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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7章 平定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62 2021-10-18 14:35:30

在明军的犀利打击,和赖匪的主动放弃下,战局又回到了官军控制主要地区,赖匪在山间流窜的局面。苍茫的山区连绵幽深,上万人走进去,就像鱼儿入水一样,他不露头,就根本找不到。

应该说,没有利用种种优势条件,一鼓作气拿下赖清规,给整个战役造成了极大的难度。这种形势下,贸然分兵搜寻,根本徒劳无功,且还有被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危险,所以明军官兵不得不停下脚步,在下历县城修整,等待接下来的命令。

所谓的下历,就是王阳明设立的定南县,但这里的一片残垣断壁,绝对无法跟几十年前的新城联系起来,说是古城遗迹倒更让人信心。经过十多年战火的浩劫,这座新城又完全被废弃。官军进驻后,街上没有一个人,甚至见不到一栋完整的房屋。他们将县衙旧址收拾出来,尽力修葺了一下,便作为统帅大营驻地了。

此刻已进十月,呜呜啸叫的西风,从大堂各个缝隙钻进来,吹得人即使穿上棉袄,还是感到刺骨的寒冷。但三位总兵大人,却穿着冰冷的盔甲,围在巨大的沙盘周围,聚精会神的端详着敌我态势。

见此情状,周围的军官们全都放缓了动作,更不敢高声说话,大堂中更显得安静。

那沙盘上是下历的地形图,站在边上,方圆百里便尽收眼底,却找不到赖清规的藏身之所。

“你们说,他会不会已经离开下历了呢?”刘显终于打破了沉寂道。

“不,这是不可能的。”俞大猷摇头道:“虽然他们已是流寇,但也照样离不开粮食和水,还有过冬的衣物……这里是他的根基,各村寨都有他的人,他还能筹到粮食。”话锋一转道:“可要是离开下历,他就没了根基,拿钱都买不到粮食。”

“是啊!”边上的余寅出声道:“经略大人选择秋冬开战。就是考虑到对方物资匮乏,越冬困难,虽然有路可逃,却不敢离开老巢。”顿一顿道:“若拖到明年春天,这大山就能养活他们,才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呢。”

听了这两人的议论,刘显不由点头。他没法不承认,两人所言确实极有道理。按照他原先的想法,从四面八方把下历团团包围,来个‘关门打狗’,赖清规就是神仙也无处可逃。可是,真到了这一步,他却发觉自己错了——虽然‘门’是关起来了,但‘院子’太大,根本抓不住。

更让他难受的是,狗还总能从院子里弄到食吃,让他这个打狗的无可奈何。思索良久,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,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道:“那就先把他的狗食盆给砸了!”说着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道:“现在我有十门开山裂石的大将军炮,张部堂啃不下来的骨头,却难不倒我们了!”他说的是沈默弄来的那些大炮。射程可达十里以外,威力十分惊人。沈默曾经为一众畲老演示,不费吹灰之力,便轰塌了一座碉楼,当时刘显也在场,对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“不,千万别,”余寅连忙道:“咱们的大将军炮,威力确实惊人,但想敲开一丈多厚的围墙,不说痴心妄想,但绝不是区区十门炮可以做到的。”沈默谨记伟大导师马克思的名言‘火药的出现,摧毁了封建城堡’,所以费了好大劲,让徐海给他从船上卸下一批大炮,不惜成本运进了山。

但经过试验才发现,丰满的理想总是虚幻,骨感的现实无比残酷,人家马老师出生在三百年后,现在的火炮毕竟还是前装滑膛时代,根本达不到‘摧毁封建城堡’的神圣要求呢。

所以那些气势迫人的大铁家伙,只能起到震慑作用,沈默嘱咐余寅,如果刘显要用这炮来干别的,就随他去,可要是攻城,千万要拦住他,别露了馅。

听说寄予厚望的大炮不灵光,刘显一下子焦躁起来。拍桌子道:“那就把所有的火油弹都打进去,把他们的乌龟壳烧熟了!”

“不到万不得已,不能这样干。”余寅又唱反调道:“围屋里虽然不乏通匪者,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。这里宗族间相互通婚,同气连枝,我们屠杀一个,就要反了下历全境,甚至别处都会改变对我们的态度……咱们好容易才不那么被动,万不可再走回头路了。”顿一顿,他苦口婆心道:“只因为三巢叛乱,咱们才前来平叛。可是,叛匪没平,您却要血袭村寨,激起了民变,恶化事态。我敢说,如果真这么干,不出一月,您就将被锁拿进京问罪了!”

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……”刘显虽然脾气不好,但听得进劝,他知道余寅说得有道理,闻言烦躁的踱起步子道:“那这匪还剿不剿?”

大堂中的气氛有些凝滞,只有北风在呜呜的呼啸。但众人并不觉着刘显有什么不对。身为前线的总指挥。他肩上的压力十分之大,几万大军窝在这里,加上为之服务的民夫,更是超过了十万人,每日耗费军资数以万计,拖得越久,他的压力便越大。

看刘显为难成这样子,余寅有些不忍道:“提督不必如此,战役的主动仍在我们手中,咱们还是有办法引蛇出洞的。”

“哦?”刘显催促道:“别卖关子了,快快说吧!”

“其实今年大旱。春里遭兵灾最重的,又是这下历地界,我已经询问过了,这里七成以上的耕地都绝收了。”余寅道:“当地百姓的口粮,全靠从广东那边买进。”

“这个我知道。”刘显道:“每月都有粮食从南边运过来,因为涉及的民生,咱们的哨卡也只能盘查有无违禁物品,便放他们进来。”

“他们为何买得起粮食?”俞大猷沉声问道。

“有盐呗……”刘显恍然道:“余先生的意思是,把盐井控制起来?”

“这也是个办法,不过学生的想法是,截断外地运往下历的粮食。”余寅语调平淡道:“至于百姓的口粮,一概按人头,从军饷中拨付!”于是将一个在心中构思良久的庞大计划,讲给几位总兵听。

按照他的方案,官军应当一方面封锁外界通往下历的粮道,一方面在下级官兵中放出风去说,眼看入冬,又没有办法对付入山的匪军,与其在这里无仗可打,还要挨冻费粮,不如退回龙南去,待到春暖以后再重回定南寻敌决战。

“但县城这么多物资粮秣,运输速度滞后于撤军速度,是十分正常的。”余寅还是表情缺缺,但说出的话却让几位总兵砰然心动:“我们便人为制造一个守卫空虚、局面混乱的机会给他们,就不信饿绿了眼的狼能忍得住。”

几位总兵互相看看,都觉着此计可行,便都望向余寅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呵呵!我也只是个断想,具体如何去做,还得诸位总兵来决策。”余寅谦逊的笑道。

“上宵夜。”刘显精神振奋道:“我们秉烛夜谈,今晚就合计出个丁卯来!”

于是几位文武移座火盆旁,开始一点点推敲起余寅的想法来了。

“撤军要大张旗鼓地行动,让沿途百姓和叛匪的探子,确实相信我军是要回龙南去过冬。让大军趁夜色悄没声地往回撤,白天不要动,分几天撤完。”方才戚继光一直没做声。到了具体的战术层面,他才发言。

“这是为何?”刘显问道:“要是对方没察觉,岂不演砸了?”

“不可能察觉不到。”戚继光指着外头道:“定南县城地势低洼,在城外山上,便可对城内一览无余,赖清规肯定派探子死死盯着咱们,有点风吹草动,也瞒不了他们。”

“那更没必要偷偷摸摸了。”刘显道。

“不,他上次被咱们狠狠的摆了一道,这次肯定加倍小心。”戚继光摇头道:“如果大张旗鼓,必会以为又是陷阱,不上这个当……相反,咱们越是小心翼翼,他就越相信这是真的。”

“而且咱们可以利用夜色,给民夫也穿上军装,军队和民夫混着撤走。但行进途中,部队却要分做几支,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点。”余寅接着道:“这次咱们也利用一下大山的掩护,担任埋伏的部队,要潜伏在离城不远的大山里,不升火、不喧哗,将行迹完全隐藏。”

“然后昼伏夜出,暗中转移,最终完成对定南县城的外线包围。”余寅补充道:“大家务必心中有数,咱们唱的是一出假‘空城计’,关键在于,一定要造成我大军秘密东移的假相。”说着露出一副与相貌不相符的狠厉道:“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,一律擒拿斩首。且各军都要主意断后扫尾,把掉队的人秘密安置——对方已是惊弓之鸟,想让他们再上当很难,咱们只有不露破绽,才能诱使对方来攻定南,然后四面合围,全歼敌军!”

俞大猷思索片刻,有些担忧道:“定南城池全无,毫无防御可言,而想诱使对方上当,粮秣辎重大都不能转移。假如我们前脚刚走,敌军随即就来,只靠留守的部队是无法应付的。一旦粮草有失,那咱们可就弄巧成拙,不撤军都不行了。”

“这个不必担心!”刘显一脸狠厉道:“只要能把赖清规灭在这一场,还留那些粮食有什么用?”说着咬牙切齿道:“如果还不放心,到时候直接把粮食点了,烧个净光,绝对便宜不了他们!”

“要是他们不上当怎么办?”俞大猷又问道:“天寒地冻,我军分散行动,将辎重暴露给敌人,这可都是兵家大忌的啊!”

“不要紧,余先生说得对,粮食大如天!只要我们卡断所有通往下历的粮道,不出半个月,赖清规就会缺粮!”他这话是有判断的,因为一路追着赖匪到此,对方早就辎重全无,仅靠随身带的那点粮食,撑半个月都是多说。

“买不到粮食,整个下历就会陷入粮荒,虽然各村寨里可能还有存粮,在不知禁运何时解除的前提下,那些族长宗老们,是不会允许一粒粮食流出围屋碉楼的。”经过这番讨论,刘显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,重新恢复自信道:“人,只要饿急了,就会什么也不顾的。这时候定南城里的几十万斤粮食,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,根本无法抗拒这份诱惑!”

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,一旦统一了认识,整个战役的各个环节都会很快敲定,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,就是谁守定南城。这个毫无城防的鬼地方,将吸引穷途末路的数万赖匪的攻击,而留守的部队偏偏不能多,否则会把敌人吓退。

所以这注定是个危险的差事,戚继光和俞大猷都争相请缨。但刘显却不打算给他们,他呵呵一笑道:“既然大人让我担任总指挥,我就得人尽其用,方能不负所托。元敬、志辅,我刘显生性自负,但很服气你们,二位带兵打仗、临阵指挥、乃至对战局地把握,都比我强不少。”说着挠头笑笑道:“你们两个强手,还是担起带兵包围,将赖匪一网打尽的重担吧!至于守城这种简单的差事,就交给我吧……”

“提督……”两人的眼角都有些湿润了,嘶声道:“您不必……”

“不要再说了!”刘显一抬手,正色道:“这就是最终的军令,我会连夜向大人奏报我们的计划,但事不宜迟,封锁从明天就开始,为保险起见,先断他一个月的粮草再说——只要大人批准,一个月后咱们便正式开始!”

前线拟定的作战计划,很快报到了经略行辕,沈默看了之后,沉默久久,才声音低低的叹息道:“这一来,不知有多少人要饿死了……”

“大人,从来没有不残酷的战争。”沈明臣沉声道:“虽然会付出一些代价,却可以迅速结束战争,便能避免更严重的灾难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沈默缓缓闭上眼,嘴角挂起一丝苦涩道:“既想少死人,又想快取胜,确实是我一厢情愿了。”

“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。”沈明臣轻声道。
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提笔在那份文书后,写下了五个字道:“许胜不许败。”

“这样一来,赖清规是过不了这个年了。”沈明臣轻声道:“唯一的担心是,朝廷那边如何交代?”前线的计划固然凌厉,但也有些过于残酷了,难免引起朝廷的非议。

沈默其实还是很注意物议的,否则也不会费那么大劲,做了那么多功课,就是为了干净利索的评判成功,又不会落下被人攻击地把柄。但当计划改变,必须要承受一些东西时,他也十分淡定道:“为大家背黑锅,是我这个头领应尽的义务……”

虽然这话说得戏谑,但沈明臣却从心底产生一种异样……当初他离开胡宗宪而去,真正的诱因在于,胡在岑港战败之后,把俞大猷牵出来当替罪养。沈明臣看不惯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,所以不愿再为胡宗宪出谋划策了。

也许这真是个值得追随一生的家伙呢,沈明臣心中,第一次浮现出这样的想法。

在明军一次次的搜寻,全都无一例外的无功而返中,转眼到了十一月……

这一个月对各方面都不好过,对明处的官军来说,最大的麻烦是,入冬以来气温极低。按说这赣南山区,冬天也不该太冷才对,但今年气候异常,入冬不久便开始结冰,寒冷的仿佛到了北方。对此情形,官军始料不及,结果冬衣准备不足,很多将士冻伤,士气日复一日的萎靡。

其实沈默已经紧急调集了一批御寒衣物,但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,刘显不许这批物资入境,因为这种真实的困境,对敌人的迷惑作用,是再高明的演技都比不了的。

下历的百姓也很难熬,在官军禁运前,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粮食,以高价卖给了赖匪,然后用换来的盐巴,去广东买粮。如果正常的话,早就该运到了,但现在全都被官军扣押了。结果各村寨只能靠到县城领取口粮勉强度日,那点粮食哪够吃?连个饥饱都混不上。

当然,这只是对外展示的状况,据传言说,许多个村寨其实是有存粮的,只是他们的族长不许泄密罢了。

如果说前两者只是处境艰难的话,那赖清规这边,简直到了绝境。以前有栾斌在,赖清规根本不用操心那些人吃马嚼的琐事。但现在栾斌已经被掐死了,他只好自己来操这个心。才发现以万人为单位的消耗之惊人,绝对超乎他从前的想象。

大部分预备越冬的粮食,已经被官军付之一炬,随身携带的口粮也早吃干净了,就连从从乡亲们那里换来的粮食,也支撑不了几天,便会告罄了。

在战争中,粮秣就是人心。这句话赖清规肯定体会深刻,因为这些天,已经有不少绝望的手下偷偷溜走。由于担心他们会向官军告密,赖清规只能带人东躲西藏,不被发现。

当赖清川忧心忡忡的告诉他哥,今天又有一百多弟兄失踪,还带走了所剩不多的粮食时,赖清规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。

“大哥,必须赶紧弄到粮食。”赖清川气色灰败道:“不然人就要全跑光了。”

赖清规没理他,而是走出藏身的洞口,来到了山顶之上。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千里镜。借着这东西,便能将山东面的县城一览无余,看到城内一片混乱,蚂蚁似的民夫,将一袋袋粮食从库房中搬运到车上;而昔日热闹兵营却显得空荡荡的……

自从接到禀报,说官军开始秘密的转移后,他便冒险潜伏到了这里,在吃过官军的大亏之后,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的话,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这三天来,他亲眼所见,每天夜里都有大批的军队摸黑转移,这么危险的山路,连火把都不打,可见其保密到了什么程度。

而翌日天亮后,他又发现官军营中,冒烟的灶数便会相应减少一部分,如是重复了三天,已经不足当初的五分之一了……赖清规已经确信,官军的确是在有计划的撤军。

这并不奇怪,因为今年冷得邪乎,才入冬就下了两场雪,现在还能看到到处的积雪呢,官军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,还要不断的出动搜寻,造成了大片的冻伤……对娇生惯养的官兵来说,与其在这里徒劳挨冻。导致士气低落,还不如先回龙南过冬,然后明年再说呢。

但赖清规细心的发现,官军辎重的撤退速度,落后撤兵进度一大截,这也从侧面印证了,官军确实无心恋战,归心似箭了。

现在一道选择题摆在他的面前,是趁官军防御空虚,形势混乱,趁机攻下定南城;还是等官军悉数撤完之后,再想办法解决越冬问题呢?后者看上去更加安全,实则不然,因为他们没法解决官军的禁运,要想弄到粮食,只有从下历乡民那里搞,可那些围屋碉楼不是吃素的,何况他还想保留这最后的根据地,哪能随意撕破脸?

想来想去,他都觉着定南县城值得一打,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这样想。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盘桓数日。只是他真的被骗怕了,非得确信无误,才能下定决心。

天黑了,天空又下起雪,赖清规还在继续观察,千里镜微微的移动,助他将官军的情形尽收眼底……他看到又有一队官军摸黑出城去了,同时出发的,还有长长的车队,那都是他的粮食啊!赖清规的心在滴血,只好将目光偏转,最后定格在县衙之中,他发现正如昨天,这里也没有亮灯,依然是漆黑一片。

“看来官军的中枢,确实已经离开了。”回到山洞里,因为怕暴露,所以没有生火。赖清川裹着厚厚的羊皮袄,还是不禁打哆嗦。看到他进来了,忙递个酒袋过去。赖清规接过来,饮一通烈酒御寒,喃喃道:“那么定南城中,应该只剩下断后部队了。”

“是啊!大哥,这次肯定错不了,”赖清川道:“这些天少说有四万官军离开了,现在城里还能有多少当兵的?咱们不能再迟疑了,不然到明天,还能剩多少粮食?”

“嗯……”赖清规靠坐在他的白虎皮上。这是昔日铺在他的交椅之上,大龙头身份的象征,是他最心爱之物。即使在逃离山寨那么混乱的时候,他都没忘了带上。

这块宽大珍稀的白虎皮,能帮他挡住寒冷的侵袭,却无法温暖他的心灰意冷。蜷身在这潮湿寒冷的山洞之中,听着外面呼啸鬼叫的北风,赖清规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成败浮沉。从嘉靖三十三年,响应李文彪起兵至今,已经十多年了,这十多年间,他曾经历过桃园结义的豪气干云,连下十余县的气吞六合,接连力挫成名大将的春风得意,也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背叛、反目和失败……他的老娘,还有三个儿子,都先后死在了官军的围剿中,官府将他们的尸体悬挂在辕门旗杆上,任凭日晒雨淋……

往事的一幕幕,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浮现,赖清规时而展颜微笑,时而咬牙切齿,时而一脸激动。时而双目泪流……我有几十年没有流泪了吧?赖清规不知自己是怎么了。

见他久久不言语,赖清川忍不住小声“大哥,兄弟们都准备好了,咱们到底干不干?”

“嗯……”赖清规收摄心神,刹那间,年轻时的豪情仿佛回到他的身体,一下将虎皮抖掉,他站起身来道:“传令下去,我将与众位一同出击,此役有进无退,要么胜。要么死!”说着提起身边六十斤重的偃月刀,昂首大步走了出去!

与此同时,百里之外的龙南城中,沈默披着大氅,背手站在院子里,夜凉如冰,北风似刀,但他浑然不觉,只是将担忧的目光,投向那重重大山之中,自从刘显他们开始正式行动后,他便连续失眠,整颗心都揪成一团。他这辈子还没如此紧张过,即使当年在杭州城外遇到倭寇,也只是害怕,而不是感到如此之重压。

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方统帅,麾下几万人的性命,都系于这次的军事冒险,一旦弄巧成拙,后果之严重,是他承担不起的。所以哪怕根本看不到什么,他还是站在院子里往下历眺望,似乎只有这样,他的心情才能好过一点。

脚步声响起,沈默回过头来一看,是同样没睡的沈明臣,轻声道:“不是叫你去睡了吗?”

“东家无眠,咱扛活的哪敢先睡?”沈明臣诙谐道:“长夜漫漫,无心睡眠,大人,下棋吧!”

“下棋?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好主意。”于是两人坐到书房中,侍卫烧旺炭火,便在黑白世界中对弈起来。

但沈默今天明显心不在焉,下着下着,沈明臣眼看就要擒杀他的大龙,不由出声提醒道:“大人,大龙都要被擒了。下一步可要认真走哇。”心里却十分高兴,因为他平时下棋赢不了沈默,这下终于能趁机改写战绩了。

沈默点点头,捏着棋子,仿佛长考起来,沈明臣耐心等着,谁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,迟迟不落子不说,还在那自言自语道:“是啊!下一步必须要慎重,”说着把棋子一丢,问他道:“句章,你有什么看法?”

沈明臣这个郁闷啊!只好也把棋子搁下,思考片刻道:“如果这一仗赢了,最强的叛匪便宣告覆灭,赣南剿匪可说大局初定了,”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:“这时我们有两种选择,一是乘胜进击,移师再取高砂;另一个是借大胜的威势,派人说服谢允樟、江月耀等人投降。”

“依你之见,哪个选择更好?”沈默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
“总兵大人们肯定喜欢第一个,一将功成万骨枯嘛!不打仗他们如何立功?”沈明臣条理清晰的分析道:“但我不太赞同移师再战,因为有了赖清规的前车之鉴,谢允樟和江月耀不大可能再中计,而且他们肯定已经储备好了越冬的粮草,我们必须谨防他们困兽犹斗,狗急跳墙……倘若他们利用有利的地形周旋,对我们反而不利。”顿一顿,他继续道:“今下历既定,余峒胆寒,便有不战而屈的可能。为将之道不在多杀戮为功,咱们还是要以震慑和劝降为主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展颜笑道:“句章兄所言,句句合我心意啊!若接下来的几股叛匪能和平解决,我的压力会小很多……”刘显他们在下历搞封锁,是瞒不过欧阳一敬的,还不知怎么告他的状呢。所以沈默打心眼里希望,后面的收尾能漂漂亮亮的,好堵死一些人的嘴。

“我可以去劝降谢允樟……”两人正在说话,一直坐在角落里假寐的何心隐突然出声道:“他曾是我的徒弟,现在形势不同了,相信他会做出抉择的。”来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,也没帮上沈默什么忙,何大侠觉着干吃饭实在不好意思。

“太好了!”沈明臣抚掌笑道:“何大侠出马,咱们就成功了一半!”

“那另一半呢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得想法请盘石公出马。”沈明臣道:“如果能说动这顽固老头,谢允樟自然会明白,已经没人站在他这边了,何去何从,知会知道自己无从选择。”

“嗯!”沈默颔首道:“后天是他们与徽商的签约大会,盘石公送来请柬,看来我有必要走这一趟了。”

盘石公虽然性情孤傲、刚强正直,从不屈服于任何强权,但他很讲义气、守信用,更为畲族百姓着想,在了解到种植‘马蓝’确实可以让山民们摆脱贫困后,他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,帮那些徽商尽力推广,最后说动一百多个寨子加入进来。为了扩大影响,他和那些徽商商量着,要举行个签约大会,还破天荒的邀请朝廷官员出席,以借官方的权威,显示此事的合法与正式。

能成为第一位被邀请去围屋做客的朝廷官员,沈默感到十分开心,就算不为了要说服对方,他也早打算去这一趟了。谁知天公不作美,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雪,这雪还下得分外绵长,翌日下了整天,第三天下午也没有要停的意思。

见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,沈明臣等人劝他说,还是不要去了吧!因为那盘石公的村寨,在非常偏僻的山沟里,平时走尚且要小心翼翼,现在被大雪覆盖,更是特别之危险。

郝杰反复劝说沈默道:“现在外面并不太平,到处是流寇溃兵,而且往盘石公那里去的地形险峻、冰雪险恶,万万不能去。”

不用这些人劝,沈默也知道危险,但他更清楚,这是个折服盘石公的好机会,便笑道:“不碍事,你去找几个熟悉路径的畲民,咱们小心走就是了。”

“大人……”郝杰还要劝,沈默却不容分辩道:“你不敢去就算了,但本官还是会按时上路的。”

郝杰无可奈何,只好出去为他寻找向导。结果把人领来,沈默一看,竟然是那老熟人蓝小明。郝杰有些无奈道:“这样的鬼天气,谁都不愿出城,只有他们几个年轻人,愿意走这一趟。”

见县太爷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,蓝小明抗议道:“我们是这里最好的猎手,十里八乡的沟沟坎坎,闭着眼就能走过去。再说要论雪地里行走,就更没人比我们厉害了。”

沈默点头笑道:“好吧!就用你了。”蓝小明和他的伙伴们不由欢呼起来。

“大人,您不再考虑考虑了?”郝杰尤不死心道。

“再啰嗦,就跟我一块去。”沈默笑骂一声,便伸个懒腰道:“带他们先去休息,明天一早就出发。”

次日清晨,雪还没停,但沈默还是坚持冒险踏雪出发了,一路上的艰难自不消提,光跟头都不知摔了多少个,有次还一脚踏空,差点摔到悬崖下。好在何心隐紧紧跟着他,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儿。

在他顶风冒雪,艰难赶路的同时,盘石公和阮弼,还有早到寨子里好些天的头人们,却在酣然高卧,因为他们头一天晚上,看到这漫天大雪的恶劣天气,都觉着经略大人不会来了。

盘石公和阮弼商量一下,既然邀请了最高长官,他没来,当然不能开始了,于是跟大家宣布,仪式推迟举行,大家不必早起,可以睡个懒觉。盘石公还特意清晨起来,出去看了看,见雪还在下,便放心的回去热被窝,睡他的回笼觉去了。

当沈默一行人,披着一身雪花,风尘仆仆来到他的寨子时,人们毫无思想准备,待听是前来赴会的经略大人时,全都惊呆了。直到沈默摘下皮帽子、皮手套,将大氅脱下来,露出绯红色的官袍,又除下皮靴换上粉底黛面的官靴,最后戴上他的乌纱帽,这才让所有人如梦初醒,相信是经略大人驾临了。

“盘石公呢?”沈默环顾左右,不见那老头的身影。

“还在睡觉哩,”人们不好意思道:“这就去把他叫起来。”

“还是我去吧!”沈默摆摆手,笑道:“他的卧房在哪里?”人们赶紧把他领到了盘石公的住处,在门外便听到鼾声高作,原来老先生这几天操劳过度,今儿好容易能歇歇乏,到现在还没起呢。

沈默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着,自己脱了靴,走进铺着皮毛的卧房,盘石公竟毫无察觉,仍然大睡不醒。沈默开玩笑地在他身边道:“快起来吧!太阳都晒到屁股了……”

“瞎说,”盘石公嘟囔一句道:“雪还没停呢。”说完便翻身接着睡。

“沈经略来了。”沈默又笑道。

“他插翅子飞过来啊?”盘石公终于受不了,揉着眼睛想看看是谁在这捣乱,谁知一睁眼便看到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家伙站在那,不由打个激灵,翻身坐起来道:“哎呀!您怎么来了?”

“咋这么问呢?”沈默两手一摊,笑道:“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?”

盘石公看清他的面孔,确实是沈默不假,连忙赤着脚跳下床,有些不知所措道:“真没想到,真没想到,还以为这种天气,您不会来了呢……”

“怎么会呢。”沈默笑道:“既然答应了,我就得做到,不然我这个父母官,还有何威信可言?”

盘石公平复下心情,一脸感佩道:“我服了,彻底服了,您确实言而有信!”

大会如期举行,沈默不顾天气的恶劣如约而至,给了畲族宗老们极大的信心,这比什么承诺都管用。顺利的见证了徽商与一百零八村寨的签约之后,盘石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,庆祝这个百万畲族的新起点。

在一片推杯换盏、欢声笑语之中,一个满身披雪的军士突然匆匆走进来,将一个贴身藏的小竹筒,双手交给沈默。

大厅中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小竹筒……能让信使追到这里来的,肯定是干系重大的紧急情报。

沈默知道这是什么,按时间推算,定南那边的战果已经出来了,但他还是心跳过速,手指头都有些颤抖,拧了几次都没有打开封口。看的周围人是真着急啊……

歉意的笑笑,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满手的汗,终于打开封口,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纸。沈默深吸口气,拿起来看了一眼,便交给了身边的盘石公,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。想要做一淡定状,手却不听使唤的发颤,洒了前襟一片。

好在这时众人的目光,都被盘石公吸引去,只见老人家拿着那纸片,嘴唇微微翕动、面色十分复杂。

“石公,到底是啥消息啊?”既然经略大人给盘石公看,自然有公开的意思,大家便纷纷好奇问道。

盘石公定定心神,面上挤出一团笑容道:“官军已于昨日清晨,全歼赖清规所部两万余人,赖清规死于乱军之中,赖清川以下一百余名头领束手就擒。”说着感情复杂的长叹一声道:“盘踞咱们赣南多年的大龙头,彻底覆灭了……”

和老人家的反应如出一辙,在座畲老们闻言,并未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,但也没有如丧考妣,就那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。

沈默并不觉着有何不妥,毕竟赖清规一伙,是他们的同族,甚至是许多人的同宗,在感情上有先天的亲近,这是用多少手段,付出多少本钱也换不来的。但赖清规又着实困扰了他们的生活,他的反叛行为,为这里带来了长久的战乱,使山民们原本就很艰难的生活。更加无法为继……谁家没有饿死的亲人?谁家没有在兵灾中致残的男丁?所以对赖清规的死,畲族人的感觉十分复杂,如果硬要用一词形容,说是‘如释重负’更为贴切。

这时沈默端着酒杯站起来,朗声道:“诸位,赖匪既诛,安定不远,咱们终于可以摆脱十多年的噩梦,一起向前看了!”说着高高举杯道:“幸福的生活在等着我们呢!”

对,向前看,让这噩梦终结,让幸福的生活快来吧!在盘石公的带领下,畲老们纷纷举杯,一起喝下这杯满含着酸甜苦辣的庆功酒,不向官军祝贺,也要向未来致敬!

考虑几天后,盘石公答应了沈默的请求,与何心隐踏上了前往高砂的道路;沈默也向取得大胜的前线部队发出了贺信,同时要求他们‘宜将剩勇追穷寇’,一鼓作气的拿下高砂,彻底铲除三巢。

事实证明。沈默和他的智囊团判断无误,占据三巢七成兵力、六成地盘的赖清规匪帮的覆灭,对谢允樟、江月耀之流的信心,造成了毁灭性打击。

最现实的困境便是,失去了吸引大部分敌人的赖清规,面对着从四面八方压境而来的官军,他们甚至连拼死抵抗的勇气都丧失了。所以盘石公与何心隐的到来,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使他们在反复犹豫之后,终于决定和官军谈判。

但形势已经逆转,官军的态度异常强硬,不接受任何谈判,必须无条件放下武器,解散队伍,才能授予承诺的官爵,并保证他们的财产和安全。

盘石公本有些忧虑,这样会激怒谢允樟他们,但这道经略府是经略府发出的,所以不可能更改。因为沈默冷眼观察,在赖清规遭受攻击的两个月里,谢允樟、江月耀竟没有任何援助,甚至连在高砂挑起战火,为其分担压力的欲望都没有,这便很能说明二人已经丧失了锐意和斗志,适当而不过分的刺激,并不会激起他们的反抗,反而会对其造成巨大的压力。

结果他的判断没有错,在刘显几次凌厉的进攻之后,谢、江二人彻底崩溃。终于在嘉靖四十三年腊月初八这天,宣布无条件投降了。二人赤足自缚,在冰天雪地中向刘显跪拜乞降的景象,将长久的印在赣南人民的脑海中,使那些不安分者收起野心,乖乖做大明的治下良民。

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,沈默带着一众文官,并上万斤酒肉来到大军营中犒赏。

三位总兵大人衣甲鲜明,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,一见到沈默,便齐刷刷的行大礼道:“终不负督帅所托!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沈默朗声笑道:“诸位将军快快请起,这一仗打得漂亮哇!”

“全赖大人指挥有方!”三人齐声道:“我等不敢居功。”

“就不要谦虚了。”沈默亲自将他们扶起,一手挽着刘显,一手挽着俞大猷,亲热地走进大帐中去。

进到帐内,沈默在主位上坐定,四个锦衣侍卫手捧着圣旨、印绶、旗牌、宝剑分列左右,象征着东南经略代天守牧的威严,刘显率领一百多员大小将领,齐聚大帐之中,再次大礼参拜经略大人。

沈默望着众将,心情大悦,齐声长笑道:“今日本官来营中。只有两件事,一是代皇上封赏众位!二是与尔等共饮庆功酒!”

众将闻言喜不自禁,按捺住激动的心情,听沈默宣读赏赐,这次平叛的速度之快,完全超乎朝廷想象……原本预想三年平叛,但只用了一年,便三巢尽剿,基本平定赣南,所以皇帝十分高兴,内阁拟出的封赏也格外丰厚……

第一个受赏的。是立下首功的胡勇,直接从旗总升为千户,连晋了五级;第二个是擒获李珍的戚继美,由卫镇抚升为指挥佥事,与他那升为都指挥使的哥哥,并称‘一门两指挥’,也算一桩美谈了。

其余诸将也按照官阶各升一到两级,高级军官还得到了额外荫一子弟的权力,自然是皆大欢喜,人人满意。

封赏完毕,沈默又命各位依次而坐,宣布宴席乐声竞奏,珍馐美酒流水般上来,众武将轮次把盏,献酬交错,沈默也不扫兴,接连喝了几圈,便已有些微醺。这时有那江西布政使马毗起身,对一种文官墨客道:“公等皆饱学之士,值此庆功欢宴,何不向大人进献佳章,以纪一时之胜事?”

沈默颔首微笑道:“善哉。”

众官也皆道:“善哉!”便有巡抚、布政使、按察使等一班文官,并余寅、沈明臣等一众文士,竞相进献诗章:诸如‘万山松柏绕旌旗,部堂南征暂驻师。接得羽书知贼破,龙头山下正围棋。’这是赞经略大人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的;‘偏裨结束佩刀弓,道上逢迎抹首红。夜雪不劳元帅入,光禽贼将出洄中。’这是赞将士们英勇无敌的。

还有那‘群凶万队一时平,沧海无波岭瘴清。元帅何患无虎将,帐下侍立三总兵。’这是夸赞三位总兵大人的;当然还是捧沈默臭脚的居多,诸如‘巾谈笑静风尘,只用先锋一两人。万里封侯金印大,千场博戏采球新。’说沈默居功甚伟,足以封侯拜相了。

听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谀辞,沈默只是点头微笑。待差不多所有人发挥完了,他才端着酒杯起身,众人以为他要一展诗兴。谁知沈默在席间走一圈,朗声笑道:“诸公佳作,过誉甚矣。吾本愚陋,侥幸得胜,全仗皇上福德隆厚,首辅运筹有方,众将奋勇杀敌,诸公竭力襄助,我一人有何功劳?”众人都说大人谦虚了,沈默却摇摇头,一脸诚恳道:“这不是自谦,默乃一介书生,并非文武双全,理一方政务尚可,于军事上,实在是有心无力。”他苦笑一声,扶着马毗的肩膀道:“自来赣南后,始终战战兢兢、忧惧难耐,竟无一日可安枕,吾已是心力交瘁,难以为继了,万幸苍天保佑,未出纰漏,竟终至圆满,这全赖诸公啊!”

大帐里鸦雀无声,众人静静听经略大人的肺腑之言,好多人十分诧异,心说大人这是怎么了,这么大喜的日子,净说些丧气话?只有余寅、沈明臣等寥寥数人,若有所悟,不由暗暗点头,心说此人走到今天,果然没有侥幸!

沈默为什么会在庆功宴上说那些话?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他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,与胡宗宪已经不相上下,相应的,所面临的困境也如他一般。皇帝和首辅会担心胡宗宪,就没道理不担心他沈默。

就算自己平时孙子装的好,皇帝和首辅不担心,也一定会有人挑拨,让他们猜疑自己的。这不是沈默杞人忧天,因为最近一年他遭受的非难尤其之多,恐怕不只因为树大招风所致,八成是有人看他不顺眼了。这个人是谁,沈默也猜到了七八分,但不打算动他,非不能,实不愿尔。

政治家和军事家最大的区别,就是没有明确的敌我是非,也不会计较胜败得失,一切以自己的政治目的为重,沈默虽然不想承认,但他确实愈发向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靠拢。比如这次,他深知以自己的年纪,已经无可封赏,如果还处处以功臣自居,难免会引起很多人的忧虑和敌视。

这不是危言耸听,沈默谨记着老师沈炼的教诲,像他这样少年得志的,不怕受挫折,被打压,而是怕被捧得太高。这不难理解,因为这世上的权力结构,永远是上窄下宽的三角形,越往上的位置越少,越往下则越多。所以你站得越高,就越当了别人的路,这就是为什么越往上层,权力斗争就越残酷的原因。

而如果你又年轻,自然意味着挡别人路的时间就越长,当然容易遭人嫉恨,如果自己还不知收敛,授人以柄的话,相信那些视你为未来对手的家伙,一旦有机会,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。

当年胡宗宪便犯了不知进退、居功自傲的错误,前车之鉴、后事之师,沈默不能重蹈他的覆辙,这种示弱绝不是自废武功,而是一种聪明的自我保护。因为平定赣南的功劳永远属于他沈默,即使如何谦逊,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。这种时候,要做的不是自我吹嘘,而是为自己降温,得让所有人相信,他沈默没有掌握兵权的野心,也不愿再出任封疆大吏,更不想挡着谁地道。实在没必要为一点虚名而引来众人的嫉恨。

相反的,他现在的谦逊之举,无疑会博得许多人的好感,尤其是那些涉世未深,头脑稍显简单的御史言官们……经过上次的麻烦,沈默已经意识到这些人的力量,而且预感这种力量将会越来越强,所以与其跟这些人对着干,还不如设法获得他们的支持。

所以沈默不仅在宴会上表态,结束后还正式的写信给朝廷,尽言自己此刻心力疲惫,请求朝廷另派大员,接替自己的差事,态度十分的坚决。

但这些给别人看的官样文章,并不会影响沈默自己的节奏,从初九这天开始,他便连轴转的接见当地的士绅、官员、将领,为他们布置来年的任务,以及未来的规划。

文官这边,他已经奏请朝廷,晋升‘助剿有功’的郝杰为赣州知府,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,可龙南、定南、高砂这几个敏感地区,全在其辖区范围之内。所以郝杰喜滋滋的‘苦着脸’道:“大人,您可真瞧得起我,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?”

“不会的,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要把流寇肃清,还得一两年的时间,这段时间里,你只要做好后勤保障,任务便完成了一半。”

“那还有另一半呢?”郝杰问道。

“不是一半,而是一大半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让你当这个赣州知府,不是因为老同学照顾你,而是在赣南种植马蓝这件事,一直是你在跟进,现在把所有的种植区都交给你,该怎么做,不用我说了吧?”

“为他们保驾护航。”郝杰有些无奈道:“争取早日将其转化成财富。”

“不错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赣南平叛简单,要想长治久安可就困难了,但只要你这里不出差错,能顺利地把马蓝变成真金白银,老百姓致富有门,全都奔那门里去了,就算赖清规复生,谁还跟着他造反?”

郝杰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沈默见他情绪不高,知道这是科场出身的通病,都只愿做些务虚的事情,这种小吏干的差事,是不受欢迎的。便为他打气道:“我们这班同年中,你算是最能干的几个之一,我能预见到,未来的朝廷中,还是能员干吏吃香,好好耐下性子磨练几年,将来会有大用的。”

弦外之音不言而喻,郝杰这下开心了,向他保证完成任务。

沈默又找了俞大猷,老将军一进他的书房,有些意外的发现,竟有一座酒菜在等自己,而除他之外,桌边只有沈默一人。

沈默请一脸不解的老将军坐下,亲自为他斟酒,道:“别紧张,我只想跟老将军唠唠嗑,就图个清静嘛!”

俞大猷狐疑地点点头,坐下道:“大人,您是不是要离开赣南了?”

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,心说这家伙还真是有啥说啥,但还是点头道:“是啊!这几天就走了。”紧接着又道:“不光是我,刘显和戚继光也要走。”

“哦……”这个俞大猷可看不出来,轻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四川白莲教起事,教主蔡伯贯竟公然称帝,是可忍孰不可忍?”沈默道:“所以朝廷征调刘显为四川总兵官、提督剿匪军务。”

“那元敬呢?”俞大猷又问道。

“元敬啊!”沈默笑道:“他练兵出了名,兵部征调他去蓟辽当总兵官,把北方那些老爷兵操练出来。”

“哦……”俞大猷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
……

PS:沈默将回到京城的权力漩涡,面对着云诡波谲的局势,他该何去何从呢?敬请请期待下一卷,《沉舟侧畔千帆过》

【本卷终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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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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