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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3章 暗算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22 2021-10-18 14:35:36

“什么?!”张居正仿佛被蝎子螫了一口,怒道:“这个杀才,该千刀万剐了!”

粉子胡同是哪,自不消说。至于帘子胡同,却是养着些从各地物色来的娈童,专供有龙阳之好的男人销魂的地方。

皇帝本来就体质孱弱,在裕邸时就沉溺女色,以至于肾水稀薄,精关不固,后来好容易才调养好了,连生了两个儿子,觉着完成任务了,就迅速故态复萌,日日无女不欢,在脂粉阵里玩了两年,又开始玩男人。不仅在宫里外,还到外面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去,如此荤腥不忌、好色如命,不是作死又怎地?

“动那么气干什么?”冯保有些不理解地看了张居正一眼,嘟囔道:“咱们都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了,我倒觉着,那不是什么坏事……”

张居正也看了冯保一眼,他也不理解这个十几岁就跟着皇帝的太监,为何对隆庆一点感情都没有。但他不会流露出这种情绪,而是慢慢道:“就算真是杨梅疮,以那李时珍的本事,慢慢调养也不至于要命吧?”

冯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忙掩饰的笑笑道:“哪有包治百病的神医?也有他治不了的。”端起茶盏喝口水,平复一下慌乱的心情,他赶紧把张居正的注意力引开道:“太医说过,皇上的病,最要紧的是禁房事。皇上照做了几个月,身子就见好,疮也开始结痂……可是,做那事有瘾啊!皇上的瘾太大了!龙体刚见起色,就让孟和去帘子胡同物色好货色,乔装打扮成太监,偷偷摸摸领进了大内。”

张居正大惊失色:“竟会有这等事?难怪皇帝的病情会反复!”

“不是反复,而是作死!”冯保眼中流露出凶恶的神情道:“身子已经被掏空,又得了不治之症,却还断不了风流,神仙也救不了他!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面色一直往下沉,紧抿着嘴巴不出声。

“举国皆哀,对高胡子更是如丧考妣。”冯保目光透着疯狂道:“但对我们来说,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!咱们必须做好准备,到时候有心算无心,必可一战翻盘!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是个慎思笃行的人,他当然明白冯保的意思,但却不想在板上钉钉之前,就过分袒露心迹……尤其是皇帝状况,全出自这嘴上没毛的太监之口,万一要是圣体好转,自己岂不要被动致死?因此只点点头道:“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。”

“那该如何准备呢?”这才是冯保把这个惊天秘闻相告的目地,事情实在太大条了,大到他不敢自己拿主意,必要听张居正的了。

“这个么……”张居正苦笑道:“如此关天大事,我必须回去好生想想,须得想出个万全之策,才能相告。”

“也对。”冯保点点道:“不过尽快啊!谁知道什么时候变天,还是有备无患的好。”

“说的是。”张居正点点头,掏出怀表一看道:“我得先回去了,不然高拱又要发飙了。”顿一下道:“对了,高拱已经对你我相会起疑了。我预感,以后再来文华殿的机会不多了。”

“他娘的,管得真宽!”冯保骂一声道,只要听到关于高拱的事,他是一定要骂娘的。

“以后换一种方式联络吧!”张居正微微皱眉道,他知道冯保能想出办法来。

“成,这种小事儿你就别操心了。”冯保站起来,送他到门口,突然露出暧昧一丝地笑道:“太子整天在贵妃娘娘面前念叨叔大兄,我也时常说你的好,现在贵妃娘娘对你的印象好极了,还时常问起你的近况呢。”

“咳咳……”张居正咳嗽一声道:“替我多谢娘娘记挂。”

“放心吧!”冯保收起戏谑,正色道:“娘娘那里,都听我的,将来也自然站在叔大兄这边,就看你这位大帅,怎么排兵布阵了,我全听调遣!”

“嗯!不会辜负我兄,与贵妃娘娘的。”张居正点点头,告辞出来。

待张居正走了一会儿,冯保便回到小书房,听申时行讲了半节《论语》,一直捱到申末下课,他才笑眯眯过去,替太子收拾书本,殷勤地问他,今天累不累,收获怎么样,待会儿想干什么?晚上想吃什么。

朱翊钧看看弟弟和两个伴读,见他们都在朝自己使眼色,便对冯保道:“大伴,我们想去花园子抓蝈蝈,成吗?”冯保这个‘大伴’,可不是随便叫的,在没有皇帝、皇后、贵妃的时候,他就是太子的监护人。闻言一脸抱歉道:“今儿不行啊太子,皇上还病着呢,娘娘让您下了课去请安。”

“哦……”朱翊钧闷声应道,低着头不抬起来。他弟弟更是委屈的哭出声来,呜呜,人家都盼了一天了……

“太子和王爷放心,”说话的是沈永卿,张允修太憨厚,所以总是他做代表:“我们今儿也不去了,等你们啥时候得空,咱们啥时候再去。”

“嗯!一言为定。”朱翊钧登时精神了,拉着弟弟的手,跟冯保往乾清宫去了。

到了乾清宫外,通报进去,宫人出来说,有旨,太子不用给皇帝请安,直接回宫即可。

让太子和潞王在门外给皇帝磕了头。冯保便领着他们回慈宁宫去。按规矩,太子应住在乾清宫左手东二长街的钟祥宫里,但因年纪太小,便随其生母李贵妃住在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的慈宁宫中,他那才六岁的弟弟,自然也住在一起。

回到慈宁宫中,太子明显紧张了许多,不时看看自己的衣领,腰板挺得绷直,唯恐被母妃挑出一点毛病来,又被惩罚。

见二位小主子回来,宫娥连忙上前伺候,一举一动无不符合最严苛的宫规,优雅端庄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
冯保轻声对站在那里的一名女官道:“娘娘在礼佛吗?”

女官微微颔首,柔声道:“娘娘让太子爷和王爷去慈庆宫请安,请冯公公花厅稍歇。”按例,皇后应该住坤宁宫的,但陈皇后在潜邸时就受戒礼佛,因此主动要求别宫另居,便住进了西二长街的慈庆宫。因为这事儿,还有御史参过皇帝一本,嫌他和皇后分居来着……

太子如蒙大赦,仿佛慈庆宫里的皇后娘娘才是他的亲娘。

太子被女官领走,冯保便坐在花厅喝茶敬候,过了盏茶的功夫,女官请他进去相见。

李贵妃笃信佛教,刚刚在佛堂中念了一遍经,这会儿正歪在榻上休息。宫深如海,又已经是下午,丝毫感觉不到暑热。花信之年的李贵妃,穿了一件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,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鬏上,斜插了一支嵌着粉钻的金簪。李贵妃这身装束,让人感到既端庄又妩媚,如芙蓉出水,仪态万方。可惜满眼都是太监,无人欣赏……

冯保进来只匆匆一瞥,便也不敢多看一眼,低了头跪下请安。

李贵妃吩咐宫女搬了一只圆墩赐座,她坐在绣榻上,纤细白莹的手腕上,挂着一串古色的念珠,正在轻轻的捻动……这是张居正苦寻数年,最近才巧取豪夺到的达摩念珠,托冯保进献给李贵妃。

冯保见娘娘戴在手上,便知道她是极喜爱的,心里顿时有了底。

“冯公公,”李贵妃用很优雅的宫腔说话了。听得出,她并不把冯保当奴才,语气中显出对这位实际上大内总管的尊重,道:“太子今儿下午学的什么?”

“回娘娘,奴才让太子爷临了梁武帝字帖,张老先生教了《通鉴》,申先生教了《论语》。”冯保毕恭毕敬答道。

“梁武帝?”李贵妃对《通鉴》和《论语》不感兴趣,唯独对这位皇帝很有好感:“可是这达摩念珠的第一个主人?”

“正是。”冯保知道娘娘念书少,赶紧给她介绍背景资料道:“唐诗里有‘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’之句,这写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绩。他一生信佛,修造了数百座寺庙?”

“这是无上功德啊!”李贵妃身不能至、心之向往道,“我佛慈悲,普度众生。又这么多寺庙相助,必是一个太平盛世啊!”

“娘娘所言极是,”冯保此时想看看李贵妃的表情,到底是反讽还是真心向往,却又不敢抬眼睛,只好继续恭维道:“奴婢相信,当今皇上,还有太子爷的功德,将来必定超过梁武帝。”

马屁拍得既得体,又中听,李贵妃心下欢喜,但一想到皇帝,又没了好脸色,她目光复杂的幽幽一叹道:“皇上的病,好些了么?”作为天子最亲近的人,却要问之于下人,让人难以理解。

“奴婢,”冯保却也露出沮丧的脸色,低声道:“也有些日子没见着皇上了,方才带着太子和潞王去请安,也被挡在外头了……”

“皇上真是不分好赖!”李贵妃的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高鼻凹眼的鞑靼美女,顿时把银牙一咬,恨恨地说:“为了个骚鞑子!竟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!”

“哎……”冯保自然不敢接话,只能陪着叹气,心说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啊……却说隆庆得了‘无上妙品’努尔花花后,便真个坠入爱海似的,那叫一个‘六宫粉黛无颜色,三千宠爱在一身’,这可犯了后宫的大忌。自古以来,宫里最缺的就是男人,皇帝就那么一个,可在册的皇后嫔妃少则几十,多则上百,还有数以千计的宫娥彩女,一个个冰清玉洁,国色天香,每到夜晚,一个个迟迟更鼓耿耿星河,饱受孤衾之苦,哪能不对她恨之入骨?

如果要把恨努尔花花的人排个榜单,高居榜首的自然是这位李贵妃,隆庆后宫三千,却只有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,且都是这位娘娘所出,难道就她这块地能培育龙种?其余的女人都是盐碱地?用头发丝想想,都知道这里面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幕。

这与外界隔绝的皇宫大内,一个个原本娇弱可爱的女子,为了争宠夺爱,不惜费尽心机,致对手于死地。这看似莺莺燕燕、一团和气的大内后宫中,其争斗的残酷的程度,并不亚于朝堂上的争斗,其血腥程度,比真正的战场也差不到哪里。

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每年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,变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艳冤魂。远的不说,就说先帝嘉靖皇帝,日日宿在宠爱的曹端妃被窝里,结果被宫婢杨金英等人闯进来,用一根丝带勒住了脖子,险些要了龙命。亏得方皇后赶来救驾,才侥幸得脱。嘉靖惊魂甫定,便听说皇后已经把杨金英等人连同曹端妃一块儿杀了。嘉靖明知这事儿与爱妃没有牵连,但方皇后自恃救驾之功,捎带着除了自己的情敌,叫你有口难言。嘉靖因此恐惧于女人的狠毒,长叹一声,就搬出了紫禁城,住进西苑,从此再也不肯回宫,终生不再与任何女人同眠……

在这封闭而单调的皇宫中,命运特别容易轮回,几十年后,又轮到嘉靖的儿子,体会女人的狠毒了……原先李娘娘虽然说不上是椒房专宠,但隆庆想儿子,所以每隔几日便会过来住一宿,夫妻说说体己话。虽然李贵妃仍时常感到空虚,但想想自己膝下儿女双全,儿子又是太子,皇帝还时常过来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
但是,自从那奴儿花花来了后,隆庆便把她抛到了脑后,太子要见他,都得去乾清宫请安才行。

李娘娘如今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,更是太子的生母,未来的太后,但她可不是天生贵胄,而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出身……

说起李娘娘的发迹史,颇有几分传奇色彩。她的父亲李伟,是北直隶乡下的一个泥瓦匠,靠着这门手艺,终于在二十一岁时结婚,十年后才生下了她这个长女。李伟满心希望能生个儿子能接过自己的砌刀,谁知生了个赔钱货,自然不会高兴到哪去儿。加上几年后,老婆又给他生出了儿子,李老头更是把心眼儿偏到西天去了。

所以,闺名彩凤的李娘娘从小,就没享一天福,生得自然是面黄肌瘦,好看不到哪儿去。后来李彩凤长到十四岁时,那一年春上,北直隶遭了灾,乡亲们连口食都没有,自然也没有闲钱来盖房。李伟一家几个月没有收入,孩子饿得皮包骨头,眼看就要出人命了。李老头思来想去,与其窝在乡里饿死,不如出外闯荡闯荡,兴许还能弄出个活路来。于是把心一横,携家带口,风餐露宿地到了北京。

到了北京,虽然活计多了,可是京城不比乡里,什么都贼巴拉贵,一家人吃穿住用全靠他一把砌刀,还是过不下去。一天他听说宫里招人,回来和老婆一商量,狠狠心,就把就把女儿买到宫里去了……这样不仅能少一个吃饭,还会有一笔不菲的银子,至少儿子就饿不死了。

后来的事情证明,李伟这一辈子都鼠目寸光,专干些脑子缺弦的事儿,唯独这件卖女儿的事,阴差阳错,让他成了贵妃的父亲,皇帝的岳丈,太子的外公。算得上皇亲国戚中的第一人了……

而李彩凤能被分到裕王府当宫女,说来让人啼笑皆非……因为她长得又黄又瘦,人又土气,更没钱送礼,所以才会沦落到当时最不受待见的裕王府中。谁知女大十八变,越变越好看,在宫里终于能吃饱饭,学会穿衣打扮的李彩凤,竟然皮肤也变白了,头发也变黑了,眼睛也变大了,身材也长开了……一句话,出落的愈发水灵了。

裕王年轻时就好色成癖,只要稍微看过眼的宫娥,必然要被他弄到床上耍乐一番。李彩凤虽然在王府里不是最出挑的,但架不住裕王需求量大啊!于是某一日,一时兴起,临幸了当时作为婢女的李彩凤。

按说这种风流事,王府中每日都会发生,被临幸了的宫女,第二天全都该干嘛干嘛去。可非凡之人必有不凡之处,这李彩凤却靠这一次,就能让裕王再也离不开了,自己也从个低等的婢女,一跃而成为王爷的宠妃。

但对这时候的女人,长得好还不如生得好。这李彩凤赶上好时候,隆庆的身子被李时珍调理好了,很快便给裕王生了儿子,就是后来的太子朱翊钧。因为裕王的正室陈王妃只生过一个女儿,而且没多久还夭折了,所以裕王还没有登基之前,就把她封为了才人。再后来登基了,陈王妃成为了陈皇后,而李才人就升格成了李贵妃。

李贵妃总共给隆庆生过两个儿子,而且隆庆后来总共也就这两个儿子,她在宫中的地位自然不可撼动,连皇后娘娘都不跟她争,时时处处让着她。而且在奴儿花花出现之前,隆庆虽然到处采蜜,一颗心却大半系在她身上,让出身于小门小户的李娘娘很满足。

可以说,她已经把这片后宫看成是自留地,以一个农民女儿的朴实心态,在悉心经营着……而与生俱来的智慧,和从底层一步步高攀上来的世故,让她向来分得清谁是自己的敌人,谁又是没必要招惹的对象。

比如说陈皇后,起初看到隆庆专宠于她,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溜溜的,等到她诞下龙子,陈皇后的提防之心就更加明显了。李贵妃却不跟皇后一般见识,因为她看得明白,这女人膝下无子,又体弱多病,不仅对她的儿子毫无威胁,将来还得指着她的儿子。李贵妃便很聪明的不去挑战她的地位,反而对她恭敬有加,无论人前人后,从不说皇后一句坏话。年复一年,每天早晨,李贵妃都带着太子到慈庆宫来给陈皇后请安,后来太子出阁讲学,早晨要用功,才改为下午请安。长此以往,陈皇后那一点戒备之心、妒忌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。两人至少看上去相敬如宾,有什么事都商量着办,让隆庆大加赞赏,群臣也无不称颂李娘娘知情达理,贤惠淑德。

其实李贵妃当时并没想那么多,她结好皇后,不过是为了在宫里只手遮天而已。对于那些潜在的威胁,她从不手软,如果别的嫔妃有了身孕,她会命太医观察胎儿的性别,如果是公主则罢,若是皇子的话,必然会想方设法使其流产……本朝为了防止外戚做大,故只在平民百姓中选妃,因此宫妃的力量薄弱,在深宫重院之中,面对着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后宫之主,根本无力自保。

对于那些在册的嫔妃,她的手段还算隐蔽,而对于那些隆庆临时宠幸的美女,随后便有太监送去‘红花汤’。又担心没有药效,过上十天半个月,她还会命太医为其号脉,以免有漏网之鱼。

久而久之,这深宫重院之中,真叫她修理得俯首帖耳、无不顺意,贵妃娘娘也愈发容不得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了,又哪里能容得奴儿花花,那么个妖冶放荡的骚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颠倒,昼夜不分?于是便在冯保面前,气哼哼地说道:“我看皇上被那骚鞑子勾了魂,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。再这样下去,千秋之后,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!”

冯保明白了李娘娘的意思,而且因为奴儿花花入宫之事,是孟和一手操办,后来两人还认了干兄妹,连带着孟和也在皇帝跟前更得宠。所以冯保本身也早想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了,于是不用再吩咐,过不几天,奴儿花花便死在御花园的窨井之中。

这种事,冯保已经不是头一回做,因此驾轻就熟,他也不担心皇帝的反应,因为那些美女,对皇帝来说,不过是一件件玩物,伤心一阵子,也就再换另一件了。这次,虽然隆庆似乎对那奴儿花花动了真感情,当时就咆哮如雷,声言要严厉追查,不过宫里全都是冯保的人,哪个也不敢胡说八道,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名堂来,此事只好像从前那样不了了之了。

但是他们忘了一件事,那就是虽然惩治一个人需要证据,但厌恶一个人、排斥一个人,却只需要心里怀疑就行了。隆庆这个皇帝,只有远观才能发现他的不凡,而身边人却往往只看到他的缺点。其实隆庆很久以前,就猜到是谁干的了……不法者往往会低估别人的智商,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便可以高枕无忧,殊不知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,仅靠猜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……就像隆庆的老爹,不需要证据,就知道方皇后的目地,然后让人在坤宁宫放一把火,还不许人去救,他自己站在远处看的手舞足蹈。不只是为了给曹端妃报仇,更是为了出口恶气。

龙有逆鳞,触之者死!皇帝的尊严,就是他的逆鳞。

隆庆也猜到是谁干的,但他学不来自己的老子,而且那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娘,所以才一直忍气吞声,装作不知罢了。但凡事都有个度,超过这个度,就算泥捏的,也会窜出火星子来。而这次,奴儿花花之事,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隆庆彻底的伤心了,他不愿去见那心如蛇蝎的女人,自然更不会见冯保。甚至也如他老子一般,对女人失去了兴趣,只不过嘉靖自此寄情于修玄斋醮,求仙正道去了,而隆庆则改不了风流本性……不要女人了,还有男人……先是从玩弄小太监开始,然后又被孟和等人引诱,去了帘子胡同,这才落下了一身‘杨梅疮’。

因为病痛的折磨,往日里温和的皇帝,变得喜怒无常,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糊涂,一些原本藏在心里的话,也会不自觉的喊出来。今天,隆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说‘甚事不是宫人坏了’,还说‘有人要害我’,也许大部分人都当成是皇帝的昏话,但做贼心虚的冯保,却吓破了胆子,今儿个一天都心神不宁,心里泛起了疯狂的念头,所以才会对张居正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。

而李贵妃也同样是得知了皇帝的话,心下六神无主,才单独留下冯保来商量对策。

只是,两人谁也不想给对方留下把柄,所以万不会把目地直白的说出来……

慈宁宫内室里,两个被皇帝的一番昏话吓坏了的人,在低声密谋着……

“皇上今日说,甚事不是宫人坏了……”冯保字斟句酌道:“娘娘,您看皇上是不是对奴婢们不满了?”

“病里的昏话也能作数?”李贵妃紧咬着下唇道:“皇后娘娘不关事,这后宫的大事小情都是我管着,皇上要是不满,第一个怨我,你们不用担心。”这时候,虽然她心里也怕得要死,但必须要稳住下面人,不然真要让他们顶不住压力,吐露出什么来了,自己也就完蛋了……太子的生母又怎样,真要论起来,皇后才是太子的嫡母,自己这个生母,只能靠边站。

“哪能让娘娘担待,您放心,我会管教好小得们,不给您添麻烦。”冯保眼中凶光一闪,告诉李贵妃,他会把所有知情者灭口。

“要快些。”李贵妃这才放下心道:“别等着皇上亲自过问,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。”

“奴婢明白。”冯保点点头道。

内室中一阵沉默,许久,李贵妃才轻声问道:“冯公公,我这心里怎么跳得厉害?”原来天子之怒是这样的可怕,原来离开了皇帝,自己什么都不是……

“娘娘且宽心。”冯保想一想,目光阴森道:“就像您说的,皇上病着呢,说的话做不算数。”

“……”李贵妃叹口气,巴望着冯保道:“你说皇上这病,还有没有好?”

“难说,”冯保低声道:“这种病要静养,但皇上对那事儿上瘾,乾清宫里藏着好几个卖屁股的,这哪是养生延年之道啊!”顿一下,又有些沮丧道:“但是那李时珍到了,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有本事……”

“这李时珍,先帝便下旨不许他进京了。”李娘娘恨恨道:“来凑什么热闹?”

“不过娘娘放心,”冯保声如蚊蝇道:“李时珍虽然开了方子,但煎药的还是咱们的人……”

“胡闹!”李贵妃吓得一哆嗦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!这种事要被查出来,是要诛九族的!”

见她花容失色,噤若寒蝉,冯保不禁暗暗鄙夷,庄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行,禁不住事儿,啥都没发生呢,就先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。但表面上一点不流露,赶紧安慰道:“娘娘放心,奴婢岂是那种不知死活之人,找死的事,是绝对不会做的!”

“那就好。”李贵妃拢一下稍微散乱的发型道:“你且记住,无论到是什么时候,都要以太子为重,切不可胡来!”

‘是以你自己为重吧!’冯保又暗讽一句,点点头道:“奴婢晓得。”

“你准备怎么做?”这种事情,李贵妃当然要弄个清楚了。

“基本上,什么都不做。”冯保低声道:“有蠢货比我们更着急,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,只要稍稍帮他一把,保准他什么事儿都替咱们办了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李贵妃手心全是汗水道:“孟和?”

“对。”冯保点点头。

待冯保走了,李贵妃便回到佛堂,虔诚烧香念经,请菩萨保佑,顺顺利利度过这一关……

沈默回到内阁时,已经到晚饭时间了,他本打算去小食堂吃饭,却有高拱的长随来请,说高阁老请他过去吃饭。

沈默点点头,便跟着他到了高拱的直庐。高拱的直庐中,书籍盈架卷帙浩繁,到处都堆着各种文卷档案,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,还不许人收拾,因为那会让他找起来不顺手的。

一般高拱是不在直庐里吃饭的,但为了和沈默单独说话,他特意命人收拾出外间,然后摆一桌丰盛的席面……当然首辅大人只要吩咐下去,下面人自会办的妥妥当当。

高拱亲自把沈默迎进院子,随从端上水,请二位阁老洗手净面,同时又有人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。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,沈默问道:“今晚就咱两个?”

“你好容易回来,本当聚聚,”高拱道:“但圣体还在病中,我等内阁大臣公然宴饮,实在不妥……咋俩也不过是吃个便饭,谈些事情而已。”

沈默点点头,今天上午,内阁便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门,第一,皇上患病期间,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,一律在衙夜宿当值,不得回家;第二,从明日起,各衙门官员,全部青衣角带入衙办公,停止宴饮嫁娶,为皇上祈福十日;第三,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帝病情,违者重处;第四,各部院不得借故渎职,办公勤勉一如往昔,凡欲决议之大事,一律申报内阁,不许擅自决断。

高拱说得在情在理,但谁都知道,这不过是他将旁人排除在外的借口罢了。

“江南,三年不见,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吗?”一阵沉默后,高拱率先开口道。

“有,李延的事情……”沈默一脸歉意道:“还请元翁原谅则个。”李延,就是沈默一到广西便被斩首示众的那位。虽然证据确凿、又事急从权,谁也说不出什么,但那李延毕竟是高拱的门生,打狗还得看主人,沈默这么做,确实有些落高拱的面子。

高拱自然很不高兴,他身边的人更是觉着,姓沈的这是不把首辅放在眼里,整天撺掇着高拱,要给他个教训,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!

结果,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……殷正茂在得到韦银豹首级后,便急吼吼的上报,结果在皇帝向太庙进献后,却又有情报传来,说那脑袋是个假的,真韦银豹还在古田活动呢!韩楫、宋之问那帮人一听说,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,催促高拱把误报军情的殷正茂,定成是谎报军情,也干掉沈默的一个手下,把场子找回来。

当时高拱还真是意动了,他觉着,虽然你沈默势大权重,又对我有恩,但毕竟我才是首辅。咱俩之间应该是,你敬我一尺、我敬你一丈,同样道理,你落了我的面子,我也得落你一下。

要不是沈默替殷正茂担下了责任,加之运气不错,很快就抓到了真正的韦银豹,这件事还真没那么容易过去。

“怎么是你的错!”高拱一摆手,恨恨道:“这个李延,我原以为他只不过能力稍差,人品还不坏,谁知他背着老夫,竟做出那等猫腻之事。”说着一脸惭愧道:“多亏你把他贪污军饷的账册交给我,我才明白过来,自己险些被身边人蒙骗了……等到皇上康复了,我一定摆上一桌,多谢你帮我躲过一劫。”

“元翁言重了。”沈默摇头笑道。

“一点也不重。”高拱面色复杂道:“别看皇上平常对政事并不关心,但耳聪目明着呢。这几年,东厂的势力恢复的很快,暗地里专门监视百官动静,这帮吊靴鬼,一天到晚泥鳅似的四处乱窜,什么事情打听不到?前些日子,几个官员在一起喝花酒,为了个妓女大打出手,第二天皇上就问我这件事,我还不知道呢。冯保那阉竖,每天都有大把的访单送给皇上。”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看沈默道:“多亏你当机立断,把事情了解在广西,要是把李延留到北京,老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看看高拱,微微一笑道:“元翁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

说着话,外面响起敲门声,两人便停下来,高拱沉声道:“进来。”

两个随从便抬了一张小饭桌进来,摆好了二米粥、煎饼和几碟小菜……高拱律人律己,说圣躬病重期间不能宴饮,便真的只是一餐至简的便饭。

高拱瞅了瞅煎饼旁边的一碟酱,问道:“这是哪里的酱?”

“回老爷,这是御膳房的酱品,有名的金钩豆瓣。”他的长随恭声答道。

“不吃这个酱,口味淡吃不惯。你还是去把老家送来的麦酱装一碟子上来。”说着,高拱拿起那碟金钩豆瓣就要让厨子撤下去,忽然又放下,对沈默笑道,“南人口淡,也许你喜欢吃。”

“我也喜欢口味重一点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就尝尝元翁家里的特产吧!”

“算不得什么特产,乡下吃食罢了。”高拱笑笑,让人撤了那盘御膳房的酱,换上河南麦酱,两人吃了几片煎饼,又一人喝了一碗二米粥。高拱这才另起话头道:“今天下午,我把太医院的人叫过来了……本来圣躬的病情,不该是臣子知道的,但我等名为辅臣,实则宰相,必须以宗庙社稷为重,所以老夫豁着被人弹劾,也得问个明白。”

沈默给高拱舀了第二碗二米粥,自己也盛上一碗,不动声色道:“圣躬如何?”

“太医说,皇上是中风。”高拱沉声道。

“中风?”沈默有些怀疑,道:“怎么看着不像?”

“我也觉着奇怪。”高拱道:“大凡中风之人,或偏瘫在床,或口齿不清,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,打妄语?”说着自问自答道:“太医说,我说的是一般中风之人的症状,但皇上的情形又有不同。”轻叹一声,重复那太医的诊断道:“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,是药三分毒,补药也不例外,效果越明显的补药,就越是厉害的火药。如今到了夏天,邪火更旺,已由表及里,由皮入心。有道是‘出表为疮,攻心为毒’。火毒在表者,疮毒猖獗,入心者,火燎灵犀,便会生出许多妄想。所谓风,就是火毒。所以他断语,皇上今次之病,实乃中风之象。”

“实不想瞒,那太医姓金,就是太医院的院正,论医术也算首席。听他娓娓道来,剖析明白道理充足,老夫不得不信。”高拱面色沉重的捻了捻胡子,道:“我问他,依他所见,皇上的病重是不重。他说重。我又问重到什么程度,他答道,中风之症,自古就是大病,比起寻常症状来,更为复杂难治,若想稳住病情,重在调养。”

“重在调养?”沈默皱眉问道:“怎么个调养法?”

“关键是降火祛邪,而第一条是清心寡欲,然后辅以汤药,则皇上的病就能好转。”高拱缓缓道:“但是那金院正在回答我话的时候,有些躲躲闪闪,让人不知他说了几分实话。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道:“元翁所虑甚是,想那金院正顾虑不少,怕是很难实话实说。”

“不错。”见沈默也同意自己的判断,高拱脸上的忧色更重。他太了解隆庆是个什么样的认了,知道皇帝第一做不了的,就是那清心寡欲。作为首辅,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,宵衣旰食的为皇帝排忧解难,处理好军政大事,但对于皇帝的私生活,却从不随便进言,也不支持其余的大臣进言……高拱饱读圣贤书,荒淫误国,乃至亡国的道理,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,但他柄国以来,对隆庆贪恋女色却一味地采取纵容袒护的态度,因为惟其如此,他这位内阁首辅才能够臣行君道,挟天子以令诸侯,御百官于股掌之间……现在风云突变,他才猛然意识到,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是何其短视,不仅害了皇帝,也把自己的改革大业置于险境。

“江南,”一阵沉默后,高拱出声道:“你我相知多年,肝胆相照,彼此以身许国,发誓共创大业。当年,我被徐阶老匹夫迫害下野,是你暗中相助,才有我起复的一天;四年前我高拱忝居首辅之位,又是你沈江南大度相让,要不,轮不到我来当国。你又担心我束手束脚,不能展布大计,便甘愿离京赴边,一去就是三年,这些我都是知道的。古话说得好,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你这是真正的大公无私,一心为国,仅此一点,我高拱就对你只有一个服‘字’。如今圣躬不豫,宗庙不稳,在这非常时期,我的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、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……”

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,眼角微微泛起泪花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听了高拱诚挚的话语,沈默不免也动了情,长叹一声道:“元翁能知我信我,我这些年的苦心便没有白费……”

“我不信你又能信谁?”高拱凄然一笑道:“官位离着我远的,整天就想着怎么巴结我、奉承我。在我面前表现的再积极,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。人都说‘宦场如市’,此话一点不假,一旦我像徐阶那样倒台,他们肯定会调转枪头,像对付徐阶一样对付我,没有一个会始终如一;官位离我近的,又整天想着怎么夺我的位子,名为金石之交,实则暗地里捅刀子。”高拱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道:“可以说,满朝诸公,除了你沈江南,我实在不知还能相信谁。”

“元翁太悲观了。”沈默温声宽解道:“公道自在人心,这些年大明变化怎样,所有人都看在眼里,不知有多少人,真心实意的支持元翁呢。”

“公道自在人心……”高拱重复一遍,定定望着沈默道:“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,我只问你一句,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?”

沈默看了高拱一眼,这个看似粗豪,实则心细如发的首辅大人,已经真切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了。

想了想,在高拱地注视下,他缓缓说道:“在我看来,元翁的气数,和大明的国运是连在一起的,元翁气数未尽,大明的国运就有救,元翁要是这时候气数就尽了,我想……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大明了。”

“江南谬赞了。”高拱眼中闪过喜色,却仍绷着脸道:“老夫区区一人,又能对国运影响多少呢?旁人不说,就算我完了,还有你沈江南呢,我知道你胸有经纬,早晚会操此国柄的。”

“以后的事情谁知道。”沈默心中咯噔一声,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高拱。但丝毫不慌、苦笑一声道:“我却知道,如果您老败了,这朝堂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。”

“哦?”高拱睁开眯着的眼睛,紧紧盯着沈默,想要看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:“此话怎讲?”

“元翁当了四年的首辅兼天官,觉着自己史无前例,权高国疑。”沈默两手一摊道:“却不想想我这个三十六岁的正一品大学士,节制过两京一十三省的文帅,情况又比你好到哪去?”

“哦……”高拱闻言一愣,然后笑起来道:“哈哈哈……确实,咱俩是瘸田鸡碰到了瞎蛤蟆,一对难兄难弟。”

‘什么破词啊……’沈默暗暗苦笑,点头道:“不错,我们二人其实是同荣共辱的,皇帝需要一个,就得要另一个来制衡,皇帝要赶一个回家,也就不可能容另一个一家独大。”

“嗯!”高拱颔首道: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,”说着举起茶杯道:“以茶代酒,咱们风雨同舟!”

“以茶代酒,咱们共度艰危!”沈默举起茶杯,与他重重碰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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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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