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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3章 灵济宫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91 2021-10-18 14:35:32

分手时,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,老高笑道:“咱可不要,吃不得喝不得,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。”

“鲜花可以使人愉悦。”沈默笑道:“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。”

“大了胆了,敢编排我!”高拱笑骂一声,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,经过这一下午,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。

沈默也回家,若菡本来有些不乐,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,顿时消了气,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,独自去耍乐了。

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鲜花,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,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,回来还没法交代呢。

第二天是初六,每年的这一天,都是徐阶的门生们,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,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,都没有缺席过。但每年这种场合,都是歌功颂德、争相拍马屁的调调,自己现在身为阁臣,若是去随大流,难免让人看轻;但要是特立独行,吝惜辞藻,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,着实让人为难。可要是不去,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,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。

无论如何,还是得走这一趟,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,些许浮言伤不了身。

第二天,沈默也没早走,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,到徐阶家门前时,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,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,时间拿捏的刚刚好……他一下轿,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。等级越高、到的越晚,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,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。

三位大学士一下轿,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,说:“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,大爷赶紧迎一迎!”徐璠代父迎客,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,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,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。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,只有重要的客人,才会出去迎一迎。

听说正主终于来了,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,一推门出去,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,忙拱手笑道:“三位中堂到了,快请上房里坐,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!”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,纷纷出来欢迎。

今儿天气晴好,中午头穿不住大氅,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。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,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,一看就是上乘丝品,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,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,单看这身打扮,如果不认识,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。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,目光深湛的双眸,一看就是成大器者。但他不大爱说话,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,其余人问好,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。

相较而言,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,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,没有任何修饰,但他胜在风华内蕴,温润如玉,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,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,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,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,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。

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,令人不敢逼视,只能仰视;沈默就像温玉一样,从不耀眼,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,让人愿意与他亲近,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。

“还没给老师拜年,哪有脸入席?”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,老学究似的李春芳,就有些不显眼了。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,对徐璠道:“快领我们去见老师。”

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。一进门,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,笑眯眯地坐在堂上,三人连忙下拜道:“学生给老师拜年了。”便在蒲团上磕了头。

“快快起来吧!都是中堂了,以后就免了吧……”徐阶笑着起身,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:“他们都要等急了,咱们快入席吧!”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。

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,见正主都到了,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:“开席!”

虽然朝中许多官员,都对徐阶执弟子礼,但徐阶的正牌弟子,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,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,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。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,还是运气爆棚,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,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。

比如说丁未科的,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、张居正;吏部左侍郎殷士瞻;工部右侍郎李幼滋;大理寺卿杨豫树;佥都御史凌云翼、狄斯彬、曹禾、黄元白;名垂千古的杨继盛、文坛领袖王世贞、陕西巡抚杨巍、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……其余人等虽然稍逊,也大都位居郎中、知府一级。可谓是要文有文、要武有武、要名有名、要权有权、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。

丙辰科的也不差,有内阁大学士沈默;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;国子监祭酒徐渭;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;山东巡抚孙鑨;江西督学陶大临;福建按察副使孙铤;大儒耿定向等等……其余稍逊者,大都在五六品。虽然总体而言,普遍不如前者位高,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,进步倒更快些。

今天来府者,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,徐府不大,正厅只能摆五桌,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。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,府上人迎宾时,都会告知桌次,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。但每年的都有变动,有人向前进,有人往后退,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,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,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,只能加倍奉承座师,争取来年能扳回来。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,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,自然也要加倍表现,争取更进一步了。

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,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,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,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,与他所倡之‘三还’南辕北辙了。

不过官场之上,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,你要是认真,你就输了……

这次的座次安排,也着实令人寻味。主桌上八人,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,另有殷士瞻、王世贞、李幼滋、徐渭在座……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,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,但京察在即,作为主察官员,二人自然要避嫌,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,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。

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,却有五个丁未科,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,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,与政治无关。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——沈默一个,对丁未科的四个。

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,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。在两侧耳房中的,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。按说这也无可厚非,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,丁未科的都是前辈。但沈默清楚记得,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,诸大绶还能上主桌,正厅里的丙辰科,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;怎么时光过了三年,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,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?

这绝不是偶然,而是一种强烈的政治暗示,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。感觉到他在看自己,张居正端起酒杯,朝沈默敬了一下。沈默笑笑,与他虚碰了一杯。

徐阶简单祝酒后,便让学生们自便。大家都是同门,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,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,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,借助这个机会,正好叙叙旧,不一会儿酒酣耳热,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?于是觥筹交错,有的吆五喝六,有的交头接耳,有的说笑打诨,有的串席敬酒,逐渐热闹起来。

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,徐阶已是红光满面,他平时是不喝酒的,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,因为他高兴啊!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,怎能不生出‘天下英才在我手’之快感,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,怎么不借酒抒情。

不过他发现,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,兴许皆是位高权重,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,便想活跃一下气氛、恰好听到旁边桌上,有学生们在议论,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,越来越偏难怪。便笑着对众人说:“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,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,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,十分有趣。”顿一顿道:“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,不如一起参详参详,看看如何破题。”

众人皆欣然应命。

“题目很简单,就四个字‘井上有李’,”徐阶笑道:“难是不难,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。”这是出自《孟子—滕文公下》的一句,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。

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,就听徐渭笑道:“出新也不难。”

“哦!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。”徐阶高兴道。

“这么破——井上有李,似桃而非桃,它身上少了一层毛;似杏而非杏,它身上多了一条缝……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。言犹未毕,早已哄堂大笑。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,前襟都沾湿了。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:“……东风吹也摇,西风吹也动,坠于井栏之下,掇而视之,则李焉……”破题刚完,满厅的人都笑倒了。

“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!”王世贞却没有笑,冷言冷语道,“圣人之言,岂是你可随意编排?”为什么别人都笑,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?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。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,因为他不是一个人,而是文学宗派‘嘉靖七子社’之首……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,名气很大,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。

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,组成的‘刑部诗社’,只有李攀龙、王世贞寥寥数人,好几年都不成气候,王、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。一年秋天,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北京,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……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,被投入狱中,并拟治以大辟之刑。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,带着卢楠的著作到北京求见达官贵人,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,‘刑部诗社’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、辩白,经过一番努力之后,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。

谢榛的这一举动,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,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。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,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。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,王、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,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,于是答应了。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,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,不久,改名‘后七子社’,欲接李梦阳等‘前七子’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。

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,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,最后把他在‘七子社’中除名。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‘丑俗稚钝,一字不通’,却偏要‘高自称许’,骂他‘何不以溺自照’,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: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。

在谢榛看来,双方交恶的原因,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地批评,而诸子不肯接受,也不能接受。但实际上,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、王世贞头角渐露,声望日高,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,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?

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,其中最激烈的,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——徐渭,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,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,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。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,文章又太犀利,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,若非仗着人多势众,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。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,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。

“轻薄?”见王世贞跳出来,徐渭冷冷一笑道,“作文贵乎真实不欺、诙谐有致。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?”

王世贞寻思半晌,竟挑不出毛病来,只得沉着脸说道:“这样作文太煞风景,我有一联请对。”徐渭怎会怕他,笑道:“领教。”

“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,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,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。”王世贞道:“就有了这么个上联‘水部火灾,持金吾大兴土木’,竟没人能对上来,文长高才,必然难不住你。”这做对子五行俱全,是难得的绝对,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,不禁兴味盎然,连李春芳、沈默、张居正几个,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,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。

“难是不难,”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,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:“北人相南,治中君什么东西。”对的确实巧妙,众人又复大笑,王世贞却黑了脸,因为他现在的官职,正是顺天府治中……

“我又想起个笑话。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:“师相,有个笑话儿,您可要听?”

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,但今日是吃酒,倒觉得有趣,笑得气不匀道:“不许再骂人!”

“不骂不骂。”徐渭便道:“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,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,结果买回来没几天,那鸟竟然掉了色,仔细一看,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。逼问之下,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,才上的当。我就骂他,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:‘管他是真、是冒呢,反正都是鸟玩意儿,一样一样的……’”

听到这儿,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,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,在那小声问怎么了,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:“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……”

“哦……啊……”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,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,却又不好笑出声,强忍着笑的怪模样,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,拍案道:“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,但我辈读书人,读的是圣人文章,讲的微言大义!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!后日灵济宫讲学,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!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!”

“有何不敢。”徐渭冷冷笑道。

见两人闹得这么僵,徐阶有些讶异,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,又有些明白了。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,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。徐阶这个当老师的,也不好装聋作哑了,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:“是啊!国家以人心为本,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,但观念不正,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,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。”学生们轰然允诺。

徐阶又看看沈默道:“江南也去吧!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,向来都是一绝。”

这种场合下,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,回去再想对策。又吃了会儿酒,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,先行离席了,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,其余人各怀心思,走的走,留的留,不必细表。

沈默一坐回轿子,脸上便再没有笑容,一直到家,心情才恢复平静,也没回后宅,直接走进前书房,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。

王寅听了后点头道:“今天的状况,大人应对得很好,只让徐渭发飙,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,又不会太露痕迹,跟他们撕破脸。”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,做出点出格的事情,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。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。

“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……”沈默淡淡道:“还是说正事吧!”

“这次徐阁老的安排,能解读出三层含义。”王寅点点头道:“第一层,今年京察,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,保全丁未科;第二层,抬举丁未科的目地,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,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;第三层,做得这么明显,有敲打大人的意思……但既然是敲打,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。”

“这是当然了。”沈明臣道:“就和西方书上说的,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,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。”

“嗯!”王寅点头道:“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,虽然在力捧张居正,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。毕竟对他来说,两个学生都在内阁,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。”

“但他会打压大人的。”沉默的余寅低声道:“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,这一点不会变。”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,要远远大于沈默,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。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,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。

“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,今天这场聚会之后。”沈明臣道:“用不了几天,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。”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,但那都做在暗处,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,但这次却是在明处,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,懵懂的也会梦醒,形势将非常不利。

“徐阁老这种心理,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。”沈明臣哂笑道:“好处都想占全了,也不怕噎着他。”

在谋士们讨论时,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,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,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,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。

“他这种心态。”王寅缓缓道:“是我们可以利用的。既然舍不得大人,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……”说着看看沈默道:“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!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,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。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,显然别有用意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缓缓点头。

皇城西,古木深林,岑岑柯柯,中有碧瓦黄甃,时脊时角者,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。顾名思义,此乃一处道观,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。然而近些年来,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,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,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。

灵济宫每次讲学,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。说白了,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,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、士子、官员过来,接受心学的熏陶,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。

可以说,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,又是一项政治活动,借此机会,王学提高了影响力,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,可谓互利互惠,十足的好买卖。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,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,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,亲自登台讲授;哪怕脱不开身,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……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,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,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。

为上者的大忌,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,徐阶一生克己复礼、谨小慎微,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,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……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、办讲学、印王学典籍,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,但趋炎附势的热情,就像没过沙滩的潮水,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,那潮水退去后,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?

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,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,徐阶在自豪之余,心中也布满了担忧。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,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,忙关切地问他,是不是哪里不舒服。

徐阶微微摇头,轻声道:“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,印象如何?”徐阶洞明世事,自然对此十分的担,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,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。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,可这个班不好接——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,历来是泰州学派,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,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,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。

几位宗师互相看看,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:“存斋公,接到圣旨时,学生正在江西讲学,与夫山见过一面。”徐阶初号‘少湖’,后改为‘存斋’,是大有深意的——因为,湖是以地为名,表达一种生活方式;而存字是指‘存心’,以示要潜心于学问……当然是阳明心学了。

而夫山,则是何心隐的号。

徐阶比赵贞吉早登第十二年,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,徐阶任翰林侍讲,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……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,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,性情相投,时常一起探讨学问,可谓亦师亦友。尤其是在夏言被杀,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,他却依然如故,这让徐阶大为感动,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
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,第一批中就有他的名字!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,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,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、到处传道,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,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。

至于和何心隐见面,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,因为两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,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,又都是骨干力量,同在一省,必然要碰碰面,交换一下看法了。

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,但还是微笑道:“哦!怎么说起何狂来了?”

“他向我讲了一件事。”一入江湖催人老,虽然才五六年不见,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,却显得老多了,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,却一点也没变:“说嘉靖三十九年。程学颜北迁,他曾随同入京。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。”

“哦!这倒未曾听说。”徐阶捻须道:“他们都谈了什么?”

“夫山说,一日遇江陵于僧舍,江陵时为司业。在交谈中,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,便问道:‘公居太学,知大学道乎?’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,不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,道:‘尔时时欲飞,欲飞不起也。’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。”赵贞吉道:“夫山说,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,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,那副表情,犹有余悸的对我说:‘我很怕张江陵。’我问他:‘你为什么怕他呢?’夫山说:‘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。’我不以为然,夫山又说:‘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,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,只有他张居正。’”顿一顿道:“夫山还说……张居正看透了我,将来迟早要杀我。”

赵贞吉也好,何心隐也罢,都是出了名的‘贵乎本心’,要他们撒谎是不可能的,所以此言一出,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!

徐阶见状,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,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,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,强按牛头不喝水,没必要强求。便笑起来道:“诸位误会了,我说的不是张太岳,而是沈江南。”两个弟子,一个朝堂为尊,一个学术为王,谁也没法伤害对方,只能彼此合作,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……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,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。如果一切遂愿,你好我好他也好,那该……多好哇。

比起对政务的狂热,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,已是由来已久了。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,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,这次之所以提出来,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,然后再提一个,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。

“是他啊……”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,但也只是一点而已。虽然沈默地位够高、名望够大、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足够的领悟,便是最好的继承人选。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浙中学派,是王畿和季本极力吹捧的子弟,身为北宗的泰州学派,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让呢?

“我们和浙中学派的理念相左,恐怕到时候冲突不小。”在场众人辈分最高,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,王栋这时出声道:“况且沈江南虽有六首之名,但从未有著作问世,也未曾登台释我王学精义,恐怕难当此等大任吧!”

“说起来,存斋公还是出身江右派的呢,不也没引起什么纷争吗?”赵贞吉在边上帮腔道:“可见出身不是问题,重要的还是他的理念,还有讲学水平如何……”言外之意,其他方面没必要质疑了。

徐阶也点点头道:“是啊!待会儿他也会上台讲一课,咱们听完了再谈。”

灵济宫讲学,是在院中松风坪内举行,这大坪四周生着许多株树冠如盖,交错连理的古松,微风吹过,便能听到沙沙的松针摩擦声,因此而得名。

在大坪正北面,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,名曰‘讲经台’,这里原先是道士们为信徒讲经之处,但现在台上台下,全都是穿儒袍的书生,已经见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……虽然刚过年,但场中仍有近两千名热心听众,从辰时开始,听几位学者宣讲自己的心学体会。

所谓‘盛名之下无虚士’,但凡敢登上这灵济宫讲台的,都是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之辈。讲解起经义来,真可谓是舌粲莲花、口若悬河。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,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,尽皆说得脉络分明,饶有新意。将那幽微玄奥的心学经义,讲得精妙无比,令在场众人听得目眩神迷。

听众们能感觉出来,今日讲学的几位都特卖力,让知道沈默今日将登台的人们,不禁为他暗暗捏把汗。在他前面登场的这些大牛,各个飞花粲齿,妙句连珠,倒让从没上过台的沈大人如何与他们相比?

就在众人的担忧中,轮到沈默了。他翩然走上台来,端坐在蒲团之上,还未开口,众人便放下心来。因为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住了全场。峨冠博带,衣袂飘飘,面色从容,气定神闲,这绝不会是初次登台的菜鸟。那是当然,当年在国子监、在苏州府学,沈默不管多忙,都会亲自授课,像这次不过是场面大一些,人多一些而已,没什么不同。

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傍午,沈默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讲学。松风坪上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:“阳明夫子学,以良知为宗。每与门人论学,提四句为教法:‘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’学者循此用功,各有所得,盖因夫子谓:‘学须自证自悟,不从人脚跟转’。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,未免滞于言诠,亦非善学也。故小子斗胆,亦自证一篇,贻笑大方……”

“我王学号称‘良知之学’,然何谓良知?‘本体’即是‘良知’,‘功夫’即是‘致良知’。然而我等后学,却分化成了‘本体派’与‘功夫派’。本体派只重本体,认为‘良知不需学不需虑,终日学,只是复它不学之体,终日虑,只是复它不虑之体。’讲的是无功夫中真功夫。功夫派则注重由工夫而悟本体,但对本体的重要性有所忽略。”

“然而夫子曰:‘合着本体的是功夫,做得功夫的方识本体。’世间哪有现成的本体?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,不是现成可得。是以不下功夫,不得良知,不悟本体。‘功夫’必合‘本体’,‘本体’不离‘做功夫’,二者是即一即二的关系。而并非一体。”沈默的声调提高,清啸一声道:“故曰:‘心无本体,工夫所至,即其本体’,这才是夫子之真谛!”

此言一出,满场哗然,因为在中国哲学史上,无论是老庄的‘道’论,玄学的‘贵无’论,还是宋明时期的理本论、心本论,都将作为本体的‘道’、‘理’、‘心’视为‘先天地生’,‘长于上古不为老’,‘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’的超时空永恒不变之物。而沈默所言虽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学,但并未将‘心’执为一成不变之物!而是看成是变化和发展的。

其实,他所说的心,是认识的主体;本体,是本然状态;工夫,乃指主观努力和体会。而他的意思是,人的认识本来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或任何知识,做学问不要执定成局,而要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,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、把握真理。工夫即本体。这一命题把道德意识及知识看作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。

这就把王阳明的唯心修整成了唯物……

沈默是不反王学的,相反,他他很清楚,阳明心学乃是打破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禁锢的最佳利器,是这个时代思想变革、社会革新的最佳助推器。这种信心不是来自主观臆断,而是他知道后世每一次社会变革之前,必然会掀起阳明心学的热潮,中国的戊戌变法、五四运动,乃至日本的明治维新,全都是革新派人士与传统官学相抗衡的力量源泉,这不是偶然,而是因为阳明心学有着反对禁锢、解放思想、追求自我的现实意义。

在心学兴起以前,国朝的社会思想,是程朱理学一统江山。而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,是将纲常天理化,把‘三纲五常’当作世界的本体,要人们以此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,和自身行动的准则。受这种纲常名教的束缚,在一百多年时间里,社会等级森严、异常沉闷,人们受到沉重的精神压迫,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、学术上的空疏、道德上的虚伪,乃至对整个社会的禁锢。

而王阳明的‘致良知’学说,初衷虽然和程朱理学一样,都是为了以伦理道德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,但他所提倡的‘良知’毕竟是发自主体内心的道德意识,从而否认了用外在规范……也就是三纲五常……来管‘心’禁‘欲’,这种强调自我,主张以自家的‘心’去认知外间事物的学说,无疑是‘灭人欲、从天理’的程朱学术的死对头,在解放思想,张扬人性的作用方面,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时候发生的文艺复兴,更加彻底和坚决的弘扬了人文精神。

这对社会进步有何重要作用呢?首先,心学强调自我认识,重视人的价值,就是提倡以人为本,反对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;二是,张扬人的理性,反对封建礼教对个人理性的贬低。在阳明心学之前,无论是黄老还是孔孟,都提倡‘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’‘是以圣人之治。常使民无知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’、‘民可使由之、不可使知之’,一以贯之的主张愚民,而阳明心学却主张‘良知之在人心,无间于圣愚’,‘良知良能,愚夫愚妇与圣人同’,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,没有高低贵贱之分。

三是,在追求精神升华的同时,也肯定了对物质的追求。针对当时许多士人经商的现象,理学家们自然是大加谴责,但王阳明却指出经商如能尽心修身‘致良知’,那么与‘业儒致仕’无本质区别。无疑,这种思想为人们从事被传统轻贱的商业,提供了正当的伦理依据。他的弟子王艮所创的泰州学派,更是提倡‘百姓日用即道’,为商人治生经商的正当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保障,使经商不再是末业和贱业,而是道之所存,光明正大的,商人的社会地位因此有了儒家伦理的充分肯定。

所以无论从解放思想,还是鼓励工商来看,阳明心学,尤其是主张‘百姓日用即是道’的泰州学派,都极具弘扬价值。高举阳明心学这面大旗,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针,所以他才会修阳明公祠,才会孜孜不倦的钻研心学各流派的著述。

但为何心学有这么多的进步之处,却没有挽救大明走向灭亡呢?因为心学发展下去,后学者们一味否定程朱理学,继而连带孔孟儒学也一并摒弃,放弃了儒家本身提倡的‘经世致用’和‘严谨治学’的优良传统,不读书,不探讨实际学问,只知谈心性、参话头,形成了终日清谈的空疏学风。心学以外的诸子百家之学也都遭到了厄运,人人都去高谈阔论,再没人人肯埋头研究了,各个领域几乎都形同荒漠。翕翕訾訾,如沸如狂。创书院以聚徒,而官学几废;著语录以惑众,而经史不讲。学士薄举业而弗习,缙绅弃官守而弗务。后来到了万历年间,竟出现了政府岗位严重缺额的罕见现象,严重影响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,也怪不得张居正后来要禁毁天下书院了。

甚至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,人人打着‘贵乎自我’的旗号,实际自私自利,只知自身享乐,毫无爱国之心,更无牺牲精神,这才让泱泱大国,亡在了流贼、建奴的手下……说大明亡于心学有些过,因为那毕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,但王阳明确实也难辞其咎,他的‘心学’核心是良知,作为本体表现为先天之知。他说:‘人心之无不知,犹水之无不就下也。’也就是说,‘人心无不知’,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,是王学理论中,无需求证的必然前提,并非由后天的经验综合而形成。

这种界定和推论在逻辑上的合法性颇成问题,但在阳明心学中,却被用来说明心与知之间的逻辑关系——既然‘人心无不知’,既然‘心外无物’、‘心外无理’,那当然不需要对外界进行认识和改造,只要对本心,只需要整日枯坐高谈,辩而论之,修炼心性,便可穷究世界本源,继而成就圣贤……这与禅宗多么的相近啊!列宁曾经精辟地指出:‘哲学唯心主义是经过人的无限复杂的、辩证的认识,而通向僧侣主义的道路。’而阳明心学,正是人类唯心哲学的顶峰。

事实上,即使是王阳明本人,也因为片面地、无限夸大‘心’的作用,而使自己陷入了禅宗的泥坑。如果说,在心学形成的过程中,他还没有完全摒弃‘事功’思想的话,那么到了晚年,已经明显地表露出虚无主义的倾向……连开山宗师都如此,他的信徒们哪有不沦陷的道理?

要想摆脱这种宿命,跳出虚无主义的窠臼,唯有否定这种‘人心无不知’的先验论,所以沈默巧妙提出了‘心无本体论’,意欲用这一命题说明,人心本来不具备任何道德与知识,想要获得知识、提高道德,必须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,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,通过实践与思考相结合把握真理。还进一步提出了‘功夫即本体’,更是把道德和知识界定为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,否定有人可以生而知之。

这是对王学虚无主义的修正,消除其唯心空谈的不良影响,使其化为‘经邦弘化,康济艰难’的经世之学,继而提出‘学问之道,贵在实行。圣贤之学,俱在践履。更需於江山险要,士马食货,典制沿革,皆极意研究’,实际上与永嘉学派的‘实学’有同工之妙,却又有本质不同,因为他并未背弃心学……

沈默的‘心无本体’与王阳明所谓‘心无体’,有同根相生的意蕴,沈默并不否认‘心’作为本体存在的地位与价值,但要求学者不可将‘心’视为脱离万物的绝对存在,而应看到作为天地万物本体之心,是‘变化不测,万千不同’的。这样就把对心学的研究重点从‘致良知’,转移到‘用功夫’上,所以欲领悟‘一心’之本体,必须以‘功夫’去穷‘万殊’之心,惟有‘功夫’实在,方达到对心本体地把握。在功夫与本体合一的前提下,重功夫而不废本体,实现了对内自省和对外实践的统一,比较圆满地解决了功夫与本体的辩证关系。

这样一来,沈默的新学说,既继承心学的优点和长处,又摒弃了其缺点和短处,且仍然在心学的范畴。只是在沈默这里,心对道德和知识的认知,不再是先天的前提,而是后天学习和实践的结果,这样除了可以消灭虚无主义,批判脱离现实之外,更为吸收别派的优秀思想,以及未来大力提倡科学,创造了足够的理由。

沈默在灵济宫的讲学,意味着王学又有新的一脉诞生,沈默将其称为‘实心学’。这个学说体现着浓重的沈氏风格,那就是八面玲珑,老少咸宜,竟然各方各面谁也不得罪,且都觉着很不错。

对于心学北宗来说,他们本身就是以‘泰州学派’为主,而泰山学派就是沈默口中的‘功夫派’,沈默的实心学虽然同时说‘本体派’和‘功夫派’的不是,但听起来更倾向于‘功夫派’,而且他的很多说法,都是来源于泰山学派,自然被视为同类。况且他所指出的,正是泰山学派始终无法成为主流的原因……如果只下功夫,不注重心的修为,难免行事脱离普遍道德,被人视为异端,自然不被主流接受……这是他们一直十分苦恼,却没有意识到原因的。所以芦棚中的几个泰山学派的长老,当场就被沈默征服了,整场讲授都听得如痴如醉,频频击节叫好,等到最后,已经把他当成是承前启后、开一代新风的宗师了。

而对于‘本体派’的心学南宗长老,沈默的‘心无本体论’虽然不那么顺耳,但沈默是他们的希望所在,他们宁肯认为,这是沈默在故意骗取北宗的信任,也万万不会拆他的台。况且哪怕将来沈默仍然坚持不变,他们也不必担心,仍可借助沈默搭起的平台,宣讲自己的一套……就像徐阶其实是‘本体派’,但依然和泰州学派相互合作,各取所需,并没有发生过冲突。毕竟大家同为王学门人,只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不同,大方向上是一样的。

至于传统的程朱理学家,因为沈默的学说,带着浓重的心学修正色彩,有向理学倡导的‘格物致知’回归的色彩,所以看他要比看其余王学门人顺眼得多。

还有另外一家,那就是‘实学’派,这一派讲的是‘经世致用’,立‘事功’之学,溯源于南宋永嘉学派,当时可与理学、心学并称,虽然近些年逐渐式微,但很多朝中大员,都是其坚定的信徒……代表人物是高拱、郭朴、朱衡等人,甚至张居正也在其列。无疑,实学与实心学有很大共同之处,尤其是在‘经世致用’上,双方可谓志同道合,当然会彼此欣赏了。

结果一番演讲下来,竟然大受欢迎。沈默本来只想讲一场,但在听众和泰州学派长老的强烈要求下,不断的加场。从初六到十五,接连讲了九场,起先听众只有一千多人,但从第三场开始,就达到五千多人,彻底爆满,之后每场都是如此。

但沈默很清醒,他知道自己的讲课大受欢迎,一是因为内容新颖;二是自己讲课生动风趣,又有‘六首状元’光环的加持,三是东阁大学士的身份,吸引了很多人来捧场,所以场场爆满并不足喜,如果不能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,就会像流行一样,兴起得快,消灭得更快。

必须趁着正新鲜的时候,让更多人接受自己的学说,让自己的学说更深入人心,为了这个目标,沈默每次的讲学都全力以赴、使劲浑身解数,终于场场轰动,广受听众好评……甚至很多人直接住在观里,就为了能有位子,听他的下一讲。

代价就是,正月十五最后一场讲完,沈默一下台就咳血,然后失声了……

棋盘胡同,沈府前书房。

“以后要少说话,非要说话也得小声细气。绝对不能吃辣的、酸的、凉的东西,更不能沾酒!”金太医匆匆赶来,看过之后,开了药,叮嘱道:“不能去人群集中的地方,不能吸入太多灰,不然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嗓子。”

沈默苦笑着点头应下,让沈明臣把金太医送走。这时第一副药也煎好了,他端起来一尝,眉头不由拧成菊花,心说:‘真苦啊……’

“大人真是拼命三郎,”王寅不由感叹道:“要是换了我,估计等不到现在,早就累趴下了。”

沈默不理他,继续低头喝药。

“不过辛苦没有白费,”余寅赶紧安慰沈默道:“您的讲学反响十分的热烈,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士子,肯定会对实心学更感兴趣,后续南方的报纸和书院,都会长期跟进,相信您的学说,一定能站住脚,然后发扬光大的。”

“呼……”沈默终于喝完了见鬼的药汤,一边端起水杯漱口,一边提笔写下一行字:‘赵贞吉回来了’。其实他前几天就知道了,但这几日全身心都扑在讲学上,也就没提这一茬。

“哦……”王寅不禁轻呼一声道:“这么快……”顿一下又问道:“还有谁?”

‘就他一个。’沈默写道。

“按说起复的老臣,最快也得三四月份到京,”王寅皱眉道:“这赵贞吉干嘛那么急?”

“因为他叫赵真急……”沈明臣从外面进来,只听到王寅那一句,就顺口答话道。

“一边歇着去……”王寅笑骂一声道:“说正事儿呢?”

“啥正事儿?”沈明臣笑问道:“说来听听?”

余寅便简单一说,沈明臣顿时变了脸色道:“这肯定是徐老奸的主意!”

“为什么?”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。

“赵贞吉这个人,”在揣摩人心上,沈明臣不是一般的强,自信道:“是很有私德的,这种人很要面子,最怕被人说长道短,只为了灵济宫讲学,他不可能这么早进京……”别的起复大臣都在家过年,就他一个等不及先回来了,这让人怎么看他?

“所以是徐阶让他赶紧来的。”王寅轻声问:“什么事儿这么急呢?”

“赵贞吉原先是干什么的?”沈明臣问道。

“礼部尚书啊……”王寅顿时面色一变道:“现在礼部尚书由大人兼任,赵贞吉一回来,于情于理,都该由他来接手了!”

“该死,看来是打定主意,不让大人染指此次大比了。”沈明臣拍案道:“大人忙忙碌碌一个冬天,倒让他摘了桃子!”二月份,大比的相关工作就要正式开始了,一旦开始,一般就不会再更换负责人了,除非犯了什么大错。而等到明年春闱时,不出意外,就是礼部尚书担任会试主考官了。赶在正月里把赵贞吉召回来,很可能就是为了让沈默无法染指明年的大比。

“徐老奸好算计,真是谁都在他的棋盘里。”沈明臣恨恨道。

“这那是老师啊!”王寅也气愤道:“比后娘还可恶!”

“该杀!”余寅闷哼一声。

见谋士们都气坏了,沈默提笔写下一行字:‘不要担心,该谁的就是谁的,强求不来的。’众人以为他这是认命了,其实正好想反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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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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