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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3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095 2021-10-18 14:35:33

见沈默只是将矛头指向了东厂,徐阶暗暗松了口气,这说明他还是有媾和之意的。对于他这种态度,虽有些出乎意料,但再一想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

‘他做这样的选择,可以避免引起不利的舆论,又能安然过关,其实也是明智之举,不愧是我的好弟子。’如是想过,本打定主意大出血的徐阁老,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,若是不用付出太多,就可以安然过关,那可太好不过了。

还是看看再说。虽然表情不变,但徐阶的语气上,却亲近多了:“还没吃饭吧!在这儿凑合一顿吧!”

“那就叨扰师相了。”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良,仿佛方才的凌厉,只是峥嵘偶露而已。

于是两人便到外间,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,徐阶坐了主位,沈默打横坐在左侧,给老师斟酒。

望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,眉宇间隐现的忧色,以及依然恭谨的行止,徐阶心中竟有些愧疚,多好的学生啊!要是再大个二十岁,自己哪用得着如此费心算计,直接让他接替就是……当然也只是想想,就算沈默现在真的四老五十,徐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。

两人沉默的吃着饭,徐阶是在等沈默说话,沈默却一声不吭,只是慢条斯理的扒着饭。

吃得差不多了,徐阶终是先开口道:“胡宗宪一案,都察院难逃干系,真是越来越不像话,竟敢胡乱攀咬,肆意妄为,必须要狠狠整治一番了。”虽然沈默看起来,并没有借机整人的意思,然而徐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,总得给他个交代。显然,徐阁老准备牺牲掉王廷相一系的人马,来安抚他的怒火。当然,也可能有借机敲打言官的想法:“老夫看他该反省反省了,让林润和邹应龙先管着院务吧!”

“师相英明。”沈默虽然另有主意,只是希望先稳住徐阶,然而若是一点要求都没有,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,便声音低沉道:“据学生所知,其实是那王廷相的堂弟王本固,一直在撺掇此事,此人只因为昔日恩怨,便生出这些事端,心胸如此狭隘,手段如此毒辣,此等人物守牧一省,怕非黎民之福。”

“嗯!有道理,这人需要彻查。”徐阶点点头,定定望着沈默道:“你觉着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,一并讲出来,为师定严惩不贷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又‘呵呵’起来,摇头道:“这事的根源,是胡宗宪和王本固的昔日恩怨,跟旁人的关系倒不大。”顿一下,他低声道:“只是不知,他们如何使动东厂的,两边不是势不两立吗?”

“唔……”徐阶道:“这件事,老夫会一查到底,给你个交代。”

“学生惶恐不敢。”沈默连忙离席起身道:“老师切勿太过费心,事涉宫里,还是难得糊涂的好。”

“好好,老夫自有分寸。”徐阶笑着颔首道。沈默的意思很明显了,他要都察院的人为此事负责,并投诉有人在搞小动作,希望他加以惩戒。

如此简单的要求,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,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,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。徐阶知道,忍常人不能忍,必有非常之所图,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……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,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,只要前者在一天,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,所以不争一时一地,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‘高筑墙、广积粮、缓称王’,才是最正确的选择。

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,怎么可能呢?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,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!

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,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,老夫至多待到七十,就抽身而退。到那时我的接替人也成熟起来,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,就算回到松江老家,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!拙言啊拙言,不是你不优秀,只是有为师在,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……

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,必须要深埋心底,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,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。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,温声道:“有你这样的好学生,老师十分欣慰啊!”

“老师谬赞了。”沈默忙谦虚道。

“不是谬赞。”徐阶摆手道:“在这个世上,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。南京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,让士林好评如潮,老师也与有荣焉。”

“学生不过是仗着有老师撑腰,壮着胆子大包大揽而已。”沈默只感到一阵恶心,但说起这种没营养的话,完全不需过大脑。

“不能这样说。”徐阶正色道:“东南庙大菩萨多,那些大家族枝繁叶茂、盘根错节,也只有拙言你,能镇住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。”

“学生不过是狐假虎威,没有老师在京城坐镇,学生是干不好的。”沈默不由暗惊,这老头直给我戴高帽,肯定没好事儿。但旋即心中苦笑,我还真是被坑怕了,都准备那样干了,还有什么好心惊的。

“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,我的学生里,也只有你最能担大任。”顿一顿,徐阶道:“不过,今次你却有些意气用事了。”说着一脸语重心长道:“就算再着急,也不该一回来就去面圣,现在内廷外朝势成水火,六科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,这不是给自己树敌吗?哪怕先回内阁扎一头再去见皇上,都要好得多。”

“师相这样一说,确是学生操切了。”沈默自责道。

“此事我会让石麓过去分解,说你是为了去告东厂的状,要那些人不嚼舌根便是。”徐阶一副慈祥面孔道:“今天时候不早,你先回去歇几日,待休息好了,老夫再找你说话。”似乎又有劳什子‘大任’要交给他。

“让师相费心了。”沈默便起身施礼,退出了首辅值房。
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徐阶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,他要拿王廷相等人给沈默出气,其实没安什么好心,是想给他和科道之间,埋下矛盾的伏笔,只要稍加煽风点火,则赶走高拱的那幕大戏,又可上演了。

只是要不要马上开锣,徐阶还在犹豫,因为利用言官斗争,讲得是大义名分,沈默爱惜羽毛、官声甚好,科道间也着实有一班党徒,真要拼起来,怕是个杀敌一千、自损八百,比那高拱还难搞。不过这次好处是,自己不用亲自出面,倒也不用担心再惹非议,无非多灰灰几个言官,还能让世界清静不少。

不过他也不着急,因为有的是更急的,他等着他们来求自己,再勉为其难答应,不会主动去背这个黑锅的。

从徐阶那出来,沈默和陈以勤说了几句话,便离开内阁回家去了。

和沈默交谈片刻,陈以勤完全感觉不出一点负面情绪,似乎刚受了致命算计的是别人,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。陈以勤知道,沈默既然能提前回京,就说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。然而在令所有人措手不及,摆脱了眼前的危险后,他竟偃旗息鼓,好像就此知足了。

‘哎!’陈以勤暗叹一声,也多少能理解他的想法,毕竟对沈默来说,不管理由多充分,和同门反目成仇,背上叛师的恶名,都是得不偿失的:‘只是这样一来,他们的气焰会更嚣张,怕你的日子会更难过啊……’预见到沈默的遭遇,陈以勤不禁升起同病相怜之感……他最初入阁时,本也是踌躇满志,实指望着能大展宏图,不负平生所学。然而时运不济,自己的靠山高拱,输给了首辅徐阶。紧接着郭朴也黯然下野。结果内阁便成了徐阶师徒的天下,自己彻底沦为了外人。

虽然,表面上这师徒几个都对自己还算客气,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陈以勤知道,除了沈默之外,其余人都希望自己识趣的靠边站,最好直接在家待着别来,当个遛鸟阁老最好。时间一长,陈以勤确实有些心灰意冷了,他几次上疏称病,希望致仕,都被皇帝恳切挽留。虽然一时没走成,但他已经毫不留恋这人人羡慕的内阁交椅。心中便打定主意道:‘上次高阁老的事情,我为图自保,没有吭声,现在想起来,却要悔青了肠子。这次要是他们,再想把沈江南也逼回去,我就豁出去了,反正早晚都是个走,索性跟他一起进退,就算没什么用,也要恶心恶心那帮龟儿子!’

那边陈以勤还在替他担心,这边回到家的沈默,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享受天伦之乐。把几个娃娃抱了又抱、亲了又亲,还问起老大和老二在国子监的表现,有没有被人欺负。

还不到监里下学的时间,所以沈志卿和殷士卿两个都不在家,却也方便了若菡告状。她得气性都被两个魔星磨得一点不剩,告状也不带烟火气:“他俩不欺负别人就烧高香了,谁敢欺负他们?”

“才十来岁的孩子,能有这么大本事?”沈默微笑道。

“也不看是谁儿子,”若菡轻按着太阳穴道:“他俩一入学,仗着跟那李先生学得几手三脚猫功夫,又有你这个宰相爹,转眼就成了广业堂的班霸,带着那帮学生使枪舞棒,装神弄鬼,教授见他们如此胡闹,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但有徐文长护着,却又束手无策。”

“没惹什么大祸吧?”沈默惴惴道。

“不知在老爷眼里,什么算是大祸?”若菡伤神道:“就讲最近一件事儿吧!上月底,他带同学去庙会上,买了十几家的大力丸子,然后全丢到国子监的荷花池里,害得里面的鱼跟蚂蚱似的,在水面上直蹦,老鳖互相追着咬尾巴,整个池子里跟开了锅似的,整整闹腾了一天……最后光赔人家的鱼和鳖,就花了家里足足五百两银子。”

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沈默有些头晕道。

“说是要看看‘鲤鱼跳龙门’。”若菡无力地摇摇头道:“你要是再不管管,他俩能把天都捅破了。”

“管,”沈默重重点头,把怀里的宝儿交给丫鬟,起身道:“我这就有空了,好好管教管教这俩兔崽子。”

“怎么?”若菡蕙质兰心,知道丈夫到了如今的位子,哪怕回到京城,也一样事务繁忙,虽然她总盼着他能闲下来,可这时他突然‘有空’,却让她感到一阵担心:“老爷要在家歇几天。”

“还说不准,”沈默突然烦躁的挥挥手道:“官场上的事情,你不要问。”

“不问就不问……”若菡这下更确定了,确实要有大事发生。

和家人晚饭之后,天已经大黑了,沈默说一声去前院,也不让人跟着,便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出去了。出了正屋,他并没有急着往外走,而是在满地月华的庭院中,缓缓踱着步子,似乎在踌躇着什么,又好像难以面对什么人似的。

他这人虽然温吞如水,但骨子里其实极果断,很少会拖泥带水、淋漓不尽,现在却表现得如此犹豫,真的十分罕见。

不知不觉,他还是走出了月门洞,看到前书房中的灯下人影,不禁暗暗叹息一声,竟立在那里,不知是进是退。

书房中,王寅歪在火盆边看书,沈明臣拿个火钩子,不停的拨弄着盆中的炭块,不时撩拨得火苗乱窜。

“你抽风啊?”王寅拿书敲一下沈明臣的肩膀道:“让人怎么看书?”

“都什么时候了,您老还这么沉得住气?”沈明臣苦笑道:“我的十岳公,这可是前后两位主公的命运,你怎么淡定的起来?”

“练得身形是鹤形,千株松下两函经。”王寅悠悠道:“我来问道无余话,云在青天水在瓶……这是唐朝李翱的《问道诗》,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句‘云在青天水在瓶’。”

“云在青天水在瓶?”沈明臣道:“谁是云,谁又是水?”

“天上的是云,”王寅淡淡道:“瓶中的是水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沈明臣皱眉道:“难道为了保证云在天上,就不管瓶里的水了吗?”

“句章,你这么聪明的人,”王寅轻声道:“不会猜不到,君房去做什么了吧?”

“他那只是预防万一而已。”沈明臣脸色难看道:“他还是要听大人的!”说着面现不忍之色道:“十岳公,你我在大帅帐下效力多年,他也始终对我们解衣衣之、推食食之,虽然最后不欢而散,但这份香火情却是实打实的。”

王寅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
“咱们还是得尽力劝大人,”沈明臣压低声音道:“就先放过这次,总得保住大帅一条性命吧!”

王寅没有回答他,只是淡淡问道:“大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来?”

“跟老婆孩子亲热呢,总得吃了团圆饭再来吧!”沈明臣若无其事道。

“自欺欺人。”王寅冷哼一声道:“大人哪次回来,不是先到前面来?何况这样紧张的时刻,他不是离家一年半载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沈明臣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道:“大人已有决断?”

“若非如此。”王寅缓缓道:“也不至于,迟迟无法面对我俩。”

“不可能……”沈明臣脸色剧变道:“大人宅心仁厚,最重情义!”

“我看你是昏了头!”王寅断喝一声,打断他说话,狠狠啐一口道:“你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,当然可以谈情义,但大人是做大事的!你想让他做宋襄公吗?!”

“我……”沈明臣汗如雨下道:“难难道……大帅真要被我们……”

“住口!”王寅声色俱厉道:“你我身为谋士,职责是为主公排忧解难,而不是给他增设难题,若是你再忘了本分,别怪我翻脸不认人!”

“是……”沈明臣面色惨白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去,把大人请过来。”王寅沉声道:“明知道主公为难,做臣下的却还故作不晓,这是罪过。”

沈明臣点点头,刚要起身穿衣,书房门被推开了,披一身肃杀月色的沈默,走了进来。

两人一下对视起来,沈明臣起先有些慌乱,但很快便不屈地瞪着眼睛,一字一句的低声道:“我要一个理由……”

“可以。”沈默点点头,走到桌边写了两个字,给沈明臣看了一眼,便毫不犹豫的丢进了火盆中。

沈明臣瞪大眼睛,看着那两个字转眼便被火焰吞噬,化为灰烬。耳边响起沈默声音:“这一次,有我无他,有他无我!”

沈明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。

山东,微山湖畔,夏镇。

凌云翼略显疲惫地坐在炕上,和那山东巡按胡言清就着几小菜,喝着闷酒。

“世上还真有铁打铜铸之人,”胡言清比凌云翼还不济,顶着一对黑眼圈,胡子拉碴道:“这三天,我每去看一次,他都比上次不成人形,”说着不禁打个寒噤道:“东厂那些损阴德的招数,看着都让人胆寒,也不知是怎么撑下来的。”

“招了吗?”凌云翼看一眼这不知轻重的年轻人,幽幽道:“今儿可就是第三天了。”

“没有……”胡言清索然摇头道:“要招早招了,现在他身上都没块囫囵肉了,我看更不会招了。”说着愤愤道:“万中丞轻信了那些番子的鬼话,说什么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嘴,现在十八般武艺都用完了,也没问出一句有用的来!”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郁闷道:“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想的,竟让咱们和东厂搅在一起?我看这次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。”

‘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’凌云翼心中撇嘴道,他受人之托,为这次突审提供场所,起先还因为联上京中贵同年而沾沾自喜。但当他知道,东厂的人也掺和进来时,便开始后悔了,这事儿要是没人知道,倒也无妨。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,万一被捅出去,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。

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晚了,唯有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,自己才能得以解脱,便缓缓道:“文明,那些东厂的人说什么?”

“那个珰头说,今晚要是还问不出来,明天一早就出发。”胡言清字文明,叹口气道:“可是把人都糟蹋成这样了,怎么送去京城?”

“老弟,这就是你多事了。”凌云翼松口气,看他一脸懵懂,不禁摇头道:“你是山东巡按,人出了山东地儿,就别再管他死活了,还是烧香自求多福吧!”

“老哥什么意思?”那胡言清当然不笨,闻言心中一惊道:“难道,你一直不看好这次?”

“球,我一开始要是不看好,能答应让你们在这儿折腾吗?”凌云翼啐一口道:“可是三天下来,非但无果,还把人给弄残了……要是京里那位罩得住倒也无妨,区区一个革员而已,说他是躲猫猫、喝凉水、自虐狂什么的,随便找个理由,便能搪塞过去,可万一要是罩不住,就是你我这些马前卒子出来顶罪。”

“不能吧?那位连东厂都能调动……”胡言清强咽口水道。

“他要是有把握,就不会跟东厂搅和了……”凌云翼冷笑道:“甘冒此大不韪,只能说明他的对手更强!”说着喟叹一声道:“要是能问出口供倒也罢了,可现在一无所获,我看很难收场了。”

“那,我该怎么办?”胡言清慌乱道:“老哥请教我。”

“镇定。”凌云翼轻声道:“上峰有命,咱们作下官的,只能依命行事,这个理儿走到哪儿都站得住。”顿一顿道:“关口是,你能不能拿出东西来证明,自己只是依命行事?”

“……”胡言清想一想,点头道:“能,当初万中丞到济南找我,手持总宪大人的饬令,要我配合审案,所以我才跟了来。”

“这就是好证据!”凌云翼双眼放光道:“拿来给我看看!”

“在万中丞那儿呢。”胡言清道:“给我看了就收回去了。”

“赶紧去找!”凌云翼表现的比胡言清还要着急,身子微微前伏道:“以免夜长梦多!”

“难道,”看他这样,胡言清有些奇怪道:“那个对老哥也很重要?”

“呵呵!兄弟,万一有事儿,老哥也得靠你这份儿东西消灾。”凌云翼点点头,压低声音道:“到时候咱们一口咬定,都是那万中丞仗着饬令压着,咱们才不得不配合……然后再把他干的事儿一五一十交待出来,至少是个将功赎罪,不至于沦为灰灰。”

“好……”胡言清面无血色道:“不过,真会那么糟吗?”

“谁知道呢?做最坏打算吧!”凌云翼强笑道:“兄弟,为什么出仕又叫待罪官场?你现在明白了吧?”

“我这就回去找!”胡言清这下彻底信了,起身道:“可他要是发觉了,怎么办?”

“拿来给我保存。”凌云翼笑道:“他还敢来搜我的房间不成?”

“也好。”胡言清再不迟疑,便下了炕头,穿上大氅,戴上皮帽,对他道:“我去了。”

凌云翼点点头,胡言清便掀帘子出去了。

胡言清离去后,凌云翼依然盘腿坐在炕上,仿佛自言自语般,对着厚厚帘子道:“出来喝一杯吧!”

少顷,那帘子竟然掀开,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,那人穿着鼠灰色的红领号服,看上去,就是个普通的漕丁。但能在这个时候,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,绝对不会普通。

看凌云翼在给自己斟酒,那人低声道:“我不喝酒。”不是不会,是不喝。

“不喝我喝。”凌云翼撇撇嘴,端起那盅酒,一饮而尽道:“没毒,放心。”

那人没说话,只是轻蔑的一笑。

“我已经让他去取那证物了,”凌云翼也不计较,只是幽幽道:“希望你们拿到东西后,能遵守承诺。”

“你没资格说这个。”那人依然面无表情道:“除非,你把那封信交出来。”

“我已经说了好几遍,那封信我看过就烧了,”凌云翼摇头苦笑道:“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?”

“我不信。”那人不为所动道:“你再想想吧!只要进京之前给我,我们必然履行承诺。”

“哎……”凌云翼低头喝酒道:“没有就是没有,你逼我也没用。”

“你还有时间……”那人说完,便退回到内间。外间只剩下凌云翼一人喝着闷酒,就算里间那人不在在帘子后面监视着,他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,自打昨天夜里,被跟了自个多年的勤务兵在睡梦中弄醒,并命令他必须依命行事后,凌云翼便觉悟了……这次神仙打架肯定不可开交,自己这个小鬼要是不想遭殃,唯有惟命是从……管他哪边的命令,逆来顺受就是。

不过认命之余,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道:‘也不知这次之后,是哪个大佬陨落……’虽然对上面的事情不甚了解,但看这次双方肆无忌惮的各出狠招,便知此乃一你死我活之局。能看着那些把下面人当成刍狗的贵人,从云端跌落凡尘,实乃小人物的莫大享受。

他可能是此时此刻此局里人中,惟一能坐得住的一个,因为他已经知命认命,而其他人,不论是捕蝉的螳螂,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,都在尽着最大的努力,希望能扼住命运他妈的喉咙,却又不可避免的惊惧惶恐着,担心被别人扼住了喉咙。

这样说也不对,因为还有一个已经知命的,便是那只可怜的蝉……

胡宗宪靠在冰冷的墙角,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,那都是来自他身上的。他浑身上下,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,血也仿佛流光,但深知却出奇的清醒。他望着屋角惟一一盏昏暗的油灯,脑中想到的,却是自己荣耀与罪孽并存的一生。

那个立誓要‘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’,悬梁刺股,挑灯夜读的青年士子;那个锐意进取,惩治恶霸、抑制豪强、兴修水利、劝农劝桑的非凡县令;那个匹马进军营,单枪定骚乱的宣大巡按;那个立下誓言‘此去浙江,不平倭寇,不定东南,誓不回京’,却因为饱受排挤,而投靠了赵文华,与他一起陷害东南总督、浙江巡抚,并取后者而代之的浙江巡按;那个为了能掌握足够的权力,集中一切力量抗倭,费尽了心思,用尽了气力,不惜投靠奸党,不惜声名狼藉,奉承逢迎,溜须拍马,无所不用其极的浙江巡抚;那个为了巩固权位,保住抗倭胜果,逢君之恶,进献白鹿、屡报祥瑞的东南总督。

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,同时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眼前,有的光彩照人,有的阴暗丑陋,但胡宗宪都能坦然面对,并不为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迹而羞愧。相反,他很得意,人见人怕、权倾天下的严党,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,就连皇帝被他利用,为他铺路,成为他的后盾,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。

他始终问心无愧。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,首先是为了报国救民,至于那些荣华富贵,不过是应得的一点犒赏而已——就连陷害张经之事,他也并不觉着有何不对,因为在胡宗宪看来,张经做得还不够好,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,整顿了军备,募集了粮饷,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,总要慢那么一拍,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。总而言之,那是个勤奋的人,但缺少天赋,并不能担此大任。

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,他相信自己会比张经干得更好,所以他当仁不让的取而代之。优胜劣汰、弱肉强食,此乃天理!

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,一路走来,从未改变。哪怕是现在,身处冰冷的牢房,饱受惨无人道的酷刑,但他残破的躯体之下,那副铁铮铮的傲骨,依然立于九天、坚不可摧!

没有这副傲骨,这些日子定是支撑不下来的……

虽然没有任何人透露风声给他,但胡宗宪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大局观,便由自己的遭遇,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猜了个大差不差……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,显然是受到了上面强大的压力。而那所谓的‘上面人’,竟敢冒此大不韪,必然是因为,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,都系在自己的口供上!

自己当然不能招供,因为一旦松口,纵使得以保全残躯,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。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,他宁可舍弃生命,也不愿牺牲尊严。

相反,如果自己能助沈默度过这难关,肯定可以大仇得报、恢复名誉……然而这不是一直坚持不招,就可以做到的。因为一旦自己被押到京城,仅凭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,就能让自己无法翻身,而沈默同样会受到牵连,举步维艰。

唯一能实现翻盘的,只有一死而已。人死为大,一旦自己身亡,那些罪过便无人会再提起。而沈默,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死,做一篇好大文章,足够那些敌吃不了兜着走的。

想到自己这个身躯残破、油尽灯枯之人,居然成为左右朝争的关键,甚至会影响大明接下来几十年的政局,胡宗宪不由顿感快意,江南啊江南,终于到了你需要我的时候。当年你舍身相护的恩情,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!

我胡宗宪这辈子,不欠别人的!

我胡宗宪这辈子,更不会让人欠我的!

与其忍辱含垢度过残生,我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,把那些折磨我、迫害我的孽障们焚为灰烬,给自己画上一个震撼世人的句号!

若不能得意展颜,纵使生有何欢?若得以惊天动地,纵使死又有何苦?

与此同时,审问房外间,万伦坐在东面的椅上,他对面是那个东厂珰头。两个带尖帽的番子,站在后者两边,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。

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各异,但沉重和惊惧是共性。京里的变故,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递过来,按照上面的指示,要他们将人犯连夜将押解进京,并给予悉心照料。

得知这一惊人的消息,万伦和那珰头都惊呆了,两人枯坐在那里,大眼瞪小眼。

“上差,你说这事儿怎么办?”还是万伦打破沉寂道。

珰头绷着脸道:“难办。”

“难办也得办。你们办这样的事有阅历,还请你出个主意。”万伦定定望着他道。

“这人是不能留了。”珰头缓缓道。

万伦眉头一跳道:“杀他灭口?”

“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。我说的不能留,是不能留在夏镇了。”珰头道:“俺们连夜把他们槛送京师,此事已经通了天,是祸是福,只能听天由命。”

“不能这样做”万伦想了又想,坚决摇头道:“人已经被你……我们整残了,却又让我们把他槛送京师!这算怎么回事儿?”

“上面怎么吩咐,咱们怎么做就是了。”珰头轻声道。

“还想着依命行事!难道你看不出来,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?”万伦的面孔扭曲起来。

“当成什么了?”珰头也有不好的预感,沉声问道。

“把我们当成弃子了!”万伦一字一句道:“我上面的人,和你上面的人,分明是要放弃原计划,把责任推到你我身上!”

“你多虑了,”珰头先是一惊,又松口气道:“我手里有驾帖、有厂公手谕,我是依命行事的……”

“连我都知道,上头有的是办法,让你乖乖担罪!”万伦冷笑起来道:“亏你还是老东厂呢。”

“那,咱们该如何是好?”那珰头终于担心起来,问道:“总不能出趟差事,把自己出到牢里!”

“你肯听我的?”万伦沉声道。

“听!”珰头点头道:“只要你说的在理。”

“那好……”万伦冷静问道:“我现在不要口供了,我只要他签字画押,这个你们东厂能做到吗!”

“画押没问题,强按就是了。”珰头有些踯躅道:“签字的话,也不是完全没办法,我们东厂有一种秘术,可以使人短暂变成惟命是从的傀儡,只是这法子太过危险,稍有不慎,就会把他弄成疯子,甚至直接死掉。”

“顾不了那么多了,”万伦一挥手,面目狰狞道:“只有拿到这东西,我们才能让上面改变主意,否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!”

然而当他们打开门,审问室内却漆黑一片。

看来是灯油燃尽了,番子赶紧点着了墙上的火把,一旦能视物,所有人都惊呆了……只见胡宗宪靠在墙边,端坐在血泊之上,怒睁着双目一动不动,一看就不对劲。

那珰头上前俯身,搭在胡宗宪颈间,屏息少顷,起身道:“死了……”

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,参与审讯的都是老刑棍,为免人犯受不了酷刑自杀,他们不仅在行刑时避开致命的要害,而且将人犯的下颌卸了,使其不能咬舌自尽;琵琶骨穿了,锁在墙上,使其不能自由活动,甚至为了保住人犯一口气,还会喂食一些伤药。总之,只要他们不想让人死,就算阎王也收不去。

“怎么会死了呢?”万伦两腿一软,若不是背靠墙面,就瘫在地上了:“方才还好好的。”

珰头不应声,先看看致命的伤处,便黑着脸在胡宗宪身上翻来翻去,片刻后,掰开他紧握的右手,发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。小心拿起来,凑在火光下一看,只比铜钱大一些的三角形,两面薄而尖锐,一面有断裂的痕迹。

他感觉有些眼熟,但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,便递给两个下属,两人接过来端详片刻,其中一个低呼道:“这是一片莲花!”

登时,连万伦都明白过来……早些时候审讯,东厂用过一个叫‘青莲白藕’的刑具,类似莲花状,花瓣是片片锋利的铁叶,扣在人的胳膊或腿上,只要一转后面的手柄,不伤筋动骨,却能把人的皮肉搅烂,十分的恐怖。

一个番子赶紧把那‘青莲白藕’找出来一看,果然是缺了一片花瓣!

“他怎么会拿到这个?!”那珰头怒视着两个下属,咆哮起来道:“是不是你们干的?”

两个番子面无人色的连连摇头,除非不想活了,否则哪个敢认账?

看着那珰头愤怒的要杀人一样,万伦皱着眉头道:“谁的责任日后再说,你们先出去,我和你家珰头有事商量。”

两人望向珰头,听他说句‘滚’,便如蒙大赦,连忙闪身出去。

把门一关,除了胡宗宪的尸身,审讯室里只有万伦和那珰头两个。都到这时候,两人只能同舟共济,也顾不上勾心斗角了。

“畏罪自杀……”万伦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道:“他是畏罪自杀的!”

“不妥。”那珰头摇头道:“你外行看不明白,这胡宗宪身上并没有再添伤处,他是在刑讯造成的旧创上下手,生生割断了浑身十几处血管,才失血而亡的。”

即使没有眼见当时的情景,万伦也不禁心底发寒……这得要多变态的忍耐力,多么狠硬的心肠,才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种死手?

“这样一来,除非现在验尸,否则根本无法判定,是自杀还是被我们刑讯致死。”那珰头恨恨道:“这个死鬼,就是为了让我们,黄泥巴掉进裤裆里,说也说不清!”

“总是可以炮制的吧?”万伦抱着万一的期望道:“比如给他加个伤口,或者制造个上吊。”

“那只能瞒你们外行,老仵作是可以验出来的。”珰头摇头道。

“管不了那么多了,”万伦烦躁地挥着手道:“先造出这种假象来吧!不然还能据实相报?至于能不能瞒过去,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!”

“好吧!”珰头权衡片刻,心说,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,刚要出声让外面的手下进来。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响起,然后是手下人惊恐的呼喝声:“你们竟敢擅闯?!”接着又有抽兵刃的声音。

“竟敢阻挡钦差,格杀勿论!”一个冷厉的声音虽然不响,却压过了所有人。

“啊……”外面响起了兵刃入肉声,惨叫声和金属交击声,令审问室内的二人脸色煞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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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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