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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1章 夺魁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8418 2021-10-18 14:35:19

但是‘皆雅言也。叶公’六个字连在一起,看起来简直不知所云。

不过对于跳跃性思维强大的沈默来说,这不是什么难事。他知道前四个字的原文是‘《诗》、《书》、执礼,皆雅言也。’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话,大体相当于当今的陕西话。而孔子是鲁国人,平时说的是山东话。这句话的意思便是‘孔夫子平时交谈用山东话,但在诵读《诗》、《书》和赞礼时,则改用陕西话。’

当然具体的解释还得听朱子的,他老人家说:‘雅’即训‘常’,雅言即‘训常’,乃圣人之德行也。

再看‘叶公’二字,原文是‘叶公问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对。’朱子解释道:‘叶公者,字子高。楚叶县尹,僭称公也。’这话的意思是,叶公问孔子的学生‘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?’子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。

搞明白两句各自的意思,下面就开始扯了……将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,就算是成功了。

沈默突然发现,这道看似无理的截搭题,在弄清各自的出处后,竟然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。因为朱子在介绍完叶公是哪位之后,又注释道:“叶公不知孔子,必有非所问而问者,故子路不对;抑亦以圣人之德,实有未易名言者与?”

‘圣人之德’四个字,便将前后两句联系起来,把题意堂堂正正表述出来,只要你背过论语和朱子注疏,便能直接破题,不用你乱猜胡诌。

说实在的,这是沈默在第一次做截搭题时,心中有踏实的感觉,因为往常遇到的那些,往往是考官生拼硬凑而成,即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,答题者自然更是云里雾里,找不到严丝合缝的答案。

沈默不由暗赞道:“能把截搭题出得这么堂堂正正,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,唐荆川果然不负‘唐王’之名!”

既然破题无误,下面的承题起讲、入题起股,便如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,写得他大呼过瘾……

一篇文章写完,再如县试时那般细细检查数遍,遣词造句无误,韵脚韵律流畅后,这才一笔一划的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……李县令曾经说过,单凭他这首字,哪怕文章写成豆腐渣,都是可以当上秀才的。

第一篇文章写完后,时间快中午了,沈默伸伸筋骨,把卷子小心收起来,准备吃完午饭再写。虽然火烧已经凉了,但他也不是娇生惯养的,将就着也就吃了。与他抱同样念想的还有很多,不少考生都从篮子里拿出干粮和竹水壶,开始用饭。

但一些个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干粮,他们只接受热腾腾的饭菜。便有考生拿出银子,请求巡考的差役,去外面取回家里送来的食盒。

知府大人把门都封了,差役们哪敢擅作主张,便让他们先忍着,派个代表上去小声请示道:“府尊,有些个考生没带干粮,请小的们帮着去买点。”

唐知府摇摇头,淡淡道:“尽管为考生服务无可厚非,但考场不是市场,需要绝对安静。而且此时进出容易发生舞弊,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!本官是不会同意的。”

那差役下去后不久,考场上便响起一阵叽叽喳喳声,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干了,他们有的是真没带干粮,有的是就等着差役考题送出去,把答案送进来呢,自然不愿意。

这时‘啪’地一声脆响,把所有人都下了个机灵,只听唐知府冷声道:“再有喧哗者,杖二十逐出场去!”

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还在挺着脖子道:“打死我们也是要吃饭的!”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‘铳打出头鸟’。

“叉出去!”唐知府牙缝蹦出三个字道。

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冲进来,把那吓呆了的小子从座位上提起来,倒拖着往后院去了。

那小子这才知道谁是绍兴府的老大,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饶起来,却已经晚了……两个兵丁将他拖到南墙根,往个‘丫’字桩上一压,再拿破布头塞住他的嘴。便操起起手指厚的板子,狠狠的打起屁股来。

听着那小兽受惊般的‘呜呜’声,所有老兄都老实了,虽然依旧饥肠辘辘,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。

唐知府这才命人从后堂抬出一筐筐掺着豆面的炊饼,发给那些没饭吃的考生,再一人给点萝卜咸菜,权当是免费午餐了。

光吃肉火烧也腻,沈默看那面饼还挺软的,便跟身边人换了一个,吃了一半就饱了。

他用抹布将手指和桌子认真擦干净,这才拿出卷子,开始答下一道题‘道之以德’。这是一道大题,也就是题意明白,不会让人误解的题,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。

沈默知道此题出自《论语》,全句是‘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’显然是要辨证德治与法治的关系……但并不是让你各抒己见,因为朱子已经给了确凿的答案:‘德治为本,法治为辅!’你要是敢不同意,就是异端邪说,准备去九边包围大明吧!

不是每个考生都像他那样仔细到龟毛的地步,许多人不到中午便已经答完两道题,只是碍于午时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场规矩,才耐着性子等着。

一欸午时的梆子声响起,便有好些个考生起身交卷。唐知府命他们拿着卷子,在远离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,又命人撤去大案后,低声吩咐道:“将考卷依次交上来,不得喧哗,本官现场批阅。”

第一份卷子递上去,两个差役接过来,一个拿着封面,一个拿着封底,向两边一拽,便将九折十张的答题卷展现在府尊大人眼前。

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笔,端着墨盒在一边伺候。唐知府接过笔,这才开始阅卷,竟然一目数行俱下,转眼之间便阅完,在文章后面落下两字评语。

见府尊收笔,两个差役便将卷子合起来,退给那考生道:“明年再来吧!”

那考生本来就忐忑不安,闻言双腿一软,险些跪在地上,哆哆嗦啰嗦接过考卷道:“大大……大人,您仅用数目便判定学生的试卷‘不通’,是不是有些……”鼓足勇气一咬牙道:“有些草率啊?”

唐顺之一面批阅下一份卷子,一面将第一份‘狗屁不通’的地方背诵出来,连背了数处,竟然一字不差,末了淡淡道:“你自己觉着,通顺吗?”

那考生羞红了脸,行个礼,抱着卷子退下了。

就这个功夫,唐知府已经接连批完四五份卷子了,结果不是‘不通’,就是‘跑题’,一份都没有取,把后面的考生骇得面无人色,哆哆嗦啰嗦道:“大人,请多写几个字吧!”他的意思是,别再俩字把我打发了。

唐顺之点点头,果然刷刷写下两行诗句,却依旧不取。

那考生接过打回的卷子,一看批语是‘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’乃是唐诗名句啊!不由委屈道:“您都夸学生的文章有声有色了,为何还不取呢?”

唐知府手眼不停,淡淡笑道:“有声有色?何出此言?”

考生便指着那诗道:“黄鹂鸣翠柳,不是有声吗?白鹭上青天,不是有色吗?”

这时唐知府终于在一份卷子上写了个‘中’字,候在一边的差役便将其拿给一边的书吏,将名字誊写在上面。

唐知府则继续阅卷,见‘鸣翠柳’仍然站在那里,便轻声解释道: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不知所云也;一行白鹭上青天,离题万里也。”考生羞愧的颜面而走。

众考生只见知府大人阅卷如飞,包括写评语的时间,在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过数息,便可立判高下。且能复诵不取者之谬误所在,令人无从辩驳,不由叹为观止,大伙心道‘人和人差距咋这么大呢?’。又见百份试卷中,九成以上都被打回,心中更是惊骇莫名……其实府试录取不足三百人,这个概率是完全正常的,只是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打回,让考生产生中式如‘海底捞针’一样的错觉。

有个考生灵机一动,便在考卷末尾写了一首打油诗道:“学生我今年二十五,受了十年寒窗苦;今年要是还不中,回家咋见娃他母?”

唐知府看到他这首歪诗,便在每句后面加两字打回,那考生一看,自己的打油诗成了:‘学生我今年二十五——不老,受了十年寒窗苦——吹牛;今年要是还不中——肯定,回家咋见娃他母——跪下。’只好挠着头,哭笑不得的下去。

但也有心里有谱的,觉着自己一定能中。有个考生乃是诸暨县案首,已经被县里胡吹海捧晕了,觉着自己定能再连中两首,曾为本年的小三元。他洋洋得意地把卷子奉给唐知府,矜持笑道:“学生诸暨案首周……”

却听知府大人淡淡道:“按考场法令,说出名字便取消资格。”

周案首赶紧闭嘴,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。暗暗愤懑道:‘看看我那如烟花般绚烂的文章,还需要人通融吗?’

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会儿,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:‘被折服了吧?’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。

谁知下一刻,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。

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,他张大嘴巴道:“大人,什么意思?”

“不取。”唐知府仍然不咸不淡道,便继续阅卷如飞。

“我是案首啊……”周案首觉着真是撞了鬼了,还没听说过有县案首不中府试的例子呢。不由又惊又怒道:“县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!”

“没人规定本官必须录取县案首。”唐知府淡淡道。

周案首气极反笑道:“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枪考出来的,若是大人不取我,那诸暨的应届考生也都不够资格了!”说着抖动卷子道:“您说说,我这两篇文章哪里不好了?连前三百名都排不上?”

唐知府不为所动,该怎么批还怎么批,只是轻声道:“看评语。”

周案首低头一看,只见一行绚丽的行书道:‘请岳蒙泉来,本官一并录取。’看完便刷得一声脸红了,将试卷塞进怀里,朝知府大人行个礼,匆匆走了。

原来小题是他自己所作,大题却剿袭了正统年间会元岳正的文章……当初虽然知道是剿袭,但他完全不担心,因为‘道之以德’这种大题的程墨满天飞,考官不大可能看过自己用的那篇……即使看过了他也不怕,因为大明律没有规定不许剿袭,考官又没法挑文章的毛病,只能自认晦气,吞了这颗臭苍蝇。

其实他天生记忆力好,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,县试的两篇文章便都是剿袭而得,竟然至今无人察觉,今日这才故技重施,想继续用投机取巧的法子过关。

可这家伙也不打听打听,唐顺之是何许人也?那是公认的天下奇才,二十二岁便中了会元,若不是不肯阿附张璁,那年的状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。可就算张璁气歪了鼻子,也只敢将他降为探花,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张首辅给淹了。

后来因为信仰问题,他又被撵回老家读书二十年,就成为了超一流的大学问家。这样的怪物什么文章没有读过?又怎会被个小小的童生愚弄呢?老唐只是轻轻一句‘让岳正来’,便解决了困扰诸位考官多年的难题,所谓举重若轻便是这个意思。

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权威人士,才敢打破县试案首必为生员的惯例。

但唐知府终究是个厚道人,如果他将这‘剿袭’事件公诸于众,那周案首的名声便算彻底完玩,一辈子也别想再考中了。现在虽然考生议论纷纷,但终究没有证据,猜测一阵也就过去了。

就在一片窃窃私语中,沈默和陶虞臣同时站起来准备交卷了。

等轮到陶虞臣交卷时,已是申牌末刻,红日西斜。

虽然唐知府仍保持着飞快的阅卷速度,但当看到他的文章时,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下来。伸手拿过卷子,反复读了两遍,连连点头又放声大笑道:“阅此嘉文岂能无酒?快上酒来!”便有小吏端一觞水酒上来,唐知府一饮而尽,对陶虞臣道:“吾今日早下决心,看不到一篇好文,就绝不休息。若不是你,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。”说着大手一挥道:“今天就到这吧!余下的卷子先交上来,明日再看。”

很多考生都松了口气,当面阅卷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,还是交上去回家等结果,拖得一天是一天。

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气歪了,心说你这不是耍我吗……因为下一个交卷的就是他。要知道不是谁都怕当面阅卷的,像他这样文章做得好,人又长得像正面人物的,还唯恐考官没见过自己呢……就算八股文再客观,它也还是主观题,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观分。

沈默心里跟明镜似的,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巧合。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,纯粹是因为自己拒绝加入‘越中十子社’……就是那稽山书院的流动版。他清楚记得,当时老唐便朝自己嘿嘿怪笑道:“你一定会后悔的……”

其实一见到老唐成了主考,他便知道报应来了,但考场不是说理的地方,他只能闷着头上去。准备交卷走人……不过他也不太担心:‘我可是老老实实答卷子,就不信你能再否一个县案首。’

就在沈默已经认命时,身边地陶虞臣却拱手说话了:“先生不妨最后看看我身后这位的,说不定还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。”比起二月县试时,他现在沉稳多了,神态不卑不亢,说话也很有分寸。

沈默十分吃惊地看向陶同学。唐顺之也颇为意外对陶虞臣道:“你好似是会稽的二魁吧?”

陶虞臣点头道:“先生英明,学生正是。”

“那么你还?”唐顺之饶有兴趣地问道。虽然没问全。但当事人都明白,他是在问‘你为什么帮自己的对手?’

陶虞臣洒然一笑道:“学生唯恐胜之不武。”

唐顺之闻言一愣,旋即拍着他地肩膀哈哈大笑道:“陶虞臣,坦荡君子也!”说着朝沈默挤挤眼。

沈默何等颖悟之人,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讽他瞻前顾后,顾虑太多,是个‘长戚戚’的小人。差点没气晕过去,便朝陶同学拱手笑道:“陶兄真是重义怀德地君子啊!”

方才唐顺之用《论语》里的话暗讽沈默,现在沈默也用《论语》中的‘君子重义,小人重利’、‘君子怀德、小人怀土’,双倍奉还给唐老头,讥讽他光想着壮大组织,甚至不惜用职权威胁自己,实在是‘重利怀土’的小人……所以说。没文化的话,连别人骂你都听不出来,更别提骂回来了。

两人借着称赞和感谢陶虞臣,完成了一次刻薄的对骂,偏生他俩都是极善隐藏的家伙,旁人根本听不出一点端倪。只是可怜那厚道地陶君子。被两个坏蛋当成骂仗的用具仍不自知,还在那谦虚道:“先生谬赞了。”“师兄过讲了。”

真是好人老吃亏,坏蛋占便宜啊!

好在沈默和老唐也没什么仇,不过是团伙内部矛盾罢了。人家陶同学都摆出那么高的高姿态了,唐知府也就像自个名字一样,‘顺之’了。

一拿到沈默的卷子,唐知府本有些戏谑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,他万万想不到,如此一个狡黠圆润的沈拙言,居然能写出经年老儒一样的卷面……那一笔一划。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出来地卷面。就像印刷出来的一般,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。这就足够资格考取生员了。

县府院三级考试,毕竟只是科举的预备考试,所以考官重在考察学生的潜力。而能写出这种字的人,至少是耐心、刻苦、不怕枯燥的。就凭这几样素质,功名只是早晚之事,所以考官都乐意录取这样地学生。

吃惊过后,再看沈默的文章,迎接他的是更大的吃惊……只见他两篇八股作的体制朴实,书理纯密,音调和谐,基调圆熟。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,组合起来便是两篇正法眼藏的时文……就是可以给天下读书人当程文的那种。

将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摆在一起,唐顺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,这才摇头笑道:“有人说文如其人,我看未必。”说着一指陶虞臣道:“你明明是个老实人,偏偏文章做得奇崛险峻,让人惊心动魄,可谓诡道矣。”又看看沈默道:“你明明……更灵活些。”其实他想说‘你不老实’,但当着那么多的考生,这种话是决计不能出口的:“文章却做得四平八稳,堂堂正正,可谓正道也。”

见天色已晚,府尊大人这架势也不会再看卷子了,考生们便纷纷到一边交卷,然后再回来看热闹。

看到身周地考生越来越多,唐顺之干脆提高嗓门道:“如果这是会试,甚至是乡试,考官会毫不犹疑判定正道生出。”这些人名义上都是知府地学生,他当然要尽一些点拨的义务了。

沈默却心中不爽,暗道:‘定然是欲抑先扬。’

“但是,府试只是一场入学考试,”果然听老唐话锋一转道:“评判地标准与正式科举不一样,应该以考察能力为主。”

沈默心中一片拔凉,暗暗哀叹道:‘六首梦啊!这就先飞走了……’

“所以,”只听唐知府沉声道:“我宣布……”

考场一片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等待本届府案首出炉的一刻。很多与陶虞臣认识的,已经开始构思祝贺词了。

却听知府大人不紧不慢道:“两人同进五魁,暂时不分胜负,待本官将所有卷子看完,再选出三个,加试一场,最终再排定座次。”

闹了半天竟然是个‘待定’,这不是吊人胃口吗?众人纷纷失望的叹息道。

沈默却已经麻木了……

众人纷纷退场时,唐顺之突然叫住沈默,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:“加不加入?”在旁人看来,这是知府大人在对有前途的后学进行点拨,都十分羡慕。

沈默坚决地摇摇头,轻声道:“我不。”

唐顺之气得直翻白眼,小声道:“那就别怪我铁面无情。”

“唯求公正尔……”沈默轻声道,说完向他行一礼,便转身离去。

望着他夕阳下无限拉长的身影,唐顺之神色古怪地笑了,自言自语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

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劳动,又是体力劳动,尤其像沈默这种吹毛求疵的,更是对身心极大的负担。他一考完就疲累欲死,如果没有姚老爹来接,走回家去都是很大的负担。

回到长子家,沈默草草吃几口饭,对精心准备晚餐的姚大婶说声抱歉,便回房倒头大睡。

不知睡了多久,仿佛身心都松缓许多,沈默便又开始做梦,这次他梦见唐顺之带着他的‘越中十子’,将自己绑去那艘船上,逼着自己给王圣人磕头,还在自己脚心上刻上字……左脚是‘王门’,右脚是‘学人’,合起来便是王学门人。

只是脚心被挠得好痒,让他不由出声直笑道:“痒痒,痒痒……”

这一笑便醒过来了,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,他不由恼火道:“扰人清梦是要下阿鼻地狱的!”

沈京却朝一边的长子嘿嘿笑道:“学会了吧?下次就这样叫他起床。”

长子认真的点头道:“确实比我的法子又快又好。”

沈默不理这两个损友,顺手拉开窗帘,和煦的阳光便射到他的脸上。他微微眯上眼睛道:“今天不错,太阳不毒。”

“都过午了,阳光当然不毒了。”沈京怪笑道:“你笑我日上三竿起,自己却睡到日下三竿。”

沈默有些不好意思,便穿上鞋,披衣起身,转移话题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府试的榜单出来了。”沈京道:“你是五魁之一,但前五名没有排定座次。”

长子接话道:“知府衙门来传话说,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请你们五个。”

沈默叹口气道:“请大娘帮我下碗面条。”

“你去坐席哎!还要先吃饭吗?”沈京大惊小怪道。

“你见谁在鸿门宴上能吃饱了?”沈默冷笑道。

“有,樊哙……”

沈默早就知道,绍兴府衙和会稽山阴两县的县衙中间,相距不过百丈。

等姚大叔把他送到府衙前时,太阳已经快落山了,金黄色的光辉下,知府衙门显得分外壮观。从规制上讲,一府衙门肯定要比一县的高上两个档次,体现在建筑上,便是更大更美更浪费……

只见府前广场上照壁比会稽县衙的长了两丈,足有五丈长。照壁东西各有一座闳壮的四柱牌楼,其石础径达六尺,汉白玉制成,厚重高贵;楼柱高二丈有余,金丝楠木制成,矗立云表。

自然也少不了旌善亭、申明亭之类,但时间太紧不容细看,沈默瞥一眼便匆匆往府衙正门走去,递上请柬后,门子便引他进去,进去后衙门里分三路,中路是知府衙门,左侧是同知府,右侧是通判府。

沈默跟着门子从正路直入二门,进到府前大院,里面依然是对应六部、类似六房的办事机构,穿过去才到了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。

进去仪门是大堂,过了大堂是二堂,知府大人便在二堂设宴。

沈默进去时,发现另外四位童年早就到了,正拘谨地坐在偏厅里,等候知府大人的到来。除了陶同学外,还有两个长得很像的,一个个头很矮的。

一见他进来,陶虞臣便起身笑道:“三位同年。我那传奇师兄来了。”三人起身相应,双方客客气气的序了齿,又自我介绍一番,原来那两个模样相仿地乃是余姚县的一对兄弟,年长的二十七岁,叫孙鑨字文中,小他三岁地叫孙铤字文和。另一个矮个子乃是萧山县人。名唤陈寿年,字松龄。却是几人中最大的一个,有三十好几岁的样子。

又是一番见礼,双方便按照县试成绩和年齿叙了座,孙鑨是余姚案首年齿最大,坐了上位;沈默也是案首,但年纪小,只能坐次席;孙铤和陶虞臣都是二魁。便按长幼坐了三四位,那年纪最大的陈寿年因为是萧山四魁,也只能末座。

虽然马上就要重排座次,但就这一会儿却也马虎不得。

五人坐下后,沈默对陶虞臣笑道:“方才听你说,我是什么传奇师兄?”

陶虞臣刚要说话,那孙铤却抢先笑道:“是在下早就听闻拙言兄地轶事,一直仰慕的紧。这才向虞臣兄问到地,还请拙言兄恕罪。”他的举止从容优雅,即使道歉也如清风明月一般……不是刻意装出来的,而是仿佛天生如此,若不这样反倒才让人奇怪。

‘有道是三代出一个贵族,不知这孙家是个什么光景。’沈默心中暗道。面上笑容和煦道:“文和兄哪里话,小弟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说着惭愧的笑笑道:“只是小弟庸碌,除了小时候几次胡闹之外,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。”

陈寿年插言笑道:“拙言兄过谦了,别处我不知道,单说我们萧山县,你‘瓶里镀金’、‘河中除树’还有‘隔瓶断绳’的掌故,便是妇孺皆知,都把你当成曹冲,文彦博那样的神童了。”士子之间先看成绩再序齿。所以陈同学得管每个人叫哥。

沈默情形地笑道:“好在没把我看成仲永、孔融。”

他谦和的态度让众人好感顿生。气氛也逐渐热络起来,沈默暗暗观察他们三个……发现那兄弟俩虽然长得像。性格却截然不同。孙铤一副浊世佳公子做派,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;乃兄孙鑨则面色严肃,沉默寡言,只有非说不可的时候,才会迸出几个字来,却每每一语中的,让人十分佩服。

至于那陈寿年可能是年纪大、阅历足的缘故,能说会道,圆滑自如,反倒让沈默颇为不喜,只是他皮里阳秋,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爱憎来。

正说着热闹呢,便听有仆役高声道:“知府大人到。”

五人赶紧起身相迎,只见一身便服的唐知府,在两个同样便服的官员陪伴下,施施然到了厅前。

一番见礼后,五人才知道,那两人原来是本府的同知和教官。

既然府尊大人到了,便有仆役轻声问道:“大人,可以开席了吗?”

唐知府颔首笑道:“可以。”便领着众人来到正厅。

正厅里已经摆好了席面,桌上皆是些寻常菜肴,量不大数也不多。餐具也都是普通地白瓷所制,十分的朴素。

见众生眼中的吃惊之情,那同知大人一脸感慨地笑道:“咱们府尊大人不喜铺张浪费,实乃我等的榜样啊!”显然已经到了马屁不假思索的地步,距离成为终极屁精只差一步之遥了。

唐顺之淡淡笑道:“华服美食谁不爱,只是会消磨意志。”一边招呼五个考生坐下,一边微笑道:“你们若是吃不惯,可以叫厨房加餐。”沈默是看透了,这家伙总是一副道貌岸然地样子,实际上骨子里坏透了。

几人自然连连摇头,那陈寿年还谦卑道:“大人教导如醍醐灌顶,学生回去后定然卧薪尝胆,以磨练自己的意志。”

“那倒不必。”唐顺之依旧淡淡笑道:“诸位先用饭,咱们待会再说正事。”便举箸夹一筷子菜。

五个考生这才开动,只是心中揣着小鹿。怦怦直跳,吃什么都像味同嚼蜡。

沈默倒不紧张,但他吃饭一贯斯文,看起来跟那些人一样没食欲。

唐知府略略用了些饭,见他们如此紧张,便温和笑道:“看来这顿饭不对大家胃口啊!”

众人赶紧摇头道:“太好吃了。”那孙铤又加一句道:“只是一肚子紧张,装不进饭菜去。”引得唐知府哈哈大笑。众人也陪着笑了起来。

“好吧!先办正事后吃饭!”唐知府拿过手巾擦擦手。微笑道:“本次府试全案已定,本官已从五千名考生中取中三百位,作为参加院试的人选。而你们五位功底俱深,文笔并佳,可为本届地五魁……”说着微微一叹道:“绍兴府果然人杰地灵,你们五位的文章,春兰秋菊各擅胜场。皆有荣登案首的资格,这可难坏了本官。”

五人顾不上高兴,都屏息听知府大人道:“所以本官决定,今日为尔等加试一场,总要排出个名次来。”说着轻啜口茶水道:“但作文时间太长,作诗又不是科举正道,所以不如本官考你们破题吧!”又看一眼那府学教官道:“老教授意下如何?”

那白发苍苍的儒学教授笑道:“卑职看过几位俊彦的文章,基础都极为扎实。相信只要破得题来,作一篇好文章是不在话下的。”说着朝唐知府竖起大拇指道:“府尊大人这法子切中要害,实在是高明啊!”原来这才是顶级屁精。

唐知府笑笑道:“那好,就这么办了。”唯一沉吟,便捻须笑道:“几位都是破题千万的老手了,寻常句子自然不在话下。但本官这个,你们肯定没破过。”说着便提起笔来,在一边早已备好地白纸上,画了一个圈。

众人凝神静气,等他下一步动作,却见知府大人搁下了笔,灿烂笑道:“破吧!”

所有人地嘴巴都像那个圈一样,那老教授更是咳嗽起来道:“大人,似乎题目应该从四书五经上出吧!”屁精也有屁精地坚持,一触到祖宗家法。就只能把知府大人排在第二位了。

可唐知府是什么人。那绝对是智商过剩之人,他让人拿来一本论语。翻开那老教授看道:“看吧!每一页都有啊!”

原来这时候地书籍,都在每一章的开头先印一个‘〇’,表示与上一章隔开,所有的印刷都采用这种格式,四书五经自然也不例外。

老教官嘴唇翕动几下,擦擦满头的大汗道:“我需要冷静一下。”却也不再阻拦。

在这里知府大人是老大,他让你破‘〇’,你就得破‘〇’。

五人便开始绞尽脑汁,各自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寻找灵感。

唐知府端着茶碗,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看着五个童生,补充一句道:“忘了说了,限时一炷香,现在已经烧了一寸了。”

众人这才注意到,方才仆役端上来的是香炉不是砂锅,心说‘不当官能行吗?不当官就老官被玩。’便一个个憋红了脸,使劲寻思起来,恨不得把头发都揪下来……

一炷香的功夫转瞬即到,五个俊彦各自有了答案。

唐知府看沈默破地是‘圣贤立言之先,得天象也。’

孙鑨的破题目是:“夫子未言之先,空空如也。”

陈寿年的破题是:‘圣贤立言之先,无方体也。’

孙铤的破题是:“先行有言,仲尼日、月也。”

陶大临的是:“圣人未言之先,浑然一太极也。”

阅后沉思良久,他终于为本次府试排定了名次:

五魁者陈寿年也。

四魁者孙铤也。

三魁者孙鑨也。

二魁者陶虞臣也。

案首者会稽沈默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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