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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8章 不如归去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659 2021-10-18 14:35:34

皇帝很快驳回了他的辞呈,这样徐阁老心里好受一些,但他不能马上回去上班。别忘了当初那些言官弹劾高拱时,其中便有一条罪名‘一欸挽留,即复出视事’,这在世人看来,是权欲太重的虚伪表现。

所以徐阶仍然待在家里,已经递上了他的第二封辞呈,并正在写第三封,等那封被驳回后,再把这封递上,以示自己并不贪恋权位,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
而皇宫里,隆庆皇帝正因为百官的过激反应,而深感愤怒和恐惧。这不过是自己的一次试探,竟然惹得京中百官、六部九卿一起上疏,要求挽留徐阶、并把张齐说成是大奸大邪、十恶不赦之人。其指桑骂槐的意味,皇帝就是再迟钝,也能感受得到。

虽然迫于压力,将张齐外调,但隆庆心里,却愈加感觉他那句‘天下人只知有阶,不知有陛下’,说的一点就没错。只是面对群情汹汹,几乎要集体罢朝的架势……尤其是连先帝留给他护国的杨博也加入其中,让他不敢冒此大不韪,只能违心挽留徐阶,但皇帝心中的郁闷,可丝毫不比徐阶差。

小蜜蜂停止了采蜜,变身为逮着谁蛰谁的大马蜂,一时间,乾清宫中风声鹤唳,宫人们全都瑟缩小心,连说话都不敢大声,唯恐忤了皇帝,白吃一顿棍子。

这种时候,陈宏自然须臾不离帝侧,隆庆屏退左右,定定地望着他道:“难道朕这个皇帝,就拿徐阶没办法吗?”

陈宏虽然确有受人所托,但在他心里,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,才是第一位的。之前他的所作所为,也大都是为了隆庆考虑,现在也不例外,便如实答道:“现在看来,他在朝野的声望太高了,如果皇上强行撤掉他,恐怕后果不堪设想。”他压低声音道:“六科廊有封驳权,如果上谕被驳回来,皇上的颜面会不好看。除非……”

皇帝刚要失望,却听陈宏话锋一转道:“如果他自己想走,群臣自然无话可说。”

“他能自己想走吗?”皇帝指着那份徐阶的自辩疏道:“你也看过这个,通篇都在叫撞天屈,没有比这更假的辞呈了。”

“是……”陈宏点点头,低声道:“老奴有个办法,说不定能行。”

“讲。”

“您可以让张师傅去问问,徐阁老到底是个什么想法。”陈宏声音低低道。不愧是练过葵花宝典的老太监,出招又阴又毒。

“让张师傅去问?”皇帝一愣,寻思了好一会儿,不由摇头道:“这太不妥了吧?”其实应该说,这太无耻了吧!在人家上了辞呈之后,你还派人去问,你到底是真想走,还是假想走?你说人家还则咋回答?难道说,不是,我逗你玩呢。

徐阁老只能说:‘是真想走。’但这还在其次,关键是让徐阶彻底明白皇帝的态度,倒要看他会不会装傻充愣、死皮赖脸下去。以士大夫那点臭清高,所谓‘士可杀、不可辱’,徐阶哪还有脸再呆下去?

这个法子,只有两个字能形容,那就是‘无赖’,不愧是太监想出来的。

然而皇帝本身就是天下头号无赖,所以隆庆对这法子,并无什么抵触之感,唯一觉着不妥的,是他的‘张师傅’,这样对待师相的话,恐怕会很为难。

“皇上,老奴知道您爱护张师傅,”陈宏知道隆庆的想法,便沉声道:“但老奴以为,您要是真爱护他,就更应该让他走这一趟。”

“为何?”隆庆皱眉问道。

“一来,借此可以看看,他的心到底是不是向着皇上。”陈宏道:“二来,胡宗宪一案后,张师傅虽然未受牵连,但总有些闲言碎语,这时候您给他以信任,让他去完成这项使命,就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了。”

“唔,有些道理。”隆庆不禁颔首道。

就在隆庆和心腹太监秘议驱阶时,徐阶府上却来了位不速之客——王襞王东崖。

听说王襞驾到,徐阶竟亲自出迎,把他接到正厅奉茶。以徐阁老如今的身份,除非是皇帝驾临,否则朝中还没有,需要他如此隆重接待的呢。但朝中没有,并不代表在野的也没有,这位王老先生虽是布衣,可徐阶却不敢稍有怠慢,因为他是泰州学派的掌门人,也是当年统合王学,全力支持徐阶上位之人。

按理说,徐阶还得喊他一声师叔,只是他现在身份贵重,所以两人以平辈相称。

“想不到灵济宫一别,今日又见到东崖先生了。”今年的灵济宫讲学,王襞也应邀前来参加,和徐阶已经见了几面。原本王襞说出了十五就会离开,徐阶已经提前为他践行,现在都正月十八了,所以他才有此一说。

“本来是要走的。”虽然比徐阶年轻十岁,但因为长期奔波讲学,显得和他年纪相仿的王襞道:“但听说存斋公遇到些麻烦,便留下来多待了几天。”

“倒让东崖操心了。”徐阶随口敷衍着,心中却暗暗嘀咕,泰州学派向来不干涉他的政事,只要求他在发展心学上出力。所以双方关系一直融洽,徐阶也没有觉着头顶还有个太上皇。

但现在,对方显然不只是串门来的。

果然,就听王襞道:“操心倒无所谓,担心却有一点。”

徐阶知道王襞性情直爽,向来有啥说啥,所以也不跟他兜圈子道:“不知东崖有何见教?”

“原本有些话,不是我们这些野人该说的。”王襞道:“但仆与存斋公相交二十年,不能眼看着你走错这一步,落得不可收拾啊!”

“你我相交莫逆,这又没有外人,”徐阶捋着胡须,面色沉静道:“但讲无妨。”

“正月十六,我在一位弟子那里,看到了通政司明发的一份弹章,内容是弹劾存斋公的。”王襞轻声道。

“是,有这么回事儿。”徐阶点下头。

“还听说,存斋公第一次请辞,已经被皇帝驳回,您又上了第二次?”王襞问道。

“是。”徐阶依旧点头道:“老夫的自辩疏,不知东崖见了么?”

“正为此疏而来。”

“如何?”徐阶问道。

“恕我直言,大大的不妥。”王襞沉声道。

“愿闻其详。”徐阶不动声色道。但心里颇不痛快。

“存斋公质仁秉义,曾施大德于天下,天下万民也感恩戴德,都盼望您能一直显赫荣耀、善治万事,享尽天年。”王襞上来先拍马屁,然后话锋一转道:“然而古人云‘日中则移、月盈则缺’,现在您已经位极人臣,一呼百应,权势甚至超过了当初的严嵩、而且据朝野传说,您在老家的财富,也超过了严嵩,说您如日中天,一点也不为过,所以存斋公这时,就该吸取严阁老的教训,避免日暮月缺的悲剧。”

“你是说,我的自辩疏会致祸?”徐阶缓缓道:“老夫可是向皇上请辞的。”

“如果真要请辞,那就该在辞呈上坦诚自己的过失,真正将自己的命运,交给皇帝裁决。”王襞一针见血道:“您却在奏疏上,极力为自己辩护,既然认为自己无错,又为何要请辞?若是皇帝答应了您的辞呈,岂不沦为昏君?我说大大的不妥就在这里,要挟的味道太重。”

“老夫确实有些欠妥,”徐阶面色微变道:“但东崖也不必太过担心,被劾请辞,都是题中应有之义,无伤大雅。”

“存斋公这样想,恐怕就危险了。”王襞正色道:“您立身朝堂几十年,所见弹劾当朝首辅的奏章,有过几次明发?”

“不多……”徐阶这下表情凝重了。

“不是不多,而是极少。”王襞道:“因为首辅身为百官之师,又为皇帝操持国务,皇帝理应爱护,对于无凭无据的弹劾,大都留中不发……对这一点,您肯定比我清楚,”

徐阶缓缓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
“当今又是位少有的温和之主,”王襞道:“他现在却公然将这份弹章明发,其意若何,相信存斋公不会不明白。”

徐阶淡淡点头道:“这是对我不满的表现。”

“然而朝中百官,却公然上本,要求皇帝挽留存斋公、严惩那言官张齐,听说一日之内,便有二百多本递上去。”王襞道:“这固然体现您的威望,但见朝中大臣一面倒,纷起支持存斋公,于皇帝会作何感想?这不正印证了张齐那句‘天下人只知有首辅,不知有陛下久矣’吗?”

“是老夫的不是……”徐阶脸色开始发白道:“不应该任由百官上书的。”他当时一时愤懑,也存了跟皇帝置气的心,想要让隆庆看看人心向背,所以听说百官上书,并未加以阻拦。

‘自去岁以来,老夫竟妄自尊大、反应迟缓、昏招频出……’徐阶不禁暗自伤神道:‘看来是真的老了……’

“那,老夫该如何应对?”徐阶心情沉重地问道。

“自古以来,和国君交恶的大臣、恋栈权位的权臣,就算本身侥幸得免,也会祸延子孙。”王襞道:“杨新都、夏贵溪、严分宜,这三位都当过您的首相,前两位和国君交恶而不自知,后一位则旧霸相位而不肯去,结果都惹恼了国君,殊途同归,以致身败名裂,祸延子孙,至今不得平反。”

“这就是所谓能伸而不能屈,能进而不能退的人,这样的人就算不和皇帝交恶……天下柔媚无过严分宜者,但也必定遭祸,何者?”王襞继续道:“您就算没见过赌博的,也应该听说过,进行赌博的人,有的想要大下赌注以求全胜,有的想要分取获胜的利益。现在您身为两代首辅、定策国老,因《遗诏》尽收天下人心,内阁中都是您的学生,您的威望到了极点,功劳也到了顶点。”

“月盈则缺、水满则溢。这也正是别人来分取您的利益的时候了!如果这时候还不急流勇退,难免要步分宜的后尘了。为什么不急流勇退,在此时交出相国的印绶,把相位让给贤能之士呢?有道是‘退一步海阔天空’,您所面对的局势,将大大不一样,天下人会为您不居功、不恋栈而深深感动,您会被赞美为伯夷那样清廉而声隆日久,克享遐龄,且您的子孙也会因为您的庇护,而代代昌盛,世世荣华。假如用这些和最后身遭惨祸相比,存斋公认为究竟哪一种好呢?”

徐阶默默的听完王襞的长篇大论,缓缓点头道:“你说的很有道理,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?”

“请讲。”王襞喝口茶道。

“这是你个人的意见。”徐阶眉目低垂道:“还是代表王门提出的要求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王襞有些被揭穿的尴尬。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,在徐阶这种看透世情的老官僚面前,还是被轻易看穿了本质。不过想想也是,一代人杰岂能被自己这个乡村野夫所忽悠?于是他抬起头,坦然道:“这是我们几个学派商量后达成的共识,认为您在坚持下去,对您对本门,都没有什么好处。”说着深吸口气道:“存斋公,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新人换旧颜,到了该交班的时候了。”

“老夫已经说过,”徐阶缓缓道:“让出王学领袖的位子了。”

“我们认为,政学合一,”王襞答道:“更符合我学的长期发展。”

“明白了……”徐阶慢慢闭上眼睛。

王襞离开后不久,张居正便到了相府门前。

当他从轿上下来,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油黑大门上的‘徐府’二字,张居正一时有些失神,就在两月之前,这道大门还将自己拒之于外。然而现在,自己却要进去,宣布此间主人的命运,世事之无常,荣辱之难测,让人不得不心生唏嘘。

府上门子还不知将要发生的巨变,仍然像往常那样,带着‘宰相门前七品官’的矜持,微笑着站在台阶上向他问好。

“我要面见师相。”张居正沉声道。

“阁老请进吧!”那门子侧身让开道。

“懂不懂规矩?先去通报!”张居正阴下脸道。

门子陪笑道:“相爷早吩咐过,您来了无需通禀,直接进来就好……”

“通报!”张居正低喝一声,便站在门前,一动不动。

门子不知他抽了哪门子风,只好进去禀报。徐阶听了,沉默片刻,方出声道:“开中门相迎,来人……伺候老夫更衣。”

门子真纳闷了,心说这师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戏,相敬如宾吗?

但他也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,赶紧到前面,打开中门,把张居正恭请进来。

进了相府,张居正放慢了步履,他专注地看着府中的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,仿佛要把此间的一切,都印在心中一般……这是他的精神家园啊!不仅有塑造他人格的灵魂之父,还是他夭折爱情的冢茔之处。

不夸张的说,这里凝聚了他的半生,他的得意与失落,蹉跎与荣耀,爱情与失恋,全都属于这座规模不大的相府。这里对于他,就像树林之于鸟儿一般……

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凛然,相府院中满是凄冷萧条的景色。那些夏日里绿茵茂密的大树,此刻只能在凄风中摇动着嶙峋老枝,光秃秃的连一片枯叶都没有,使人心生凄凉之感。张居正的内心,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,他停住脚、扶着墙,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无力、无助、无奈的漩涡,避免被其彻底吞噬。

见他有异,门子上来搀扶,张居正却摇手示意,让他走开些,自己要一个人静一静。

门子只得退到一边,远远地看着,预备着一欸他摔倒,就赶紧过去搀扶。

张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现在的处境,不自量力地掀起胡宗宪案,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,非但什么都没赢得,反而险些将自己赔上。虽然仗着圣眷、靠着徐阶这棵大树,有惊无险的过了这关,然而名声已经受损,大敌已经招惹,如今连给他遮风挡雨的大树都要倒了,自己又该何去何从?难道真要学范蠡挂冠而去,以避实祸?

自己才四十多岁,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啊!难道从此就只能自绝官场、落拓江湖吗?况且人家范蠡已经实现了毕生的抱负,又能和心爱的女人比翼双飞!而自己呢?

爱情已然绝望、经世济国的才华无以展布,可谓是一事无成,一无所有。

如果退缩的话,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……

‘不能放弃,绝对不能放弃’他的心底发出顽强的呼喊,强令自己振奋精神,直面这惨淡的人生,发誓要在绝望中寻找到希望!

见他站直身子,门子过来殷切的询问他,需不需要休息。张居正摇摇头,沉声道:“走吧!师相该等急了。”

穿过花厅、大厅,来到书房所在的跨院前,张居正便看到,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阁老,穿一件藏青葛布道袍,戴一顶明阳巾,正站在垂花门下等候自己。

张居正赶紧抢上两步,来到徐阶的面前,大礼参拜道:“让师相久等了……”

徐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,拍了拍,用力扶他起来道:“你是来传旨的吧!”

“进屋里说。”张居正站起身来,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,搀着他走进书房。对陪在徐阶身边的李翔道:“让所有人都离开这个院子,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师相说。”

李翔看了看徐阶,见东翁点头,便朝着张居正一抱拳,退出了书房。

张居正扶着徐阶在躺椅上躺下,自己也搬个圆凳坐他身边。

徐阶一直看着张居正,见他迟迟不肯开口,心里便有数了。缓缓道:“皇上有什么旨意,你尽管说,老夫已经有准备了。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两眼低垂,长长呼出口气道:“皇上……让我来问问师相……”说到这,他一下哽噎中,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文。

徐阶却已从他的上半句,猜出了下半句,他将那一老手向伸了过去。声音暗哑道:“是不是问我,到底是个什么意思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低垂着头,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。

“呵呵呵……”徐阶苍凉的笑起来道:“这才像个皇帝嘛!既然不想留我,就得让我知道,不错不错。”

张居正开始还愣了一下,抬头看向徐阶,却见老人的泪水早顺着深深的皱纹,流到腮边了。

“师相……”张居正带着哭腔,跪在地上道:“我们罢朝吧!让衙门继续过年,让百官联名上书!让皇帝知道,什么叫人心不可违!”

“傻话,人能胜得过天吗?”徐阶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,朝张居正缓缓伸出手去,深吸口气道:“还记得当年你告病回乡,我跟你说的那几句话吗?”

“记得。您当时跟学生说的是‘做官要三思,思危,思退,思变’。”张居正声音暗哑道:“可这个时候,这么多人需要师相您护着,您老这一走,大家怎么办?”说着他伸出双手,紧紧抓着徐阶那只生满老人斑的枯手,眼含热泪望着他。

“老师老了,不中用了,不能给你们遮风挡雨了……”徐阶也抓住了张居正的手,紧紧地捏着,压低了声音道:“这些年,为师护着的那些人,就要拜托你了。”

“学生,学生……”张居正摇着头,哽咽着答道,“只怕他们不会让学生继续在朝堂待下去了。”

“能不能在朝堂带下去,不在他们,在你自己!”说到这里徐阶的声音变严厉道:“老夫的教训你没看到?在这个大明朝,什么都是虚的,只有圣眷是实在的……”说这话时,徐阶语调中充满凄凉,但很快又恢复冷静道:“你是皇帝的老师,简在帝心的辅臣,明着动你他们不敢来,暗着整你也不敢太过分,你只要小心谨慎,忍百般不能忍,韬光养晦,捱过这最难的一段即可……”

“难道只能被动挨打吗?”张居正黯然问道。

“当然不是,防御有被动防御,也有主动防御。”徐阶向他的弟子,传授着高端乌龟功的心法道:“采取主动防御,便有可能化被动为主动,使局面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。”

“那学生该如何去做?”张居正问道。

“你要做好三件事。第一,你把老夫去意已决的消息带回去,就可以重拾帝心了。”徐阶缓缓道,见张居正要说话,他一抬手道:“听我说完,非常时期行非常事,人再强强不过天,老师不能跟皇帝硬抗,不然会祸延子孙,也会让你们跟着遭殃。”早些时候王襞的话,将徐阶的信心彻底摧毁。如今的他,已经不再打算硬撑下去,转而开始考虑‘后事’了……离开后的事情。

“但老夫的声望摆在那里。”徐阶有些自傲道:“如果我不心甘情愿的走,皇帝还真无法收场。劝我主动归隐,是个莫大的功劳,你要拿到,不能让别人占去。”顿一顿道:“不要担心朝野非议,只要老夫不在乎,谁也不能拿你怎样,至于区区蜚语,让他说去就是,大丈夫立身处世,焉能不被人议论?”

“师相……”张居正这一声,充满了感情,他知道,此刻老头是掏心掏肺,要助自己最后一臂之力了。

“虽说圣眷最重要,但当今圣上柔弱,并不能保你在朝堂安稳,所以还需要再做一件事。”说完第一件事,徐阶接着说另一桩道:“那就是上书皇帝,把高肃卿请回来。”

“这……万万使不得,”若非是此情此景,张居正都要以为,是不是老头在试探自己。不由连连摇头道:“他是老师驱逐的政敌,我怎能做这种亲者痛、仇者快的事儿呢?”

“顾不上那么多了,现在一切以你为重……”徐阶的老脸上写满坚决道:“这样做有三个好处,一是皇帝肯定高兴,知道你是心向着他的;二来,高拱也会感念你,加之你们本来关系就不错,加之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人,这种人只要你放低身段、曲意奉承着点,还是好相处的。”顿一顿道:“三来嘛!这个活土匪一回来,肯定是要喊打喊杀的,把那些人的矛头全吸引到他身上,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。”

“这样做唯一的坏处,就是你又要受些非议。”徐阶把张居正从地上拉起来道:“还是那句话,些许非议算什么,世人最是健忘,过不几年就不记得了……想当年,先帝在上书房的柱子上,写了‘徐阶小人、永不叙用’八个字,对我恨成那样。可后来还不是重用了我?人在官场上,要一直往前看,过去做错的事情,就让时间来弥补吧!关键是把现在的事情作对,未来一样会辉煌。”

徐阶絮絮叨叨的说着,张居正垂泪听着,他知道,这是老师最后的耳提面命了。直到此时,他才真正体会到,有一个关心自己、爱护自己的老师是多么的幸福。

日后天各一方,虽然可有书信往来,但这种谆谆教导,恐怕再也没机会聆听了。

“把这两件事做好,可以保你安稳。但想要施展抱负的话,还得有第三件事,隆庆一朝,你怕是争不过沈拙言了,那就把目光放长远,想办法去教太子吧……当今纵欲无度,不是长寿之相,未来终究是太子的。你只要把这三件事情做好,就任他们折腾去吧!看谁能笑到最后。”说了这么多话,徐阶深感疲倦,松开张居正的手,靠在躺椅上道:“你也不用太过担心,我虽然不在了,但赵贞吉、朱衡他们都在,你们日后相互帮衬,团结一心,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们。”

见徐阶已经把他将来的路,考虑的十分周详了,张居正心下大定,师生俩又说了许多体己的话。徐阶也把最担忧的心事说出来:“这些年我一心扑在朝堂,对家里人疏于管教,几个逆子都不成器,搞出了不少是非。”

张居正点点头,这个他当然知道。

“老夫在时,自然没人会说什么。”徐阶忧虑道:“但我一旦致仕,难保会有政敌以此攻击我。”

“师相放心,”张居正知道徐阶的意思,就差拍胸脯道:“几位世兄的事情,包在我身上,不会让人利用他们,给您添烦恼的。”

“那就多谢了。”徐阶客气道。情绪本就低落,又说了这么多,他也真累了,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道:“还有没有要问的?”

“真有个问题,一直在学生心中很久了。”张居正道:“今天不问,怕以后再也没机会问了。”

“问吧!”徐阶强打起精神道。

“学生虽然平生从不服谁,”张居正面色复杂道:“但不得不承认,沈拙言确实处处压我一头……您为什么会一直支持我,而选择打压他呢?”

这个问题,亘在张居正心中已经许久,他当然曾试着自己解释,也有一些合乎情理的答案……例如,比起羽翼丰满的沈默来说,自己这个始终没有独立的学生,自然更便于徐阶日后控制。就算退回松江老家,他依然遥控指挥自己,当他的太上阁老。

再比如,沈默已经自成一派,若是掌权,自然要用自己的‘夹袋中人’,则徐阶的铁杆和心腹,必然要边缘化,甚至被排斥。这样会使徐阶的影响力,大大减弱甚至消失,肯定不是他想看到的。而扶植自己上台,用什么人他说了算,就没有这层顾虑。

诸如此类的假设还有很多,然而张居正仍然无法说服自己,因为他不相信堂堂一国宰相,会如此自私自利的看问题,这也完全不符合徐阶对自己多年的教诲。

“……”听了张居正的问题,徐阶沉默良久,方才定定望着他道:“通过这次的事情,你还没发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说着目光透出不可思议道:“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,他的目标会是我,大明开国二百年,敢于欺师灭祖的有几个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也沉默了,是啊!就连他也一直以为,沈默最多是想把自己和李春芳搞出内阁去,想不到这个疯子竟然绕过他俩,直接把徐阶拉下了马……虽然沈默没有直接出手,但饱尝个中滋味的徐阶张居正,都十分确定,他就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,和去冬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,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本朝以理学立国,对‘天地君亲师’的绝对服从和尊重,就是这个礼教社会能够维系的根本所在。‘天、地’是虚的,君、亲、师就成了大明朝二百年来的权威,臣对君的服从、子对父的服从、徒对师的服从,便是这个等级社会存在的前提。所以任何‘下克上’,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,为整个社会所不容。

当然近些年来,随着王学的兴盛,自由、无拘的思想在士人阶层中广为传播,许多人开始不把礼教当回事儿。然而作为士大夫阶层,尤其是朝中大臣,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……唯恐身败名裂,还要遗臭万年。

然而那个平时看似温良恭俭的沈江南,却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。虽然因为当事双方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,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,但他毕竟是干了。

只要干了,就说明他敢把三纲五常塞到茅坑里。一旦让这么个对皇帝、对父亲、对老师没有敬畏的人,掌握了国家大权,天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?

在那一刻,张居正脑海中闪过了‘庆父、王莽、曹操、杨坚、赵匡胤……’等一系列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好汉,不禁出了一头大汗。然而直觉又告诉他,沈默不会是那样的人,况且大明国事虽颓,却还没到风云际会、改朝换代的时候。只要沈默没彻底疯掉,就该知道哪怕平时再多人对他发誓效忠,但一旦他要造反篡位,那些人便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卖掉。

“他还不至于,有不臣之心吧?”于是他低声道。

“那倒不至于。”徐阶缓缓摇头道:“但却有变成王介甫的危险。”又轻叹一声道:“而且我感觉,他会比王文公更危险!北宋亡于王安石乱政,我不能让大明亡在他的手里。”说着目光变得凝重起来道:“我得为祖宗社稷负责啊……”

“学生也有改革的夙愿,”听了徐阶的话,张居正心里竟没来由的腾起一丝酸涩道:“您就不担心,我会乱国吗?”

“呵呵!为师观察你十几年,若对你没有信心,又焉能一直将你视为不二传人呢?”徐阶捻须笑着,目光怪异地看看他道:“你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。你看似激进,其实骨子里,是跟为师一样的人,我们的目标都是致君尧舜、救治时弊,不会跟祖宗成法过不去……”见张居正要说话,徐阶微微抬手道:“不要不以为然。人最难的就是自知,孔子曰‘五十知天命’,人在半百之前,是无法真正看明白自己的……”

“若是老师”张居正不想面对徐阶的评价,便转而问道:“他整天把‘革旧布新’挂在嘴上……”

“高拱的才干在你二人之上,但太不会做人。”徐阶却从另一个角度回答道:“让他干上几年,就把人都得罪净了,皇帝也保不住他……但他能给继任者打开局面。如果你能有办法,接上他的班的话,将会成就不世的功业。”

“那可真不容易……”张居正苦笑道。

“宫里的风、内阁的云,朝廷风云变幻,谁说的准?”徐阶却淡淡道:“再说你不是一个人在作战,老夫虽然下野,但在你没能当上首辅前,是不会罢休的。”

“师相,学生已经没了那份痴念。”张居正的笑容更苦道:“拙言和我都属鸡,却比我整整小一轮,我是靠不过他的……”

“这个你不用担心。”徐阶冷冷笑起来道:“老夫自有办法断了他的念想……”徐阁老气量很是不大,平生还没吃过那么大的哑巴亏,自然不会跟沈默善罢甘休。

“老师果有办法?”张居正心中暗喜道。

“这事儿不用你操心,”徐阶却淡淡道:“只管做好自己就是。”

结束了和徐阶谈话,张居正告辞出来,看到阁老从里面出来,轿夫连忙压下轿杆,掀起轿帘。

再次回望一眼那熟悉的门洞,张居正便坚定转回头,上轿坐定,沉声道:“走吧!”

暖轿缓缓抬起,慢慢向前,距离相府越来越远,张居正的心也越来越坚定……

把过去的回忆、曾经的依靠、一切的不成熟,全都留在身后的府邸中吧!

从今天起,我将是自己,而不是谁的学生。我要独自面对一切!我要证明自己,离开了老师的庇护,一样能笑对风雨、直面艰险,最终如苍鹰般翱翔九天!

因为我是张居正……

张居正一回内阁,便听说冯保来了,想必是皇帝对结果迫不及待,故而让贴身太监过来问话。

不敢怠慢,他只除下厚重的大氅,便来到西间的会客厅,果然见冯保穿一件豆青坐蟒曳撒,悠闲地坐在那里,一边喝茶,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。这个会客厅,是张居正专用的,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,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,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。

“冯公公好雅兴。”屏退左右以后,张居正在门口出声了:“颇有些‘此心到处悠然’的意思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冯保闻言站起来,笑着朝张居正稽首道:“苦中作乐罢了,阁老就别笑话我了。”

两人寒暄着就坐看茶,张居正有心和他联络感情,便不急着入正题。他打量着冯保的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,一看就是上乘丝品。便称赞道:“冯公公这件蟒衣的料子真是讲究,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……”

“瞎穿而已……”冯保嘴上谦虚,但脸上已经笑开了话道:“这是苏州织造局新进贡的面料,过年时皇上恩赏了两匹,阁老若是喜欢,回头我让徐爵给您送一匹去。”

“君子不夺人所爱。”张居正婉拒道:“何况我也没穿新衣的心情,还是不要糟蹋布料了。”

冯保闻言同情道:“确实太难为阁老了。”

“我们作大臣的,为了皇上,背些黑锅也不算什么。”张居正淡淡道:“公公回去只管跟皇上说,元翁早就有致仕之心,如今去意已决,强留无益。”

见他竟圆满完成任务,且似乎‘獭子过水一重皮,毛都不湿一根’,冯保不由赞道:“阁老真高手!”

“冯公公过奖了。”张居正虽知道他是称赞,无奈却总觉着刺耳,便轻舒口气道:“过年时,有人送了我几幅画,其中不乏前人真迹。元翁这一走,内阁要忙乱不知多长时间,我也没功夫品鉴了。”说着看看冯保道:“美人守空闺、宝物无人赏。都是莫大的罪过,就请公公替我赏了吧!”

“这个……”冯保是个有文化的太监,酷爱琴棋书画,对品鉴收藏也颇有造诣,所以最禁不起这方面的诱惑,但想到自己已经决心和外臣保持距离了,只能干咽吐沫道:“如阁老说的,君子不夺人所爱。”

张居正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?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行贿,便装作可惜道:“可惜了那《溪山行旅图》和《松风阁诗》,要明珠暗投了。”

冯保一听就瞪了眼,讪讪笑着改口道:“要是阁老忙不过来,我先帮着看看,看完了再还你就是。”

“甚好甚好。”张居正行贿成功,还要道谢道:“就知道永亭兄是雅人,必会怜惜这些墨宝的。”永亭是冯保的字,作为一代有文化的太监,冯公公不仅有字,还有号‘双林’。

果然是拿人手短,冯保本都要走了,现在又坐定了,压低声音对张居正道:“太岳兄,有两件事,我应该告诉你。”

“何事?”张居正听他又叫自己‘太岳’,知道这死太监还是可以收买的。

只见冯保瞄了瞄窗外,压低声音道:“你知道今日这事儿,是谁的主意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张居正不动声色道。

“是陈宏,”冯保眨眨眼睛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:“这老东西不简单也不单纯,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。”

“他到底是谁的人?”既然冯保提起这茬,张居正不得不问一句道:“我的意思是,他和外廷哪个是一条心?”

“和谁都不是一条心。”冯保道:“他对皇上忠得很,但也有小算盘。”说着有些无奈道:“其实他能复出,大出我们的意料,因为皇上虽然一直没忘记他,但原先只想让他养老,并没有启用他的意思。后来滕祥让人查他的底细,发现是马森临走时,向皇上推荐的。之后两人还联系过,在这之间给他们传信的,好像是个叫邵芳的。”

张居正默默点头,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
“还有一件事,皇上年前派人去河南来着……”冯保心说,你送我两样宝物,我还你两个价值连城的消息,这算两不相欠了吧?便站起身道:“后面的事儿,您自己想,我不能再说了。”

“多谢永亭指点迷津。”张居正抱拳道。

送走了冯保,张居正回到值房,心中波澜起伏道:‘看来皇帝也有起复高拱之心,我可得抓紧了,不然让人啖了头汤,可就没我什么事儿了。’于是打定主意,下次面圣的时候,便正式提出此事。

隆庆二年正月二十日,在明确徐阶的心意后,隆庆皇帝批准了他的辞呈。

消息传出,朝野震惊。内阁中其他三位大学士李春芳、陈以勤、张居正,及六部堂官杨博、赵贞吉等人,都各上奏疏,力请皇帝挽留徐阶,隆庆只表示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见,未予收回成命。

为免夜长梦多,隆庆下旨于次日召见徐阶,向其赐予各种恩典优恤,完成首相致仕的最后一步。

所有人都在等着徐阶的反击,如果他想要留下,是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的,然而徐阶没有任何动作,只是表示谢恩,完全接受了皇帝的安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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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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