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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7章 宦场如市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192 2021-10-18 14:35:34

高拱虽然因为不敌徐阶的言官军团,而在去岁黯然下野,但他人在江湖,心存魏阙。在高家庄除了每日教书育人,就是在反省自己失败的教训……人之所以会在失败后反省,自然是要在失败中汲取力量,好在有机会重临朝廷,回到皇帝身边时,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误。

是的,高拱不相信自己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,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,尤其是现在徐阶这只拦路虎也走了,他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浓似一日。此番天使前来,传旨起复,正是人到病时,遇上郎中。但高拱毕竟是经过起落的了,不再如当初那般盲目自信,情知道跌倒了再爬起来的心情再迫切,也不能马上就应旨。

于是故作姿态的上表辞谢,然后皇帝再召,再辞谢,如是再三才‘勉强答应’,皆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分量,以免回来后真成了末位阁老……因为按照惯例,辞职的阁臣起复后,不管原先是什么职务,在回到内阁后,都只能排在末尾,重新挨号。

如果不想被前面的年轻人活活熬死,他必须用一些手段,来提高自己的地位。这对清高孤傲的高拱个人来说,是一种悲哀,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,是必须的。

然而时来运转,当都挡不住,就在他还为自己只能成为末位阁老而患得患失,一路上走得十分沉重时,老天爷把杨博的老娘请去了,那个最让高拱忌惮且无可奈何之人,就这样不得不让出权位,回家守孝去了。

然后一直觉着对不住他的隆庆,便将这个位子给了他。

吏部尚书这个官,是六部首长中地位最高的,俗称‘太宰’,主宰一切官员的命运。首辅弄不好是辖不住他的。像杨博这个吏部尚书,徐阶就管不了,到了李春芳,更是被他稳压一头了。高拱不相信自己败给了徐阶,还能玩不过个李春芳?

而百官对高拱回归的反应,之所以从起初的惊讶,转到后面的震骇,实乃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,这在本朝是破例,非常少见。因为这样一来,朝廷的大政方针和人事考核任免,此人全都能抓在手里,要是把江山给颠覆掉了,皇帝也有可能还不知道呢。

但隆庆就是百分百地相信他。摆明了告诉天下人,我就这么用他,这就是我的心腹股肱!

君恩如海,在他这里不是虚言,高拱自然感激涕零,于是彻底抛开了忧谗畏讥之心,恨不能立刻回到朝廷,为皇帝调和鼎鼐,燮理阴阳,水里火里走一趟,能做出一番伟业才不枉此生。因此一路上再不停留,日夜兼程,不一日便到了京郊。

其时正当午时,骄阳高照,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,门帘窗帘也取了,以符风餐露宿之意。人也不坐在车里,而是凭轼而立。马车疾驰,车风扑面,衣袂飘飘,真有壮怀激烈,男儿当如此之感。

然而高拱心里想的,还是回京后面对着依然山头林立、派系分明地朝堂,如何尽快破局、掌握大权的问题……他今年已经五十五了,时间对他来说,实在是太珍贵了。不能再等了,必须要只争朝夕!

但是前景虽然光明,道路依然曲折,他想要掌握权柄、大展拳脚,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……

队伍就这样疾驰着,高拱也一任颠簸、神在身外,直到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,衣袂也不飘了,才举目望去,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驿站,望着十分眼熟。

便有侍卫头领上前禀报道:“阁老,前面是京南驿了,是否打尖后再进城?”

原来是这里……高拱不禁又有些失神,去年自己被逼离京,不是也在这里打得尖吗?想想那次自己是何等的仓皇凄凉,除了沈默和张居正之外,百官无人敢来相送,想必那时候,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彻底完了吧!

‘来了,来了……’正在想着,驿馆里突然喧闹起来,便见一群熟悉的面孔从里面涌出来,有自己的老下级,通政使魏学增、刑部右侍郎王希烈、门生韩揖等十几个铁杆,此刻见到老座主重临,都眼溅泪花,激动不已,大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!

除了这些死忠之外,还有更多的昔日门下……诸如户部左右侍郎徐养正和刘体乾,这些人当初都曾经时常出入他的府邸,甘为他的爪牙。只是在那一场‘举朝倾拱’的政潮中,他们都做了墙头草,看见高拱败局已定,便纷纷把自己摘出来,甚至落井下石……都知道高拱睚眦必报的性子。现在见他重临,这些人自然惴惴不安,只是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,所以也前来迎候,看看能不能再回来……

望着一张张或是激动,或是讨好的面孔,高拱有些醉了,这都是因为自己又回来了啊!

世上最美妙之事,有过于‘还乡团’乎?

不过他现在也不再把喜乐好恶都摆在脸上,只是与众人点点头,便在争相搀扶下下了车,被簇拥着进了驿馆,京南驿别来无恙,依然是庭荫匝地,大堂里窗明几净,清风徐来……

高拱去后堂盥洗更衣,前来迎接的官员在前厅等候,因为在当初分成了死忠派和投降派,所以此刻双方泾渭分明,死忠们人数虽少,但一脸傲然的睥睨着那些‘叛徒’们。叛徒们人数虽多,却各怀心思,踯躅不安,显得十分压抑。

就这样等了片刻,魏学增和王希烈便要起身去请高拱移驾接风宴,却被叫住道:“启观兄、汝定兄,还是让我俩走这一趟吧!”

不用看,两人也知道,说话的是徐养正和刘体乾,这两位曾经丢尽了脸面之人……这二人,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,后一个更是他的同乡,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。但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,约莫着他大厦将倾,于是也准备挑头上疏,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。

但他们只是侍郎,上面还有正印堂官呢。两人就想撺掇时任他们尚书的葛守礼,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。然而葛守礼不愿掺和进这种大失体统的人身攻击,于是拒绝具名。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‘白头疏’……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,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。结果成了官场上长久的笑柄。不仅高党中人对其恨之入骨,就连徐党的瞧不起他们,虽然勉强保住了官位,却难免灰头土脸,混得越来越惨。

现在见两人出声,那些高党死忠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,然而两人却视若无睹,再次恳请道:“阁老见到我们有气,若不让他消了气,这顿饭是吃不好的。”

魏学增性情刚直,号称‘魏大炮’,心里冷笑道:‘想让阁老吃好饭,那你们滚蛋啊!’但因为徐养正是他中式时的房师,这话便硬生生憋住了。

王希烈是个心机深沉之人,看着可怜巴巴的两人,不禁沉吟起来。少顷方点头道:“如此便有劳二位了,”说着看看魏学增道:“启观兄意下如何?”魏学增哼了一声,没有说什么。

见两人答应,二人喜出望外,便一脸感激的深施一礼,快步进了内堂。

高拱是个不太注重仪表的人,盥洗的时间也比寻常官员快上数倍。一盏茶的功夫,已经焕然一新,拿一块毛巾在擦脸。

这时候,高福进来禀报道:“老爷,徐大人和刘大人来请。”

听到这两个名字,高拱的动作明显停滞,然后面色便阴沉下来,双手紧紧的拧着毛巾,指节都发白了……显然他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,已经那些人带给自己的耻辱。

看到老爷这样子,高福小声试探道:“那就说老爷知道了,请先他们去吧?”

“哼……”高拱闷哼一声,把已经拧成麻花的毛巾,往脸盆架上一丢,便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,在那里升起了闷气。

见老爷不给答复,高福只好在那里等着,过了许久才听高拱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道:“让他们进来吧……”

对于能再次站起来的人来说,失败是一笔宝贵的财富。比如说高拱,他就从中学会了,什么叫‘小不忍则乱大谋’。深知今日虽然复出,但比起根深蒂固的山西帮,枝繁叶茂的东南帮,还是显得势单力孤。而徐养正和刘体乾,姑且不论人品如何,却都是有口皆碑的能吏。这样的人,虽然不能以为心腹,但用之为爪牙,还是没有问题的。

不过虽然不打算将其拒之门外,但高拱还是那个高拱,岂能跟他们善罢甘休?

于是当忐忑不安的二人进来,便看到那张黑如锅底、冷似玄冰的面孔。

虽然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,但当看到高拱阴沉的表情时,刘体乾和徐养正都不禁心肝发颤。

“你们两个龟孙,怎么还有脸来见我?!”高拱从来不懂什么叫后发制人,但有不平,必定首先亮剑:“一对驴吊!”

刘体乾和徐养正自然了解高拱的脾气,知道如果他不说话,那才真叫遭了呢。现在既然开口骂人‘龟孙’,就说明还没判他俩死刑。想到这,两人脸上的歉疚之情更胜,竟然‘噗通’一声,齐刷刷跪在他的面前,任由那难听的河南村骂伴着高胡子的唾液,喷了他们个满头满脸,乖乖地俯身不起。

高拱毕竟是个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,骂人的词汇量十分匮乏,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,又得不到任何回应,骂了盏茶功夫,连他自己都觉着没劲了,对两个俯身甘做小受状的龟孙子道:“抬起头来!让我看看你们的嘴脸!”

两人便颤巍巍地抬起头来,只见那两张中年人特有的老脸上,满是褶皱和泪痕,伴着鼻孔中垂下的透明物,将悲痛欲绝与无地自容演绎的淋漓尽致。

如果是徐阶、杨博、沈默这样的厚黑高手,哪怕是张居正这种还不成熟小黑在场,绝对不会被两人这种函待提高的演技所迷惑……堂堂三品大员,又不是要爆你们菊花,至于断肠成这样子吗?

但这样的招数,在高拱这里就行得通,看到两人确有悔愧之意,他心里的怒气竟然十停去了三停,只剩下七分道:“当初落井下石的时候,没想到有今天吧?”一想到两人上得那道‘白头疏’,高拱心里又是一阵邪火乱窜,双目要吃人一样望着他俩,仿佛只要对回答稍有不满,就会将两人撕碎。

“阁老啊!我们这样做确实令人鄙夷,”刘体乾磕头道:“但当时那种情况,满朝都这样,多我们两个不多,少我们两个不少,对大局都于事无补啊……”

“但我们这样做的话,”徐养正接着道:“就可以保存实力,等到您老回来了……”

“那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啊!阁老……”刘体乾又接着道。

看着两人一唱一和、声情并茂的表演,高拱突然感到一阵烦躁,粗暴的一挥手道:“迫不得已吗?我看魏学增、王希烈他们不也没被逼死?”

“那是因为徐阁老倒台的太仓促……”徐养正近乎无耻道:“他们已经把您和郭阁老逼走了,总得缓缓再动手,以免被说成吃相难看。”

“您可得相信我们啊!”刘体乾可怜巴巴道。

“是啊阁老,”徐养正觍颜道:“虽然我们确实做了对不起您的事,但我们对您的这颗心,是忠的……”

“什么屁话。”高拱冷哼一声道:“我们是君臣,还是主仆?怎么谈得上个‘忠’字?”话虽如此,但他的脸色还是稍霁。树倒猢狲散,自己落难时,也不能强求别人一起陪葬啊!

‘趋利避害,这恐怕是所有庸人的必然选择吧!’如是想来,高拱便不愿跟他们一般见识了。

两人见形势大妙,不由暗道:‘果然还是那个吃软不吃硬的河北伧父高肃卿。’于是心下大定,益发用最谦卑的辞藻表达自己歉意和忠诚,直到把高拱听得不耐烦,骂一声:“两个软蛋……”便大步从两人中间穿过。

听到被骂作软蛋,刘体乾和徐养正简直心花怒放,虽然一样是脏话,但这显然跟‘龟孙’、‘驴吊’不在同一个级别上,后者是阶级敌人,前者是内部矛盾……

一直在或是忐忑、或是幸灾乐祸等待结果的众人,见高阁老风风火火的出来,而徐养正和刘体乾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,没话找话道:“阁老小心脚下……”显然是做给外面人看的。

高拱虽然没搭理他们,但也没表示出什么反感,只是淡淡对众人道:“久等了。”

酒菜早就备好,一欸高拱并众人入席,便流水价地送上来。众人自然要敬酒,说些庆贺大喜的话,高拱兴致很高,连吃了十几盅,甚至连徐养正敬得一杯酒,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便饮下去。

因为要在城门关闭前回京,所以也没人敢恣意妄行,都收着劲儿,等改日在京城再大办一场接风宴。

简单用过酒饭,刚到了未时中,大队人马便簇拥着高拱离开了厅堂。护卫的锦衣卫也整装待发,牵着马站在马车三面,恭候高阁老的大驾。

也不知是得意忘形,还是酒精上头,高拱竟然从身边一个侍卫手中执过马缰,对他道:“你去坐车。”便在对方的错愕中,返身上马,使劲一夹马腹,箭步窜了出去。

待众人回过神来,他已经离开了这京南第一驿。

“快追呀!”于是众人连忙上马的上马、上车的上车,兵荒马乱的撵了出去。

高拱的骑术真不赖,一马当先冲出了好远,享受着在这华北平原上驰骋的快感,脚下颠簸的土路,不知不觉已经换成了平整的官道,连胯下骏马也感到一阵畅快,打个响鼻,撒欢似的狂奔起来。

老夫聊发少年狂。左牵黄,右擎苍。锦帽貂裘,千骑卷平冈。为报倾城随太守,亲射虎,看孙郎。

酒酣胸胆尚开张。鬓微霜,又何妨。持节云中,何日遣冯唐。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

身后人苦苦的追随着,身前人无不骇然避让,高拱就这样一人一骑、不管不顾,酣畅淋漓的直奔到了巍峨的北京城下。

守门的兵丁老远就看到有人纵马狂奔过来,再往远处一看,后面烟尘滚滚,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追击一般。由不得他们联想道:‘难道鞑子又来了?怎么会毫无预警呢?!’但是谁也不敢大意,一面敲响了警钟,一面缓缓关闭城门,吓得那些百姓拼命往里挤,倒让城门一时无法关闭。

看着眼前自己造成的混乱,高拱无比尴尬……他这才想起,城门三里之内,除十万火急的信使外,其余人等一概不许纵马。待要上前解释,却见城上箭垛后的神臂弩已经张开,估计自己胆敢上前,必然会被射成血葫芦。

这时候后面人也跟上来,待到尘埃落地,城上的守军才看清,好家伙,这是怎样一队彪悍的人马啊……有身穿飞鱼服、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,有身穿绯袍的高官,有穿着蓝袍的年轻官员,这些人都簇拥着那个当先到来的老头儿,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。

但这至少使他们放下了戒备,便见锦衣卫的头领纵马上前,指着城墙笑骂道:“刘大马棒,一惊一乍的干啥!还不快快开门?”

“哎呦,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周大哥。”他的眼睛倒也尖,一下就把城上的守门校尉点中了。这厮见情况不对,原本想偷偷溜号的,此刻讪讪笑着露出头来,笑道:“兄弟也是职责在身,见谅见谅啊!”

“少啰嗦,快开城门。”那头领是个老练的,也不多嘴暴露高拱的身份。

“唉!唉……”刘大马棒是见过这姓周的带队出城的,知道他是去接皇上的老师回京。一面赶紧命人开门,一面不可思议的拨浪脑袋,心说,这皇帝的老师怎么整地跟‘霹雳火’似的?

一段小小的插曲,令高拱感到有些难堪,所以再没了起先那种‘春风得意马蹄疾’的飘飘然,而是板着脸策马进城。但这并不妨碍那些被警钟惊起的官员,在得知是高胡子终于回来后,表情奇怪的发牢骚:‘奶奶的,至于拉警报吗?还嫌自己不够吓人啊?’

不过这些声音,是传不到高拱耳中的,因为他刚到京城,就被太监接进宫去。欣闻老师抵京,隆庆要亲自为他洗尘。君臣师徒阔别年余,真可谓日思夜想,销魂噬骨,此刻再见,执手相望泪眼,席间更是频频举杯,诉说老师离去后自己是如何如何难过,国事如何如何艰难,然后又会很欣慰道:‘不过您老一回来,朕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。’高拱口称不敢,脸上却难掩得意之色,倒让被皇帝叫来作陪的几位大学士,颇有些吃味。

不过高拱不以为意,隆庆也无法察觉。于是酒宴在欢庆却又有些怪异的气氛中进行,直到有人终于憋不住,接着敬酒道:“中玄兄此次复出,当真是可喜可贺,为兄祝你大展宏图了!”整个内阁,甚至整个大明,敢用这种语气和高拱说话的,除了赵贞吉之外,别无分号。

高拱已经多年未曾,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,顿了片刻才想起,原来‘中玄’是自己的字。又听他自称‘为兄’,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,淡淡道:“高某在内阁不过忝陪末座,要说大展宏图,也该是赵兄,还轮不到本人。”

就连皇帝也听出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,便笑着和稀泥道:“俗话说,精诚团结、其利断金,二位日后可要好好亲近啊!”

碍着皇帝的面子,两人都哼一声,没有再说话。

但酒席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,渐渐的皇帝也感到意兴索然,说累了,于是散了。

离开乾清宫,陈以勤和赵贞吉走在后头,小声道:“你急个撒子嘛!去惹高胡子做撒?”作为赵贞吉的同乡,高拱的同年,对于这两位一见面就别苗头,陈以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。

“怕个撒子,”赵贞吉冷笑道:“我是徐阁老地人,又挡在他前面,瓜娃子早晚要搅事,卖他个面皮作撒?”

陈以勤闻言深感无力,拍拍额头,用官话道:“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呢?”

“你放心。”看看自己的同乡兼好友,赵贞吉终于松了话头道:“他不犯我,我不犯他。”言外之意,他若犯我,我必犯他。

见他如此表态,陈以勤也只有把劝说的话憋回去,但对这两头公牛能否和平共处,他一点信心都没有。

‘唉!想要和和气气的一起做事,怎么就这么难?’当天晚上,陈以勤失眠了。

失眠的还有张居正,虽然当年高拱走得时候,自己去送了;请他出山的建议,也是自己率先提出的。但自己毕竟是徐阶的亲传弟子。那份割不断、惹人眼的关系,曾经使他骄傲,给他带来光环,然而现在,却成了麻烦的源泉。

对于高拱能否放自己一马,他一点底都没有……虽然高拱现在内阁只能敬陪末座,但恐怕所有人都知道,属于高拱的时代,来临了!

思来想去,辗转反侧了一夜,天快亮时,张居正终于有了定计。这日恰逢休沐,他便命人备上礼物,以老朋友的身份、兴高采烈的去高拱那里道贺。

对于他的到来,高拱的反馈还算积极,没有在前厅见他,而是让人把他带到了书房……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。

两人因为昨日已经寒暄过了,在简单几句垫场词之后,一时竟找不到话题,只能默不作声的喝茶……张居正是有自己的尊严的,虽然是上门来示好,但想让他像徐养正、刘体乾那样摇尾乞怜,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
但他也不急着开口,因为高拱一定会先开口,而其对自己的态度,必然蕴含在头几句中。

高府书房。

短暂的沉默后,果然是高拱先开了口,只听他悠悠道:“听说,当年徐阶向阁臣们询问我高拱的罪行,别人都附和了,唯独太岳你说道:‘我实在不能乱说话。今天我多说一句话,也许明天就被拿去当作中伤别人的材料。’可有此事?”

张居正心下一松,点了点头。

“你不怕得罪自己的老师?”高拱逼视着他。

“我更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。”张居正淡淡道,一脸的大义凛然,其实他自己都想吐……楚王好细腰、宫中多饿死,没办法,谁让老高就好这口呢?

高拱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,听了张居正的话,嘴角挂起一丝浅笑,一脸玩味地望着他道:“那要是我报复徐阶呢?”

“良心会告诉我该怎么做。”张居正一脸淡然,显得特高尚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对于他这个答案,高拱竟不怒反喜,要是张居正为了保住地位,而不顾自己的老师的话,高拱是绝不会再跟这种人交往,也不会跟他共事。

反倒是这两个‘良心’之说,大合高拱的胃口,也许是受够了那些趋炎附势、落井下石的墙头草,他对那种能不昧良知、坚持公道的人,十分的有好感。更何况,还是他素来欣赏小张。

于是书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好起来,高拱捋着乱蓬蓬的胡须,笑着对张居正道:“我知道,这次我重出江湖,朝廷众人无不以为,我必然对徐阁老施以报复,担忧政局将有巨大反复。”

张居正虽然没吭声也没点头,但用眼里的担忧之色回答了高拱。

“你且放心……”高拱一脸大气道:“华亭公过去对我有恩,后来虽然有些误会,继而在小人的挑唆下,发生了一些矛盾,但那都是公事,没有私怨……大丈夫举事要光明磊落,如果不能摆脱恩怨二字,岂足道哉。”顿一顿,又道:“况且徐阁老已经退了,我高中玄再无耻,也不可能去打扰一个没有威胁的老人吧?”

张居正默默地听着,心中却飞快的盘算着,他知道,高拱这是在借机表白心迹,以打消自己及京城百官的担忧。除此之外,他还能听出更多的东西……首先,高拱保证不动徐阶,却把这笔账记在了那些当初中伤他的‘小人’身上。其次,也暗暗威胁,如果徐阶轻举妄动的话,他不会介意让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,有一个凄惨的晚年。

‘连安抚人心都这么霸气,果然是高胡子的风格。’想到这,张居正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。

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,高拱沉声问道:“笑什么?”

“小弟这是高兴。”张居正的风度沁人心脾,竟让人从七月的燥热中解脱出来。

“高兴什么?”高拱总是不给人留面子:“高兴你不用两难了?”

“这只是其一。”张居正淡淡笑笑,然后正色道:“但最主要的,我是为大明终于有一位胸怀宽广、远见卓识的宰相掌舵,而深感振奋。”

这马屁拍的,令高拱浑身毛孔舒张,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。但转念一想,却又心情灰恶道:“内阁里吊尾巴的一个,算个球宰相?”

“兄长千万别这么说,”张居正正色道:“小弟是一定会让贤的。”

高拱也没打算居他之下,所以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,只是苦笑道:“我前面那两位不让,你让也没用。”内阁又恢复了七位大学士的编制,如今的排序是——李春芳、沈默、陈以勤、张居正、赵贞吉、高仪、高拱……挟千钧之势而来的高胡子,只能排在末尾,能接受的了就怪了。

高拱说着自己先寻思开了:“高南宇倒还好说,他是我的同年,素来服我……”顿一下道:“那个赵大洲就……”想到今日在宴会上,当着皇帝的面,赵贞吉就敢对自己出言不逊,高拱不禁呼吸粗重起来。

张居正深知这种心情,虽然他已经定计,要紧抱高拱的大腿了;虽然赵贞吉整日对他出言无状,毫不留情,但那毕竟是徐阶留下来的守望者,代表着徐党在朝堂的利益,他真能说抛开就抛开吗?

有这样想法的,只能说咱是天真善良的老百姓,而所谓的‘政治家’,跟咱们完全不是一种生物。张居正几乎没有犹豫,便站好队道:“说起这个赵孟静,小弟就一肚子气,亏他还是大儒呢,整日里出口成脏,颐指气使,数次折辱于我。”说着他一脸苦笑地看向高拱道:“盼星星、盼月亮,可算把中玄兄盼回来了。这下小弟总算有了倚仗,兄长你要再晚回来一两个月,咱们兄弟恐怕就见不到了啊!”

高拱闻言饶有兴趣道:“哦!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,也入不了赵孟静的法眼?”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。

“何止是入不了眼,简直是恨不得把我当小厮使唤。”张居正一脸郁闷道:“这位大洲兄,在内阁都是横着走的,实在是气势汹汹了点。”

“你说他是属螃蟹的不就得了?”高拱调笑一句,便问赵贞吉到底怎么得罪他了。

张居正也不隐瞒,便将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、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地数落一番的。

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半信半疑,因为以他高胡子的横劲儿,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学士……难道世上真有比自己还牛的大侠?一时拿不定,也没有更多表态,只是劝慰了他一番,便把话题转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上,一脸坦诚道:“其实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,本来无颜再回京城。但现在我回来了,却不是为了出口恶气,更不是为了谋取私利……我高拱连儿子都没有,又有什么好争的呢?”说到这,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熠熠的光道:“但我依然要争这个权!你那个《陈六事疏》我看了,写得很好,我深表赞同。国事如汤如沸,再玩什么君子政治地把戏,只能陷入党争的泥淖不可自拔。现在就需要省议论、振纲纪,让那些一味空谈者闭嘴!让那些尸位素餐者出具,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!”

自从提出《陈六事疏》之后,张居正并没有等来热烈的反响。除了赵贞吉会冷嘲热讽一番外,其余人等都表现的很冷淡……但张居正并没有气馁,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建议终究会被赏识。

而如今,那个人回来了。

其实早在嘉靖四十五年,高拱便上了一道《挽颓习以崇圣治疏》,全面分析了国政朝事的积弊所在,力言非荡涤陋垢,则难以抢救沉疴,但又强调,事态仍有可为,端在施行整顿改革。认为不论在吏治、边防、军备、财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,都是由于所谓的‘积习之不善’所致。无非是二百年来淤积下来的,诸如脱离实际的过时规章制度;陈陈相因,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。他痛切的指出,此正是‘天下之大患’所在。

他将这些‘积习之不善’,总结为‘八弊’。分别是官场中的‘执法不公’、‘贪贿、不恤名节’、‘不敢任事’、‘嫉妒’、‘无效率’、‘党比掣肘’、‘因循塞责’、‘浮言议论’,正是这八种积习,导致朝廷士风不正、公论不明。而官吏不以为耻、反以为荣,并以之为圣法恒谈,父昭其子、兄勉其弟,唯恐不能化而入也。其染无迹、其变无穷,遂使天下之病重矣。

并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确指出,种种痼疾植根深厚,只靠公文申饬、刑罚禁止,实不能彻底各处。非得寻根探源,施用大手术以割治之,决不足奏效。他坚定的认为,只有摆脱传统的羁绊、铲除诸种不善的积习,才可以推行认真的改革。

正如他在给还是裕王的隆庆上课时,所讲过的一句话‘事以位易,则易事以当位;发以时迁,则更法以趋时’!

其实这些弊端,睿智如徐阁老也一样心知肚明,然而高拱胜过徐阶的地方,就在于他不仅知道问题所在,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。在那次早朝上,高拱慷慨激昂对隆庆道:

‘夫舞文无赦,所以一法守也!贪婪无赦,所以清污俗也!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!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!核课程则推诿者黜!公用舍则党比者除!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!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!照此八法施行,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,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,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奸乎其间,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!’

这其实就是高拱胸中的施政纲领。

现在张居正也上了一份《陈六事疏》,呼吁隆庆励精图治、运用皇权以大振乾纲,下决心清除积弊陋风;着手进行必要的整顿和改革。疏中力言道:‘近来风俗人情,积习生弊,有颓靡不振之间,有积重难返之几,若不稍加改易,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,一天下之心志。审几度势,更化宜民者,救时之急务也!’可见他将所谓‘改易’、‘更化’作为指导全局的急务,实在表明,时局败坏至此,势必须改弦复转,否则将无从摆脱窘困已极的危局。

他在疏中所陈六事,乃是针对时下朝野盛行的空论浮言,‘徒知哗众取宠、不切实际的言论’,提出了‘省议论’;针对时下的纪纲不肃、法度不行,提出了‘振纪纲’;针对隆庆登极之后未能亲裁政事,以至于权威沦丧,使群臣对谕旨采取敷衍应付的态度,因而提出‘重诏令’;针对时下赏罚用舍予夺不公,提出了‘核名实’;针对时下国库藏空虚,水旱灾伤频仍,正当民穷财尽之时,要求节财耗、尚俭朴,因而提出了‘固邦本’;针对边防积弊深重,鞑虏来去自如,提出了‘饬武备’。这六个方面综合起来,就是要求集中权力、统一认识、施行各方面的整顿,以富国、裕民、强兵。

这也可以看成是张居正的施政纲领。

显而易见,两人的基本精神是高度一致的,都是立足于除旧布新,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改革上。虽然他们的上疏时间不同,基于客观背景不同,因而在理论的角度当然略有不同,但却明显的前呼后应,有志一同!

这才是高拱对张居正格外宽容的真正原因……对于高阁老来说,阻碍他改革的,都是必须打倒的生死仇敌;而能帮助他改革的,则是战友、同志!

所以哪怕这人是徐阶的学生,高拱也不会掩盖自己对他地欣赏。

两人就改革谈了很多很多,当然大部分时间,还是憋坏了的高拱说,张居正埋头记录,只是偶然插几句,便均能切中要害,让人难以不产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。

当本日讨论结束,张居正搁下笔,轻轻吹干墨迹道:“中玄兄再润色润色,就可以上奏皇上了……”说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道:“一旦皇上批准了,大明朝的新纪元,就将由您来书写!”

高拱一直笑呵呵的听他说着,但听到最后,却摇摇食指道:“错,是两个人来书写。”

张居正一阵激动,看来高阁老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上,果然没有白救他啊!连忙谦逊道:“小弟怎敢与中玄兄并列,我还是鞍前马后、持鞭坠蹬为您冲锋陷阵吧……”

说完便一阵尴尬,因为他发现,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。

“哪里不妥吗?”张居正有些心虚的摸摸脸颊道。

“你对自己的定位挺准的……”高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,尽量不刺激到张居正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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