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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5章 暴起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16 2021-10-18 14:35:38

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危机中,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急转直下,没有人能幸免于难,只是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各有不同……

马六爷工作的码头上,货物吞吐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一成,自然养活不了他手下三百多弟兄。为了生计,他让闲着的弟兄们到粮店、工地去卖力气,然而世道艰难,弟兄们下死力气,也只能混口饭吃,却养活不了一家老小。马六爷虽然笑得响亮,但心里愁得直冒苦水,好在他生性乐观,为了兄弟们,撑也得撑下去。

周老汉的家里变故巨大。三十年前,他以一张织机起家,趁着海外贸易的东风,纺织行业利润丰厚,他一家人辛勤劳动、省吃俭用,渐渐的添置织机、雇佣织工,开起了小小的织布作坊。之后规模越来越大,到了鼎盛时期,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张织机,五百雇工的中型工场。

六十岁以后,周老汉把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,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,过起了人人称羡的桑榆晚景。金融危机爆发后,高档的布料一下没了销路,许多丝织工场纷纷倒闭,他家的织布厂因为产品价格低廉,销量没怎么受影响。然而周家人还未来得及庆幸,又遭重税临头,成本激增,想通过涨价转嫁,消费者不买账,销量骤降,不涨价又严重亏损。

许多类似的工场,已经大面积裁员了,周家也不例外,剩下的工人还得轮流开工,只能通过压缩产量来减少损失。周老汉也没法再享清福了,他每天晚上到厂里看门,剩下雇更夫的那块钱。今天也是值完夜班直接过来,所以才会落在马六爷后头。

最惨的是侯掌柜,他入股的绸庄受危机影响最大,亏损严重不说,苛捐杂税却日重一日。前几天因为没有在期限日完税,老板被税务衙门拘了去,店面也被查封……

“老板临走前,交代我要看好家。”侯掌柜两眼一泡老泪,哽咽道:“结果当天下午,税务的人就拉着大车到店里搬东西,伙计阻拦,被打成重伤,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。我怎么跟老板交代?这日子还怎么过……”

“当初,秦老板嘱咐我们,把产业变卖,把着金银好过冬,我们可没一个听的。”唯一好过点的,就是陈官人,因为,他是衙门中人,每月除了发钞还有禄米可拿,日子总过得下去。但他几十年的积蓄,都在股市的暴跌中化为飞灰,损失也无比惨重。

“现在我明白了,可有什么用?”侯掌柜自嘲道:“三十年来我是一门想发财,挣了钱不花,全用来买地、用来投资。折腾了几十年,却只折腾出一屁股债。”说着呜呜哭起来道:“日后哥几个劝告后生,有钱哪,就该吃喝嫖赌,胡作非为,可千万别干好事!告诉他们哪,有个姓侯的傻子,折腾了一辈子才明白这点道理!他就是个大笑话!”说着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。

“你刚才说搬家。”陈官人岔开话题道:“准备搬哪去?怎么就舍得我们呢?”

“我也舍不得啊!”侯掌柜郁郁道:“可是店让人查封了,老板又关在牢里,债主逼上门来,要我卖房子抵债啊……”

“搬家也好,你在乡下不还有地么?”周老头安慰他道:“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宅翁,还是我们中里过的最好的。”说着自嘲的笑笑道:“哪像我家,挣了钱全都投到厂里去,一点田产都没存下,现在抓了瞎。”

“那些地也抵债了……”侯掌柜流泪道:“我今早浑身上下,就剩下一百两银票,买了这些小菜,就彻底赤条条了。”

“别那么丧气,我也早成穷光蛋了,还不一样每天乐呵呵?来,喝酒喝酒。”马六爷给他端起酒杯道:“李白不是说么,今朝有酒今朝醉,千金散尽还复来!”

“没地住就先去我那,”周老汉也道:“没事儿干,就先跟我干,这光景开不出工钱,但有我家一口吃的,就饿不着你们家。”

“是啊!”陈官人也道:“我也给你寻摸寻摸,看看能不能在衙门里找个差事。”

“我谢谢你们。”侯掌柜朝众人拱手道:“患难见真情,周老哥,六爷,陈兄弟。我老侯这辈子有你们几个朋友,就算没白活,不过我现在干啥的心情都没了。这几年,我也不是没尽力,该行贿的行贿,该装孙子的装孙子,可我没作过缺德的事,伤天害理的事,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?我得罪了谁?谁?皇上,娘娘,那些天杀的死太监各个酒池肉林,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?这是谁出的主意?!”

“来,不说这些了。”众人都默然,侯掌柜却好像恢复了精神,给三位老朋友一一斟酒道:“喝了这一杯,咱们日后就没法在一起喝酒了,你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,可别忘了我。”

“这话说的。”众人‘呸呸’道:“真不吉利!快说点别的!”

“我没地说了,喝酒吧!”侯掌柜端起酒盅,敬众人道。

“对,喝酒吧!喝醉了就不愁了。”众人也把千愁万绪抛诸脑后,一边喝酒,一边回忆万历初年的繁华光景。那时节,坐在家里,银子就滚滚流进来,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,家里摆的是座钟大镜,想吃香的吃香的,想喝辣的喝辣的,每日里走马观花,优哉游哉,好日子就像美梦一样。

谁能想到,这场美梦能醒得这么快,转眼就变成噩梦呢?

那一日,众人都喝得烂醉如泥,谁也没去干活,相互搀扶着在上海城闲逛了半天。下午时分,各自回家睡觉。

掌灯时,在家里鼾声如雷的马六爷被叫起来,浑家告诉他一个噩耗——侯掌柜在他的店里,上吊死了。

马六爷一下就醒了酒,鞋都没穿便往前街的绸庄奔。绸庄里早就围满了人,仵作正在验尸,侯掌柜的妻女哭瘫了,周老汉和陈官人也陆续到了,看到上午还一起喝酒,一起逛街的老伙计,变成了冰冷的尸体,三人都呆滞了。

接下来几天,尽管一直浑浑噩噩,三人还是张罗着处理完了侯掌柜的丧事,就连那口薄木棺材,都是三人凑钱买的。出殡那天,他们亲看看着侯掌柜下葬,一边撒着纸钱,一边泪雨滂沱道:“老侯啊!到阴间重新开始吧!等我们兄弟去的时候,你可得好吃好喝招待啊……”

回来的路上,三人像被掏空了一样,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道上。周老汉唉声叹气,陈官人默然不语,马六爷却攥着拳头,胸脯一鼓一鼓。

一进城,便有报童高喊道:“号外,号外,吕宋暴动起义,驱逐税官太监!向朝廷提出自治八条!否则宣布独立!”

三人抬头望望天空,只见是黑云压城城欲摧,山雨欲来风满楼……

万历皇帝以救市为名,派矿监税使戕害天下,东南工商业几乎被一扫而光,百姓生活困苦万状,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一致愤慨。面对一意孤行、贪婪之极的朱翊钧和丧心病狂、天人共愤的矿监税使,朝野人等无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途径,来表示心中的愤恨。

大臣中上至内阁大臣、六部九卿,下至郎中主事、地方知县,纷纷交章疏谏,有的总论矿税的危害,有的分论税监的专横,所上达数千疏。甚至集体递交辞呈,以威胁万历皇帝收回成命。在一封千余官员联名递交的奏疏中,他们痛心疾首的对万历皇帝道:

‘自矿税繁兴,万民失业,朝野嚣然,莫知为计。皇上为斯民主,非但不衣之,反并其衣而夺之。征榷之使,急于星火,搜刮之令,密如牛毛。今日某矿得银若干,明日又加银若干;今日某处税若干,明日又加税若干;今日某官阻挠矿税拿解,明日某官怠玩矿税罢职,上下相争,惟利是闻。万里山河,中使四布,加以无赖亡命,附翼虎狼,假旨诈财,动以万数,沿途掘坟,敲尽骨髓,得财方止,圣心安乎?不安乎?且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!皇上爱珠玉,人亦慕温饱;皇上忧万世,人亦恋妻孥,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,而不使百姓有糠秕斗升之储?皇上欲为子孙千万年,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安?试观往籍,朝廷有如此政令,天下有如此景象,而有不乱者哉?!’

这封奏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呼声,晋党中的人物,虽然态度不及东南出身的官员坚决,有的还态度暖昧,但也没有一人敢公开站出来为矿监税使摇旗呐喊。

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,却有着任尔风吹雨打,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。他认为官员对百姓苦状的描述夸大其词,哪能不到一年时间,人间天堂就变成人间地狱了。何况太监们解进宫来的银两,不过千万两而已,岂能伤到东南的皮毛?

所以他把大臣的极谏理解成对东南财阀的声援,而对太监们的出格行径,却格外宽容处之。每有大臣和太监作对,他一定会处罚前者,保护后者,将此表明自己打击东南豪族的决心。

当然万历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玩火,他也在极力为自己的安全加码。一方面,他准许派驻各省太监的坐支一部分税金矿银,招兵买马,扩充实力,以备民乱。另一方面,他将内卫扩充到万人以上,全都装备了最新式的火枪。

不过他也知道,真讲起战斗力来,太监军肯定没法跟那些能征善战的虎狼之师相比,所以万历一面加大了太监监军的力度,不管是京营、边军、还是各省的卫戍部队,都派驻了监军太监,并赋予他们调动军队,对军官生杀予夺的大权。另一方面,他强令全国二十七名总兵官,都必须将家眷送往京城居住,何时卸任,何时才能团聚。

为了化解军队的怨气,保住他们的拥护,万历也将大量的财政收入向军费倾斜,还给军官们加官进爵,赋予他们与文官平起平坐的权力……总之一句话,一切为了大局的稳定。他坚信只要一手有太监的力量,一手有军队的支持,就算局势再坏,自己的江山也会稳如磐石。

至于现在黎民所受的苦楚,国家呈现的末世景象,他倒很看得开,认为大乱才有大治,等到东南的豪族油尽灯枯,不再有不受控制、危及王朝统治的恐怖私人财富时,文官也成了无本之木,自己再重新收拾局面,恢复到太祖建国时,那个以农为本、闭关自守、君君臣臣的美好时代……

必须承认的是,万历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,从小所受的皇家教育,使他可以察觉到危及自己统治的问题,并迅速找到解决途径。然而在顺利解决掉权臣沈默之后,他也丢掉了耐心,变得狂妄自大起来,认为只要自己去做,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。

然而,设身处地的想一想,他也有着深切的无奈。经过三朝大臣的蚕食和杯葛,皇权已经被隔离在朝廷之外,他无法任命任何一名官员,对政务的意见,也被他的大臣当作耳旁风。如果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,也许下一代皇帝,就彻底成了傀儡,甚至连生命都不保。

为了祖宗的基业,为了自己的皇权,万历皇帝朱翊钧,不得不去和所有人作对——因为在他看来,首先是所有人和他作对。他也不是没想过采取缓和的方式——譬如扶植张四维、清楚内阁中的反对派,以及提拔终于皇帝的官员,然而一切的努力,都在庞大的官僚集团的反击下化为泡影,辛苦抗争数年,一切依然照旧。

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激烈的手段,来野蛮的清除缠绕龙椅的藤蔓,作为一名皇帝来说,这都是他天经地义的工作。

公平的说,他唯一的错误,就是任用太监来做这些事情,他低估了太监的变态和疯狂,也必将遭到最无情的惩罚——比如发生在遥远吕宋的起义。

然而,除了太监之外,已经被官僚集团层层包围的皇帝,又能信任谁呢?

是非功罪自有后人评说,当世的人们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,苦苦的挣扎下去,就连皇帝也不例外。

在这场由万历皇帝一手导演,以东南豪族打击目标的工商业浩劫中,北到辽东,南迄滇粤,东至苏松上海,西抵陕西,中部如山西、两湖、江西的数百城市无一幸免。

但按照历史经验,万历皇帝坚信只要农民不乱,大明就不会乱,而他和太监们的疯狂折腾,对广大农村地区的危害,也确实要小于城市。

一来,农民们有土地,至少有租种的土地,而土地里可以产粮食。这就保证他们没有商品交换,也不会饿死。

二来,嘉靖以来的城市化大潮,使乡间富裕的大地主纷纷迁往城市,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。这也客观上使矿监税使的目光,都盯在城市里的富人身上,甚少涉足乡间,对农民的打扰有限。

所以尽管城市里乱成一片,但至少北方的农民却感觉不到什么变化。南方乡间的农民没有这么幸运,丝棉的滞销,使他们损失惨重,但农民积粮攒钱的好习惯,帮助他们至少一年之内,不虞有饿死的危险。

虽然很怀念以前发财的日子,但比一比城里饿死的市民,他们又觉着很知足,许多人除掉了地里的桑树和棉花,恢复了水稻和瓜菜种植,只要坚持道秋收,就可以收获满仓满谷的稻米了。

至少在万历看来,尽管发展迅猛,但区区城市,在大明辽阔的国土上,依旧寥若晨星,居民占大明臣民的比重太小,富商缙绅的比例就更少。他完全把这些人当成待宰的猪羊,相信籍没他们的钱财,甚至直接消灭他们,都不会引起国家的动荡。

只要军队和农民不乱,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?

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,吕宋暴动了……

万历皇帝不是没意识到吕宋的特殊性,这里远离本土,皇权淡薄,且移民多是亡命之徒,官府也徒有其表……至少在他得到的情报中,是这样的。

按说这种不服王化的蛮荒之地,应该果断予以放弃的,然而吕宋的大量金矿,却是大明救命的仙药,只要能控制这里的黄金,便可抑制住国内的金融危机,安抚住绝大多数民众。所以他不得不咬牙啃下这块硬骨头——派出最得力的太监张宏,启用湖南总兵戚继光,率领广东、广西一万精锐之师,乘坐东南水师的战船,浩浩荡荡地从广州出发,大军直指吕宋。倒要看看那些乌合之众,怎么对付戚继光的天军!

万历皇帝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,然而他只做到了知己,却没有了解今日之吕宋,是怎样之情形!

四年前的吕宋,只是具备了强盛的雏形,四年后的吕宋,却已经完全强大起来。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,却又顺理成章——

因为这里,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,中南半岛、美洲大陆、南洋诸岛,印度航线,都在其辐射之内,大洋之上,畅通无阻。

因为这里皇权最弱,而商人的实力最强,所以一切的法律规定,都是为工商业量身定做的。

因为在天量黄金储备下,大陆的金融危机并未伤害到这里的货币体系,金融市场依旧平稳。

因为在这里,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。

所以皇帝在本土倒行逆施,把工商业往绝路上逼,全国的商船、商人,自然会往这里涌,就连不长腿的工场也纷纷搬迁过来,吕宋不火箭般发达,那才真是怪事。

在这火速发展的数年内,吕宋与朝廷的关系,却在急剧恶化。因为朝廷里没有了它的缔造者沈默,却多了个想要将其财富据为己有的皇帝。

本土朝廷,在吕宋本来就没有强力统治,真正在这里说了算的,是吕宋总督府、是南洋公司,是各级咨议会。脆弱的政治脐带不能调和两者矛盾,万历皇帝数度想通过撤换总督,来强化对吕宋的统治。

然而沈京一下台,吕宋立马天下大乱,万历派去的总督和太监,不是被杀,就是失踪,只有请他出山,才能消停下来。

万历不是猜不到沈京在捣鬼,也曾数度命其赴京述职,然而沈京称病不能远行,推三阻四,四年时间,没有离开吕宋一步。这次万历派大军前往,有一大半,就是对付他这位吕宋王的。

但是从一开始,万历皇帝就犯了个大错,处于对军队和将领的不信任,他调动了两个不同军区的军队联合组队,又用第三个军区的总兵来统领。即使这位总兵叫戚继光,也得等两支部队集结到位,然后将其混编整顿,形成一个整体。否则一旦形成内讧,等待军队的就是无休止的内耗。

同时还得和地方官府无数次扯皮,等到给养到位,已经是来年三月了。而这时,皇帝将派大军前来,将所有金矿收归朝廷的消息,已经传遍吕宋半年了。

因为吕宋的矿工,都是持有矿山股份的,因此他们恐惧自己的财富被夺去。而转移到吕宋的商人和种植园主,也担心这里会重蹈本土的命运,变成工商业者的炼狱。还有在东厂迫害下,逃到这里的王学门人,也担心失去庇护,逃无可逃。

吕宋独特的经济政治体制,使这里的大多数人,有着本土各阶层难以想象的共同利害,所以恐惧笼罩全岛,人们无比抗拒即将到来的军队和太监。

然而半年时间,足够人们将恐惧消化,开始商讨起对策来。等到戚继光的军队终于准备启程。由吕宋六府四十县,以及缙绅富商代表组成的联合理事会,已经结束了冗长的争论,最终决定以武力对抗朝廷,不许官府的一兵一卒登陆。

当戚继光所部,乘坐的三十艘水师战舰抵达马尼拉湾时,所看到的,是严阵以待的三百余艘战舰,以及岸上为西班牙人入侵准备的千余门岸。

遮天蔽日的敌方战舰,让旗舰上的大内总管张宏,几乎站立不稳,他扶着栏杆颤声问道:“哪冒出来这么多船啊?”

“有吕宋公司的,有五峰船队的,”戚继光收起千里镜道:“还有王翠翘的徐氏舰队。”

对张宏来说,这些名字如雷贯耳,然而因为这些海上巨头从不在本土活动,所以对他来说,这些力量就像神话中天兵天将,虽然有些生畏,却并不会当真。

直到此刻,亲眼看到了樯帆蔽日,十倍于己的恐怖舰队,他才明白原来这不是飘渺的传说,而是真实强大的存在!

这时,吕宋一方的战舰突然火光闪烁,紧接着白烟升腾,响起隆隆炮声。虽然隔得太远,无法完全感受千炮齐发、震天撼地的威势,张宏还是吓得赶紧趴在地上,随身的太监也乱作一团,各找地方躲藏。

“公公不必惊慌。”已经步入花甲之年,但依然身强体健,目光锋利的戚继光,却岿然不动,平静道:“这一阵炮,一是测距,二是示威,并不是攻击我们。”

张宏闻言抬起头,正好看见数里外的海面上,升腾千余根水柱,水柱又连成水幕,落回了海面。

他心里不禁暗暗埋怨戚继光,你咋不早说,害得杂家丢脸?然而在这位天下第一名将面前,张宏说不出轻狂的话,爬起来拍拍身上,讪讪道:“这么多战舰集结,东厂竟然没有消息。”

“这是正常的。”戚继光道:“大洋之上,这几百艘战舰,也不过沧海一粟,无踪可寻。只要他们约定日期集结于此,我们就会猝不及防。”

“说这个没啥意思。”张宏苦着脸道:“现在该怎么办?”

“等,”戚继光道:“贸然前进,会遭到他们的攻击,我们寡不敌众,船上又搭载一万步兵,是万万不能战的。”

“看他们的架势,也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。”顿一下,戚老将军接着道:“否则以他们的数量,和对这片海域的熟悉,完全可以不知不觉把我们包围起来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列阵。”

“那就等等吧!”张宏郁闷道:“看是什么情况。”

时间飞快流逝,对峙一天之后,吕宋方面终于派来了使者,带来了联合理事会提出的八条自治要求。

这种事情,自然不是张宏能决定的,所以吕宋方面一点谈判的意思都没有,纯粹把他当成个带信的。

张宏也没有犹豫的时间,必须要撤回,否则给养耗尽,只能葬身南海了。

站在旗舰的瞭望台上,张宏看着战舰转向返程,一泡老泪不受控制的淌下。所有外派的太监都捷报频传,成绩辉煌。自己这位统率大军、任务最重的大内总管,却先是磨蹭了半年之久,然后碰一鼻子灰,灰溜溜无功而返不说,还带回了吕宋造反的消息。等待自己的命运如何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他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戚老将军,不禁暗暗哀鸣道:“果然是‘自古名将如美人,不许人间见白头’,戚继光也老了,不中用了……”

戚继光能感受到张宏的想法,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,心里却响着八个字——只此一次,恩断义绝!

仿佛感受到什么,在南洋公司的一艘军舰上,一身白衣的沈江南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怎么叹气了,难道逼退天下第一名将的军队,不值得高兴么?”说话的,是一身缁衣的张居正,听不出他这是讽刺还是称赞。

“你以为戚继光的威名是吹出来的么?”沈默淡淡道:“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内情。”

“传言果然不错,他是你的人!”虽然有心理准备,张居正还是又惊又怒道:“果真是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!”

“你错了,他要能是我的人,”沈默却摇摇头:“我何苦要这么费劲,早就竖起大旗,讨伐无道了。”

“也对。”张居正脸色稍霁,继而嘲讽道:“就算你不顾国家百姓,掀起这场滔天巨祸!军队还是忠于皇上的,百官也不会跟你造反。你最现实的选择,就是在吕宋这块化外之地,当你的土皇帝!”

“我说了多少次!”沈默平静的脸上,终于浮现出愤怒道:“国内的金融危机迟早要爆发,一切悲剧都会上演,我只是戳破这个脓包,让危害不至于不可挽救!”

“呵呵……”张居正却不屑地笑道:“就算你说的是真的,但你改变了历史,所以历史只会记住,是你引发了这场会毁灭性的危机!”

这句话,重重戳到沈默的痛处,他面色发白,拳头一阵握紧,一阵松开,终是沉重的点头道:“不错,这个罪名,我甩不掉的……”

“仅此一条,就足以把你前半生辛苦积累的美名悉数抹杀。”张居正笑道:“在历史上,你注定是个王莽一样的人物!”

“住口!”听他越说越不像话,早就忍不住的郑若曾暴喝道:“再敢胡说,我把你丢到海里去!”

“哈哈哈哈!丢啊……”张居正哈哈大笑道:“反正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,杀一个老朽又算什么?”

“你……”郑若曾要发作,被沈默摆手拦下道:“我是不会杀你的,因为我从来不改变主意。别的事也是同样道理。”

“你是得不到民心的!”张居正啐一口道。

“对于我这样的人,所谓民意和舆论,都是可以随意左右的。”沈默唾面自干,说出的话却让张居正没了威风:“就算有一万个像你这样的人,到处揭穿我的真面目,我也可以轻易把你变成疯子。”顿一下,他一字一句道:“不错,历史可以审判我,但不是现代史,而是百年以后的历史我确实会留下骂名,但却是身后骂名……”

“我却以为,你活着就能看到那一天!”张居正心里就像有火在烧,指着沈默詈骂道:“一切都是自欺欺人,用来掩盖你窃国的野心!”

郑若曾也忍不住了,阴着脸道:“大人,他这样的人,不会跟我们合作的,我看就不必留了吧!”

“暴力和强权太容易让人迷失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需要这样一根插在领后的刺。”泥人尚有土性,被张居正这么骂,沈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话还给他。

“你!”听到沈默只是把自己看成一根刺,而且是故意留下的刺,这对骄傲的张居正来说,比骂他祖宗八代都难受,恨恨道:“我可以让自己去死!”

“你当然可以。”沈默微带嘲讽道:“可你不担心,那样一来,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?”

“你!”张居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,老脸憋成猪肝色,旋即强压下来,冷冷笑道:“那我就亲眼看着,你能创出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来!”

“我不想听到任何称赞。”沈默摇摇头,面无表情道:“滔天的巨祸毕竟由我催化引发,听到别人的称赞,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一样难受。”

“我说的是反话,你听不出来?”张居正这才想起来,自己当年斗嘴皮子,可从没赢过沈默那条毒舌。于是他缄口不语,坐在一边生闷气。

“您不要被姓张的话影响到。”郑若曾很是解气地看看张居正,轻声对沈默道:“夏虫不能与冰语,他这种腐朽的老脑筋,根本不能体会大人的深意。”

“在法理上,就算这个人病入膏肓,但我给他一刀,一样是杀人罪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你不用担心我,负罪感这种东西,只能让我更加保持理性,不是什么什么坏事儿。”

“你们不要在这一唱一和,”张居正终于受不了两人自说自话,忍不住插言道:“大江南北我都走过,你说国内病入膏肓,未免言过其实了吧?”顿一下道:“翻开二十一史,从治到乱,最短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,国内的状况恶化的如此迅速,短短一年多时间,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,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?”

“总是用老眼光看问题,你自然会觉着一切不可思议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,你确实过时了。”

“那你倒是用不过时的新眼光说说啊!”张居正被沈默气得有些找不着北了。

“反正闲来无事,就简单说说。”沈默语调平缓,吐字清晰道:“嘉靖三十五年后的繁荣,要拜货币经济和对外贸易所赐。对外贸易你应该懂,货币经济,就理解成白银成为法定货币和主要流通手段吧!这两样促进了市场化的发展,和劳动力的专业化分工,为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财富。然而遇到天灾人祸,市场化和货币经济——特别是一条鞭法的弊端,却会鲜明的表现出来。”

“有一条鞭法什么事儿?”听自己今生引以为傲的一条鞭法,被沈默拎出来说事儿,张居正有种‘你拖我一起下水’的感觉。

“国内的危机,表面上看是金融危机,但根本上其实是粮食危机。道理很简简单——为什么市民手里的钱一贬值,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?并非灾荒之年,饿死人的原因,是货币的贬值,人们因为买不起粮食而导致饥荒。所以才会有富裕地区卖了豪宅买米吃的‘时弊’。如果倒退五十年,回到过去那种,地区间相对封闭,地区内自给自足的状况,还有可能发生今日的惨剧么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摇摇头,他有些明白了。

“现在东南发达地区所遇到的粮食危机,恰恰是由于过度的市场化所致——是把粮食生产完全交给了市场,而国家和地方官府失位造成的。你推行的一条鞭法改革恰恰促进了这种粮食的市场化,它表面上增加了国家的税收,实际上却加剧了农业危机。如果农民可以通过其他渠道,比如种桑、织布得到比种粮更多的现金,并以现金来完税,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选择种地呢?这个问题你想过么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额头见汗,有些呼吸不匀,他确实从没想过这些问题。

“据我实际考察,广大东南发达地区,因为市场的旺盛需求,九成以上的耕地,已经改稻为桑棉。原本被称为天下粮仓的江浙一带,即使是丰收年景,人们也要靠出售生丝、原棉、棉纱和绸布,来换取货币,以购买粮食。一条鞭法实施之后,由于百姓要用银两来完国家赋税和地租,以及偿还贷款,所以当银粮比价发生巨大波动,而国家又救助不力时,粮贵钱贱的巨大灾难就不可避免了!”

“你也许会说,市场可以调节……”见张居正不说话,沈默借着道:“粮食供不应求,就会涨价,使种粮有利可图,农民便会自动扩大粮食生产。”顿一下道:“这个说法理论上没错,对于一般消费品是适用的。但惟独粮食生产,事关国家安全,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农业国,不能放任市场来摆弄。”

“在风调雨顺、无灾无害的太平光景,市场和商人,可以应付粮食的转运和供给。但一旦到了粮价腾贵的灾荒时期,完全依赖购买粮食的发达地区,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。所以我说,不符合生产力条件的过度市场化,使大明的经济表面畸形繁荣,实际脆弱不堪!我敢肯定,如果一切像原先那样发展,那么最终导致大明经济崩溃、继而国家灭亡的,恰恰是我们引以为傲的隆万大改革。更准确的说:是由于我们的改革措施过度实施!我不是这是些措施不好,但古人云‘过犹不及’,它一定要跟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。”

张居正起先还带着气,但后面已经听得极为认真了。他本就是当世顶尖的经济专家,沈默又说得极细,所以接受起来毫无障碍,也不得不认同这种观点。

还有一点,更让他容易接受沈默的看法——那就是从万历八年以来,大明北方便连遭天灾,气温偏低,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,冬天则奇寒无比。其实不光北方,连上海、南直、福建、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。

这种罕见的全国性天灾,别说他这辈子没见过,翻遍二十一史也是没有的。比起那些天象示警的谶言,他更相信报纸上所说的‘小冰河时代’即将到来……因为那至少是天文学家和气象学家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。

如果真的会出现所谓的小冰河时代,那么大明现在的经济结构,自然是无比危险的。抵御灾害的能力,甚至比不了那些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。

这样想来,张居正不能不承认他是在为自己还债了——同样是最顶级的治国者,张居正自然知道,以大明朝的行政能力,解决隐患最有效的办法,莫过于在还不至于不可收拾的时候提前引爆,只有让相关各方都痛了、怕了,才有可能重新调配资源,操纵社会转型。

如果等到全国性灾荒爆发,那时神仙也救不了大明了……

虽然这样想,但张居正也只是部分理解了沈默,还有更大的疑惑:“再说说金融危机吧!这可是你一手引爆的。虽然皇帝对汇联号早有觊觎之心,但要不是你主动给他这个机会,怕是他也没有理由对汇联号动手吧!”

“这话说的……”郑若曾忍不住冷笑道:“匹夫无罪、怀璧其罪,欲加之罪、何患无辞?”

“开阳先生,你去看好楼梯口,”沈默摆摆手,示意他清场道。

郑开阳下去守着,顶层便只剩下他俩,沈默才缓缓道:“郑开阳说的不错,既然金融危机是早晚的事,我自然要掌握主动权了。”顿一下,他压低声音道:“但你若以为,我只是为了给皇帝挖坑,就太高看那小子,也小看我沈拙言了。”

“你想干什么?”张居正也低声问道。

“我的目标是……”沈默用指头在甲板上写下一折一捺。

“九……”张居正一愣,旋即震惊道:“九五之尊……九大家?!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,冷笑道:“别人都以为,九大家是我豢养的鹰犬,实在高看了我沈江南。我本无根无基的一介布衣,就算三十年里翻云覆雨,宰辅天下,也没法真正收服九大家这样的世家豪族。”

“我以为你会狂妄到以为,九大家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呢。”张居正幽幽道。

“起初,他们只是因为我有前途,而且处处以他们的利益为重,才会表面上遵从我的命令。但后来,我做得的还不错,带着他们避过了几次大的危机,不仅在朝堂占据统治地位。还通过汇联号,深切控制了东南的经济,这是他们之前从未达到的高度。”沈默自嘲道:“所以我的威望越来越高,他们也准备接纳我沈家,成为其中一员……这样就算我致仕,沈家依然会兴旺发达。”

“而且他们还希望,我率领他们完成前所未有的事业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‘虚君实相’这个主张,不只是说说而已,他们希望能变成现实。”

“这么说,你们还真是好同志。”张居正嘿然道。

“但是我不会答应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按照他们的方式,所谓虚君实相,不过是把一个皇帝,换成几个皇帝,重演两晋时的门阀政治而已。这对国家的危害更甚。”

“是。”张居正点头。如果让门阀控制了国家,腐朽起来更可怕。

“他们也知道这种分歧的存在,却相信只要火候到了,我会半推半就。”沈默的神情逐渐冰冷道:“所以从万历六年开始,他们瞒着我策划了一系列针对万历的行动,包括诱惑我家老三,试图让他加害皇帝,逼我不得不就范,却被我阻止了。双方因此产生了龃龉,我也因为首当其冲,成为了皇帝报复的对象,险些被害死在宫中。”

虽然是陈年旧闻,但听当事人讲述那些历史事件背后的秘辛,还是让人感到惊心动魄。张居正脸上浮现出恍然道:“万历六年,差点害死我的‘夺情事件’,也是他们推动的,是么?”

“不错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那个时候,在道德大义之下,我确实无法控制局面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不把你弄走,他们放不开手脚。”

“我很荣幸。”张居正嘿然一笑道:“不过,你为什么会对他们失去控制呢?”

“原因很简单,他们以自己的利益为重,而我,以国家为重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理念分歧时,矛盾再所难免。”说着他面现愤怒的神情道:“当他们发现这一点时,便想要反过来控制我,把我当成他们的工具!我刚刚流露出要退下来的意思,他们就敢故意放水给晋党,让张四维有机会害死我爹!”

“原来这里面,还有这样的一段隐情,”张居正轻叹一声道:“不得不承认,那个时候你丁忧的话,对东南的局面最有利。”

“是,我说过,杀父之仇、不共戴天。”沈默目光冰冷道。

“一件蛮高尚的事情,掺杂上私人恩怨的话,让人感觉怪怪的。”张居正道。

“纯粹的高尚是不存在……”沈默平静道:“不让每个参与其中的人,都付出惨重的代价!我的话还有谁会听?!”

“所谓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原来是这么个意思。”张居正摇头喟叹道:“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。”

“好人活不长的。”沈默叹一声气道:“幸亏我从来都不是好人。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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