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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5章 江湖秋水多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80 2021-10-18 14:35:30

不夸张的说,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,跟宝钞的泛滥贬值,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。道理很简单,政府承认宝钞,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,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,还规定政府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。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……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、防伪性差、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,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,政府滥发宝钞,导致恶性通膨的噩梦中醒来,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,宁肯以物易物,也不用宝钞。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,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,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。

到了宣德年间,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‘禁铜令’,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,朝廷只能发行更多的宝钞,便陷入这种恶性循环,使情况愈加糟糕。

后世的历代君臣,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,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,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,结果时至今日,纸币一途,已经彻底壅滞不行,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,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,用其完成诸如发俸之类的政府支付,且一旦废止,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?

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帑的烂摊子,在大臣们眼中,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,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,真是要谢天谢地,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。

正因为此,沈默才不会相信,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,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‘愿为朝廷分忧,为重振宝钞做贡献’?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,必有鬼祟,但一时他也说不清,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:“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?”

“我也说不好……”张居正缓缓道:“按说这是件好事,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。钱之为利,贱可使贵,贫可使富,故而言道,世人熙熙皆为利来、世人攘攘、皆为利往,又有谁愿意贫穷,而不愿致富呢?”

沈默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,张居正便接着道:“有道是人为财死、鸟为食亡,世间纷争说穿了,都是为一个利字。”顿一顿道:“我认为操钱之权在上,而下无由得之,是以甘守其分耳。苟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操之,非独起劫夺之端,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。”说着说着,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,道:“周天子分封天下,却不分山海之利,不为自私其利,实免祸乱也。钱币发行之权,正如山海之利,若是朝廷放弃,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。汉吴王濞即山铸钱、富埒天下,后卒叛逆,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……虽然宝钞贬值严重,但也毕竟是钱,其发行权也一样是利权,焉能授予商家?”

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,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,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,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,他就能看到货币的发行权,应该由国家来掌握。

但对沈默来说,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,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,实际上就是在东南发行自己的货币,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,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。

“那你和那些人,具体谈过了吗?”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,又问道。

“还没有具体谈。”张居正道:“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,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,哪敢贸然和他们谈?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:“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,前几天刚拿到,一直带在身边翻看。”便将其递给沈默道:“拙言,你帮我看看吧!还是那句话,条陈看起来真好,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。”

沈默接过来,苦笑道:“这么厚的册子,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?”

“你拿回去看吧!”张居正道:“这是副本,衙门里还有正册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将那册子收好,道:“叔大兄,我与你一般看法,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,等我看明白了,再与你分享心得,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不过我觉着,此事虽然重大,但不算紧急,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。”

“嗯!我有分寸的。”张居正何许人也,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,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,有愈演愈烈之势,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,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;“不过凡是预则立、不预则废,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,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,马上就开始。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。”

沈默点点头道:“你的意思我明白,这件事我会上心的,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,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!”

“如此,多谢拙言兄美意了。”张居正敬他一杯道:“我是真心想把宝钞改好,可是做官难、做事更难,没有你的帮助,我是做不来的。”

“你好像感慨颇深啊!”沈默淡淡笑道。

“是啊……”张居正微微皱眉道:“原先国事萎靡,以为是奸党在朝,后来严党倒了,还以为终于可以振奋了吧?谁知还是在老样子。这才知道,原来不光正邪不两立,政见不同也不能两立,可这样斗得你死我活,对国事有何益处?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,国势岌岌可危,都想中兴大明,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,共举大事呢?难道大明朝堂就这么小,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吗?”

沈默默默点头,心中暗叹道,真希望你登上巅峰后,还能持同样的观点。但他心里很清楚,不论山有多雄阔,越往上空间就越小,到了顶峰处,它只容一人立足。剥去层层的伪装、种种的借口,这才是隐藏在那些所谓的‘正邪之争’、‘政见不同’之类表象后的真相——一山不容二虎,这是人类灵魂中的劣根,但正因为是劣根,所以才拿它没有办法。

张居正还抱此幻想,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份上,真到了那一天,也许他做得比谁都狠都绝。如果到了那一步,还有这种想法,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淘汰。

其实何止是张居正,沈默自己不也一样?一样的还带着理想主义,甚至在心底还有一块柔软,也不知他这种不合适的善良,会不会随着时间消失,从而彻底进化成一个政治动物,又或者终会为其所累,遭受失败的命运。

谁知道呢?只有时间能解答,真到了要作抉择的时候再说吧!

与张居正分开之后,沈默便开始研究日昇隆的条陈,其实没看之前,他还以为,仍然是对汇联号的模仿呢,谁知愈看愈加惊心,这些老西儿不愧是最杰出的商业精英,想出来的方案,让他这个多了五百年见识的‘先知’都自愧不如……

简单说来,日昇隆针对朝廷财政窘困、迫切需要额外收入的状况,他们愿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银的借款,而且这笔借款无需偿还,只需要允许其发行总价值相等的嘉靖宝钞即可。

当然此宝钞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,而是由日昇隆独家发行的新版宝钞,而且作为对应条件,日昇隆要求户部按照市面的实际情况,固定银、钞、铜的比价为‘银一两等于钞十贯等于钱千文’,且一定而永不易。并规定白银用于大额交易,十两以下的交易,禁止用银,只用钱和钞……当然这所有的钞,都是针对新钞来说的,至于旧钞,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价,以及银与新钞的比价,兑换成嘉靖宝钞;若是旧币、残币、污币,则必须再行大幅度折价云云……

虽然沈默曾就汇联号小额银票进行过调研分析,但那时他的目标,只是希望对东南经济的发展,拥有更有力的控制权,并未像日昇隆这样,竟有成为一国央行的野心。

所以沈默用了很长时间,思索日昇隆的条陈,到底是对是错,尤其是长远来看,到底有何影响:

首先不得不承认,日昇隆提出的货币制度方案,是从大明的现状出发的。其虽然担任宝钞的发行人,但并未将宝钞当作主币,而是强调以银为中心和基础——对宝钞和铜钱,都以银计价,一定数额的纸币和铜钱,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银价。按照上辈子所学的货币银行学,白银就成了惟一有价值尺度职能的主币、或者说本位币,而纸币和铜钱则都成了银的价值符号,这就是传说中的银本位啊!

日昇隆的厉害之处在于,他们选择了一种硬通货做本位币,如果钱和钞的发行量受到严格限制,那么这种白银本位自然是可行的。如果朝廷真能将宝钞的发行权交付给他们。而所有人都会相信,作为拿真金白银换宝钞的日昇隆,为了保证宝钞不贬值,自然不敢滥发。这也是他们的计划,让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。

在这笔交易中,朝廷得到了无需偿还的巨额白银,所付出的,不过是烂透了的宝钞发行权;日昇隆则获得了大明境内唯一的纸钞发行权,并且因其与朝廷合作,将树立起崇高的权威地位……几乎可以肯定的说,这种关系一经确立,便可将其竞争对手秒杀于无形。到时候汇联号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也无法阻止客户集体搬家了。

如果他们真能这样踏踏实实做事,沈默就算把汇联号赔上也无话可说,怕就怕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——每年只支付给朝廷一二百万两银子,相对应的,只发行少量所谓的‘嘉靖宝钞’。便相当于用一笔银子,买了一个唯一的、超然的地位,并使汇联号银票的流通变成非法,这极可能会导致汇联号发生大范围挤兑,甚至直接破产。

这样想来,沈默不禁心惊肉跳,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八个大字‘项庄舞剑、意在沛公’——恐怕日昇隆积极接下宝钞改革的重任,不是因为什么为国分忧,而是对汇联号下的杀招!

官商勾结本就是晋商发达的不二法门,想靠官府打倒竞争对手,自然也不足为奇。这下沈默不能袖手旁观了,他必须为汇联号的命运,与这帮强大的敌人周旋,最好能把发行权抢过来,至少也不能让他们独占!

有人说得好,人生就像一场旅行,可一旦步入政坛,旅行的地点就变成了海上,也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,下一刻就变得风高浪急吓煞人了。

这边他还没想出个丁卯,那边拜访的人却接踵而至了。十月底的这天,他正在与王寅几个说话,便听卫士前来禀报,说七八个年轻官员,自称他的学生求见。

“学生?”沈默微微皱眉,从那一摞拜帖中随手拿起一本,打开一看,是王锡爵、再看,还有余有丁、陈有年、王篆几个,全都是壬戌科的骄子,不由低声道:“不是已经知会他们,无需再来见礼了吗?”

“我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。”沈明臣似笑非笑道:“我听说为了童男女的事情,京里官员都炸了锅,尤其是一些年轻官员,嚷嚷着要拼死上书,劝谏皇上,不要让道士们再戕害百姓了。”

沈默闻言默然,其实这事儿,在京城已经无人不晓,且业已闹得人心惶惶、鸡飞狗跳。原来十月底,宫里颁下旨来,说是要选一百二十对十二岁的童男童女进宫侍奉。

总听说宫里人数超标,宫人无所事事,怎么又缺人了呢?人们纳闷之余便四处打听,终于从他大姑姐的二大爷的三侄子的四表哥那里,得到了确切消息——原来是要用这二百四十名童男童女为皇上配药引。

四表哥在宫里做事,消息自然错不了,顿时引起了有适龄儿女人家的恐慌。之后又有更真切的消息传来,那药引的名字叫阴阳调和散,所用主料乃是童子尿与女童初潮的血水。男童的尿一屙就是,可那十二岁女童的月经可不是想有就有的。又有消息灵通人氏解密说,原来那个叫陶世恩的妖道,会用一种什么法术把女童迷镇,不出一天就来了初潮。传得神乎其神,养了女儿的人家听得心惊胆战。

虽然男童看似轻松,可他们家里一样担心,因为京城百姓常在天子脚下,对宫里的事情多少都有所耳闻,知道在宫里伺候的男子都要去势的。若是用完了孩儿的尿就放回来还成,可要是给割了小鸡鸡,留在宫里咋办呢?

在像天一样的皇权面前,老百姓能想到的办法,只有作践自己,于是京里掀起了一股子成亲潮,谁家有十二岁的男孩,连夜找人说媳妇,谁家有十二岁的女孩,满大街地抓姑爷,甭管啥年纪、啥条件、只要是个人,就赶紧弄来家成亲。

沈默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,他邻居韩家的巧儿,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,就因为正好十二岁,便要许给前门买豆腐的张麻子,巧儿娘都去看了姑爷了,才发现是个快四十的老光棍,哭着就回来了。百计无方之际,才想到跟沈家夫人有过一面之缘,硬着头皮过来求告。

若菡一听,登时泛起侠义心肠,直接去找沈默,要他管管此事。沈默叹口气道:“京城那么多大人,他们不管,为什么偏要我管?”

“这话像是你说的吗?”若菡气不打一处来道:“你管别人干什么,难道别人都装聋作哑,你也要跟别人一样吗?”

“夫人呀!”沈默苦笑道:“前些日子你还教育我要和光同尘,莫要强出头呢,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?”说着又叹一声道:“因为玉芝坛的事儿,我已经得罪那帮道士了,若是再横插一杠,他们非恨死我不行!”

若菡这下没话说了,在那气得哼哼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道:“我真就起了怪了,满京城的红袍大官,怎么就让一群道士治住了呢?”

一句话说得沈默红了脸,低声道:“跟你妇道人家说不清楚,让韩家把那女娃子送过来吧!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。”

“那别家的孩子呢?”若菡终究是个的善良的女子,明知道不该让丈夫管闲事,还是忍不住自相矛盾……也许在她心中,没有什么能难倒无所不能的夫君大人吧!

望着失望的妻子,沈默心中暗叹一声道,夫人呐,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,又能拿皇帝怎么样呢?

其实从海瑞那里回来的那夜,沈默心中就有了计较。当他抱着最后的期望去找裕王,看到皇储殿下一点长进也没有,便彻底放弃了希望。

龙有逆鳞,触之必死。

而对此刻大明的真龙来说,修真就是他的逆鳞,谁敢反对,就必死无疑。

越是了解嘉靖的人,就越是知道皇帝已经不可理喻了,这时候什么委婉劝谏、什么据理力争,全都不起作用,如果不想成为又一个牺牲品,只能什么都不看,什么都不听,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做。

所以他这些天来,一直在家里研究日昇隆、构思大明的币值改革,这些事情正如他所评价的,重要却不紧急……全心沉浸于此,不过麻痹自己而已。

但学生们联袂而至,让沈默不得不又一次面对时事,颇有些无奈的起身道:“我先到前面去了。”众人起身相送,王寅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:“大人,别忘了那十六个字。”不近二龙,不入党争、不惹是非、不争一时。

沈默点点头,便往前院来了,进去之后,还特意在屏风后站了片刻,想听听这些家伙在说些什么……

只听一个粗粗的声音,语带悲愤道:“昨日我散班回家,路经篦子胡同口时,见有老汉在道边守着具尸首痛哭,上前查问才知,原来是因他藏匿小儿,那些妖道找不到人,便要把他拿回去,他大儿子年轻气盛、想要阻拦,结果被官差乱棒打死,尸体都不让收啊……”

“我也见到了,”便有人附和道:“听说了吗?那些道士也不是什么人都拿,只要谁家给出一百两银子。就可免祸,只是寻常百姓,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巨款啊!”

“唉!听说那陶世恩并非真正的道人。早在十几年前就混迹京师,与王金之流攀援结纳,沆瀣一气,哪里会什么仙术,其实他们所炼的仙丹,在药理上荒诞不经,其实就是一种春药。皇上圣躬违安,本当清心寡欲,静养调理才是,却每晚都要一对童男女侍寝,唉!长久下去,怎能不有损龙体呢?”

“唉!国有妖孽作祟、大内邪烟横生,实乃我大明之祸呀!”又有一人朗声道:“元驭兄,我们要联名上书,劝皇上莫要再受妖道迷惑,你却非拉我们来见恩师,这不是给老师添乱吗?回头要是连累了老师,让我们情何以堪?”

那‘元驭兄’自然就是王锡爵,他叹口气道:“这么大的事儿,总要稳重些好,听听老师的教导,总没有错的。”

沈默听了暗暗点头,心说不错,王锡爵确实是个厚道人。后面的也不再听了,便重重踏着脚步,往屏风外走去。

不少人一直竖着耳朵,听屏风后的动静,所以那脚步声一响起,便赶紧示意众人座师到了。

当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众门生先已肃衣起立,一起向他行了官礼。沈默挥手示意大家坐下,自己也径直走向正中的主人位子坐了。他平素和颜悦色,面上总带着微笑,此刻却面沉似水,让这些门生们倍感惴惴,坐在那里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先开口。

沈默坐在那里,目光扫过门生们,淡淡道:“在外头就听见你们直嚷嚷,如何我一来,就变得鸦雀无声了?”

在座师这里,一切以科举名次定尊卑,所以王锡爵算是个领衔,他欠欠身子,毕恭毕敬答道:“学生们看不过最近京里发生的事情,正商量着,是否要交章弹劾呢。”他这是为沈默着想,怕老师措手不及,是以先把来意道明了。

沈默微微颔首,今日在家,他脚蹬一双黑色的绸面鞋,身穿藏青色的直裰,头带黑色葛巾、须发梳理的一丝不苟,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表情,端的是有为人师表的仪态。众人都等着他给个话,但他一开口,却说起了别的事,道:“我听说户科都给事中陈瓒昨日下了诏狱,到底是个什么情况?”

王锡爵闻言面色一黯,低声道:“陈科长带领几位给事中上疏面君,谁知被阻宫门。他便多说了几句,什么皇上终日修斋,将邦国大事,置于脑后,实非社稷之福之类的气话……其实也不算气话,都是大实话而已。”

“结果呢?”沈默沉声问道。

“结果便被东厂的人给扣下了,”紧挨着王锡爵的余有丁,一脸愤慨的接着道:“过不一会儿圣旨传来,说他诽谤君父,祸乱人心,着廷杖四十,下诏狱审讯……”

“陈科长本是言之无罪的台谏之臣,谁知竟一言遭祸,实在令人发指。”坐在下首的王篆情绪激动道:“更让人齿寒的是,那些言官们眼看陈大人无辜遭祸,竟无人为他鸣冤说话,真是可耻啊!”

“是啊!是啊……”一众年轻的翰林,情绪激动的嚷嚷起来。

沈默却微微闭目,根本不理会他们。直到厅中的声音小下来,他才缓缓睁开眼道:“皇上要的青词都写完了吗?”嘉靖最近祭天频繁,所需青词的数量自然巨大,整个翰林院基本上啥也不干,整天就在那为皇帝整着玩意儿。

众人顿时傻眼,心说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这都什么时候了,谁还有心思写青词?但老师问话,谁敢怪腔怪调,众人只好讪讪回答道:“还没有……”

“那还待这儿干什么?”沈默垂下眼皮道:“都回去赶紧撰写去吧!耽误皇上修玄就麻烦了。”

“恩师……”众人终于明白他的态度,一下子如坠冰谷,他们万万想不到,一直视为偶像的老师,竟然这样的……胆小怕事。这种偶像的崩塌最要命,会让人心中长久以来积郁的怒气总爆发,从而说话都不管不顾……其中一个叫佘立的性子尤为耿直,热血一上头、当时就顶上道:“学生们满怀报国之志,寒窗苦读、层层科考,才得上黄金榜,原以为自此可以一展所学,为国分忧,谁知几年来政事一点没沾边,整天就坐在翰林院中搜肠刮肚。若是做些道德文章,修史著书什么的也算学有所用,却偏偏净做些劳什子青词绿章……”说着重重一叹道:“尽做些没用的东西,虚耗了大好光阴,于国于民有何用处?”

佘立一番抱怨,让厅中气氛十分尴尬,众翰林面色各异,有担心的、有赞同的、有茫然的,也有难过的,只有主位上的沈默,还是不动声色道:“那么依你所见,该干什么呢?”

“回禀恩师,”佘立只觉胸中热血澎湃,便铿锵有力的放声道:“为大臣者,就该直言谏君、匡扶社稷,才是正理。一味的奉承讨好,那是太监和伶人才做的事……”不少人为他暗暗叫好,却更捏一把汗,不知这样跟老师顶撞,会有什么结果。

沈默的表情还好,只是有些不淡定的鼓了下掌道:“说得好啊!真是震耳欲聋啊!”说着话锋一转,沉声问道:“只是恕我记性不好,怎不记得《祖训录》中哪一条,规定上书劝谏是翰林词臣的职责呢?”

“确实没有,”王锡爵见状不好,赶紧出声圆场道:“翰林院所司都是修编考撰等文翰之事,在国政上没有任何要求。”

“那劝谏君王是谁的职责?”沈默沉声追问道。

“乃科道言官,六部九卿,内阁学士们的职责。”王锡爵低声答道。

“原来还知道啊!”沈默冷笑一声道:“那你们为何要抢人家的饭碗?当初又何必考庶吉士呢?直接去六科去都察院,运气好的都当上科长了,能天经地义的说个痛快!”

见老师真生气了,王锡爵连忙给佘立递眼色,佘立心里也后悔了了,毕竟对方是对自己爱护有加的恩师,说话怎能那么气人呢?便嗫喏着朝沈默作揖道:“老师息怒,学生知道在翰林院里应以学习为主,只是该出头的不出……”

“那也轮不到你强出头!”沈默哼一声,一字一句道:“还有二百名科道言官,还有大小九卿百余名官员亘在你们前面,这些人没死绝前,没你们说话的份儿!”

“那要是都不说呢,”佘立鼓足勇气看一眼沈默道。

“要是都不说,那就是还没到时候。”沈默感情复杂地望着他,心中暗暗道一句:‘要是到时候还没人说话,你们不说也罢……’但面上还要给学生们打气,他缓缓站起身来,一众翰林赶紧跟着起身,听他训话道:“朝廷司设暗含天理,不给你们劝谏的权力,乃是太祖皇帝在保护你们。你们身为翰林,乃朝廷为未来储材,在十几二十年后,你们必将成为大明的主政者,将自己的才学、抱负,尽情施展出来,让这个国家按照你们的想法运转!”

沈默深情的讲话,润物无声的抚平了学生们的躁动,他的目光扫每一个人,声音富有感染力道:“这才是你们的价值所在,是朝廷培养你们的目的所在,要记住,你们仕途并不仅仅属于自己,更属于朝廷,属于大明,保护好自己,才能为这个国家做最大的贡献,而不是争一时之气,酿未竟之恨啊!”

学生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,良久,不知哪个角落才传出一句道:“可这些事,总要有人来做吧?”

“只要是该当劝谏的,”沈默沉声道:“自然有科道言官、部院大臣出面,无需尔等操心。”说着把手一挥,坚决道:“都回去吧!记住我的话……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老师的话!”

这年代师生间的仕途紧密相连,学生要靠老师荫庇,老师也指望着学生飞黄腾达,能成为自己在官场上的有力臂助,双方的关系,远比后世人想象的要重,甚至超过了父子、君臣之间。所以学生们纵使仍不太服气,也不得不听老师的话,黯然退下。

沈默陪他们走到前院,便站住脚,目送着他们离开,王锡爵有意拖在最后面,小声歉意道:“给恩师添麻烦了。”

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你很好,我很欣慰。”又微笑着低声道:“回去后要多安抚一下佘立几个,如果有什么困难,只管来找我。”

“是。”王锡爵恭声应下,朝沈默深深施礼,便在其微笑中,追随众人去了。

沈默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,直到众人离去许久,才深深叹息一声,转身回到后面。

打发走了烦人的学生,烦恼却刚刚开始,接下来的几天里,沈默接待了不下十波访客,所为也大同小异,都是想借助他的影响力,一起上书劝谏皇帝。

那厢间,王寅仿佛唐僧似的,反复念叨着那十六字真言,沈默只能硬下心来,能应付的应付、能推脱的推脱,几天下来搞得身心俱疲,情绪十分低落。

谋士们见状,说:‘大人,不如咱们称病谢客吧!’沈默也正有此意,于是让门子挡驾,任何人的拜帖也不接,心说这下总能安生了吧?谁知京城高手如云,竟让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了。

当时沈默在园子里摆弄他种得大白菜,看到那人出现在眼前时,嘴巴张得能塞下个拳头。

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,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但依然让人赏心悦目。

这时侍卫们也察觉有人闯入,赶紧围了上来,却被沈默挥手斥退,道:“你们都出去吧!林中丞怎会伤害我呢?”原来竟是位文官,卫士们满脸羞红的退下,等待他们的,必将是胡统领变态的地狱特训。

沈默舀一勺水,在地头上洗手道:“若雨,你这是要我好看啊!”来着正是他的同年好友,大名鼎鼎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林润。

林润笑笑,走到他身边道:“逃避虽然比较容易,但你十多年来树立的形象,每天都在遭到损害。”

“至少我还在这儿,在这儿就有希望。”沈默擦擦手站起来,淡淡道:“形象差了,以后可以补回来。”说着深吸口气道:“不要再劝我了,好吗?”

“我是了解你的。一旦打定主意,几乎不会再改。”林润点点头道:“但陈瓒和孙丕扬的事情,你不能不管吧?”陈瓒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,孙丕扬也是,两人最近都因‘非议君上’的罪名吃了廷杖,现关在诏狱之中。

“我已经通过关系,”沈默面无表情道:“让他们得到最好的治疗,住处也换了地上通风的房间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林润有些意外,毕竟诏狱对普通官员来说,是个神秘而难以接近的存在,加之沈默担心惹来是非,命锦衣卫封锁消息,所以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。

“刑部那边,黄部堂是个厚道人。”沈默看他一眼,稍解胸中的委屈,低声道:“人家说不需要关照,也会尽量为他们减刑,我能做的就这些了,其余能力之外的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
林润其实还有别的事儿,但让沈默一阵赌气似的抢白,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,良久才叹口气道:“抱歉,我唐突了。”

沈默把郁积的怒火发泄出来,又恢复了善解人意的本心,无力地摇头道:“不怪你,不怪你,是时局如此,才让朋友离心,兄弟隔阂的。”这些日子,他竟然愈发理解徐阁老了……

就像当初徐阶在面对无法力敌的严嵩时,只能寄希望于强敌被时间淘汰一样。他在业已成为全民公敌的嘉靖皇帝面前,更加没有招架之力,最理智、最明智的选择,同样是等待其耗尽生命……按照当年李时珍的预言,嘉靖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,再加上那些妖道的折腾,估计时间所剩不多了。

但人体的奥秘谁也无法彻底破解,哪怕是李时珍这样的神医,也无法准确预测出一个人的死期,他只能给出个理论上的存活时间。就像对嘉靖皇帝的预测,其实时间已经到了,可皇帝似乎还更精神了,这让一直笃信权威的沈默,心中难免惴惴焦灼。

正如当初徐阶想等着严嵩自然衰老,谁知严阁老竟然问鼎两千年来最高寿的宰相,八十四岁高龄还赖着不走,险些把徐阶等崩溃了一样,哪怕你的方法怎么看都正确无比,也有可能以失败告终。

也只有身临其境之后,才能真正理解,过程中那种无助的无奈,和不被理解的痛苦。

林润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讲,但见沈默根本不上道,只好提都没提,轻叹一声道:“那就这样吧!日后一班同年出了什么事,全靠拙言你照应了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叹口气道:“我……”却又生生打住,改口道:“你保重。”

“不要这样。”林润的笑容如春日般暖人心脾,道:“你的心思我知道,你是有大计较的,要做大事,就得忍常人不能忍,早晚天下人会知道,你沈拙言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。”

沈默一听,眼圈差点红了,赶紧歪过头去,声音暗哑道:“要走便走,休在这儿聒聒噪噪,惹人不快!”

“哈哈……”林润放声笑道:“被说中了吧!”

“还不快走……”沈默拿起水瓢,作势要泼,林润便嘿嘿笑着退去了。

望着他倏然消失的背影,沈默那许久没有笑意的脸上,终于浮现一丝微笑,把水瓢轻轻扔回桶中,轻声道:“这家伙,始终这么让人讨厌……”

时间一天天过去,转眼就进了腊月,北京这个冬天,又是出奇的冷,却远比不上京城中发生的事情,更加令人心寒……

那被嘉靖帝寄予厚望的玉芝坛,并没有因为沈默的巧妙阻碍而停工,只是为了避免龙脉受损的风险,嘉靖命王金等人到外城去选地方……外城是严嵩当政时才修建的,总不会再碍着事儿了吧?

这样一来,沈默巧费心思的一番努力,就显得苍白无力了,虽然他保住了北城那四条胡同的民房,可外城几百栋民居,却因之而遭难。唯一可以自慰的是,据说这次的补偿银子足有一百两。不过想到从户部拨出银子,到最后发给百姓,还要转好几次手,经一次手就要拔一次毛,最后能有一半流到百姓手中,也就谢天谢地了。

不过中国的事情历来如此,也不必为奇,草民们更该为自己住在天子脚下而庆幸,至少还能得一半不是吗?

因为皇帝催得紧,徐阶亲自挂帅,工部加紧赶工,调动一切力量,希望能如期完工,只是大明朝虽不缺人,钱上却很吃紧。好在这时候,江南市舶司的税银解到,终能一解燃眉之渴了,但是临近年根,各部堂官为了来年的预算,都紧盯着这笔款子呢。大人们都不傻,知道这时候就是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,谁先抢到算谁的,所以干脆自己的衙门都不去了,整日坐在户部,要求先把自己的那份儿给批了。

偏生那户部尚书高耀,又是个谁都不愿得罪的老好人,给谁不给谁,到底怎么分,他都不敢拿这个主意,只好将皮球踢到了内阁,请首辅大人拿主意。

其实兹事体大,徐阶也压根没想让高耀拿主意,便应下来,命他召集几位部堂来无逸殿会晤。

首辅相召,又有钱大爷催得紧,几位堂官接到口谕,便急匆匆坐轿来到西苑。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,吏、户、兵、工、礼五部的尚书便到齐了……除了刑部尚书黄光升之外,六部竟然到齐了。

内阁的人也很意外,他们以为满打满算,也就是四位尚书大人,是以只准备了四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,现在见多了一位,赶紧去隔壁找了个坐垫,临时添了个座位。

待人都到齐了,司直郎去请元辅,徐阶从后面转出,五位身穿一、二品官服的尚书大人,便一起向首辅行礼,十只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手中那摞奏本,心里恨不得押着这老头儿,拿他的手在自己的那本上签字。

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,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,像走了好久才走到,默默坐下,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……显然把这场内阁会议,当成是一年一度的分赃大会了。

但徐阶脸上全然没有收货后的轻松,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大案后坐好,动作是那样的缓慢,让人感到一丝丝的不安。察觉到这一点,徐阶面上挤出一丝微笑,对众人道:“都坐下吧……”说着对高拱笑道:“高部堂怎么也来了?莫非礼部也有项目要开销?”

“那倒没有。”高拱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样子,似乎徐阶透过张居正释放的善意,全都落在空气中一般:“下官是来讨薪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徐阶缓缓点头,没有言语。工部尚书雷礼却道:“离发俸尚有些时日,不必这么着急吧?”

“这也是被逼的,”高拱哼一声道:“诸位当然不着急,但本部是个冷衙门,不像你们的堂口,逢年过节,烧香拜佛者络绎不绝。咱们上下百十号人,就靠那点干巴巴的薪俸过日子。”说着朝徐阶笑笑道:“再说礼部人少,下官也不贪心,不要把历年积欠补齐,只请发足今年的即可,统共不到一万两,还请阁老行行好,先把这根蚊子腿发了吧!”

雷礼被他逗乐了,笑道:“一万两都算蚊子腿,那这蚊子莫非腿粗如象?”引得众人嗤嗤直笑,徐阶摆手止住笑声,正色对高拱道:“郭部堂管着吏部,全国两京十三省欠俸官员的怨气,都积在他的身上,只要他没意见,本座自然应允。”徐阁老把皮球踢给郭朴,让他们窝里斗去吧!

郭朴虽然跟高拱同盟,但那是在斗争层面上,真要到了政事上,还是要就事论事,他当即就不答应了,对高拱道:“等米下锅的岂止礼部一家?两京各衙门谁不嗷嗷待哺?河南、陕西、云南、贵州等五六个省,更是半年多没发俸了……这不正给那群王八蛋,贪污搜刮的借口吗?”说着转向徐阶道:“元辅,就是给地主家扛活,到了年底也不欠工钱,因为东家知道,不让长工们把年过好了,他们来年会捣蛋的,最后吃亏的还是东家。”郭朴也不是省油的灯,不是让我表态吗?那好,把大伙儿的欠俸都发下来,这就是我的态度。

“郭部堂话糙理不糙。”徐阶仿佛完全听不出高拱话语中的讽刺,缓缓点头道:“吏部这边共需多少银子?”

“知道朝廷不容易,减了又减,省了又省,”郭朴道:“也要一百七十万两。”

“这么多……”众位部堂大人纷纷倒吸冷气道。

“这还是只发了九个月的呢,若把历年积欠的都算上。”郭朴生怕他们你一言我一语、把自己的事情搅黄了,连忙道:“四百万两也不够。”

众人正在惊讶唏嘘,那边高拱却忍不住冷冷道:“可见大明冗官冗员,已经到了何等地步。”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,说出这话来自然有力。

听高拱又要说怪话,徐阶微不可察的皱皱眉,淡淡道:“今天只谈预算,不谈别的,若是散漫谈去,三天三夜也谈不完。”打住高拱的话头,他又对工部尚书雷礼道:“雷部堂,你说说工部这边吧?”

“工部这边,其实开支更为浩繁,但考虑朝廷的财政,下官已经尽量砍去一些不那么紧急,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了。”能干到尚书的,怎么会有蠢蛋呢?雷礼一上来就声明,自己所说的,都是紧急而重要的,一刀也不砍:“主要有三部分,一个是两宫两大殿工程,一个是玉芝坛工程;还有一个,治理黄河的工程。”

“都需要多少银子?”徐阶其实早看过他们的呈本,但要让各方面达成妥协,只能让大家都听听。

“两宫两观是一百五十万两;玉芝坛七十万两;治理黄河八十万两。”雷礼马上爆出数字道:“一共是三百万两。”

“怎么这么多钱?”众尚书一下炸了锅,这个问道:“这些宫观已经修了好几年,每年都要花费巨资,怎么就没完没了了?”

“您有所不知,这工程越到尾期,花钱也就越厉害。”雷礼答道:“皇家的气派、帝王的尊贵,全靠‘装潢’二字,看不见的地方还能省一点,看得见的地方,可万万不能省。”

那个问道:“一个玉芝坛为何要花费这么多钱?莫非是黄金打造的不成?”

“修两宫两殿,已经把京城的存余全都耗光了,那些大理石、花岗岩和楠木红木檀木,都是临时从各省征调,走海路抢运进京的。”雷礼道:“七十万两还只是料钱,至于民夫的费用,工部都没干写在条陈上,准备从别处想辄呢。”

“那为什么治黄的花费却这么少?”众尚书又问道,他们的常识是,每次治黄都动辄百万,像这次这样仅花费几十万的,还从没出现过。

“嘿!能给朝廷省钱还不好?”雷礼笑骂道:“莫非你们吃了发昏药?”

“能省钱固然好。”高拱代表众人提出疑问道:“可河工关系国民安危,万不可一味省钱而偷工减料。”

“高大人借我个胆儿也不敢,”雷礼正色道:“是这样的,沈大人经略东南时,向工部推荐了一个河工人才,我便把他派去河道衙门,结果此人确实不凡,竟设计出一套极巧妙的方案,使工程量大减,费用竟省了足足一半。”

“竟有此事?”众大人惊讶不已道。

“确实。”这时首辅大人开腔道:“那人叫潘季驯,老夫还专门询问过他,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,”说着看看众人道:“主动想办法为朝廷减负,才是为国分忧,而不是只知道伸着手要钱。”把众大人说得颇不好意思,劲头也没那么足了。

徐阶端起茶盏,轻啜一口道:“还有哪家要讨债,继续吧!”

几位大人互相看看,最后目光都落在兵部尚书江东身上。江东乃是德高望重的北方儒将,长期在蓟辽、宣大等苦寒之地担任总督,健康状况十分糟糕,所以秋里鞑子犯通州,他奉命回京坐镇后,朝廷体恤,让他担任兵部尚书,不再驻守边疆了。

进京后他便一直生病,部务大都交由两位侍郎操持,但这次干系到来年军费,派个侍郎出席肯定受欺负,他才勉强支撑着过来。只见这位老帅身材瘦削、面庞没有一点血色,但依然笔挺地坐在那里。病虎虽老,谁也丝毫不敢小觑。

拳头印在唇边,艰难的咳嗽两声,江东终于缓缓开口道:“我一张嘴就是扫兴的话,可不说又不行。如今四川白莲教造反、广东李亚元造反,北边烽火不断,长城要修、军械要买……各地催饷的奏疏,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。”说着又咳嗽几声道:“我也知道朝廷的难处,但想要来年不出大乱子,鞑子犯通州的悲剧不再重演,最少四百万两是打不住的。”虽然这数字比哪个部的都大,但众大人却纷纷点头,暗道‘武阳公’是厚道人啊!国家频频用兵,比去年的预算却低八十万两,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。

徐阶却面无表情,道:“还有谁要钱?”

这时唯一没开口的高耀,才低声道:“户部这边,也是有开销的。这老天爷不知怎么了,连续好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大寒,今年又是六个省都遭了灾,老百姓确实无以为继了,卖儿鬻女,舍家逃亡的现象十分普遍,有些地方据说都吃人了……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,眼眶通红道:“天恩浩荡,皇上已经免了这些地方明年的赋税,还要户部拨款买粮赈济……这最少也得三百万两,才能让受灾百姓度过灾年,不然就连这天子脚下,宛平大兴二县,都要十室九空了,我这个尚书实在是无地自容啊……”忍不住心头的无助,他竟然伤心落泪了。

但徐阶不会被打动的,老首辅早就修炼成了火眼金睛,他知道这帮子部堂,各个身怀绝技,不论是倚老卖老、还是装苦情扮可怜,所为不过是多要点银子,可他手头就这么点钱,怎么能分得过来呢?

徐阶拿起一张纸,看了看上面的数字道:“各位的预算加起来,是一千一百七十万两,而且还要加上,拨给宫里供皇上修玄的一百万两。可我手里的银子,满打满算不过九百万两。”

“市舶司不是解来一千万两吗?”高拱奇怪道。

“这些年向日昇隆拆借了上千万两银子。”高耀小声解释道:“每年都要还一百万两的。”

“唉……”高拱叹口气道:“真是滑稽,我大明的户部还比不了区区一个钱庄,要是没有市舶司,咱们是不是要统统上吊去?”

高耀尴尬的笑笑道:“其实国税收得不少,听说有些地方,已经收到嘉靖六十年了,只是到国库里的,向来十中无一,杯水车薪啊!”

“这是什么狗屁规矩。”高拱愤怒道:“恶人让朝廷当了,好处却全让那帮地方官贪了,愚蠢!蠢不可及!”众人闻言无不变色,心说高肃卿你也太大胆了,连太祖爷的祖制也敢骂……不过骂得真对呀!

“肃卿,不要跑题。”徐阶严厉的看一眼高拱道:“与其说些气话,还不如说说,三百七十万两的缺口该怎么办呢。”

“能怎么办?砍预算。”高拱粗声道:“各部都缩减一些,把那些能缓一缓的先放放呗!”

众尚书却一齐摇头道:“已经是压了又压,可不能再减了。”

“想想办法吧!”徐阶难得和高拱保持一致道:“我知道你们难,可我也难,朝廷更难,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吧!”

众尚书这下没有立即拒绝,但下一刻,首辅值房就变成了菜市场,一番割肉似的痛苦还价后,统共才减下来七十万两,还有三百万两没着落。

争吵还在继续,徐阶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一阵阵疲惫涌上心头,他知道靠这些人自觉,是不可能达成目标了。

这时外面突然响起突突的脚步声,军机重地中出现这种声音,必然有大事发生。众大人的声音渐渐压低,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起:“元辅,湖广八百里加急。”

徐阶平复一下情绪,道:“拿进来。”便有个司直郎端个托盘进来,盘中摆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。

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竹筒而动,最终定格在徐阶的手上。

在众人地注视之下,徐阁老沉稳的打开竹筒,抽出中间卷起来的信笺,戴上眼镜,展开在灯下一看,不由面色大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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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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