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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9章 最长一冬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1107 2021-10-18 14:35:35

面对蒙军的殊死抵抗,戚家军虽然勇猛,但是攻城方本来就处于劣势,对方又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,一时攻势虽猛,却迟迟无法取得战果,战事陷入了焦灼。

眼看着聚集到城墙缺口的蒙军越来越多,戚继光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,他令旗一挥,命令在东南两面城下集结的明军,立即展开攻城。这次却没有暗埋下的炸药帮忙,他们必须扛着云梯,老老实实攀爬城墙。这两面的蒙军人数虽少,却仗着居高临下,连女人和孩子也甘冒矢石,来到城头上,向城下倾倒煮沸的大锅热水,投掷巨石、滚木,掀翻攻城的云梯,便见明军如下饺子般跌落城下,就算有个把幸运爬上去的,也被蒙古人围而歼之,损失一上来就很大。

自古以来,最艰难的就是攻城战,守军天然占据莫大的优势,甚至可以以一敌十,对方又是为家园而战,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可想而知。如果可能的话,戚继光会采取更稳妥的方式,打造更强大的攻城器械,建造更完善的攻城工事,以时间的延长,换取牺牲的减少。都是最优秀的汉家男儿,戚继光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牺牲,然而形势所迫,他不得不尽快破城,一旦拖得久了,被打散的蒙古骑兵必然重整旗鼓,再次前来支援城内。更何况他最担心的敌人——土默特部的俺答汗,随时都可能出兵河套。到那时,一盘散沙的鄂尔多斯诸部将被统合起来,展现出蒙古骑兵的真正实力,明军若没有城池依托的话,必会陷入噩梦之中。

所以在昨日拟定的作战计划中,戚继光和刘显达成共识,不管牺牲多大,今天必须一鼓作气,拿下东胜城。看到自己地将士,仅仅攻了两三次,便有出工不出力的架势,再看看戚家军,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后,仍旧奋不顾身的与敌人拼杀。刘显脸上挂不住了,跟戚继光打声招呼,便披甲上阵,带领亲卫骑兵围城巡视,眼看自己的堂弟刘贺压不住阵脚,部队有人开始撤退,便赶了过去。

但他没有理会刘贺,而是直接来到了城下,拦住了一个败退的军官,挥起了手中的偃月刀。

手起刀落,身首异处!

败退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这恐怖的一幕,刘显的眼力真好,直接杀了其中官阶最高的一个……也是平时总对他阳奉阴违的武将世家子弟。其实榆林子弟最为强悍,断不会如此不济,就是这些视士兵为私产的武将世家,只想捞取战功,却不愿实力受损,才会这么快就想撤下来。

冷冷地注视着面朝自己的部下,刘显用刚杀了人的偃月刀,在地上划了一条血红的线,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话:“越过此线者,格杀勿论!”亲兵们立刻摘抢,枪口对着要后退的官兵。

败退的明军停下了脚步。

“戚家军自上午打到现在,牺牲比你们多出十倍,却依然奋勇争先!”刘显洪亮的声音这枪炮轰鸣,混乱不堪的环境中,竟能传到每一个士兵耳朵中:“客军尚且如此,你们这些自称豪勇彪悍的家伙,难道就这么怂了吗?”他满是嘲讽的声音响起道:“别忘了,和这些套虏不共戴天的,是你们这些陕西子弟,而不是他们!”

他讽刺的话语传到每个人耳中,官兵们羞愤难当,是啊!他们谁家都有被蒙古人杀害的兄弟亲人,怎么能让客军帮着报仇,自己却当缩头乌龟呢?

“杀尽套虏,复我东胜!”刘显一摆手中的偃月刀,指向城头的方向:“就在今日!”

明军再次发动了攻势,不破东胜,誓不收兵!

这次守军明显感觉到压力顿增,但他们也是拼了,城中几乎万人空巷,全都聚集到城墙上下,男人们拼死拒敌,甚至抱着冲上城头的明军跳下城墙,也决不让他们在城上站稳一步。妇孺运送弹药木石,老人修补破损的城墙,众志成城,誓死一战。明军仗着人多势众,又有炮火支援,也不是蒙军能击退的。一时间乱石纷飞,炮火连绵,双方死亡不计其数……

不知不觉,这一仗打到了天黑,明军却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,反而借着夜色的掩护,攻势愈加猛烈起来,云梯掀翻了再架,摔下来没死的接着爬,爬上去的就举刀和敌军死战。

为了看清明军,蒙古人点起了无数火把,把城头城下照得亮如白昼,继续恶战不休……

从早到晚,戚继光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,滴水粒米未尽,冷冷地盯着城头惨烈的战事,直到他发现,天黑如墨,已经看不见身边传令官时,才低声道:“开始吧!”

当西城、南城和东城打得不可开交,摇摇欲坠时,济农城北却一片静悄悄……围三阙一,这是自古攻城的守则,蒙军自然不陌生。他们知道明军不打北门,是想让城内守军承受不住压力弃城逃跑,从而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城池。

在布防时,蒙古贵人们预料,对方可能会在这里展开突袭……其实这一代地形平坦宽广,不利于部队隐蔽和突袭,很难找到攻击重点,但他们还是派了最精锐的两千济农亲卫在此布防。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贵人们是为了保存实力、保护退路的通畅,才会把最精锐的部队留在这里。

但是随着战事吃紧,蒙古人不得不从此处抽调人手支援别处——城池太大,守军不足,这正是蒙军致命的弱点所在。正如戚继光所说,如果有两万人守城,明军不可能攻下此处,然而没有任何部落肯进城与诺颜部的人并肩作战,所以他们把所有十四岁到六十岁的男丁全动员起来,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。

这个人数,在初期守城足够,但随着明军攻势持续,守军伤亡加剧后,其缺乏预备队的缺点便暴露出来。为了堵住西城的缺口,钟金别吉手持济农短剑,从北城调走了五百部队,堵上了将破的防线。

后来战事惨烈,连老人和女人都上了城头,这让无所事事的蒙军勇士如何按捺的住?他们时不时的主动支援临近城墙的防守。人数不知不觉的减少,到了天黑时,长长一段城墙上,竟还只有四百人不到。

就这四百人,听着其他三面的喊杀声,还挠心挠肺,恨不得过去与亲人们同生共死呢!

然而很快,他们就发现,自己不会寂寞,一支当世最精锐的军队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!

‘戚家军’的名头太响,以至于戚继光所统领的军队,都被称为‘戚家军’!然而真正打下‘戚家军’这个荣誉称号的,却是浙江的义乌兵!

当年戚继光在亲眼目睹了义乌矿工、乡民,与外乡的开矿者之间,历时四月,参与者多达三万的械斗后。这位当时便已经久经沙场的将军,竟被震撼地无以复加。关于当时的所见所感,后来他回去报告沈默时,说道:

‘末将自幼随父从军,转历四方,二十二岁参加会试,正遇俺答进犯,担任警戒,后来驻守蓟门,亦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,来无影去无踪,动如惊雷,堪称迅猛。而后奉调入浙,与倭寇作战,此类人善用刀剑,武艺高强,且性情暴戾,确为难得一见之强敌。’

然而顿一口气后,他吐出了闷在心中的恐惧道:

“不夸张的说,天下强横之徒,末将大都曾见过,却也从无畏惧。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,善战无畏,实为我前所未见,让人闻风丧胆,可怕!可怕!”

最后,他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若准我在义乌征兵四千,倭寇之乱必平!”

沈默说动胡宗宪,准许戚继光了请求。戚继光便从义乌招募最为精锐、最为勇敢的四千男丁,这才有了名震天下的‘戚家军’!

在东南的赫赫战绩,几乎全是义乌兵打下的,后来戚继光转战北方,自然也把他们带上了。有一半头脑灵活些的,被派去选锋营中充任各级军官,剩下一半则继续待在戚继光身边,作为戚继光的亲兵存在!

这支部队的官兵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左右,各个身经百战,武艺高强、经验丰富,正处于职业军人的巅峰时期,其战斗力之强横,当世无出其右。之前,戚继光迟迟没有把他们派上阵,就是在等待这个一战而定的机会。

全身黑衣的义乌兵,穿过热火朝天的战场,悄无声息地从东西两处绕过来,借着夜色的掩护,全程的动作极为隐蔽,直到他们抬出云梯,开始登城时,北墙上的蒙古人才发现大事不好!急忙呼号着阻拦,但明军抬了二十具云梯,从城墙各段攀爬攻城,蒙军人数太少,顾此失彼,根本没法把明军的所有攻击路线都挡住。

义乌兵们在接近城墙时,两腿勾住梯子,一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震天雷(注一),另一手拿出火折子,迅速点着引信,约莫着烧到一半,便兜手扔到城上,正好在蒙军的头顶上炸开,弹片、铁钉飞溅,当时就炸倒一片。

义乌兵们便趁机攀上城头,也不用什么火器,先结成三才阵,抵挡住蒙军的反扑,掩护后续部队登城。待得人多了,便组成一个个适合狭窄地带作战的五行阵,向那些犹在阻挡攻城的蒙军杀去。

守卫北城的蒙军精锐,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、武艺高强的好手,但在武艺更高强、阵法又精妙的义乌兵面前,竟如土鸡瓦狗一般,没有人能是一合之敌……他们挥刀挡住上面的进攻,便被一柄长枪刺穿了心口,挡住了心口的位置,却被朴刀砍断了双脚。完全招架不住。

守军完全被压制住,爬上城头的义乌兵越来越多,转眼间便把蒙军包围起来,潮水般淹没掉,只是一炷香的功夫,明军就完全控制了城头,北城上再没有蒙古人站立……

而其他三面城墙的蒙古人,还未发现北城失守呢。事实上,他们本身都摇摇欲坠,即使发现了也无能为力。

将把守这段城墙的任务,交给还没爬上来的后续部队,义乌兵便毫不停留的分兵向东西两面城墙杀去。

陡然遭到来自侧翼的攻击,正在拼了老命御敌的蒙军顿时乱了套。要说他们也是相当有种,不用头领组织,便马上冲过来补漏,可惜已经来不及了。如狼似虎的义乌兵根本无法阻挡!

由义乌兵组成的鸳鸯阵,才是真正的鸳鸯阵,其威力在平地近战中,不是靠勇悍可以阻挡的,蒙军又大都激战整天,粒米未尽,碰到疯虎般的义乌兵,哪里能是一合之敌?

很快,义乌兵便搅得城头大乱,攻城部队的压力顿渐,越来越多的官兵冲上了城头,终于站稳了脚跟的明军二话不说,朝着蒙军拔刀就砍,要把一天来的憋屈和怒火发泄出来。

蒙军依然勇猛,但人数上处于劣势,士气上大受打击,明军彻底占据了上风……更重要的是,无敌的义乌兵加入战团,哪里战事吃紧,他们便出现在哪里,杀得蒙军节节败退,终于,东西两段城墙相继失守……

三万明军红着眼,从各处城墙攀爬入城,准备血洗东胜城!

……

PS:震天雷,北宋后期发展的火药武器,身粗口小内盛火药,外壳以生铁包裹,上安引信,使用时根据目标远近,决定引线的长短。引爆后能将生铁外壳炸成碎片,效果相当于今日之手榴弹。十六世纪时,欧洲便有作为攻城步兵的掷弹兵出现。但因为这玩意儿在攻城时,极容易出现仍不到位,反而误伤己方的情况,所以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使用。

明军攻陷了城墙,三万多攻城部队涌上城头,败退下去的蒙古人撤入城中,下一步就该巷战了。

然而攻城大军却听到了暂缓进攻的号令,很快各级军官接到命令,戒备反扑,原地修整!杀红了眼地将士们顿时聒噪起来,军官们也围住来到前线的戚继光,请求一鼓作气,消灭残敌!

“今日流血太多了……”戚继光看着满地层叠的尸首,低声道:“不能让兄弟们在胜利到来前枉死了。”城中少说还有六七千蒙古兵,如果在人生地不熟的东胜城中巷战的话,还不知再要死多少人呢。

听了戚帅的话,将士们顿时安静下来,冲昏头脑的热血渐渐退去,他们才想起这一天一夜,有多少同袍兄弟已经命丧沙场,想到那些永不再见的熟悉面孔,将士们积郁地戾气顿消,疲惫和后怕涌上心头,许多人失控的嚎啕大哭起来。

戚继光轻叹一声,吩咐部下安排损耗过大的部队先回营歇息,命辎重营地将士接管城防,救治伤员,连夜构筑工事,设置火力,为明日的战事做准备。

这一夜,城墙上下亮如白昼,明军将士忙忙碌碌,蒙军也发动过几次反扑,但被占据地利的明军,一阵密集射击就杀得落花流水。尝试几次都碰了钉子,终于知道论起守城的本事,明军实在强过他们太多了。

戚继光并不担心蒙军能把城墙夺回去,但他依然在城墙上站了一夜。伤亡统计已经报上来,这从早到晚的攻城战,阵亡了三千八百余名将士,受伤六千多人,其中重伤三千。所幸的是,大半的伤员只是伤筋动骨、摔伤、烫伤,养上一个冬天,明年开春又是一条好汉。

“想什么呢,元敬?”刘显的声音响起,能一日破城,老将军心情不错。

“伤亡可够大的。”戚继光低声道。

“攻城嘛!那次不得用人填?”刘显低声道:“我在四川平白莲教造反,攻打那些千把人的山寨,都得死这个数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这得亏蒙古人不会守城,又有军情司的人帮忙,不然咱们填上两万人能拿下来就不错了。”

“是啊!”戚继光点点头,岔开话题道:“明日的事情,我想跟你合计一下……”

“瓮中捉鳖了,还有什么好为难的?杀他娘的就是!”刘显看看他道:“元敬,我看你有心事啊!”

“是,”戚继光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这一仗代价惨重,明日拿下全城之后,势必有一场屠城……”这种话从模范军人戚继光的嘴里说出来,足以让后来人跌破眼镜。然而在此时地将领看来,这却像喝水呼吸一样正常。

如何让士兵听从指挥,英勇作战,这是困扰着这时代将领们的大问题。

在很多文人看来,征战沙场、保家卫国,是每个士兵应尽的义务。甭管平时如何对这些大兵,只要在关键时刻把他们往战场上一派,唱几句‘为了国家、为了民族’的高调,然后大家就可以一拥而上,战胜了敌人了。

这都他妈是扯淡,自从宋朝之后,国家防武将专权就像防贼似的,弄得兵不知将,将不知兵,啥感情基础都没有,而且打赢了也没大兵们什么好处,反而闹得一身伤病,甚至丢了命,关键时刻,谁肯为你卖命?

你得给他们跟随你的理由,除了要给他们按时发饷,关心他们的生活,带着他们多打胜仗少死人之外,还得注意官兵们的心理。比如这场破城恶战后,士卒们都渴望着用一场屠城来宣泄积郁的戾气,军官们也希望通过洗劫、强奸的方式,来犒赏自己的部下。不然下次攻城,绝对没有人再不要命的打冲锋了。

戚继光虽然反感这种野蛮的行径,却也不会阻止。在他看来,蒙古人就是生死仇敌,野兽蛮夷,用来补偿一下付出巨大牺牲地将士们,是迫不得己的。

然而他想起,在出征之前的那个夜晚,沈大人请自己单独吃饭,叮嘱自己要控制部下的情绪,不要滥杀妇孺,尤其不要战后屠城,否则将严重影响预定的整体战略。

看到戚继光迟疑的表情,刘显猜到他的想法,不由沉声道:“你要想清后果!”

戚继光沉默不语,他不能说是沈默的意思,只好自己背黑锅。

“就连孔夫子都说,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”刘显声音严厉道:“难道你忘了石州城了吗?”正是三年前,俺答屠石州,才使朝廷下定决心,彻底解决北方边患问题。

“当然没忘。”戚继光叹口气道:“我不说‘冤冤相报何时了’之类的屁话,只想问一句,东胜城拿下来了,接下来又该如何呢?”

“当然是按照计划,以此处为基地,派骑兵四出,对蒙古各部展开袭扰,使他们无法在套内立足了。”

“就算把蒙古人赶出河套,又能如何呢?”戚家军缓缓道:“他们不是汉人,没有背井离乡的负担,可以举族远遁万里之外,躲避我们的兵锋。”顿一顿道:“而我们呢?只不过为了恢复河套,就足足准备了三年,耗费举国之力,才有了今日的势如破竹。你我都知道,如果蒙古人远离河套,咱们是没有能力追击的。”

“那就追过黄河去,”刘显道:“在北岸修筑城堡,恢复国初的防线!”

“那得先和俺答决战。”戚继光道:“我们现在没那个实力!”

“不是还有宣大的兵吗!”刘显哼一声道:“而且这跟屠不屠城有何关系?”

“如果战场上解决不了,就不能给阁老添乱。”戚继光诚恳道:“还是要控制军队的行为的。”

“战场上得不来的,别处也得不来!”刘显语气不好道。

戚继光刚要再说什么,就听不远处一个温和的声音道:“二位将军可否听下官说一句?”

听到那声音,两人赶紧转身抱拳道:“请大人赐教……”

来的却是此次出征的钦差监军,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郑洛。虽然大明重文轻武,但对于两位成名已久的大将来说,区区四品文官,还不放在眼里,就算他是监军也不会如此恭敬。他们在意的,是此人的另一重身份……他是嘉靖丙辰科进士,沈默的同年好友。据说此人心怀锦绣,有定国安邦之才,乃沈阁老十分欣赏和器重的臂膀,这次让他来担任监军,本身就代表着无比的信任。然而郑洛一直十分低调,就像隐形人一样,只是默默的观察,从不干涉军队的任何事情,以至于戚继光和刘显都习惯性无视了这位监军大人,遇到问题也没想过找他商量。

但郑洛毕竟是出征文官之首,又隐隐是沈阁老的代言人,他不说话则罢,一开口,两位大将都得认真听着:“二位方才的谈话,下官都听到了,争执的焦点在于,如果不放纵屠城的话,无法向官兵交代。”郑洛淡淡道:“但是烧杀掳掠,形同禽兽的军队,还是戚家军吗?二位若是放纵士卒屠城,将军纪置于何地,让下官如何向朝廷禀报?”

“朝廷会理解的……”刘显是老江湖了,怎能听不出,郑洛虽然一说两个,而且似乎重点在说戚继光,但实际上,他是在帮戚继光劝自己而已。

“但你二位不管立多大功,都必须要引咎辞职了。”郑洛淡淡道:“你们应该也知道,北京许多大臣,对此次出征河套多有烦言,虽然迫于几位阁老的态度,不敢反对复套,但睁大眼睛抓把柄,借题发挥找场子,还是做得到的。”

“这……”刘显闷声道:“石州城的仇不报了吗?又怎么向大军交代?”

“石州城的事,不是套虏所为,冤有头债有主,该屠城也得去呼和浩特。”郑洛轻声道:“至于今日攻城的大军,朝廷可以出钱犒赏,这样行吗?”

“能出多少钱?”刘显眯着眼道。

“你觉着多少合适?”郑洛虽然声调平和,实则针锋相对道。

“一百万两,出得起吗?”刘显嘲讽似的哼一声道。

“可以。”郑洛点点头道:“先从军饷中垫付,待补给线打通后,再让边内送来如何?”

“这……”一百万的数额,是他自己喊出来的,刘显没法食言,只能闷声道:“口说无凭。”

“我可以在全军面前承诺。”郑洛淡淡道:“而且城中财物,朝廷也分文不取,全都由你们分给将士,如何?”

“嗯……”刘显深深吐出口浊气道:“难道朝廷打算破一城,就赏白银百万吗?”

“有何不可?”郑洛笑道:“如果能拿下呼和浩特,我想内阁不会吝惜区区白银百万的。”

刘显一脸黑线,他知道,那是不可能的。

天亮时分,响了一晚上的大炮突然停了,这让被炸得无处躲藏的蒙古人登时警觉起来,因为按照常理,下面该明军部队入城作战了。

然而等了片刻,也没见明军大举进攻,反而出人意料的,几个被俘虏的妇女回来了,她们带来了明军统帅戚继光的亲笔信,上面写着:

‘我大军以夺取城防,呈瓮中捉鳖之势,以我兵力,足以一举歼灭尔等,然我天兵仁义,不忍多杀人命,姑放你等一条生路,日后勿与我天朝作对。’

对于这个决定,很多将领都不理解,这人都围住了,还谈个什么劲,直接抄家伙灭丫的就是了。

但戚继光耐心向他地将领们解释,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,因为此时东胜城业已攻克,敌军也已被歼灭,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到,目前最需要的,是争取时间修整部队,加固城防,以防蒙古各部的反扑。而城里面还有五六千亡命之徒,以及对我军保有极大敌意的妇孺,硬攻不但耗费精力,伤亡也会很大,时间一长还可能生变,所以还是谈判最合适。

因为戚继光的巨大威望,将领们不敢质疑他的判断,但其实他们关心的不是谈不谈判,而是有没有机会让部下撒撒野,所以虽然没人反对,却都嗫喏着不肯离去。

“这一仗,诸位打得很漂亮,”这时,监军郑洛出声道:“沈阁老有言在先,如果诸位顺利攻下东胜城,就宣布这次的赏赐是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引得众人无比好奇,才大声道:“白银一百万两!”顿时引起了震天的欢呼声,一百万两,那是多少钱啊!

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郑洛,刘显不无郁闷地翻了翻白眼。答应对方之后,回头他就意识到,这家伙实在是滑头,那一百万两,本就是朝廷预备赏赐给官兵们的,却被他借花献佛,大做文章,实在是欺负当兵的实心眼啊!

其实一百万两听着恐怖,但往十万大军头上一摊,而且军官们肯定要多拿,普通士兵能拿个五六两银子也就不错了……确实是挺丰厚的,却也不至于把这帮军官乐成傻子吧?刘总兵不由腹诽起来,却不想昨天夜里,自己也被忽悠傻了过……

这一百万两就像个重磅炸弹,把一群军官炸成了傻兔子,郑洛说什么他们都点头,最后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约法三章……

蒙古人本来以为必死,却未曾想明军竟要放他们一马。这时,那位主战的公主,在战场上受了重伤,正在昏迷中。诺颜达拉也在昨日耗尽了勇气,此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赶紧让人回复道:‘俺等情愿退军,奉上所藏财宝,请不要派人拦截。’意思是,我们愿意投降,金银珠宝全归你们,但麻烦请高抬贵手,不要趁机阴我们。

戚继光当即表示同意,命人打开北门,给他们一个时辰出城,每个人只许骑一匹马,可以带武器,不许带行李。一个时辰后,关门放狗,一个也别想走。自信使派出之时开始计时。

北门已经在昨夜清理出来,缓缓打开,等待蒙古人的离去。

在这种催命的倒计时下,蒙古人很快答应,双方达成协议。在万分警戒之下,蒙古人手持武器,从各处隐蔽的地方汇集起来,扶老携幼,逐步退却,撤出了他们的济农城。

明军果然信守承诺,没有在对方出城时趁机攻击。然而在他们离开济农城,终于准备松口气时,明军的骑兵却从两侧掩杀过来,很快便包抄合围,将这些蒙古人团团围住。

困兽犹斗,不好对付,但把困兽放出来,就就好对付了。蒙军投降之后,士气全无,看到明军黑洞洞的枪口,甚至连举起弓箭的力气都没了,哪里还有抵抗的意志?只是在那里大声喝骂明军不守承诺,是些骗子云云。

“我们和城内不是一个系统的,他们是步兵,我们是骑兵!”郁闷了半天的刘显,终于开怀大笑道:“你们向他们缴纳了赎金,我们却啥都没得着呢!”

“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财了。”蒙古人悲愤道。

“那就肉偿!”刘显狞笑道:“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,要么统统受死,让老子过过瘾,要么把你们的头人都交出来,让老子去换赏钱”

蒙古人骚动起来,显然刘显这番话,让他们心烦意乱。明军稍等片刻,便朝天放枪,催促他们赶紧决定。

就在蒙古人难以抉择之际,诺颜达拉,这位向来以懦弱示人的蒙古济农站出来,对刘显道:“我是草原上仅次于大汗的济农,我跟你走,但请你放了我的族人们。”

刘显看看身边的军情司密探,见对方点头,知道不是李代桃僵,便狞笑道:“这个分量还行,绑起来!”

“且慢!”诺颜达拉袖中滑出一柄短刃,指向自己的脖子道:“请先放走我的族人!”

他这一举动,引得族人们大为感动,竟有许多人站出来,要求与他同生共死的。

“去你娘的,老子不管饭。”刘显不耐烦的挥挥手,骑兵们便让开了去路。蒙古人大部队渐渐离开,但仍有一些骑兵挥之不去,要求留下来服侍济农。

刘显理都不理他们,看看诺颜达拉道:“把刀放下吧!”说着笑骂一声道:“你说我怎么就信了呢,你明明是个怕死鬼。”

诺颜达拉搁下刀,面色苍白的笑笑道:“我的女儿都可以身先士卒,做父亲的怎能给她丢脸呢。”

成为明军的俘虏之后,诺颜达拉没有遭到想象中的虐待,也没有再进入济农城,就随着一个明军的骑兵队,被押送往南去了。一路上马不停蹄,夜以继日,第二天早晨就看到了明朝的长城。眼前的景象,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:

只见原先的一段边墙,已经变成了壁垒森严,壕堑深陷的城池。当他看到城上架着的那排大炮,还有明军肩上的长枪,瞳孔不由缩了缩,这一仗,真的没法打了……

确认身份后,明军放下吊桥,让他们进城。

一进去后,便好似进到一个大工地,城上城下数千民夫,在忙碌的修建防御工事、筑造房屋仓库,到处都是工程,到处都是土木,让诺颜达拉看得心直往下沉……他虽然软弱,但眼力总是有的,知道这是汉人在加紧建造堡垒,等到那些仓库、兵营全都建起来后,这里就是明军前出河套的后勤基地。从此地往济农城仅百五十里路程,且沿途一片开阔,补给的难度将大大减小。

看到明军投入如此强大的人力物力,诺颜达拉暗道:‘汉人果然是势在必得。’在这座未完工的城堡中稍作修整,第二天,便又接着赶路。出去城堡不久,便上了神木与府谷间的道路,诺颜达拉不禁想到,二十年前,父汗还活着的时候,自己曾每年都跟随他捣毁边墙,沿着这条路入侵陕西。

当时他万万想不到,二十年后,自己竟沦为汉人的俘虏,沿着当年的道路,被押往惨淡的前景。他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,被押送到北京献俘,然后送到市场上凌迟处死?还是被就地处决,然后把首级送去北京请赏?

不管那一种,似乎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。不过想想也正常,自己应该算是一百年来,明军俘获的最高级别的蒙古人,怎么可能轻饶了自己呢?

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,到了神木县城,又转往榆林。沿途所见尽是赶着骡马车的民夫,大队开过的军队,一派肃杀紧张的气象。等到了榆林堡时,看到那立体完善的城防时,他终于知道了,什么叫固若金汤的城堡,而自己以为牢不可破的济农城,在这榆林堡面前,不过是个笑话。

进城后,他便被关押在一处牢房中,后来某天夜里,被押出去,他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,谁知汉人只是将自己转移到一座深深的宅子,软禁在一个小院子里,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囚徒生涯。

说‘囚徒生涯’,他自己都有些脸红,因为除了没有自由之外,他的生活其实很不错……每天三顿有人送饭,荤素搭配,色香俱全,晚上还有一壶酒。隔两天,还有人给他送换洗的衣服,虽然都是汉人衣装,但对他绝对不成问题。

最让他大感满足的是,自己甚至有书看,有报读……他早就听说,明朝南方有种叫报纸的东西,专门记载最新鲜的事儿给大家看,也想办法搞到过几份过期半年以上的,却仍看的津津有味,翻来覆去都要背过了。

当时他就想,要是能有机会每天都看到最新的报纸,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儿啊!实在想不到,这个愿望竟在被俘以后实现了,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。

就这样,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宅男生涯,没有人来打搅他,也没人搭理他,仿佛大人物们已经把他遗忘了一般。诺颜达拉觉着,这样安安静静的也挺好,作为囚徒来说,已经是不能奢求的幸福了。

但很快他就不觉着这是多么幸福了,因为从报纸上,他看到了战事的进展……

事后证明,戚继光不惜一切代价,也要一天拿下东胜城,是何等的英明和幸运。

因为仅仅一天之后,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,率领本部一万人马,在拜桑、布扬古和巴特的接应下,安然度过黄河,然后毫不停留便杀向了东胜城,但此时明军已经构筑起了基本的城防,尤其是在城头安放了上百门大炮,等黄台吉率军靠近了,才一齐开炮。

炮声直接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拜桑兄弟三人吓跑了,黄台吉倒想充一把英雄好汉,可血肉之躯哪能抵挡住大炮的狂轰滥炸。还没冲到护城河,就丢下近千具尸体,这才认清现实、打消妄想,灰溜溜的撤下来和拜桑三兄弟汇合。

又过了几天,鄂尔多斯另外三部也领兵赶到了,聚齐了四万骑兵,声势极为浩大,却不敢靠近东胜城一步。只能改变策略,以骚扰和袭击明军运输线为主。

然而明军根本没打算今年打通运输线,他们所带的粮食,加上所缴获的牛羊,足以支撑过这个冬天,因此也不着急主动出击,而是进入了休整期。说休整期也不对,因为他们也没闲着,紧赶慢赶,日夜加点,终于在第一场雪到来前,将被炸毁的城墙重新修起来,并加筑了炮台,角楼、女墙等防御设施,把鄂尔多斯部的昔日汗廷,建成了在河套的大本营。

对于已经汇集优势兵力,又见识了明军三板斧的蒙军来说,什么都不怕,就是怕明军龟缩不出。四五万人聚集在套内草原上,供给成为大问题,只能依靠鄂尔多斯各部的越冬粮草维持。

所谓‘僧多粥少’,就是用来形容鄂尔多斯部现在的处境,他们本就是仓促撤出河套,自用尚且不足,又供给黄台吉的兵马,还要接济空手逃出来的达尔扈特部,被勒索了个精光的济农城本部,三万多口人吃马嚼,每天的消耗极为惊人……这也是明军为何明明可以俘虏,却又把蒙古人都放走的原因,实在管不起饭啊!

于是如何挺过这个冬天,就成了明蒙两军共同面对的难题。对于明军来说,虽然补给的路线不长,但在没有将蒙古人赶出套内之前,要承受的风险太大,好在明军早就做了长期无援的准备,在冬天过去之前,倒也不用犯愁。而对于蒙古人来说,必须要解决内部的粮草分配问题,并且尽快找到新的补给……问题是,这两件事都十分棘手。

新的补给是不可能的,为了断绝他们的希望,明军封锁了边境,一粒粮食也不许流入河套……之前走私屡禁不止,是因为山西商人无所不能,但现在为了大计,山西帮是不会再允许商人们顶风作案的,所以蒙古人出多少钱,也买不到任何东西。

向相邻部落求援也不可能,俺答汗的土默特部连年遭灾,尚且需要掠夺板升维持,哪有余粮支援他们?至于西面的西海蒙古是世仇,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,又怎么可能接济他们。

就连最后一招,也是他们最常用的方法——抢劫了。但因为要突破明军重兵把守边境线,在鼎盛时期,蒙古人每每出动十余万骑,吓得明军望风披靡。最少也要三五万骑,再少就是给明军送菜了。然而在东胜光复之后,明军占据了套内腹地,一控千里,如果蒙古人大举出动,明军肯定会渡过黄河,直捣他们最后的避难所——后套平原,则妻儿老小不保。如果分兵的话,还有可能被明军分头击破,所以也不可取。

蒙古各部想起当初诺颜达拉的话,无不追悔莫及,如果上天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,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济农城,如果非要加一个期限,他们希望是一万年。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……

僧多粥少的局面无法改变,如果有人想吃饱,就必然有人吃不饱,甚至吃不着。吃不饱的肯定要不满,吃不着的更是会怨恨。对于蒙古人来说,蛮横强大的黄台吉部,就是那个一定要吃饱的,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鄂尔多斯人打仗的,不要报酬就很不应当了,怎能连粮草都不管够呢?所以他们所需的粮草,鄂尔多斯部必须及时足量的奉上,否则便要撤回老家,不管这晦气的闲事。

鄂尔多斯部还指着他们帮忙呢,因此只能勒紧裤腰带,优先供给黄台吉部,这样一来,他们自己都吃不饱,自然不愿再接济达尔扈特部和诺颜达拉的本部了。为此阿穆尔和兄弟们闹翻了,甚至带人抢了班拉扎部的粮草,结果引得几个部落的讨伐,双方剑拔弩张,要不是老二拜桑调解,差点就打起来。最后阿穆尔把抢来的粮草退给班拉扎一半,算是了解了此事。可这样一来,连班拉扎部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去了……

至于济农本部,本来就人口最多,又被明军两次洗劫,已是一贫如洗,情况比达尔扈特部还要糟糕,时刻都在忍饥受冻、缺医少药中煎熬着。偏生老天无眼,今年冬天奇冷无比,才进了十一月,就已经下了两场大雪,部落处境无疑雪上加霜,每天都有人死去……

这些情况,自然不可能都登在报纸上,但诺颜达拉通过脑补,也知道自己的部落处在最危险的境地,儿子们尚且稚嫩,妻子性子太过温柔,都挑不起重担,现在肯定手足无措;更让他担心的是,分开始还在昏迷中的女儿,也不知什么情况了,能不能度过这个缺医少药的寒冬。

担忧一旦产生,就会变成每日剧增的煎熬,那些诱人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,钟爱的报纸也成了烦恼的源泉,每天不得不看,看了愈发难过。这下他可算体会到了,什么是度日如年、苦不堪言,无人倾诉、肝肠寸断了。

时间一天天流逝,诺颜达拉通过报纸上的日期,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。今年冬天又奇冷无比,在屋里点着火盆还得穿棉袄,门外的积雪深可过膝,这让他对自己的族人和儿女的担忧,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
终于,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,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,请给自己送饭的兵丁带话,说自己想见见大明的总督。然而兵丁很快回话说,自己没有办法把消息传给总督大人,帮不了他。

诺颜达拉失望的想了一夜,第二天,他便开始绝食,不吃也不喝,倒要看看汉人是不是真的要让自己自生自灭。

五天之后,他感觉自己快要魂归草原时,终于有明朝的官员出现,通知他明天有人请他吃饭,如果还想到时候有力气说话,最好赶紧吃点东西。

当天晚上,诺颜达拉吃了整整三大碗粥,还想吃点肉食,却被服侍他的兵士阻止,说肠胃享受不了,会生病的。于是喝个了水饱的诺颜济农,只好歪在炕上,想用睡眠抵御饥饿,无奈整宿难眠,却绝不是因为饿的。

第二天早晨,兵士按照要求,送来了他原先的衣裳,‘纳石失’的质料经过浆洗烫熨,又跟新的一样。

戴上金缘的济农笠帽,穿上上衣下裳相连,衣式紧窄、下裳较短,腰间打许多褶裥,肩背间贯有大珠的‘质孙服’,这是元朝王公的打扮,是博迪汗赐予他的父亲,上任济农衮必里克的服饰。父亲去世后,他继承了济农之位,也继承了这种尊贵的质孙服。

这身装束虽然穿了多年,但自己动手穿上还是第一次,因此难免有些笨手笨脚,用了好长一段时间,才穿戴整齐。看看镜子里熟悉的装束,苍白的面容,乌黑的眼圈,诺颜达拉暗叹一声,心道:‘父汗,请不要怪我,毕竟族人们的生存,才是最重要的……’

然后便推开房门,只见雪花无声寥落,天地一片苍茫,诺颜达拉深吸口冷冽的空气,便走出了被软禁两月的小院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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