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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1章 雄黄酒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255 2021-10-18 14:35:37

自去岁起,大明朝持续十来年的风调雨顺似乎到了头,尤其是北方各省,晴雨季节不按时序,春夏宜雨却一直旱,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,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,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。

这在任何朝代,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。因为对于一个农业社会来说,主要的人口都是靠天吃饭、地里刨食。一旦出现歉收绝收,若官府再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,催缴田赋一如往日,用暴力对待欠税,就会出现大量农民破产。失业农民背井离乡,就会形成未及王朝根基的流民潮。

作为见证了大明朝从泥潭中一步步挣扎出来的老臣,沈默没有被眼前轿马挤塞于途,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所麻痹,他深知百姓之艰难,今日局面之不易,岂能让京畿之内辇毂之下,再出现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?

好在朝廷为了保护条编法的稳定推行,防止米贱伤农,在接连丰收的六七年里,采取了‘不存余银、超量购粮’的政策,早就囤下了足够二十年支取的粮食,哪怕出现现在这种大面积的歉收绝收,不得不开仓赈灾,也可以维持五六年时间。

家里有粮,心里不慌,但一点也大意不得。因为以他过往的经验看,原先大灾之后,朝廷也不是没有拨给赈灾粮,但为什么依然饿殍满地呢?主要原因不是赈灾粮不够,而是各级经手的官府层层剥皮之后,最后灾民反而所得无几。

为了避免赈灾肥官,将粮食尽可能多的送到受灾百姓手中,沈默派兵将各地常平仓保护起来,由户部派专员负责放粮。并把那些整天聒噪的科道言官踢到省里去,监督整个赈灾过程。对于受灾府县的地方官员,按照受灾的严重程度,将考成指标从税收额度,换成了百姓生存率。沈默在下发给各州县的廷寄中强调——给你多少粮食,就必须给我养活多少百姓,化人场烧化超过一定数量,你就直接把这身官衣也烧了吧!

在赈灾一事上,他表现出了与对税收截然不同的态度。对于收税,他总是要求具体情况具体对待,如果情有可原,可以适当降低考成,以免地方官对百姓逼迫太甚。但对于赈灾,沈默毫不通融,去岁到今年,接连查处了三十余名救灾不力、克扣钱粮的官吏,全都罪加一等,严厉处置,任何人说情都没用。

在他的严加管束之下,地方官们只好老老实实赈灾。当然沈默也没有只给任务不想办法。他一方面命各级官府抗灾自救,在各省推广一种抗旱高产作物——已经引进大明十余年,并在福建成功试种、育种成功的红薯。一方面命工部组织兴修水利工程,仅直隶一省,便兴修一百三多处引水渠、疏浚河道两千余里,这样不仅可以有效的调节水资源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不平衡,同时能使大量的青壮有口饭吃,不至于游手好闲,扰乱社会。

这场长时间的天灾也不完全是坏事,至少向吕宋、安南、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,大大受益于此。下南洋可以致富,早就已经家喻户晓,但因为故土难离,在能吃得上饭的时候,老百姓不会考虑背井离乡,到遥远的吕宋去谋生。但连饭都吃不上时,与其留在家里等死,许多人便决心去碰碰运气,说不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呢。

怀着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,报名的人数激增。而地方官府迫于考成压力,放人要比之前痛快多了。当然,这也有税制改革的因素起作用,现在推行的条鞭法,是以亩计税,而不是人头计税,这使地方官不再那么在意人口的流动。

这天阴得厉害,沈默接见完派去各省监督赈灾的轮班御史,外面就已经黑沉沉看不清脸了,他刚要命人掌灯,外面疾步走进来他的侍卫长,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:“余先生来了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心一沉,半晌才点点头道:“让他到直庐等我。”然后也不急着回去,点起灯来继续办公。

过了盏茶的功夫,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,而且还起了风,吹得值房的两扇窗户呼嗒作响,沈默才站起身来,走到门口喃喃道: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……”说完他便去后殿的食堂用过饭,还与几位大学士交谈了一会儿,才回到自己的直庐。

沈默进来后,余寅纳头便拜,然后站起身,立在他的右手边。直庐中没有掌灯,只能看到人的轮廓,但两人谁都没有点灯的意思。一片呜咽的风声中,沈默先开口道: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

“这关口,任何通信方式都不保险,属下只能冒险来一次。”余寅幽幽道:“不过大人不必担心,这皇宫里跟我们的后院没什么区别。”

“还是小心为妙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最近这段时间,我总觉着不踏实……”

“是……”余寅轻轻应一声,道:“属下已经探明了,小皇帝准备在五月初五陈太后的寿宴上动手。之所以选在那天,是因为又逢端午节,按习俗要饮用有浓烈颜色和味道的雄黄酒。这种酒中溶解剧毒川乌头后不易被察觉,而且可将发作时间延后到二十个时辰以后。”

“……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听了余寅的话后,沈默还是被打击得弯了腰。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吹进厅中,窗户也被风刮得‘哐瞠’乱响,外面的侍卫赶紧关上窗。

“不要关。”沈默大声道:“我憋得慌……”侍卫们只好停下动作,改为牢牢地握住窗户,使其纹丝不动。

沈默扶着茶几,缓慢地坐在椅子上,看着被刮得猎猎飞舞的窗帘,黯然神伤道:“亏我还一直心存侥幸……”

“大人,您早就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。”余寅幽幽道:“其实从一开始,这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局棋!”

“你死我活么……”沈默颓然道:“难得我真得走进死胡同了吗?”说来也怪,他说了这句话,那风渐渐小了,天却慢慢暗了下来,这是要下雨了。

“大人能醒悟还不晚,”余寅轻声道:“属下有二十七种办法使皇帝死于非命,其中九种查无对证,属下个人最中意的法子,是将那毒酒悄无声地换给皇帝,让他自食恶果……”仿佛为了回答他,天地间一片煞白,一道闪电划过夜空,跟着便是一声炸雷,下地了,好像就炸在门外一般。

暴雨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,沈默的手微微挥了一下。侍卫长刘大刀,立刻对那些侍卫道:“都退下吧!”

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这时又是一连串的闪电打起,不久,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。沈默望着余寅,缓缓问道:“君房,你说我是你效忠的对象,还是你理想的载体?”

“这……”余寅没想到沈默会这样问,他面色发白道:“这有区别么?”

“当然有!”沈默提高声调道:“你若是效忠我,只会老老实实地执行我的命令;你若把我当成你的理想载体,就会绑架我的意志!”

“君房,你听到这雷声了吧!”一声滚雷之后,沈默目光瘆人地望着他道:“你说,皇帝走到这一步,跟你们有多大关系?”

“皇天在上,属下若是稍有二心,叫天雷立刻将我殛了!”电闪雷鸣中,余寅扑通跪地,指天发誓道:“皇帝的所作所为,绝对不是我设计的!大人应该清楚,您和皇上最终只能有一个,立在这大明地朝堂之上,这是任何人也没法改变的!”

“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。”沈默的目光穿过大开的窗户,望向外面天幕般的雨帘,幽幽道:“你应该知道,我最忌讳的是什么……”

没有响雷,余寅还是浑身一震,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,他俯身跪在地上道:“大人可能误会了,三少爷是找过我,但我没有见他。”

“你要是见了他,便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。”说着轻轻一叹道:“他想当曹丕,却也得先问问我想不想当曹操。你想当贾诩,就怕最后成了杨修……”说到最后,那种刻骨刺心的嘲讽,已经能把人冻住了。

余寅那张脸本来就煞白,听了沈默这番话立刻变得更白了,他高高抬起头道:“属下还是十年前那句话,属下之所以敢擅作主张,凭得无非是一颗忠!心要是哪天我的心里掺杂了别的念头,天厌之,天弃之!人神共诛之!”

“擅作主张也不行,再有下一次,不用老天爷,我就亲自收了你!”沈默在那里攒足了劲,厉声喝道:“君房,你不要逼我,不要逼我啊!”

又是一声闷雷炸响,余寅整个人就像在雨里淋过一样。

一番敲打之后,沈默命他起来坐下说话。这下余寅老实多了,轻声问道:“眼下这一局,大人准备如何对付?”

“如何对付?”沈默凄然自嘲道:“就连小皇帝要害我,尚且知道掩人耳目,我这个做臣子的,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

“属下可以做的干净利索,事后包括我在内,所有知情人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,保管它成为一个无头悬案、千古疑案。”余寅对于杀死皇帝,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道:“如果大人觉着对不起先帝,那就不要下令,让我擅自行事吧!”

“打消这个念头吧!”沈默摇头道:“我和皇帝之间的矛盾,虽然没有表面化,但无论是保皇派,还是支持我的人,都对此事心知肚明。皇帝要是现在死了,哪怕你有再多的证据表明他是自然死亡,人们也会联想到我身上。”端起茶盏来,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,他随手搁下道:“现在不是五代乱世,而是立国二百年,尚未有亡国之象的大明,在这里,讲得不是成王败寇,而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!只要我背上弑君的恶名,哪怕只是嫌疑,都会永远失去大义的名分。”说着苦涩的笑一声道:“我们的理想再伟大,没有大义的支持,能做得了什么?”

“那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余寅索性不乱猜了,等着沈默给出答案。

“毋庸讳言,”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:“十年改革,已经走到了死胡同,一切的一切,都缠绕在皇权这个死结上。不把这座大山搬倒了,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……”顿一下,他十分艰难的启齿道:“其实你的那个念头,我也不是没想过。但很快便否定了,一来,我身受两世皇恩,世庙且不说,单说先帝,以手足兄弟待我始终,我要是谋害他的后代,不仅在世人看来禽兽不如,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。二来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我的敌人,从来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小皇帝,甚至不是盘踞在这紫禁城上空的至高皇权,而是刻在每个人心里的奴性!不破除这一点,就算弑君,也只是俗套的宫廷斗争而已!不信你翻看《二十一史》,被臣子弑掉的大小帝王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除了满足个人的野心,给百姓带来灾祸之外,哪个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了?”

“大人说的不错,”余寅也叹口气道:“可皇帝今年已经十八了,您就算只手遮天,又能罩得住几年?其实这些年,改革之所以陷入困顿,与皇帝逐渐长大有直接关系。您说的不错,这大明朝,总是有些当不成奴才就惶恐不安的家伙,他们叫嚣着要让皇帝揽权独裁,恐怕随着皇帝年龄增长,这样的声音会越来越多。”

天空漆黑如墨染,闪电银蛇般翻滚云端,雷声轰鸣着震撼大地,暴雨如注,倾泻在紫禁城的层层重檐之上。

御花园深处,一座不起眼的两层阁楼上,风卷着雨从洞开的窗户中涌入,发出呜呜的呼啸声,更增加了深夜的神秘感。

一道闪电划过长空,天地间刹那通明雪亮,才看见那窗前立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,他毫无表情的面孔,正如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,霎时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。这短短一瞬,便已经让人看清,他竟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!

但是皇帝的身上,没有穿代表九五之尊的龙袍,而是普通的蓝色太监服色。在这样一个深夜里,年轻的皇帝不在寝宫,却穿成这样,躲在这种僻静的地方,绝对不是来欣赏雨景的。

他今天费尽心思躲开一双双暗中窥视的眼睛,是为了来见一个人的。皇帝已经到了不短的时间,那人却还没到,但年轻的皇帝没有任何的烦躁,依旧耐心的等着。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,心中沉思着:“都说天象代表着上天的心情,那么此刻上天的愤怒和咆哮,是在恼怒朕这个‘天子’的不肖呢?还是在憎恨权臣奸相的大逆不道呢?”

眼看大事日复一日的迫近,皇帝的心里却愈发火烧火燎,坐卧不宁,他总觉着,事情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;况且除掉沈默之后,必定朝局大乱,到时候会不会不可收拾,实在不好说……这一个一个的难题,压在心头无从排遣却又必须解决,因为一个措置不当,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!

在冰冷的风雨拍打之下,万历的思想终于冷静下来。如果说十八岁的朱翊钧和十六岁时有何不同,那就是更加冷静沉着,学会深思熟虑而后动了。其实这两年间,他只消沉了短短的一个月,朱家皇帝血脉中的偏执因子,不允许他长久的消沉。也正是从那时起,他对沈默的恨意提高到了杀意的程度,之后的两年时间里,他只在做一件事,那就是谋划着除掉首辅沈默!

他至今仍清晰记得,两年前,张四维给自己讲《后汉书》的时候,意味深长的评点八岁登基的汉质帝道:“质帝天资聪颖,见识超人,小小年纪便能洞彻世情。惜乎,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,当面指斥权臣梁冀为‘跋扈将军’,被梁氏恨之入骨,暗以毒饼为饵,死于非命……”最后,张四维长叹一声道,‘实在令人惋惜呀……’

万历早意识到自己缺少智囊辅助,只能依靠张四维帮忙了,他忙屏退左右,待孙海进来后,才小声问道:“我还想请问先生,那梁冀专横如此,既害了质帝,却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?”

“因为清议所在,”张四维淡淡道:“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,王莽前辙犹在,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。”

万历不大愿意相信道:“我看清议老是跟我作对,怎么还会帮我?”

“那是因为清议认为,皇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。但无论如何,您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,这就是最大的正确。”张四维笑道:“如果真有人敢动您的九五之位,自会有无数悍不畏死之士,冲出来维护皇上的!”

万历顿了许久,又轻声问道:“即以质帝而论,欲除梁冀,何为上策?”

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:“审度当时时势,以梁冀之恶,四面树敌,已触犯众怒,人心丧失。若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,外作大智若愚之相,内蓄敢死勇士,结纳贤臣,扶植清议,时机一到,诛一梁冀,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。”万历听着,不禁露出一丝释然。

“但是,本朝的那位不像梁冀,”万历终于按捺不住道:“而是像伊尹,最次也是霍光。”

“皇上说的对。”张四维点点头道:“但是您也不用太忌惮他了,这大明天下最大的是您,而不是他……”

“那么,朕可否明降谕旨,向天下公布他的罪过,就算不能杀掉他,也可以将其罢黜为民吧?”这是对万历来说,最理想的方案。

“这不成。”张四维却泼冷水道:“明发诏谕,六科肯定行使封驳之权,群臣也会上书反对的。”说着微微苦笑道:“怕连微臣也不例外。”

“朕记得,当年罢免高拱的旨意也被封驳过,但他还不是羞得无地自容,坚持求去了么。”

“高拱所倚仗的,不过皇恩而已,先帝一去,他就成了无本之木,闹不起什么风浪来。”张四维道:“那人之所以可比伊霍,是因为他的权高势大并不是靠着皇上来的,而是内外心腹密如罗网,两京十三省到处是他的门生故吏。一旦他坚持不去,事情闹大了,必然激起事端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更可虑的……”说着他以手指蘸茶水,在桌上划了‘戚、李、马’三个字道:“这三员上将各自统兵十万、环卫京师,都唯他的马首是瞻。有了这些本钱,行废立之事,不是痴人说梦。”

万历面色惨白,后脊梁一阵阵发寒。他想起自己和沈默暗斗的情形,虽然一直没有撕破脸,但实际上已经恩断义绝。听了张四维的话,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鲁莽,多么的冒险。不由大为后怕起来……自己实在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,殊不知历朝历代,多少皇帝死的不明不白?远的不说,单说本朝,就有仁宗、宣宗、武宗三位皇帝,死得蹊跷异常,谁敢说不是被人谋害的呢?

“那,有没有既能除去他,又不能乱了社稷的法子呢?”好半晌镇定下来,万历问道。

“皇上问到点儿上了。”张四维赞许的颔首道:“以微臣拙见,有上中下三策。”

万历眼一亮,向椅上一靠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他的势力虽大,但弱点同样明显,团伙存亡都系于他一人之身,一旦他从这个世上消失,那些人没了效忠的主子,也就闹不起来了,没人会为他殉葬。”张四维道:“故而我们可以精选侠义烈士,乘其不备之时掩而杀之,事成则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,事败则由微臣一身当咎。但这叫不问而斩,擅杀大臣。那人虽有司马昭之心,但要数说他叛逆的实迹却是太少,掩杀之计从目下说,一定会弄乱朝纲,损害皇上的形象,将来善后必定麻烦。所以此乃下策!”

万历想了想,摇头道:“那人的扈从如云,戒备森严,一旦被他逃出生天,朕岂不危险?况且一时也难以募得许多死忠之士,如若万一不成,再生别计更不易成功,这着太险了。”

“招募死士的事情,可以交给微臣。”张四维道:“只要宫门一关,他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?”

“不到万不得已,还是不要冒险。”万历摇头道:“请讲中策。”

“中策是由皇上择一佳节,宴群臣于宫中,然后一杯毒酒鸩杀了他!”张四维道:“微臣知道一种用雷公藤为主料的毒药,可以延时一到两天,到时候他毒发身亡,皇上完全可以推得干净,不惹是非。”

“这个主意不错。”万历动容道:“还有上策是什么?”

“他老家还有父亲健在,若能设法使其离世,因为有了张江陵的前车之鉴,他纵使有通天之能,也必须乖乖的回乡丁忧。”张四维道:“虽然他肯定接受张江陵的教训,把他父亲重点保护起来。但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,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。只要我们耐下性子,隐藏好自己,总是等到机会的!”

“恩,别人守制三年,他就得守一辈子。”万历欢喜道:“此计甚妙,如果能成的话,他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给朕出一口恶气!”说着当即拍板道:“孙海,这件大事就交给你了!”

一直在边上老实听着的孙海,闻言痛苦不堪道:“内厂还太嫩,就怕走漏风声,误了皇上的大事……”

“没用的东西……”万历一想也是,但他实在没有可相信的人了,只能看向张四维道:“先生有没有人选?”

“微臣这段时间,联络了一些侠义之士,他们都深恨那人欺凌君上,愿为皇上做任何事!”张四维显然成竹在胸,顿一下道:“只是这样一来,微臣肯定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。”无论动机如何,暗杀官员无辜的亲人,实在是令人不耻。

“先生不必担心,区区腐儒偏见,岂能抹杀您的社稷之功?”万历会意道:“再说,他去之后,你就是朕的首辅了,这也是你分内应当的!”

张四维就等皇帝这句话。他虽然位列次辅,但时刻都没忘了,远在千里江陵,还有一位皇帝从小依赖的张师傅,总不能自己忙活半天,担这么大风险,却给张居正做了嫁衣吧?

“臣多谢皇上恩典,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!”张四维一脸激动道。

于是君臣定计,由张四维招募死士,严格训练之后,一部分潜伏到沈默的家乡绍兴,伺机杀害他的父亲沈贺沈老爷。一部分继续训练,以备上策失败之用。

将命令下给张四维,万历感觉肩上负担一轻,也着实放松了半年。但半年过后,还是始终不见动静,他每次见到张四维,都忍不住要用各种方式询问,但每次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。张四维告诉皇帝,虽然已经意料到沈默会对他爹采取保护措施,却没想到安保措施会那样强大。以至于沈贺无论走到哪里,总会处在水准极高的明暗保护之中,让人根本没有下手机会。然后张四维总会安慰皇帝不要着急,说一定会等到机会的。

万历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选择相信他,那就等吧……谁知一等又是一年半,千里之外的沈贺依然活蹦乱跳,而张四维的人,连一次尝试都没做过。就算再有耐性的人,遇到这种情况,也会觉着没有指望了。这让万历真得消沉下去,直到两个多月前,听到戏子们唱的‘政由宁氏、祭则寡人’,皇帝终于不能再忍下去了,他命令张四维,要么赶紧杀掉沈贺,要么施行当初所定的中策!

张四维性情之坚韧大异常人,他没有迫于皇帝的压力,命令潜伏在绍兴的人强行动手。因为他知道,机会只能有一次!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,沈贺身边的护卫,已经有了松懈的迹象,他本人更是频频外出,这大大增加了出现机会的可能性。

不过见皇帝如此坚决,张四维也觉着不妨双管齐下。在这等待的近两年时间,他已经不知推敲过多少遍,因此一旦决定,马上就拿出了方案,利用端午节与陈太后诞辰重合的机会,一举鸩杀沈某人!于是把配置好的鸩酒送到了孙海手中,一切都等着端午节的到来。万历便会在宴席上赐酒给沈默……

但是通过这两年的仔细观察,万历早发现沈默出奇的谨慎,平时喝的水、吃的饭,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提供的。而进宫面圣时滴水不沾,更不要说喝酒了。所以到时候就算是自己所赐,就算是端午节必喝的雄黄酒,他要是坚持不喝,自己该怎么办?

而且从定计到现在已经好多天了,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?

思来想去,皇帝决定在发动前夜,临时改变计划,连张四维也不告诉!他只是对张四维说,今夜想见见为自己去死的勇士,并且就细节沟通一下。

张四维觉着也是个理,便对孙海说,皇上只需要在某处等着,那人自己就会找到你。万历觉着不可思议。但转念一想,没有点真本事的话,又怎能完成自己的任务?

正在胡思乱想,忽听得有上楼声,然后是贴身太监客用小声禀报道:“皇上,那人来了。”

见那人真的到了,万历不由心神一紧,暗怪自己鲁莽……为掩人耳目,他只带了几个随从,万一这个连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高手,对自己起了歹意,岂不是要冤死?

京师谚曰,善正月,恶五月。从先秦起,五月就被当成一年中的恶月,五月初五被认为是恶月中的恶日,相传这一日奸佞当道、五毒并出,多禁多忌,君子避之不及,故而自古就有‘五月五日蓄兰沐浴以驱邪’的说法。还要在此日插菖蒲、艾叶以驱鬼,熏苍术、白芷,喝雄黄酒以避疫,甚至连‘端五’都要避讳为‘端午’,以求能平安度过这一不祥之日。

天家人金贵,自然比百姓还要讲究。从天不亮,太监们便开始用药草熏蒸各处宫室,皇宫中便弥漫着的艾草味道。清早起来,在宫人的服侍下入兰汤沐浴,然后穿起蓝棉纱袍、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。再拴上龙舟大小荷包、五毒小荷包,最后在皇冠上簪一片新鲜的艾草尖。皇后也是如此沐浴打扮,高高盘起的发髻上,簪了辟邪的五毒簪。

夫妻二人相携来到慈庆宫。往常逢年过节,皇帝夫妻都是先去慈宁宫的,但今天又逢当今皇帝的嫡母,仁圣皇太后的寿辰,连皇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也会先过去行礼。

慈庆宫中透着浓浓的节庆气氛,宫内的陈设都是皇后昨日亲自指挥摆下的……墙壁上挂的是龙凤呈祥缂丝挂屏,桌上摆着大青葫芦音乐座钟,景泰蓝瓶内插五福五瑞花,今日所用的熏香也是菖蒲根、茎为原料制成的,既体现着端午节的讲究,又透着圣母寿辰的喜庆。

慈圣李太后果然已经先到一步,正在和陈太后说话,皇帝夫妻一同向二位母亲行礼,又恭祝陈太后圣寿无疆。陈太后却意兴阑珊道:“哀家打小不过生日,这两年倒要皇上费心了。”古代民间迷信,有‘五月五日生子,男害父,女害母’的说法。所以这天出生的男女,家里人从来不给过生日的,陈太后也是如此。然而从去年开始,万历皇帝便执意为她做寿。

“母后那都是老黄历了,如今天下人已经不信这个说法了,您道是为什么?”万历十分乖巧道:“因为他们都知道,这天出生的人都当上太后了,全恨不得自己的闺女也今儿个出生,好沾沾您的福气呢!”

陈太后果然被哄笑了,欣慰的对李太后道:“妹妹,能有这样的儿子,你还有什么不知足?”

“瞧姐姐这话说得,”这二年,因为万历日复一日的消沉,且不再像从前那么听话,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。倒要陈太后这个‘外人’来居中说和,这让李太后倍加心酸,还得强颜欢笑道:“皇帝不也是你的儿子么?”

“呵呵!那是自然……”陈太后见万历有些坐卧不安,笑道:“你要是想耳根清净,就赶紧让我们抱上孙子,自然就没工夫理会你了。”

这下又轮到王皇后坐卧不安了,大婚已经两年,她的肚子却还没有动静,自然压力山大……

一家人说了几句话,宫人便请移驾用膳。今天一天,宫里的主食都是各式各样的粽子,膳桌上的粽子堆成一座小山,因此也叫‘粽席’。万历皇帝小时候,最喜欢看粽山,吃粽子。但今天,他却只吃了一个小小的一个,便停了箸。

“怎么,今年的粽子不好吃么?”陈太后奇怪道;“记得往年,皇上都能吃八九个的。”

“可能是今儿个有些不舒服。”万历按着胸口道:“闷,好像是着凉了。”

“那快回去叫御医看看吧!”陈太后着急道。

“不妨,还是陪二位母亲看过赛龙舟再回去吧!”万历表示要强撑下去。

陈太后哪能答应,说什么也要把他撵回,还让皇后跟着去好好照顾。

万历这才一脸歉疚地站起来,道:“那儿臣先行告退了。”又朝李太后行过礼,便抽身离去了。

待皇帝一走,李太后才说话道:“皇上方才是骗你的,他哪有什么不舒服……”

“皇上已经长大了,我们管不了,也不必管了。”陈太后却安慰她道:“妹妹,是时候放手了。”

“就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”李太后幽幽道:“姐姐,我今天这眼皮跳得厉害,不知有什么事要发生……”

“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?”陈太后却不以为意道:“妹妹,你可不要自己吓自己。”

“可能是我最近失眠的原因吧!”李太后点点头,不再提这茬。

酉时一刻,暮色四合,参加太后寿宴的官员陆续抵达午门前,入宫的时间还没到,百官和公侯们便三三两两说着话。因为是赴宴,大家都比较轻松,不时有笑声传来。

文华殿内外,宫人们紧张的忙碌着,为马上开始的皇家宴会,做着最后的准备。几百座高耸的青铜烛台被摆设在宫殿各处。这里、那里,先后亮起几点灯火,渐渐的,灯火连成一片,璀璨夺目,亮若白昼……

今日所用的雄黄酒,提前五天由酒醋面局配置而成,然后在偌大的酒池中发酵到现在,才被酒醋面局的太监们,用专用的水瓢舀出来,盛入三斤白瓷酒坛中。

被灯光映红的醪汁泛着诱人的波光,在灯与酒的波光幻影中,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,迈着整齐的步伐,在殿檐下、廊柱旁站定,警惕地注视着大殿内外。

教坊司的乐师,抬着各色乐器,在不显眼的地方安顿好,然后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排练。

宴席座次已经排好,几百名太监正在有条不紊的摆着冷盘,水陆八珍布成奇巧花样,极尽用心。太仆寺的官员则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座位,力求每一张餐桌都一模一样……

一道厚厚的墙壁,将前殿的声音完全隔断。后殿静悄悄的,这里摆着各省献来的寿礼,为了分散注意力,不被心里的紧张压垮,万历提早来到这里,陪着二位母亲来检视这些贺礼。只见什么琼瑶琪琳、璞璆琬瑜、圭璧璋瑚……琳琅满目、应有尽有,还有的投太后所好的,献的珍版佛经、佛宝舍利、玛瑙念珠、金质佛像,贴着黄签,堆得到处都是,看得二位太后心花怒发。

边走边看,至南窗前,便瞧见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,在满屋子珠光宝气中,显得格外突兀,万历不由大奇,指着道:“这是什么物件?”

“这是广东巡抚献的。”管事太监赶紧回禀道:“说是什么天外陨石,上头还有字,说是祥瑞……”

“祥瑞?”这下连二位太后也提起兴趣,万历让人转过来一看,只见那青黑色大石的背面,果有八个篆书字顺石筋突起,仔细辨认,却是‘圣君贤相、国运昌隆’,二位太后不禁啧啧称奇。万历却变了脸色,他使劲盯着那浑然天成的八个字,见上面毫无人工作伪的痕迹。但他绝不相信这是上天的启示!

他第一时间想到的,是这鬼东西一旦传开,那么不光自己这个皇帝是天命所归,某人当宰相也成了顺应天意。那样的话,自己岂不是一辈子动不得他沈某人了?

‘一定是他搞的鬼把戏!’按照以往‘任何事皇帝都是最后知道’的经验,万历几乎可以肯定,这八个字已经传遍了两京十三省。想到这,圣心终于坚如铁石起来——尾大不掉,迟则生变,今日,一定要他狗命!

吉时一至,百官入宫,不用任何人指引,每个人都准确的找到自己的座位,没有任何人会坐错。坐在左首首位的,自然是当朝首辅,太傅、太保,中极殿大学士沈默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,将双手拢在袖中,与同座的定国公朱希忠轻声交谈着。

他的对面,坐着内阁次辅张四维,却显得兴致不高,一直在低头喝茶,没有跟任何人说话。

不知何时,宫廷乐师开始奏乐。环佩叮咚声中,六十四名身披轻纱的宫女,踏着节拍出现在大殿之中,挥着流苏扇载舞载歌:

‘端午临中夏,时清日复长。盐梅已佐鼎,曲糵且传觞。事古人留迹,年深缕积长。当轩知槿茂,向水觉芦香。亿兆同归寿,群公共保昌。忠贞如不替,贻厥后昆芳……’

这首端午乐曲,是唐朝皇帝李隆基所创,万历皇帝用在这里作开场歌舞,可谓用心良苦。欣赏着优美的歌舞,群臣的举止似乎也变得从容优雅起来。

一曲奏罢,礼赞官才唱道:“皇上驾到,二位太后驾到……”

群臣轰然起身行礼,山呼吾皇万岁,太后千岁,圣寿安康……

待命平身后,一身玄色龙袍的万历皇帝,已经端坐在御座上。他左侧的珠帘后,隐约坐着两位宫装妇人,显然是二位太后娘娘。

万历站了起来,乐曲声停,大殿中安静下来。

“来人!”

便有宫人躬着身,稳稳地端着托盘上来。

万历伸出手,拿起托盘上的金酒壶,斟了满满两樽酒,双手捧到珠帘前,由宫人传到了二位太后的手中。

这时候,客用又为皇帝斟了一樽,万历接过来,大声道:“今日是圣母仁圣皇太后的寿辰,又逢端午佳节,故而大宴群臣,为圣母华诞贺,为大明国泰民安贺”说着高高举杯道:“众卿随朕一齐举杯!恭祝圣母万寿无疆!”

“谨为太后贺!”所有的人一齐举起酒杯。

张四维手举着酒杯,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沈默,眼见他将酒樽送到嘴边,随着皇帝的号令一饮而尽,表现得毫无戒心。他悬着的心放下来,也把樽中酒一饮而尽。

皇帝敬完酒后,沈默又代表群臣向二位圣母敬酒,然后两宫太后便离席……虽然民间已是风气大开,但在宫里还是紧守着礼教。男女不同席,二位太后只是象征性的出现,接受皇帝和群臣的祝贺后,便会回到后宫,与女眷开席吃酒,那才是她们的天下。

待二位太后离去后,大殿里的气氛不那么拘谨,百官向皇帝祝酒后,乐曲重起,歌姬们扭动柔软的腰肢,宫人们捧上香醇的美酒、万历今晚好像特别兴奋,群臣敬酒,他来者不拒,一杯接一杯的饮尽,不时爆发出畅快的大笑。皇帝身先士卒,百官自然不能耍滑,酒过三巡,便都有些醺醺然了。

万历醉眼惺忪的看一眼张四维,见他微微点头,便一下抖擞起精神,接酒在手,大声道:“前贤曾经有过秉烛夜游的佳话,今日朕夜宴群臣,豪情逸于,又不知胜过前贤几许?这一切都是托了太平盛世的福!当思来之不易,当感念众爱卿齐心戮力,披肝沥胆啊!”说着把酒杯高举过头道:“你们轮番敬朕,朕都来者不拒,现在轮到朕来敬你们,诸位爱卿,可不要推脱哦!”

群臣也都有酒了,闻言兴奋不已,轰然应喏。

“这第一杯酒,当然要敬首辅大人……”万历环视众臣,声音微微发颤道:“没有元辅的辅弼,朕岂能有今天?”说着看向沈默道:“先生对朕,恩同再造啊……”

见皇帝动了感情,群臣一片唏嘘。

“皇上谬赞了,微臣算不上称职。”沈默的反应,一如既往的有礼有节、宰相风度:“皇上有今天,全靠您自己的英明神武……”

这话万历听来,却好像话里有话,但此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沸腾,大脑一片空白,只能按照既定的套路照本宣科:“元辅高风亮节,朕心甚慰啊!”说完也觉着自己这话驴唇不对马嘴,赶紧转对内侍道:“赐酒!”

那望之五十多岁的老内侍正欲斟酒,皇帝却又改了主意,直接将手中酒樽递给他道:“就用朕的金樽吧!”

不少大臣登时变了脸色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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