,上了茶水,便悄然退下。

王崇古把一副皮制的三边地图展开,铺在桌上,上面用红黑两色的笔迹,密密麻麻标注着一村一堡的地名。黑色的,是大明控制的区域,红色的,是鄂尔多斯部的地盘,双方势力范围一目了然。

明蒙在河套的分界线是榆林边墙。这道边墙以榆林镇三十六堡为中心,东起清水营紫城岩,西抵宁夏盐池东北,延表二千余里……其实就是沈默曾经那个时代,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与陕西省的分界线。

虽然知道沈默对套虏的情况肯定不陌生,但作为开场,王崇古还是简单为他介绍道:“河套以内的鞑虏,都是俺答兄长、蒙古济农衮必里克的族众,统称为鄂尔多斯部。衮必里克死后,他的儿子诺颜达拉继承了其父济农的位子,却无力压服其兄弟,要不是有其叔父俺答镇着,恐怕兄弟九人早就打成一团了。”

“后来在俺答的调解下,兄弟九汗分析另居,甚至狼台吉等几人率部过了黄河,散处河西,鄂尔多斯部的势力更是分散。加之诺颜此人又缺乏统驭能力,素无威望,就更加衰弱了。”王崇古喝口茶水,在地图上指点给沈默看道:“目前在河套地区,诺颜占据我们曾经的东胜右卫,以之为汗庭。他的二弟拜桑占据达拉特,三弟维达尔玛占据鄂托克;四弟诺木塔尔占据乌审;五弟布扬古占据准格尔;六弟班扎拉占据乌拉特;七弟巴特占据锡尼;八弟阿穆尔占据伊金霍洛,九弟鄂克拉占据鄂托克。这些部落都不算大,最大的自然是诺颜部,有六七万人口,控弦过万人;最小的班扎拉部,才万余人口,控弦两千而已,其余部落在两者之间,大都是三五万人,控弦七八千的样子。全体动员的话,总计兵力应该在六七万左右。”

“真够唬人的。”沈默端着茶盏,嘿然笑道。

“确实只是唬人而已,如果他们兄弟能齐心协力,我们根本不会打他们的主意。”王崇古点头道:“可从地图都能看出来,除了阿穆尔的部族紧挨着诺颜的王庭之外,其余兄弟都离得他远远的,看起来是在拱卫他,实际上是不愿受其管制。就连阿穆尔,也不是为了拱卫诺颜这个济农,而是肩负守护成吉思汗王陵之职,没法远离而已。他们兄弟之间关系恶化,早已经积重难返,不可能形成合力了。”王崇古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但这样一来,这些部落散落在方圆六七千里的草原之内,让我军进剿捣巢的难度大增。”

“这段边墙为何没有变化?”沈默沉吟片刻,指着神木县以北的一段边墙道。

“哦!是地图上还没来得及改。”王崇古道:“从下官到三边不久,便开始按照大人的意思将这段边墙不断向北扩建,如今已经是这个形状了。”说完用指甲在那段边墙上,向北画了一个夸张的弧线道:“实际情形只多不少。”

边上的陈其学补充道:“向西北方向足足扩进了四十里。”

“蒙古人什么反应?”沈默问道。

“他们只以为我们是在争地皮,而这一片地区十分荒芜,不适宜放牧,所以除了有斥候偶尔过来探看外,并没有引起他们更多的注意。”陈其学道。

“很好,这里就是我们攻势发起的地方了。”沈默一指点在那个边墙突出部道:“这回我们不费力搜套了,直捣虎穴,先拿下东胜再说!”如果会看的地图的话,你会惊诧的发现,这处边墙距离东胜已经仅有百里之遥了。如果骑兵奔袭的话,仅仅半日便能抵达!

“但是伊金霍洛的阿穆尔部,就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,他们虽然不是王庭的守卫,但一定会拦截我们的。”王崇古忧虑道:“这个给成吉思汗守灵的部落战力十分强大,绝对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
“这个问题,我们就不要操心了。”沈默却不负责任地笑道:“我们统帅部,只管下达任务,如何去完成,还是让将军们去烦恼吧!”沈默一直相信,如果身为最高统帅,连战术上的事情也要操心,必然会影响到他对大局的掌控,而且也干扰将领们的发挥。

所以他当统帅,只考虑战略层面上的问题,至于具体战术嘛!就交给戚继光、李成梁来搞定了……

“好吧……”王崇古却以为他已有定计,不愿详谈。便笑笑道:“既然您对他们有信心,那我就相信他们一回。”

又商谈一会儿,三人便各自回帐睡了。次日一早,继续行军,然后晚上安营休息。一路无话。

大军行军速度不快,抵达山西镇后,又与三关的部队举行了一场联合演习,在关外轰轰烈烈操演了七天,令对面的蒙古人着实紧张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
然而那些紧盯着这些明军的眼睛,却没有注意到,在三边军队临时驻扎的偏头关大营中,其实还有一半人马并未出动演习,而是一直安静的做一件事,那就是休息。

等到大军操演回来,稍事休整,便开拔离开偏头关,从河曲县架起的半永久浮桥上渡过了黄河,回到了甘肃境内。

进入甘肃后,大军无声的分为两路,一路带着满身的疲惫,回榆林修整。另一路却精力充沛的沿着边墙,往那处突出之地去了。

十月的草原,天高云淡,雄鹰翱翔。如果能借助鹰的眼睛,俯瞰地上的千里河山,便能很清晰看到一条蜿蜒的长城,横亘在黄河的几字弯上,将鄂尔多斯高原和关中平原分为两界。长城以南,是大明榆林镇、延绥镇的防区,长城以南,是鞑靼鄂尔多斯部驻牧的广阔草原。一条南北走向的乌兰木伦河,却贯穿了草原和平原,使世代为敌的两个民族,不得不尴尬的共饮一江水。

现在正是深秋季节,鄂尔多斯草原呈现出养眼的金黄色,乌兰木伦河像一条亮银色的腰带点缀其间,给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增添了许多活泼。水清天蓝,几群膘肥体壮的牛羊,徜徉在河畔的草地上,抓紧时间大嚼丰美牧草,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做着最后的准备。

一个牧民骑在马上,跟在羊群后面,嘴里高声唱着蒙语歌儿:‘美丽的草原上,有一个好姑娘,她高贵又美丽,聪慧又善良,文武双全,是我们草原上的凤凰。美丽的草原上,有一个好姑娘,她高贵又美丽,聪慧又善良,文武双全,她就是我们鄂尔多斯的钟金别吉……’

忽然,他止住歌声,抬起头来向北望去,只见远处有几匹骏马疾驰过来。牧民的眼神好使,瞧见那跑在前面的,是一个头着蒙古女式头冠,身着亮眼红装,背插弯弓,腰挂蒙古弯刀,异常俊俏英武的蒙古族少女。紧随其后的也是一些背弓挎刀的蒙古女子……见到此状,他神情顿松,惊喜的下马立在道边,行一个蒙古族的大礼。

许是怕惊吓到羊群,那队女子放缓了马速,来到那牧民面前时,红衣少女问道:“阿依古勒大叔,最近这里可有什么异常?”声音如草原上百灵鸟一般婉转好听。

“别吉竟还记得小人的名字,”那牧民受宠若惊,也不敢抬头,结结巴巴地答道:“小人刚从南边回来,一切都正常,南人也没有再往北筑墙。”

“我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。”那女子笑着与牧民告别,便带着随从继续往南去了。

一行人马离去好久,那牧民阿依古勒还在那里呆呆的眺望,长生天啊!自己肯定是吉星高照,这个月竟接连碰见了鄂尔多斯草原的公主……别吉,就是蒙语‘公主’的意思。

那女子又沿着河,一气向南跑了五六里路,才在一个草丘前勒住了骏马,她胯下的枣红马极为神骏,从疾驰到静止只用了几步,便在草丘上停了下来。

后面的几骑也追了上了,在草丘周围散开,拱卫着那红衣红马的女子。其中一个随从样子的俏丽女子策马上来,掏出汗巾洁白的汗巾递了过去。

那红衣的蒙古少女,手持着黄铜壳的千里镜远眺南方。直到这时才转过脸来。竟是一张秀美绝伦、俊极无俦的面庞,似无瑕美玉,如春梅绽雪,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。尤其是她那双若星灿月朗的美丽眸子,蕴藏着无穷的活力与灵性,仿佛只消让她看上一眼,天地便能繁花似锦,生机勃勃一般。

身边的女子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,虽然两人熟悉至极,但每次和她对视,都会感到一阵心慌乱跳。每当此时,她都要暗暗感叹一番,怪不得那些草原上的勇士,见了别吉就会像喝醉的黄牛一样笨拙呢。

红衣少女擦完面上细细的汗珠,见女伴还在失神,娇声问道:“卓玛,想什么呢?”

“哦……”卓玛一吐小舌头,赶紧转个话题道:“我是想,这里挨着汉人的地方太近了,我们还是离远些好。”

“远了哪能看得清楚呢?”红衣少女轻挽着耳边的小辫,微微摇头道:“自从发现明军把边墙修到了前石屹,我就感到不安,说给阿爸,阿爸笑我小孩子瞎想,说给八叔,八叔也不停。既然男人不肯听,咱们只好替他们多留心了。”

“现在看了,没事啊!”卓玛道:“咱们还是回去吧!”

“是啊!别吉,这里有什么意思?”又一个女伴凑过来道:“今天济农的巴特尔,在八白室举行射箭大会,我们还是快回去看热闹吧!”

“我看,朵儿是想看阿不台才是真的。”红衣少女看着远处山梁上的边墙安然无恙,也有了心情和女伴调笑。

“别吉又笑话人家了……”朵儿的脸蛋登时红成了大苹果。

“好,咱们回去,”红衣少女对卓玛笑道:“不然我们的朵儿要怨我喽……”便准备拨马掉头。边上的女子也纷纷上马,准备回程。

就在此时,红衣少女却似乎心有所感,娇躯一僵,兀然转回头去,便见远处的一段城墙轰然倒下。她不由瞪大了眼睛,想看看到底是明军的工程不合格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。

待到尘埃稍定,她终于看清,竟有大队的明军从那城墙的缺口处涌出。队伍最前面的,是一些斥候游骑,直冲下山坡,向着北面各个方向散去……其中也有数骑往她们这个方向而来。

红衣少女第一个回过神来,花容失色道:“是明军!”说着对吓坏了的随从们道:“我们赶紧走,朵儿和卓玛去给我八叔报信,我去告诉阿爸!”说完便一抽马鞭,枣红马如箭离弦,冲了出去。

其余的女子这才醒过神,拼命催动战马,紧跟着别吉而去。

红衣女子不知道,在她探看的同时,也有明军在注视着她。

将千里镜从眼前挪开,一身戎装的王崇古,恭声对沈默道:“被发现了。”

沈默不以为意地笑道:“这么大动静,又怎么能不被发现?”说着将目光转向正在山下集结的部队,之间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。而在山上,仍有队伍快速下来,分成数股滚滚融入到大部队中。

看到大军进发的壮观场面,王崇古竟然眼眶湿润,嘶声道:“嘉靖二十五年前的今天,时任三边总督的曾襄愍公,上疏请复河套,条为八议……请以锐卒六万,每当春夏交,携五十日饷,水陆交进,直捣其巢!”顿一顿,他颤声道:“今天,大帅的夙愿终于得偿了,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的!”

“可惜现在是枯水季,”听了王崇古的话,沈默一时有些沉默,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:“得明年春夏之交,才能实现曾公水陆交进的夙愿。”因为那条发源于套内的乌兰木伦河,从西北向东南经东胜和伊金霍洛,流入陕西境内的神木县境内,所以大明将士完全可以坐船直抵东胜,只是现在是枯水季,不想船开着开着就搁浅,然后给蒙古人当靶子的话,还是忘记这件事吧!

这时候,戚继光、刘显、姜应熊、胡守仁、李成梁、戚继美、张元勋等出征将领,并监军的御史、兵备等,来到了二位督帅面前。

沈默和王崇古并不会随大军出发,两人今天是来为大军送行的。因为大军已经在敌境,所以沈默也不废话,一挥手,便有侍卫将一碗碗酒水发到诸位将军手中。这时山下也有两千余名神木卫的守军,抬着酒坛至各军前,一碗碗斟了递到出征军士手中。

沈默也结果一碗,将酒高高擎过头顶,大声说道:“诸位将军,后方有王总督为你们守好边墙,有我为你们督催粮饷,尔等只管尽情杀敌,无需估计后顾之忧!敬请满饮此觞,祝你们旗开得胜,我俩静待好音!”

“不复河套誓不还!”众将也高高举起酒碗。

“不复河套誓不还!”山下地将士山呼海啸道。

“干!”沈默大吼一声,一饮而尽,将酒碗掷碎于地。

“干!”众将一起大吼,便举起酒碗痛饮而尽,然后掷碎于地!

“干!”将士们山呼海啸应道。便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,一片山响掷碎了碗。

“出发”沈默猛的一挥手,众将一起行礼,然后转身大步下山。

山上鼓乐号角齐鸣,将士们齐唱军歌道:

‘天威卷地过黄河,

万里羌人尽汉歌。

莫堰横山倒流水,

从教西去作恩波。’

‘旗队浑如锦绣堆,

银装背嵬打回回。

先教净扫安西路,

待向河源饮马来……’

这次出击草原的部队,以十营选锋新军为主干……十个选锋营中,有两个骑兵营,四个步兵营,两个战车营,两个辎重营。加以榆林、延绥各派出的一万骑兵,一万步卒,一共十万人马。其中,骑兵三万二,各种大小车辆一万五千余辆。没有民夫,一应物资车辆,全由步卒运送。当然,这也跟榆林、延绥两地全民皆兵有关……全都是军户,平民百姓反而不好找。

这种规模的出击,对当下的大明来说,已经是极限了。沈默已经跟戚继光明言,如果战事不顺,不要指望边内还有兵力支援,甚至在枯水季过去之前,他们还必须自己保护补给线。所以为了避免重演汉李陵矢尽粮绝归无路的悲剧,这次大军出征所带的辎重,足够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,坚持三个月之久。

这么多的人马辎要越过长城,在边外重新整队,绝对可以让任何指挥官想想就抓狂。其实之前沈默所作的种种努力,就是为了避免在次过程中出现悲剧……他煞费苦心的隐匿大军行踪,避免使蒙古人察觉意图,先有准备;还在很久以前,便让王崇古把边墙往北扩,将整个神木山区都包括在内。因为崎岖难行的山区地带,是辎重部队的噩梦,如果大军被堵在山里头,就直接悲剧了。

但哪怕是把边墙修到了最后一道山梁,将大军提前移动到位,这么多人马辎重要运下山去,重新整队,最快也得整整半天时间。这段时间的明军,不可避免的慌乱而脆弱,如果被蒙古人大军掩杀而来,一样也可能引发惨剧。

根据锦衣卫的情报,今天蒙古人在他们的太庙八白室,举行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赛,因此大部分在伊金霍洛周围放牧的男子,都会被吸引而去,对边墙一代的监视自然放松,所以才会定在今日出击。

然而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谁知刚一行动,就被那几个蒙古人看到了,这让被沈默力排众议,授予前敌总指挥一职的戚继光一直捏一把汗,直到战斗部队全都在山前坡地上列队后,他才松了口气。

直到下午未时过半,才有斥候来报,前方二十里外出现五千蒙古骑兵,须臾便至。

这时候,虽然辎重部队还在艰难地翻越,但骑兵部队已经全都严阵以待,这点敌骑已经引不起戚继光的紧张,他望向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的一干骑将领,朗声道:“哪位将军愿意率军前往,会一会这路鞑子!”

“末将愿往!”戚继美第一个蹦出来。

“末将愿往!”李成梁稍慢一步。

刘显和姜应熊也是跃跃欲试,都想抢下这个首战之功,但自持身份,不愿和小辈争抢,所以就没吭声。

戚继光看看两人,最后目光落在了李成梁身上道:“李将军,就劳你走一趟,这出关第一仗,务必旗开得胜!”

“戚帅放心”李成梁哈哈一笑道:“我拿人头担保!”说着翻身上马,打个唿哨道:“孩儿们,随我干一票去!”竟是匪气十足,与戚家军严整的风范迥异。

“想不到,”刘显和戚继光是老相识,见状笑道:“元敬手下还有这样的活土匪。”

“李将军是个天才,我不忍心抹杀他的个性。”戚继光淡淡回答道。

“哦!这么说来,更要拭目以待了。”刘显笑起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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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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