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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6章 逼宫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68 2021-10-18 14:35:33

待那三人出去之后,地牢里恢复了黑暗,犯人们摸着黑,悉悉索索的开始吃饭。然而左边中间一间的几个犯人,却表现的有些异常。他们端着碗、围成一圈,低声说着话。

“刚才老孙说了,最里面一间,今晚就动手。”一个头领模样的小声道:“要造成自杀的假象,怎么弄?”

“吊起来勒死,还是用瓦碴子割腕?”另一个人瓮声道:“俺比较喜欢一头撞死,能听个响。”

“还是勒死比较保险。”又一人小声道:“他们那牢房是特制的,不像咱们这个这么通透,可以先用迷烟,然后吊起来,神不知鬼不觉就完事儿了。”

“就这么办,”头领想一想,也没什么要强调的了,便道:“再过俩时辰,都睡着了就动手。”

“好。”众人便点头应下。

虽然监狱里不见天日,但里面的人还是遵循一定的规律,吃晚饭后一个半时辰犯困,再过半个时辰,深深进入梦乡。

到了戌时末,大牢里已经鼾声四起,还有磨牙放屁说梦话的,总之是都睡着了。

然而中间那间的门,却无声地打开了,里面蹑手蹑脚出来四个黑影,悄悄通过长长的甬道,来到了最里面一间牢房门前。这一间与其他栅栏牢笼不同,它的四面全是石壁,牢门是铁质的,上面有监视和送饭的小门各一个,但平时是关着的。

这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,他们解下腰带,用尿浇湿了,围在口鼻上。然后领头地从怀里摸出火折子,晃了晃,点着一根迷香,从门缝伸进牢房去,鼓起腮帮子,使劲往里吹。

头领差点把腮帮子鼓破了,吹进去足足半根迷香,这才住了口,掐灭迷香后,靠在门上喘粗气,又被自己腰带上的尿味顶得差点吐了。心中大骂道:‘老子口里都淡出鸟来了,怎么尿还这么骚?’

在外面等了几十息,估计迷烟效果完全出来了,头领便向一个手下点点头,那人便拿出两根细细的铁线,在牢门上戳了起来,没几下,便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,锁开了。

“干得利索点!”头领低声吩咐一句,便领着两个手下进去,留那个开锁的在外面放哨。

进去后关上门,牢里面漆黑一片,头领点亮了火折子,才看到两条人影躺在那里。

两个手下便上前,将那两人架起来,给头领认人。

头领先举着火,凑到左边一个脸前,就见那人留着五缕长须,四十多岁,却面生的紧。不过这也正常,因为他本来就不认识那劳什子佥都御史。

又将火移到右边一个脸前,见是个满脸横肉的凶相汉子,这次认识了,可不正是丁字队的珰头吗!

“唉!老李,兄弟也是奉命行事,你到了阴间可别怪我。”那头领有些感慨,小声道:“欠我那十五两赌债,不用你还了……还有……你老婆孩子我会照顾的……”

说到最后一句,两个手下竟吃吃笑起来。

“严肃点,咱正经着呢。”头领板着脸,解下那老李的腰带,然后发现……竟然没有房梁,当时就出了一脑门子汗。好在再一找,发现墙上嵌着上下四个铁环,应该是把犯人挂在壁上用的。

见那上面两个铁环,高度正好合适,他不由暗叫好险,差点就出了丑。又用了壁虎游墙功,将腰带送进环中,系个死扣。两个手下架着那珰头,将其脑袋往绳圈上一送,便撒了手……

对另一个男子如法炮制之后,三人又检查了牢中,便悄然离去了。

刑部堂官黄光升辗转反侧、一夜未眠,满心满脑的惊惧忧思,折磨的他一夜见老。这种感觉,只有当年审理严世蕃案时,才曾有过一次。

‘希望能再次顺利过关。’想到那一次有惊无险,换来了几年好日子,黄光升心下稍稍安定。‘然而那次,可没人让自己做不法事啊’念头一转,他心里又郁闷起来,这次虽然不是自己动手,但为他们提供方便,一旦露了馅,也难逃其咎。

不过也不要紧,自己毕竟是十几年的老刑名了,早就把刑部经营的铁板一块……只要是死在刑部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人犯,自己手下那班能人,就能制造出天衣无缝的自杀现场,到时候纵使有人怀疑,却也想不到是自己这个尚书,亲自下令动的手。

就在胡思乱想中,天亮了,丫鬟进来伺候老爷洗漱更衣。梳头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出了一对黑眼圈,配上稍高的颧骨,显得有些晦气,心情便更糟糕了。穿戴整齐后,也没吃早饭,就坐上轿子,匆匆赶往部里了。

半路上,遇到匆匆往他家赶去的张司狱,一见面便禀报道:“部堂,大事不好了,昨日关进来的两个钦犯自缢身亡了。”

“什么……”坐在轿子里,黄光升的面色数变,深吸口气道:“确定是自缢吗?”

不问时间、人物、结果,却只问手段,实在另类的很。那张司狱愣了一下道:“是,看上去是,不过仵作进去验尸的时候,刘郎中让我来给部堂报信,也就没细看。”

听说自己的心腹和仵作都到场了,黄光升松了口气,恢复了往常地从容道:“将情形如实道来……”

“是。”张司狱赶紧一五一十道:“属下今早起来,按例巡视牢房,走到地牢的特字号时,打开窗往里一看,就见里面关着的两个人,全都吊死在墙上。属下当时吓坏了,也没有特字号的钥匙,无法进去解救,只好赶紧去上面,找到当值的刘郎中,他取了钥匙和我下来,打开门,便见人已经死透了……”说着他一脸惶恐地望向轿子里道:“部堂大人,您是知道属下的,俺一辈子兢兢业业,从来不敢懈怠……”

“说这些干什么……”黄光升不耐烦的打断他,部堂大人公务繁忙,怎会跟一只替罪羊废话,便吩咐轿夫道:“快去现场!”轿子便加快速度,将一脸绝望的张司狱甩在后头。

回到部里,他便直奔大牢,牢内外已经布满兵卒,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。但黄光升自己都有些好笑,该逃出去的,早就趁着早先的混乱跑掉了,现在整这一出,也不知是做给谁看……总体来说,黄尚书下地牢之前的心情,还是比较轻松地,作为曾经酝酿过十几个类似奇案的老刑名,他有信心面对任何突发状况。

‘反正人是死的,至于是怎么个死法,都要听我们专业人士的。’黄光升心中自信道:‘只要本部给出了结论,就算镇抚司也无法推翻。’

迈着从容的步伐,黄尚书下到了地牢之中,立刻被刺鼻的腐臭味,顶得一阵头晕。下属赶紧奉上熏了香的白巾,黄光升便掩住口鼻,来到了案发现场。

刑部地牢特字号监房,正是夜里发生凶案的那间,不过此刻被十几个松明火把照得白地一般,浓重的松油味道,掩盖了牢房中其他的气味,让黄光升感到好受一些。他收起掩口的白巾,四下打量起来,只见两具尸体已经被放下,现场也被先到的人破坏的不像样子……又亲自检查过一遍后,以黄光升专业的眼光看,就算包拯宋慈再世,也已经无法推翻自杀的结论了。

一颗心彻底放下,黄光升便用白巾擦擦手,静静立在那里,等待其它衙门的人来。

过不片刻,大理寺卿杨豫树、镇抚司指挥使陆纶,便同时赶到了,只是两人的神态大相径庭,前者惊恐莫名,后者却好整以暇,有些来看热闹的意思……让前者不得不在焦急之余,暗暗腹诽一句,纨绔就是纨绔!

两人下了地牢,见到黄光升,简单问明情况,各自的手下便上前勘察,结果不出意料……都是‘无法排除自杀的可能’,那就只能采信刑部的结论了。

“怎么就死了呢?”陆纶抓耳挠腮道:“这可怎么跟皇上交代?”

“哎!陆大人有所不知,”黄光升耐心解释道:“这种犯了大案的官员,会在出入大牢时,产生很大的情绪波动,会用自残甚至自杀等手段来发泄。”

“哦!”陆纶点点头,又问道:“不过两人咋都自杀呢?莫非是有样学样?”

“不错,这个有时会效仿的。”黄光升点头道:“一犬吠人、百犬吠声,人物是一理,都会盲从的。”

“原来如此,您老真有才!”陆纶竖起大拇指,赞道:“跟您这儿真长学问啊!”

黄光升老脸一不红、大言不惭道:“哪里哪里,只是比陆大人多经历了一些,您若是有兴趣,以后可以多亲近……”说着话锋一转,不准备再蘑菇下去道:“二位大人,如果没别的意见,咱们就赶紧让他们验明正身,然后报上去吧!”

“是这个理。”陆纶点头道:“这里又臭又不透气,待久了人都要臭掉。”

“呵呵!那咱就赶紧上去……”黄光升随口答着话,看一眼有些迟疑的杨豫树道:“杨大人意下如何?”

“哦!好好……”杨豫树收起脸上的疑惑,点头道。

“进来吧!”黄光升一声令下。

因为要封锁现场,昨日接收人犯的官员,这才得以进来。先向三位大人行了礼,那个五品官员便开始辨认死者,先看了那满脸横肉的一具,仔细比对记录的特征后,他点头道:“这是人犯李老三。”

“不是他是谁。”黄光升笑骂一声,道:“快点,这边两位大人都要憋不住了。”他看陆纶和杨豫树都面色怪异,还以为两人都被熏坏了呢。

那官员又接着辨认第二句,一看就傻了眼,失声道:“这不是万伦啊!”眼前这句尸首,和他昨日见的那个,虽然脸型胡须都很像,但绝对不是同一人。

“别瞎说!你再仔细看看!”黄光升要吃人一样看着他道。

“哦!再仔细看看,原来他真……”那官员知道自己方才失言,赶紧补救道。

“他真不是万伦!”陆纶突然冷冷出声道:“对不对呀!杨大人。”

那杨豫树本就脸色苍白,又被他点名,便吓得一哆嗦,但面色数变后,仍咬牙道:“确实不是。”

“你们怎么知道?”黄光升知道大事不妙,自己在紧张之下,竟然这等低级错误,但仍然想着能蒙混过关道:“难道你们以前见过万伦?”他看过万伦的资料,知道那是个榜下即用的进士,一直在江西一带外放为官,后来因为查抄严家得力,才被御史台看中,提拔上来专门负责严党案的后续追赃。这人应该与京官接触不多,陆、杨两人不大可能认识。

“对呀!难道你以前见过万伦?”陆纶竟然胡搅蛮缠一般,也向杨豫树发文。

“我虽然没见过万伦。”既然已经捅破窗户纸,杨豫树也就坦然了,轻声道:“但这个死者我是认识的,乃是一名严重贪污的知府,上个月我还审过他呢,后来移交给刑部了。”说着朝陆纶笑笑道:“那陆大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

“呵呵!”陆纶朝他呲牙笑笑道:“因为我知道,万伦没死,他就在你们身后站着呢。”

唬得两人一身冷汗,赶紧回头望去,却什么也没看见。

“开玩笑的。”陆纶笑着走出牢房,大声道:“万伦,听到了就吱一声。”

“我在这!”果然有个声音,从他身边的牢房响起,倒把陆纶吓了一跳。

大内,文渊阁,清晨。

正厅中只坐着李春芳和张居正两位大学士,至于另外三位……首辅大人偶感风寒,沈阁老刚刚吐了血,两人双双在家静养。陈以勤倒是身体倍棒,但他儿子从四川来应春闱,老头告假回家,享受天伦之乐去了。

内阁只剩下这两位当值,按说该由次辅大人主持例行早会,然而李春芳昨天被张居正劈头盖脸骂一顿,到现在还拉长着脸,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,于是两人便闷不作声,低着头忙自己的一摊子。

辰时过半,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,一名司直郎敲门进来,伏在张居正耳边小声嘀咕起来。

张居正听了面沉似水,挥手斥退那手下,并让他把门关紧了。

待厅中无人,他才转身对上首的李春芳道:“刑部出事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李春芳淡淡应一声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有人夜里想杀人灭口。”张居正轻声道:“结果被镇抚司捷足先登,先一步用个囚犯将万伦换了出来,然后躲在一边,看那几个凶手进去,把那假货和姓李的东厂珰头吊死了。”

“……”李春芳沉默了好一会儿,声音中带着讽刺道:“没法说是自杀了?”

“结论推翻了。”张居正点头道:“是他杀。”

“真可惜啊!”李春芳幽幽感叹道:“他杀多不好啊!既不干净又不方便、还留后患……”说着望张居正一眼道:“轮到王廷相的时候,可别再出岔子了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张居正变了脸色,微眯双目,盯着李春芳道。

“什么意思你知道。”李春芳长长叹口气道:“昨天你说的那些惊世之言,我可一句都没忘。”

“我那是一时气话。”张居正不自然的挤出一丝笑容道:“你千万别当真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气话,所以没当真。”李春芳淡淡一笑道:“你不会以为是我找的人吧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”张居正皮笑肉不笑道。

“不是。”李春芳摇摇头,语调平淡道:“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,别人挖坑就往里跳。”

“幸亏师兄你是有主意的。”张居正老脸一红,竟也拉得下面子,起身抱拳赔不是道:“昨日是我急火攻心,说了些昏话,实在是不当人子……还请师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谅则个,小弟给您赔罪了。”说着便深深一躬。

“唉……”李春芳叹口气,把他扶住道:“算了,一番大好的谋划,确实是砸在我手里的,你有怨气也是应该的。”果然都不愧是徐阁老的高足,能屈能伸大丈夫。

其实张居正哪里是昏了头,他昨日是故意诈唬李春芳的,实指望这伙计能方寸大乱,做出天牢行刺那等傻事……以他对黄光升的了解,此人生性谨慎,肯定会有周密布置,李春芳的人一动手,八成要被捉现行。

如此一来,最不济也是祸水东引,自己解套……自始至终,张居正都没亲自与任何人联系,都是在后面指挥李春芳干这干那,更没有任何证据把柄授人……完全可以让李春芳顶缸、自己跳出去隔岸观火;若是推动得当,也很有可能把一直装死的徐老师拉下水,使其正面和沈默交锋,这样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。

然而如果真不是李春芳干的,那此事就值得玩味了。还有什么人,能逼迫黄光升就范,给刺客创造机会呢?

答案只有一个,两人同时低声道:“师相……”也只有那位首辅大人,才能有如此强大的能力,把一场三方参与的谋杀案,控制的如此精确。

“他为何这样做呢?”李春芳和张居正两个,同时陷入了沉思。

“这次委屈你了。”穿一身藏青色的缎面棉袄,坐在躺椅上享受阳光的徐阁老,和颜悦色的对坐在下首的黄光升道:“这种有损声誉的事,你能答应下来,老夫就很感动了。”

“下官愧不敢当!”黄光升一抱拳,面有愧色道:“而且让那个万伦逃过去了,真是愧对元翁。”

“那不打紧。”徐阶却宽厚道:“凡是只求尽力,岂能尽如人意?”

“多谢元翁宽宏……”黄光升眉宇间的惨淡稍敛。

“这个尚书做不成了,会不会觉着委屈?”徐阶轻声问道。

“不会!下官的前程,是元翁给的,您又数度救下官于水火。”黄光升激动的抱拳道:“下官粉身碎骨,也难报答您的恩情,这次能得偿所愿,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

“好好,很好……”徐阶微笑着颔首,不无感慨道:“这世上父子亲,师生亲,却未必是好事……亲则轻慢,将师父之恩视为当然,一不顺遂,便大为不满,甩脸色、闹脾气,甚至要逼宫的,真是为师为父者的悲哀啊!”说着看看黄光升道:“衣不如新、人不如故,到时候能指望上的,反倒是你这样心存报恩的老部下。”

黄光升听出他话里有话,但事涉他们师徒几个,外人哪敢插嘴,便含含糊糊的点头不吭声。

好在徐阶也没打算跟他讨论这问题,淡淡道:“估计这会儿,刑科的弹劾奏章,已经到内阁了,你不要有压力,最多只是个管理不力、疏忽懈怠,最后‘冠带闲住’罢了,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,”说着温和地笑道:“你也是六十的人了,待罪官场四十年,难得歇个一年半载,等明年赵孟静入阁后,你就起复接他的礼部尚书。”

“全凭元翁安排。”黄光升脸上的皱纹一下就化开了,笑容比新郎官还要甜蜜:“多谢元翁栽培。”

“回去吧!”徐阶微笑着点点头,挥挥手道:“你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,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。”

“是……”黄光升站起来,屁股撅得高高的,深深施一礼,才慢慢倒退出去,深情的望徐阶一眼道:“学生告退……”

“去吧!”徐阶笑着颔首。

待黄光升退下,徐阶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,慢慢靠在躺椅上,喟叹一声道:“也不知这一步,是对还是错。”

“绝对值得!”声音从里间响起,门帘挑开,走出了他府上的两位幕友,李翔李先生,和吕德吕先生,说话的乃是后者:“宫里的斗争没有外面复杂,那陈宏老太监,已经把滕祥和孟冲圈禁了,赢下了这场司礼监的内斗。现在他主动和元翁联系,希望咱们帮他这个小忙,一者是为了保存宫里的实力,不要被镇抚司趁机清算;二者,也是有结好元翁,主动欠咱们个人情的意思。”

“是啊!”李翔点点头道:“如今元翁最大的危机,不在朝廷而在宫内,能结好这个老太监,付出多大代价也是值得的。”虽然身居高位,难免有些盲目自大,但徐阶和皇帝之间的裂痕,就连许多京官都感受得到,他又岂能毫无所觉?

然而终究是发觉的晚了些,待他意识到自己过线时,和皇帝的裂痕已经很深了。对此徐阶十分的忧虑,他虽然权倾朝野,但隆庆才是头上那片天。人怎么能跟天斗呢?赢不了的。

意识到这一点,当然就要亡羊补牢,徐阶一面开始保持低调,不再跟皇帝发生冲突,一面试图跟内廷恢复关系……自从当上首辅后,他自持身份,便和阉寺划清了界线,现在又要重新捧臭脚,徐阁老心里自然不好受。

“是呀……”徐阶缓缓地闭上眼,自嘲的笑一声道:“原先和严阁老争的时候靠太监,想不到现在当上首辅了,还得靠太监……绕来绕去绕不开,这首辅,终究不是宰相啊!”

两位幕僚听了,也是一片感慨,是啊!本朝废宰相不设,虽然现在内阁首辅已是实际上的宰相,然而终究是名不正、言不顺,摆不出唐宋时的宰相威仪来。

“如今这朝局,扑朔迷离,极其复杂,”见徐阶郁郁寡欢,李翔轻声劝道:“元翁和宫里搞好关系,就再无后顾之忧,自可稳坐钓鱼台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徐阶点点头,强自振作道:“老夫也是这样考虑的,先把宫里的隐患消除了,再慢慢收拾局面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其实这个决断还是做晚了,好多人都以为老夫是明日黄花,心便散了,开始各自找下家了……就拿方才那个黄光升说吧!要是放在之前,他万不会让万伦还活着,现在却敢跟我打马虎眼了。”说这些时,他眼中没有愤怒,仿佛都看开了一般。

“他到底还听谁的?”吕德轻声问道。

“还能有谁,他那位老同年呗!”李翔哼一声道:“两人都是己丑科的进士,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往来,但黄光升的嫡亲孙女,嫁给了杨博在蒲州的孙子,只是没声张罢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吕德恍然道:“要是杨博的话,就说得通了,他既然摆明车马要跟元翁对一局,当然要留下那万伦了。”顿一顿,他哂笑道:“难道杨惟约真以为,他和沈拙言联手,就能赢得了元翁了?”

“别小看了对手,要是沈默敢放开手脚,倒也有可能。”李翔淡淡道:“只是他万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,去成全杨博的胜利。”

“这话说到点上了。”徐阶颔首道:“我方才跟黄光升说的话,其实还有后一半……师生父子虽是牵绊,但儿子永远不能逆父,学生永远不能背师,这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,是普通上下级永远不会有的。”

“那他那一番做作,是为了什么?”吕德问道。

“师兄弟之间,可没有这份羁绊。”李翔沉声道:“他要找算计他的人报仇,他得给胡宗宪的部下一个交代,他得维护自己的威信。”

“口气不小。”吕德哼一声道。

“他有资格要求这个……”徐阶却淡淡道:“东南六省在他手里,兵部也被他成功掌握,他还是骖乘的帝王心腹……就像杨博一样,已经尾大不掉,连老夫也只能打压,而无法消灭了。”

“一个左都御史,现在又一个刑部尚书。”李翔轻声道:“大九卿中的两个,还不能平息他的怒火?”

“谁知道呢?”徐阶轻轻捻着腮边的一缕银须道:“看他接下来如何出招吧!要是还不满足的话,我就再送他个大学士消气……”

“要是还不行呢?”吕德沉声问道,李翔也目露探究的目光,两人心中难免腹诽,元翁就是这点不好,太能忍,太乌龟,叫人生不起敬畏。

“那老夫就把自己送给他。”徐阶目光转冷道:“只要他吃得消!”

“吓……”吕德还以为他有啥好主意呢,原来是打算把对手撑死。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但李翔却听出了味道:“元翁真是高招,恐怕他不知不觉就中了招,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”

“愿他能见好就收吧!”徐阶毫无半点得意道:“师生相残,只能用这种杀敌八百,自损一千的法子。还是难免会被人看笑话……”说着叹息道:“师生相残啊!百年难见的戏码,却要在老夫这里上演了,也难怪各路神仙都要作怪,真是悲哀啊……”

“当初就不该听那张居正的谗言。”见东翁一脸的挫败,吕德愤愤道:“他也不是什么好鸟,就是想让元翁出手,把他最大的威胁赶走。”

“老夫不怪张太岳。”徐阶摆下手道:“这件事,他不说,老夫也会去做的。”下一瞬,眼中却流露出厌恶之情道:“倒是李石麓,真让老夫刮目相看,这次的事,全坏在他手上。想要玩那‘鹬蚌相争、渔翁得利’地把戏,却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!”

“李春芳,他怎么了?”吕德一头雾水地问道。这也难怪,徐阶整日在内阁,很少回到家里,他又是十分闷骚之人,什么想法都憋在心里,最多和张居正商量一下。要不是这次,徐阶被学生各种内伤,仍然不会跟他们谈论这些事。

当然,两位幕友也不是吃闲饭的,吕德负责处理徐阶不方便做、却又不得不做的事。而李翔则负责为徐阶收集情报,知道很多内幕,但为人口风很紧,也不会跟吕德乱说。

不过总体而言,徐阶身边的幕僚,水平要比沈默那边的差一截,这其实也正常……毕竟像沈默那样,能容忍几个智多近妖的幕僚,时不时显得自己有些傻缺的领导,毕竟是少数的。大部分为上者,还是喜欢身边人是简单、听话、能干活的。

越是英明神武的上级,就越是这样,沈默要不是所图太大,并且深感自己能力有限,也一样不会免俗。

所以这会儿,徐阶只能让李翔给吕德解释道:“昨天中午,在长安街上,张太岳和李春芳争吵起来,到了下午,后者便去棋盘胡同探病,晚上,便发生了镇抚司未卜先知的事情。”李翔轻声道:“元翁判断,他要反水了。”

“他早就存了这种心思!”徐阶的气愤不是假装,面孔都扭曲起来道:“王廷相已经向我坦白,当初授意他下令用刑的,是他的同年状元李春芳……而老夫刚刚才得知,东厂的滕祥和李春芳都是扬州老乡,两人早就勾勾搭搭十几年,只是他做事滴水不漏,一直不为外人所知。”

“既然滴水不漏,为何这次露这么大破绽?”李翔话不多,但总能问道点子上。

“故意为之而已!”徐阶眉头紧皱道:“只是想不通,他怎敢如此铤而走险,难道把别人当傻子不成?还真以为自己能笑到最后?”

“管他什么呢,元翁先把他灭了!”吕德气愤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李翔笑起来道:“话糙理不糙,管他什么阴谋诡计,实力不济只能灰灰。”

这两个家伙,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,还把徐阶宝贵的思路打断了……要知道,灵感往往一闪即逝,若是没抓住,结果很可能抱憾终身。

“也是……”徐阶想不出头绪,又被他们一搅合,便暂且放下不想道:“张太岳待会儿会过来,吕先生吩咐前院,不要让他进门,先两晾他几天再说。”

“真的?”两人心说您老成仙啦,能掐会算的。

徐阶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

吕德虽然将信将疑,但仍然赶紧出去传话,并专门在门房处坐等,看看那张居正到底会不会来。

没用二人等多久,大概也就一顿饭的功夫,一顶一二品大员才能做的绿呢大轿停在府门前。

从窗缝里看到张居正的贴身管家游七,吕德彻底服气了,对门子道:“咱相爷真是神了。”

门子笑道:“更神的事儿您还没见过呢。”说着便迎了出去,对那游七客气道:“七爷,我家相爷病着呢,老夫人吩咐了,概不见客。”

“我家老爷正是来探望老相爷的。”游七是个场面人,尤其这几年地位水涨船高,就更加八面玲珑了,他热情地拉住那门子的手,借着袖子的掩盖,将一张小额‘日升隆’送到对方手里道:“再说我家老爷也不能算客了吧!”

令他意外的是,那门子竟把银票推了回去,一脸歉意道:“我没说清楚,是任何人都不见。想来张阁老总也算人吧!”

游七直翻白眼,总不能说:‘我们老爷不算人!’,心中已经暗叫不妙,因为他对这门子十分了解……其实也是贪财的,但毕竟是相府的门前官,还要讲吃相的……通俗说就是,办不成事儿的时候,是不会要钱的。

现在他竟然不要钱,那就要了命了。游七额头见汗,小声求道:“兄弟,帮帮忙,进去问一句,哪怕真是不见呢,咱也好交差不是。”他不是一般的管家,而是张居正身边,吕德、李翔功能二合一的帮手,对自家大人处境还是知道一些的,所以也是下了血本,又添了一张五十两的。

那门子一是冲钱,二是也不知道日后会是何等情形,也不敢得罪了张阁老,便不带烟火气的收起袖子,勉为其难道:“那你等着。”吕德还在里头,他也不敢叫游七去门房喝茶。

结果游七会错意了,在那里暗骂道:‘奶奶的,六十两银子买不进个门房!真他娘的杠了龟了!’一想到自家老爷还在等回话呢,赶紧回身,却见张居正已经下了轿。

三步并两步,游七上前扶住张居正,一边为他将大氅的后摆抚顺,一边小声道:“老爷,您在轿子里等着多好,外面冷哈哈的。”

张居正却不理他,只是面容冷峻地望着‘徐府’的牌匾,因为这里是宰相府邸,所以门前有拱卫司的锦衣卫站岗,胡同两头还有兵马司的人把守,十分的空旷肃静,显得他有些茕茕孑立孤零零的感觉。

“唉……”游七看到老爷这样,心里很不好受。他本人其实是个落地举子,本来混到渣也不至于成为家奴,然而他在穷困潦倒,为张居正搭救之后,便被其风姿气度、智慧抱负所折服,认定这是一只必将腾于九霄的潜龙,竟改名换姓,甘心给他当起了管家。且不是那种名义上的,而是实实在在,不打折扣的那种。

张居正待他倒也客气,从来都是称呼他的号道:“楚滨,看来师相是不会见我了。”

“倒也不一定,徐三这不进去问了。”游七安慰老爷道:“老丞相可能真的病了,太夫人心疼要他静养也是正理。”前一句还在打气,后一句就改打预防针了。

张居正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

主仆二人等了片刻,那门子徐三回来,一脸歉意道:“老爷正睡着,太夫人说有啥事儿,等老爷身子好了再说。”但那银子是不会奉还了。

“那请将我给师相带的补品转交一下。”张居正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所以表情还能保持优雅道:“然后跟我师娘说一声,小徒居正前来探视恩师……”说完便一紧氅领,转身大步离去。

那厢间,游七已经挑起了轿帘,待老爷上轿坐稳后,便拉长声音道:“起轿……”

望着那顶官轿远远离去,门子小声感叹道:“真他妈的有派啊……”

官轿里,张居正端正坐着,表情古井不波,但一双笼在袖中的手,却攥得指节发白,指甲刺破掌心,渗出刺目的血丝。

如果说,昨天他放弃了和沈默来一场正面对决的奢望后,昨夜发生的事情,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……这是一场不属于他这个档次的战争,自己连玩阴的资格都没有。

这对他那颗骄傲的心的打击有多重,只有他本人才能体会。更悲哀的是,他还必须立即来向徐阶道歉,重新获得老师的庇护,才能在接下来的政潮中幸存下来……否则,铺天盖地的潮水席卷而来,任他使出浑身解数,也无法承受得住。

然而,徐阶,他的好老师,竟然将他拒之门外了……这换了一般人,直接就崩溃掉了,好在他是张居正,只会受内伤,不会影响到判断。

这次万伦没死,王廷相就更不可能死了,案子就要继续审下去了……这里便有两种可能,徐阁老出头或者不出。出头的话,转化为神仙打架,那他们这些凡人就看着是了,要么跟着过年,要么一起遭殃,没什么好说的。

但现在老徐关门闭户,不像要出头的样子,那李春芳很可能会被拖出来。本以为让李春芳独自抗下这一场,虽然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。然而最新的消息称,李春芳昨日去过沈默家,万一达成了什么协议,会不会合起伙来阴自己,也未可知。

张居正默想片刻,自己确实没留下任何证据,要想指控自己,只能靠李春芳的红口白牙,但李春芳得先把本身编排成什么样,才能把自己也牵扯进去?所以这是个杀敌八百,自损一千之局,李春芳八成是不会用的,那自己还是安全的。

但要是李春芳非要损人不利己呢?那大家就同归于尽!到时候自己和李春芳一歇菜,那沈默就面临两种可能。一是两人和平共处,徐老师退后,沈默接替;二是和徐老师你死我活……不管谁死谁活,那个活下来的,都要遭受道德的谴责,不得不离开政坛。

所以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,但沈默想成为徐阶的接替人,也不可能……别的不说,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,就是两人各有一套班底,沈默上台,他的人也会上台,位子就那么多,那徐阶的人便得下台,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。

徐阶是个明白人,与其待到对方尾大不掉才冲突,还不如早来早痛快,这也是他默许对胡宗宪动手的动机所在……别说是给学生扫清障碍,自己又不是他亲儿,徐老师还没那么无私。

同样道理,徐阶一定会为了避免将来的冲突,而选择这次和沈默做个了结,并将自己,或者自己和李春芳保下来……只有自己和李春芳这种势单力孤好控制的学生,才是他最合适的接替人……这一点上,张居正倒没什么抵触,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,说高尚点,叫‘为了延续自己的施政方向’,换了他也一样会这样做。

最后张居正得出结论,这次徐阶一定会出头,并保住自己……为什么没有李春芳,是因保自己是单保一个,保他却要一保两个,其难易不言而喻。以张居正对徐老师的了解,肯定会选择较容易的方案,而将李春芳当成道具使用。

他相信自己的判断,也相信徐阶的能力。想通之后,张居正终于松开了手掌,今后该如何应对,此刻已了然于胸了。

虽然接连遭受打击,但他仍然对自己不失信心……这次输得再惨,他也认为是因为实力不济,非战之过:‘拙言,希望你这次能赢,这样我才有赢你的机会……’一个疯狂地想法在张居正脑海中盘旋而起,一经生成,便呈燎原之势、不可遏制。

‘咳咳……’那个被他念叨的沈拙言,正可怜的端着瓷碗,捏鼻子灌那黑乎乎的药汤。虽然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大明人,但他还是受不了这种销魂的口味。

“大夫都说了,我这是心火淤在喉咙,吐出血来就好了,”见那沈明臣和王寅,像防贼一样盯着自己,沈默可怜兮兮道:“在后院娘们看着喝也就罢了,你们就别逼俺啦。”

“主公身系千秋,为大业计,也需健康长寿,绝不能马虎!”沈明臣板着脸道,但眼里分明满是幸灾乐祸。

“不错,您就喝吧!”王寅也笑道:“堂堂阁老竟怕喝药,传出去怎么见人。”

“我不活了……”沈默郁闷地捏着鼻子,将那碗里的药汤,仰头灌到肚子里,脸色顿时煞白,然后转黄,再转红,好半天才恢复过来道:“听说那人也在家养病,不知会不会也喝这玩意儿。”心说要是他也怕苦,那该是多解气的一件事啊!

“徐阁老怕不怕苦不知道。”沈明臣摇头笑道:“不过姓张的现在该是够苦的……据说徐阁老把他拒之门外,在外面求告了半晌,愣是没进去,倒成了丧家之犬。”

“他自己有家,算什么丧家之犬。”王寅对沈明臣这种,总被仇恨冲昏头脑,很是不爽,冷冷道:“徐阶是在熬鹰,这你都看不出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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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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