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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8章 真相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28 2021-10-18 14:35:33

笑一阵,杨豫树摇头苦笑道:“我杨立南半辈子谨小慎微,想不到今天却要陪你疯一遭。”

“我没有疯。”海瑞正色道:“下官清醒的很。”

“罢了,管你疯没疯,都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。”杨豫树道:“反正都没退路了。”

“张阁老算什么天?这大明还轮不着他来罩。”海瑞冷冷一笑,又傲然道:“再说就算是把天捅破了,也是我干的,不该你事!”

“什么话,你我同受钦命,我又是你的上级,能不干我的事吗?”杨豫树温和的脸上,竟也浮现出坚决道:“现在没退路了,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!”

海瑞精神一振道:“早该如此!”说完却一抱拳道:“大人,我求您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杨豫树笑道。

“审案的时候你不要开口。”海瑞轻声道。

“什么时候了,还说这样的话!”杨豫树有些不悦道。

“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海瑞轻声道:“从张阁老的表现看,这个案子真会引发政坛大地震,我已经决意,无论如何,将其彻底揭开……”

杨豫树刚要说话,却被海瑞一抬手,阻止道:“你听我说下去,我不是要给谁当打手,也不单纯为了真相而真相。我是想利用这次机会,好好杀一杀当今的士风!”

杨豫树登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,原来在天下人……也包括他自己,都以为他们这俩钦差是任人操控的棋子时,海瑞却早就跳出棋盘,撸起袖子准备下棋了……甭管他是否自不量力,单单这份舍我其谁的气概,就当浮一大白。

“也许你要笑我不自量力,但有些事情,就是要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’。”海瑞的声音轻而有力,字字印入杨豫树的脑海中:“我大明自成化至今,国势每况愈下,长久内外交困、民不聊生,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。原先人们说,是有奸党、说是昏君无道,说是有阉寺乱政……那好,大家一起豁出命去,把刘谨和八虎消灭了,把严党斗倒了;我也不知深浅的,把先帝骂倒了!现在到了隆庆朝,没有太监乱政、没有奸党横行,皇上虽不勤政,但简穆爱民,知人善任,算得上中材之主。许多人骄傲的说,现在是‘正人盈朝,奸邪辟易’,那上下总该团结了吧?政治总该清明了吧?百姓总该安生了吧?国家总该富强了吧?”

海瑞这一连串的发问,让杨豫树的面色愈加凝重,这些问题,是每个有识之士都思考过的,但无人能触及本质,或者不愿触及。

但现在,海瑞凭一刻赤子之心,将国王的新衣一下拆穿道: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改变,不!悲哀的说,反而更差了!先帝在的时候,这个国家虽然奸党横行,腐败严重,但总算能集中力量办大事,比如说抗倭,如果放在现在,就决计不能成功。原因无他,朝中大臣光顾着内斗去了,就算让他领兵出征,哪个敢心无旁骛,都得留五分心思在京里,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!这种内斗内耗,藏身显弊之后,实乃士风日坏,其害更甚于前述者!”海瑞的声音比此刻的北风还要凛冽刺骨道:“若有亡大明者,必然是此无疑!”

“刚峰兄有些言过了吧!”杨豫树面色苍白道,敢在这天街之上话兴衰的,怕是除了这海刚峰外,没有第二个人了:“当今内阁之中,都是难得的能臣贤士,怎么也不会比严家父子时更差吧!”

“没有两样。严家父子贪财,他们贪权,一样都是贪!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,为了抢到别人的位子,他们你争我斗、无所不用其极!本以为高拱去了,就没人和徐阁老争了,没想到他的学生又争起来。可以想见,等到徐阁老退了,又会有人跟他的学生争!”说到这,海瑞眼角溅出泪花,痛心疾首道:“国家已是千疮百孔,危机重重,朝廷中的大臣们,谁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,反而为一己之权欲、利欲,沉迷于争权夺利。隆庆新朝,短短一年时间,便接连掀起了三场大的政潮,让人完全看不到希望,长此以往,大明无可救药!”

“原本太祖皇帝,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,特地赋予了言官、给事中们独立、超然的地位,使其可以以下克上,抑制权臣。在开国后的百余年内,他们实实在在起到了,维护朝堂稳定、政治清明的作用。然而现在,这些科道言官,非但不再履行太祖赋予的神圣职责,还成为每次朝争最积极的敢死队、排头兵,上蹿下跳、百犬吠声,唯恐天下不乱!”

“为何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,会堕落成这个样子,一是正德、嘉靖二帝的廷杖、打断了士人的风骨,二是先有张、桂之辈以投机骤贵,后有严家父子以柔媚得宠。致使士风大坏,人心不古,士大夫立权臣门下,甘为走狗儿孙,以媚奉奔竞为贤!正直之士耻于为伍,刚烈之臣惨遭戕害!以至于朝堂之上,满是人格卑劣、蝇营狗苟之徒!科道之间,尽皆趋炎附势、反复无常之辈!”

“这其中最明显之处,便是科道与权臣关系的改变。按旧例,言官如果与阁臣过从甚密,会被视为羞愧之事,然现在的情形则大不相同了。每当休沐,到阁臣门前拜谒的言官络绎不绝,以至阁臣家内座无虚席,来晚的言官只好站在中门谈话,在台阶上喝茶而退。趋附的言官在摸清阁臣的喜好、心思后,便争先恐后为主子分忧……主子看谁不顺眼,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奉上,将其骂得体无完肤,无颜在朝堂立足!不同的主子间有了冲突,他们便互相攻讦,不吝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对方,毫无是非节操可言!”

“这样的言官,已经沦为一群恶犬,所求不过是一根叫做‘升官发财’的狗骨头,再不会管你国家如何,百姓如何,朝廷如何!专司‘驳正违误,纠劾奸佞、掣肘权臣、缓和矛盾’的言官,现在却自为奸佞、依附权臣、颠倒是非,制造矛盾,这大明的政局和士风,又怎能不乱象频生、污浊不堪?这才是为害国家和百姓的大病所在啊!”

“愚以为,要想治天下之病,首先要治士人之病;要治士人之病,先得治科道之病!科道痊愈,则科道可挽士风,救习气!士人痊愈,才能清廉爱民、励精图治、使天下得治!”海瑞深深长叹一声,紧盯着杨豫树道:“我这次要做的,就是把科道的脓包挑开挤破,撕掉他们道德之士的假面,让天下人闻到它们的恶臭!到那时,自然会有敢担当的大臣,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居心不良、阿谀投机之徒,统统赶出科道!然后重新补充正直清廉之士,恢复其应有的作用!”

听完海瑞振聋发聩的长篇议论,杨豫树久久无语,他像初识一般打量着对方,过了好一会才喟叹道:“你虽然只是个举人,但这份书生意气,却让我们这些进士,无地自容啊!”

“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所以我从不指望高官显贵们能良心发现,突然变成青天贤臣。我只寄希望于年轻的言官们,还有这份书生意气!”

“好、好!”杨豫树彻底服了,一抱拳道:“李白说:‘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。’在于我,就是‘今生能识海刚峰,粪土人间万户侯!’”说着定定望着他道:“杨某豁出去了,跟你一起干这一场!”

“我还是那句话,请大人全程一言不发!”说着抱拳望向杨豫树道:“此案背后牵扯之广之大,绝对出乎想象。我也没指望能够彻查下去,就是为了把它捅开!昭之于世,朝野自有公论!”说着无比诚恳道:“所以,有我一个人于就行,无须您跟我一起拼命。而大人您,只带着眼睛和耳朵就好,把整个案件的经过全都记下来。如果我身陨了,你也抽身而退,待到将来有那贤君明主、或者公正不阿的大臣出现,再拿出证据来,重申此案,把这件事做完!”

杨豫树被他说得站在那里发呆,原来海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,把自己化成一枚炮弹,射向那黑黢黢、臭烘烘的大明官场!

翌日辰时,大理寺衙门。

衙门口到辕门外竟足足部了七道岗,千余名兵马司、锦衣卫的士卒,将这个审理钦案之所,围得如铁桶一般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。

从辕门左侧的街面上,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,引得士卒们纷纷转头查看,只见一名身穿明黄色麒麟服的年轻武官,率领大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,从远处缓缓而来。

行至辕门,队伍分开,百多名身形彪悍的,推着辆铁罐子似的囚车,缓缓进了院门。

守辕门的锦衣卫队官,接过那年轻武官扔过来的马缰,转过头去大声呼道:“镇抚司陆指挥,将人犯押到!”

衙门口的差役便接着那对官,向里面呼道:“人犯押到!”

陆纶抿嘴站在八字墙下,待得囚车完全进去,才大步向衙门走去。从衙门到大堂的路上,也全都布满了兵士。如临大敌的样子,显然是拜那次刑部大牢中的闹剧所赐……号称固若金汤的天牢,竟被锦衣卫和东厂出入平安,实在是奇耻大辱。

想到这里,陆纶的嘴角挂起一丝轻笑,直到登上台阶,步入大堂,才重新严肃起来。

大堂正中的大案上,供着金黄色的圣旨!正副主审官,分别坐在两侧。

陆纶跨进大堂,疾步趋了过去,面对圣旨跪了下来,拜了三拜,起身朝杨、海两人抱拳道:“二位大人,下官奉命将人犯万伦带到,请派人验明正身。”

杨豫树指指喉咙,海瑞便道:“杨大人咽喉上火,口不能言,便由本官代为发话。”说着指了一下杨豫树边上的一个座位,道:“请就坐吧!”

陆纶心说,稀奇真稀奇,刑部、都察院废了,大理寺卿也废了,这么大的案子,却让个少卿主审,真是稀奇啊!但他是来看戏的,不会多言。待坐下后,才发现乾清宫的冯公公也在,只是坐在海瑞身后,方才没发现罢了。

两人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就都扎起嘴巴,不影响钦差断案。

这时,杨豫树将上谕在大案后的香案上供好了,对海瑞伸手示意,自个直接坐在原先的座位上。

海瑞当仁不让,来到大案后坐定,刚要开口,那冯保却站起来,走到堂下道:“诸位到齐了,皇上有几句口谕,要传给诸位大人。”

众人只好离席行礼,听冯保道:“天心无私,皇上已经把宫里的司礼监连同东厂一同彻查了,光秉笔大太监就圈禁了两名,可见,皇上已经先做出了表率。”顿一顿,话锋却一转道:“可胡宗宪一案,案情复杂,其中很多是历史问题,过多纠缠无益。这次审讯的目地明确,就是查出胡宗宪瘐死的真相,以及刑部灭口案的真相,还死者一个公道,给皇上一个交代。”说到这,他的目光慢慢扫望众人道:“还望诸位深体圣意,秉承天理国法,不要自误。”说完朝众人一抱拳,回去坐下了。

这番上谕说得陆纶一头雾水,说得杨豫树一脸震惊,说得海瑞嘴角浮起一丝苦笑:‘果然是我瞎操心了,以那人的本事,还用得着我多事?’

‘后面我可不能再帮你,要是你也有不干净的地方,就别怪我无情了!’想到这,海瑞收摄心神,便神情严肃的一拍惊堂木道:“带人犯万伦!”

自从在刑部大牢逃过一命后,万伦便被镇抚司的人带走,关押在诏狱中。不仅享受到皇帝也没有的安保措施,且每天伙食也还不错,对他这种苟延残喘之人来说,已经不能奢求更好了。

今天狱卒终于给他上了刑具,带出诏狱,送上一辆王八壳子似的囚车,然后押送到了大理寺衙门后,被拘押在廊下候审。这时随着一声堂呼,便被两个差役驾着胳膊,押上了大堂。

一进去,万伦便看到高高供在香案上的圣旨,便立刻跪下,带着刑具向圣旨跪了下去,拜完后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
“堂下何人!”海瑞那威严的声音响起。

“革员万伦。”万伦头也不抬道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海瑞沉声道。

万伦这才双手托着枷锁,慢慢的直起身子,抬头看到了堂上问话的,竟和自己一样,是个四品官,脸上便浮现出轻慢之色,问道:“请问这位堂上官,可有旨意要求革员带枷受审?”

“没有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既然没有,请给革员去掉刑具,设座问话。”万伦眉头扬起道:“这是《大明律》的明文规定,这位大人肯定是知道的。”说着竟撑着地,想爬起来。

却听‘啪’地一声重响,吓得他一哆嗦,又直挺挺地跪在那里。

“做你的清秋大梦!”海瑞那冷冽的声音响起道:“再敢提《大明律》三个字,立刻掌嘴!”

“为何提不得?”万伦本想把海瑞压住,但现在看来,对方是个二愣子,还是少招惹的好。

“你若把《大明律》放在眼里,怎会对那胡宗宪滥施重刑?你是革员,他也是革员,当初你不对他遵守《大明律》,现在又有什么资格,要求别人对你遵守?莫非以为朝廷的法度,是你家的夜壶不成!”海瑞猛拍一下惊堂木,喝道:“跪着受审!”

‘威……武……’堂威声立时大作,水火棍如雨点般击打在地砖上,发出瘆人的声音。

万伦想不到,这堂上的家伙,竟然如此威风凛凛。知道碰上了硬茬子,哪敢再作对?只得乖乖收了声。

“万伦,本官问你。”海瑞开始发问道:“你原先的官职是什么?”

“都察院佥都御史。”

“有何差遣?”

“奉院命抄没严世蕃及其一党家产。”

“此案已经过去数年,”海瑞问道:“为何至今还未交差?”

“因为严世蕃从充军到抄家,中间隔了数年,这段时间里,他和他的党羽,将各自的财产都转移得七七八八,因此追赃十分困难。”万伦答着话,心下唏嘘不已,他本是高踞堂上,审问犯人的钦差御史,却因为一时鬼迷心窍、一步错步步错,不仅葬送了前程,连身家性命也要不保。真是悔不当初啊……

“严世蕃还有在山东的党羽?”海瑞沉声问道。

“没有。”万伦摇头道。

“那你怎会出现在山东?”

“因为院里通知我,说胡宗宪会被押赴京城。”万伦道:“要我在山东境内等候,提前审问出口供。”

“都察院那么多御史,为什么单单会找你?”海瑞追问道。

“因为胡宗宪伪造圣旨的证据,是我找出来的……”万伦答道:“院里说,把这个功劳让给我。”

“你口口声声说院里。”海瑞又道:“到底是院里下的正式公文,还是哪位大人给你写的信。”

“是总宪大人下的饬令。”万伦道。

“那公文何在?”海瑞盯着他问道。

“这个……”万伦摇头道:“据镇抚司的人说,被我的随从烧了……”

海瑞看向陆纶,后者点点头道:“去执行任务的人说,去他房间搜查的时候,他的随从已经把一些东西放在火盆中烧毁了,什么都没救出来。”

“这必定是你提前吩咐的吧?”海瑞又望向万伦道:“需要传唤你的随从吗?”

“不需要……”万伦活动一下,被枷板压得生疼的脖颈道:“是我让他们销毁的。”

“这就不可思议了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你常年审案,不可能不知道,那是让你减轻罪责的救命稻草,就算不提前藏好,也不可能烧掉啊!”他紧紧盯着万伦,一字一句道:“烧掉了,你可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了!”

“……”万伦垂下眼睑道:“我当时让仆人,遇到突发状况时,便将重要文移销毁,是因为不想让这些东西,沦为攻击总宪大人的工具。不信你们可以请问总宪大人,他会为我证明,确实有那样一份敕令存在的。”万伦早就想明白了一条,天塌下来都得由个大的顶着,才能顶得住。

“那就遂你的愿!”海瑞一拍惊堂木道:“传王总宪过堂对质。”

万伦费劲地转过头去,瞪大眼睛,看着自己的大老板——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,穿一身便服缓缓步入大堂……胡宗宪案一爆发,他便告罪在家听参,这些天来可谓度日如年……看他步履蹒跚的样子,头发也花白了大片,竟好像一下老了十岁似的。

对王廷相,海瑞要客气的多,先起身施礼,然后请这位大总宪就坐。

这才定定地望着他道:“王大人,按说您是上官,但现在下官奉旨查案,所以有些问题,还请您能坦诚回答。”

“知无不言……”王廷相缓缓道。

“这位万大人,您是否认识。”海瑞一指那万伦道。

“认识。”王廷相点点头道:“他是我的部下,佥都御史万伦。”

“万大人方才说,”海瑞道:“他去山东是遵从您的指示,果然如此?”

“是。”王廷相点头道:“我当时有下文给他,要他到山东去,取得胡宗宪的口供。”

“有下令刑讯逼供吗?”海瑞故意挑这个,两人都在场的时候问,只要一个不说实话,另一个肯定要骂娘的。

大堂中安静极了,所有人都等着王廷相的回答。

王廷相没有让众人等太久,便微微摇头道:“没有……我怎会在公文中,触及‘刑讯逼供’之类的字眼呢?”

堂中众人哗然,万伦脸上也露出认命的表情,看来没有那公文作证据,王廷相是打算死不认罪了。

“万大人,王总宪说没有指使你刑讯逼供,那你就是自作主张了?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……”万伦紧抿着嘴唇,一声不吭。

“说话!”海瑞一拍惊堂木道。

“我……”万伦舔舔干裂的嘴唇道。

“提醒你一句,”海瑞一指边上的书吏道:“你说的每一句话,都会被作为证供记录在案,成为给你定罪的关键证据,如果你还为自己负责的话,就不要头脑一热,信口开河!”

万伦果然又不吭声了。

“我再问你一遍!”海瑞严厉喝道:“既然不是王总宪指使,那到底是奉谁的命令,才利用东厂对胡宗宪刑讯逼供?!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不要拿自作主张之类的鬼话搪塞,你身为办案多年的佥都御史,不会意识不到这样做的恶果!如果没人许你厚利,保你无事,你是绝对不会自寻死路的!”

这是此案第一个关键点所在,弄明白了这点,许多疑团便迎刃而解了。

在海瑞强大的攻势下,万伦面色灰败,大冬天的汗如浆下,嘴唇嗫喏着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考虑。”海瑞稍稍放松对他的压力,转向王廷相道:“王大人,下官还有第二个问题。”

“请讲。”王廷相点点头。

“为什么要在山东提前审讯,而不是押进京来再审?”海瑞问道:“本官想不出,这样做的理由何在。”

“唉……”王廷相道:“京里神仙太多,怕夜长梦多。”

“说明白些!”海瑞沉声道。

“就是……”王廷相喟叹一声道:“担心京城里有大人物,会阻挠办案,所以想在进京之前,便将此案办成铁案。”

“哪个大人物?”海瑞逼问道。

“不清楚。”王廷相摇头道。

海瑞眼中射出寒芒道:“是不知道还是说不准?”

在他凌厉的逼视下,王廷相小声含糊一句道:“谁急着蹦出来就是谁……”

此言一出,大堂中针落可闻。

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官,也抬头望向海瑞。

“记录在案!”海瑞冷冷的蹦出四个字。

王廷相一下瞪大了眼睛……他原本以为,把事情使劲往上捅,把审案者的靠山也捅出来,这个海瑞才会有所忌讳,不敢用力去审。

但看那海瑞脸上,自始至终、坚定如一的表情,王廷相就知道,自己打错算盘了。

这个海瑞,就是存心想让事情闹大!

“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,因为担心有大人物作梗,”海瑞的声音响彻大堂道:“所以你们才在山东突审胡宗宪,希望提前拿到口供?”

“是……”王廷相点下头。

“什么样的口供?”海瑞声音放缓道。

“当然是,关于胡宗宪伪造圣旨的口供。”王廷相慢慢道:“海大人,胡宗宪一案已经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,不容争辩了,他确实犯了大逆不道之罪,为了维护皇上的威严,震慑宵小不法,我们都察院,才会不惜代价,想把此案速速了结的……万大人也是立功心切,才会操之过急……”

王廷相正在絮絮叨叨的说着,却听‘啪’地一声,被海瑞的惊堂木吓得一哆嗦,硬生生止住了话头。

“把王大人方才的话,念一遍。”海瑞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廷相,这话却是吩咐那书记官的。

“胡宗宪一案已经是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、不容争辩了……”那书记官便站起念道。

海瑞一抬手,那书记官便住了嘴,坐下继续提笔准备记录。只听海瑞沉声问道:“请问王大人,既然已经事实清楚、证据确凿、不容争辩,那还有必要冒着偌大的风险,在山东审讯胡宗宪吗?”

“有一些问题,还需要他本人确认。”王廷相掏出手帕,擦擦额头的汗道:“才能彻底结案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海瑞追问道。

“这个……”王廷相心乱如麻,只好含糊道:“这个老夫没有具体过问。”

“那万大人呢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
“问案记录也被烧了。”万伦艰难:“时间隔这么久了,我已经记不起了。”

海瑞冷笑道:“半个月前你吃了什么,可能记不清!但你不惜动刑也要获取答案的问题,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!”说着一拍大案道:“本官帮你回忆一下!带胡言清!”

听到这个名字,万伦太阳穴突突直跳,王廷相也不停出汗,审问到现在,他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味了……怎么这海瑞,就抓着都察院不放了?

身穿七品官服的胡言情上得堂前,大礼参拜了圣旨、见过诸位堂上官,并总宪大人。

海瑞让他站着回话。

“胡言情,你身为山东巡按,可曾参与对胡宗宪的审讯?”海瑞问道。

“参与了。”胡言情回答道:“上个月中旬,王廷相拿着总宪大人的饬令找到下官,要求我配合他一同审理胡宗宪。”

“你在审理过程中,扮演何等角色?”海瑞问道。

“第一场,我在密室做书记。”胡言情道:“后来万伦和东厂的人开始用刑,下官几次劝说未果,便被他们赶出去,再没参与过审讯。”

“万伦,他说得可否属实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
“除了没有劝过我,其它基本属实。”万伦淡淡道,一听那胡言情的语气,他便知道这家伙是要卖了自己求活了,心中不由一片凄凉……那些人都要杀了我,凭什么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?

可又一想到自己的家里人,万伦又犹豫起来。

守卫森严的大理寺大堂,审讯继续。

“审讯笔录何在?”海瑞问那胡言清道。

“一直在万大人手里……”胡言清道。

海瑞看向万伦。

“方才就说过,”万伦闷声道:“已经烧了。”

“烧了?”海瑞沉声问道:“既然是关于案件的正常问题,为什么要烧了呢?”

“这个……”万伦又一次词穷。

“你先想着……”海瑞则又一次放过他,问那胡言清道:“你可还记得审讯内容?”

“全都记得。”胡言清道:“为免遗忘,下官回去后,又默写了一遍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条陈,送给书办转交海瑞。

海瑞不接那条陈,而是直接让书办当堂念出来。

这一吩咐,让包括胡言清在内的都察院三人,一下都变了脸色。

“慢……”王廷相忍不住出声阻止道:“海大人,事关重大,还是先看看,再决定是否公开吧……”

“皇上有旨!”海瑞朝着皇宫方向一抱拳道:“此案要给天下人交代,自然不能隐瞒!”说着对那书吏吩咐道:“念!”

书吏只好放声念起来,一开始还好,但到了中段,万伦那嚣张的态度,引起了所有人的震惊……其实一般的笔录中,都是要将问话者的语言润色过的,所以万伦审讯时毫无顾忌,但胡言清存心卖他,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,又怎会帮他文饰?这下可把遮羞布给扯了,连陆纶都暗自咋舌,谁说读书人就温文尔雅了,这不耍起横来,也不比俺们镇抚司的差?

万伦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,可两手被枷着,不愿听也只能听下去……哪怕是在锦衣卫大牢里,他也实指望着,有大人物能为了掩盖真相,把案子糊弄过去。这样虽然会有风言风语,但毕竟没有查实,总能掩耳盗铃不是?现在看这个海瑞,如此不讲规矩的乱搞,其余陪审诸人,又好似木偶一般,坐在那里任其胡来。他终于知道……自己那一丝侥幸破灭了。

身败名裂,遗臭万年,这就是自己辛苦为人卖命的结果……万伦恨啊!恨自己鬼迷心窍!恨胡言清出卖自己!恨这海瑞不讲规矩!恨那些那把自己视为马桶的大人物!

他在这里不停的恨这恨那,那边书办的声音一刻未停:“万伦问:‘是何人指使你伪造圣旨的!’胡宗宪答:‘胡某堂堂东南六省总督,岂能受人指使?’万伦道:‘那我换个问法……你有没有同谋?’胡宗宪答:‘此乃我一人的主意,并未问过他人!’万伦道:‘这么大的事情,你不可能不向身边人咨询吧!’胡宗宪答:‘你矫诏来山东审我,可向身边人咨询过?’万伦道:‘你……你可以不招,待会儿不要后悔!’”读到这,他抬头望向海瑞道:“后面没有了。”

“后面他便叫下官出来,不许再记录。”胡言清接茬道:“因为他把东厂的人叫进来,让他们对胡宗宪用刑,要逼他讲出同谋是谁。”

“是这样吗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
“……”万伦怨毒地盯着胡言清,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道:“属实……”

“然后东厂的人,就进来帮你动刑了?”海瑞接着问道。

“是。”万伦点下头道,他已经心如死灰,准备破罐子破摔,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。

见他放弃了抵抗,海瑞却不趁势追击,而是又望向王廷相道:“王大人,下官有第三个问题,还望您赐教。”

“讲。”王廷相依然了悟……这海瑞是存心想把内幕都挖出来,所以才会一再对万伦展开心理攻势……从给他戴刑具、到满堂或坐或站,就只让他一人跪着回话,再到张弛有度的言语刺激,最后用胡言清的叛变,审讯词的曝光,彻底击垮了他的心防。

如果这个海瑞,不是那种心机深沉之辈,那就是早有图谋,一步步都规划好了!无论哪一种,若任他这样搞下去的话,结果必然是云开雾散,那些天上的神仙,全都现出原形!

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,不知轻重之人,他知道一旦那些大人物东窗事发,势必引发政坛的大地震,到时候神仙们自顾不暇,谁还在意对自己的保证?为了大局也为了自保,他都得想个办法,不让这场审讯继续下去了。

“据我所知,东厂和都察院的关系历来恶劣,说相互视为仇敌也不为过。”海瑞望向王廷相道:“为何他们这次如此听话,竟乖乖的违背旨意,把胡宗宪带到偏离官道近百里的夏镇受审?还能因为万伦一声令下,便对本该由他们看管保护的胡宗宪施以重刑。请问什么时候,都察院和东厂已经和好了,还是说东厂已经成为贵院的分舵?”

终于还是问到宫里了,王廷相的表情放松下来,那边冯保却紧张起来。

“请回话!”海瑞沉声道。

“这个问题,”王廷相望向冯保道:“我得问过这位公公才能回答。”

“问吧!”海瑞不能像对万伦那样,对待一名二品大员,哪怕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也不行。

“这位公公,”王廷相便对冯保道:“皇上曾经有过旨意,说‘宫里的事情宫里管,宫外的事情宫外管’,现在这位海大人要问东厂的事,本官可不可以回答他?”

“这么个……”冯保露出为难的神色道:“皇上就叫咱家来旁听,咱可不敢自作主张。不过皇上确实说过这句话,”说着朝海瑞笑笑道:“海大人,现在已经是中午,大家都又累又饿。您看是不是先午休,等咱家请示过皇上,咱们下午再接着审?”

“不忙着吃饭。”他这话挺客气,海瑞却不给他面子道:“公公放心,本官问话不会涉及宫里。”

有了海瑞这句保证,冯保也不怪他没礼貌了,便爱莫能助地望向王廷相,意思是,我帮不了你了,自求多福吧!

“王大人,下官方才的问话不太清楚,可能引起您的误会了,”海瑞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我现在换个问法,您是通过什么方式,给东厂下令的。”

“通过关系,打了个招呼。”王廷相只能吞吞吐吐道。

“口头的还是书面的。”海瑞追问道。

“口头的。”王廷相咽口吐沫道。

“冯公公,”海瑞转头望向冯保道:“去山东的东厂珰头,虽然已经死于非命,但他的上司仍在吧!”

“你……”冯保的白脸都要皱成菊花了,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:“下面几句别记。”

书记官望向海瑞,见他点头,便搁下笔,正好休息一下手腕子。

冯保这才小声道:“海大人,不是说了不涉及宫里吗?”

“我只问些常规问题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比如那死了的珰头归谁管。”

“他是东厂的人,自然都归厂督管了。”冯保不欲在外面讲述东厂的结构,只能含糊道。

“那好,请公公回去禀明皇上,东厂提督太监和左都御史内外勾结,图谋不轨。”海瑞石破天惊道:“本官也会上本,向皇上奏明情况的。”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:“继续记录!”

“海刚峰!”王廷相彻底装不下去了,从椅子上弹起来道:“你不要含血喷人,本官几时与东厂勾结来着!”不扯上东厂,他顶多是个抗旨行事之罪,大不了乌纱不要,回家安享晚年就是。可现在让海瑞这样一攀扯,他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。

自古以来,内外勾结,都是君王最大的忌讳,隆庆皇帝再仁慈,也不可能例外的。

‘啪……’海瑞一拍惊堂木,目光如刀的紧盯着王廷相,寸步不让道:“不是勾结的话,那东厂提督,怎能凭你一语便违背圣意,帮你又打又杀?告诉我到底是你大还是皇帝大?”

“当然是……”王廷相的气势被压下来,低声道:“皇上大。”

“那他为何因你一言,就违背圣意?!”海瑞冷声道:“这还叫没有勾结,不知皇上会不会信!百官会不会信!”

“你……我……”王廷相脸上一阵青、一阵白、一阵红、一阵黑,最后竟眼前一黑,直挺挺地倒在椅子上,不省人事了。

“王大人……”场中登时一片混乱,杨豫树亲自下场去扶王廷相,王廷相的随员也冲进来,一边围着他家大人,一边对海瑞怒目而视,口中还不逊道:“逼死我家老爷,你也要偿命!”

海瑞如尊神般坐在那里,丝毫不为所动的一拍惊堂木道:“肃静!”

“威……武……”堂威声大作,登时把所有的噪音压下。

“把王大人扶下堂去,请太医诊治。”海瑞沉声下令道:“其随员擅闯公堂,对堂上官口出不逊,本当每人杖四十,姑念其护主心切,减为五下!胆敢有再犯者,一下不减!”

他这最后一句,愣是让那些随员,把喷到嗓子眼的话,硬生生咽了下去。

一段插曲之后,大堂里恢复肃静,海瑞望着惊魂未定的堂下诸人道:“王总宪的问题暂且搁下,待其恢复后再说。”又看着万伦道:“我之前的几个问题,你可以交代了吧?”

看着王廷相被海瑞逼得要用装死过关,万伦心中升起一团凄凉,满心决绝,紧盯着海瑞道:“好!好手段!我看你海瑞比孙猴子还厉害,这是要大闹天宫啊!”说着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道:“既然你那么想知道真相,那就问吧!问吧!”他的声调陡然提高,近似嘶吼道:“只要你们敢问,我他妈的就什么都敢说!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,众人无不变色。

但海瑞除外,他被万伦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激怒了,也拍案而起道:“那我现在就问你!到底是不是王廷相指使你,对胡宗宪刑讯逼供!”

“不是!”万伦摇头道。

“那是何人?”海瑞追问道:“不要说‘自作主张’这种鬼话!”

“那人就是……”万伦望着众人,一字一句道:“当今内阁次辅、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,这下海大人满意了吧!”

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官,竟硬生生止住手腕,畏畏缩缩地站起来,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,巴巴地望向海瑞道:“大、大人,这个……小得实在不敢记。”

“那就先停一下……”这次玩得太大,陆纶也没法看戏了,便首次开口道:“海大人,我看这段就不要了,重审吧!”

“是啊……”冯保也接口道:“这姓万的胡乱攀扯,咱们可不能不长脑子啊!”

杨豫树虽然不说话,但也一个劲儿的看海瑞,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。

“拿过来。”海瑞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,只对那书记官道:“我亲自记。”

书记官便将记录的卷纸端到大案上,海瑞提起笔来,将万伦方才的话填上,继续问道:“你说是李阁老,可有证据?”

“本来有他给我的亲笔信……”万伦低声道。

“你怎么确定是亲笔?”海瑞头也不抬,边问边写道。

“我俩是同年同乡,本来关系就不错,他又是状元,在我们同年中早达,所以我对他一向奉承。”万伦便竹筒倒豆子似地道:“后来得了有油水的差遣,逢年过节,便有冰敬、炭敬送上,他都写信给我致谢,平时也有些书信往来,所以他的字,我认不错。”

“那封信何在?”海瑞问道:“难道也烧了?”

“这才是我让仆人烧东西的真正目的……本以为保住他,他就能保住我,可现在……我也没必要替他硬抗了。”万伦叹息一声道。

听他说烧了,众人不禁都松了口气,只要没有证据,这事儿就没法闹大!谁知万伦的下一句,却把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:“其实真相是,丢了……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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