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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0章 天下熙熙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15 2021-10-18 14:35:30

沈默告诉他们,这是一个无法靠军事解决的难题,因为衢州银矿目前完全抛开朝廷,盗采盗挖的状态,才符合衢州地方各路豪强的最大利益,当然这是建立在损害了朝廷利益的基础上。

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,说教没有用,礼仪廉耻没有用,忠孝节义也没有用,甚至连武力镇压都无解……能打败利益的,唯有利益本身。

沈默是这样认为的,但他绝对不会这样说,因为双方的关系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,而且王本固这种死抱着‘圣人之言’的家伙,一定不会接受他这套理论的。

但沈默有办法让他就范,压下衢州的事情,另起话头道:“今岁是乙丑年,辰戌丑未,又到了诸位过关的年份了。”

众人皆都面露苦恼之色,道:“大人说的是,今年正是外察年,咱们都为这事儿发愁呢。”说着纷纷讨好地望向沈默道:“还望大人多帮咱们美言几句,下官等铭感五内……”

“有机会一定会为各位说话的。”沈默点点头。苦笑道:“可就怕人家不问我,本官便爱莫能助了。”说着他看看王本固道:“听说朝廷今年,有意将各地督抚纳入外察之中,王中丞与北京关系密切,可否为本官印证此事?”

王本固郁闷的点头道:“大人的话自然错不了,据说是高肃卿的主意,他说督抚虽名为京官,实则地方军政之首长,责任重大,当为外计之首要,不当仅以大计察之。”说着哭丧着脸道:“他这不是闲的吗?多少年没变的规矩,怎么说改就改了呢?”按照这三年内的表现,他肯定是不称职的,要是在外察中被罢黜,那仕途可就完了。

“无论如何都已成定局,外察在即,诸位当好自为之。”沈默轻叹一声道。

“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。”浙江布政使蒋谊便应声道:“这衢州就是咱们浙江诸僚的催命符,若不尽快解决,恐怕于大家的仕途有大碍。”所谓闻弦声而知雅意,在座都不是傻子,明白沈默说这话的目地。

沈默又望向王本固道:“王中丞怎么看?”

王本固苦着脸道:“事儿是这么回事儿,可怎么能做到呢?”

“放心。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有道是‘车道山前必有路’,咱们去衢州看看,说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呢。”

听沈默这样一说,原本还满怀着希望的众官员,登时被冷水浇头,一下全蔫了……闹了半天。他也没主意,那去衢州还有什么意义?

见舱中的气氛萎靡,沈默训斥道:“都打起精神来,没有办法不会会去想吗?离衢州还有一段路程,都各自回去想去,说不定就想出来了呢!”众人心中不以为然,无奈官大压死人,只好纷纷起身告退。

孙铤和陶大临虽然觉着沈默肯定有算计,但他俩现在观政,自然没有发言权,和他呲牙笑笑,眼神稍一交流,便也跟着人群出去了。

一天后,排场宏大的船队,到了素有‘四省通衢,五路总头’的衢州古城,城中文武士绅早就在恭候在码头之上。在盛大的欢迎仪式后,沈默住进了知府衙门。

接下来的日子,经略大人的表现十分懈怠,先是说旅途劳顿歇了三天,然后又郑重其事的前去孔氏南庙拜祭。饶有兴致的游览‘围棋仙地’烂柯山、地貌奇特的三衢石林、碧波万顷、风光秀丽的九龙湖,在一众官员、当地士绅的陪同下,玩得极为开心。

在悠游山水,纵情诗酒间,时间过得飞快,一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。若是平时,浙江的官员们也不觉着有什么……大人想玩就玩呗!咱们陪着白吃白喝,还能看风光,这种美差上哪找去?可今时非比往日,外察四月开始,现在已经进了二月,时不我待了呀!

私下里串联之后,他们决定还是得提醒一下大人,于是在次日出游归来,王本固拦住了沈默,深深鞠躬道:“这玩也玩了,歇也歇了,咱们是不是该干正事儿了?”

“正事?”沈默伸个懒腰道:“什么正事儿?”

王本固这个无奈啊!垂首道:“大人召集下官等人前来,不是为了解决衢州矿乱吗?”说着深深看他一眼道:“难道您忘了吗?”

“当然没忘了。”沈默一点不害臊地看着他道:“我不是让你,还有蒋谊他们几个想办法吗,想出来了吗?是的话咱们立马就照办。”

王本固郁闷的直想拿头顶他,强忍着怒气道:“下官无能,若是有主意的话,也不会让衢州乱了一年,至今束手无策了。”

“想不出来就继续想,”沈默无视他涨成猪肝的脸色,不负责任道:“只要功夫深、贴出也能磨成针……”说着笑眯眯道:“要相信自己。一定可以的。”便不再管他,进屋沐浴耍乐去了。

碰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上官,王本固心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,只好无奈的转回,跟手下官员日夜商量、绞尽脑汁却无所得,心情十分的焦灼。就在无计可施之际,下面通报说,有个自称叫‘邵大侠’的求见,说可以帮官府解此困境。

王本固不想见什么江湖大侠,说‘不见不见’,但蒋谊出声劝道:“这个邵大侠可不是一般人物,路子野,本事大,许多官府没办法的事儿,他都能办成。”

“一个江湖骗子而已,”王本固不信道:“他要真那么有本事,还要官府干什么?”

“您还别不信。”蒋谊道:“去年南京振武营兵变还记得吧?”

“当然。”王本固点点头,突然想起来,低呼道:“传说是他将一船银子运进南京城,才帮着经略大人解了兵变,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可信,难道这是真的?”
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蒋谊点头道:“人们都传说,那些银子就是来自衢州……”

“那么说。此人八成就是那盗掘银矿的贼子?”王本固登时瞪起眼道:“就算不是,也跟他们有直接的关系!”说着便一拍桌案道:“来人呐,把他抓起来!”

“大人稍安,”蒋谊连忙拦住道:“他既然孤身前来,必然有所倚仗;何况咱们的目地是平乱,抓他一个有什么用?”

王本固黑着脸憋了半天,才点点头,让带那人进来。过不一会儿,便见门子领了个身穿道袍、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,不是那邵芳又是谁?

见到巡抚大人后,邵芳笑着作个揖。道:“草民拜见中丞。”却一点下跪的意思也没有,就那么大喇喇的站着,仿佛世外高人一般。

王本固性格刻板,最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家伙,但现在形势比人强,只好将厌恶压在心底,抱拳道:“您就是邵大侠,幸会幸会。”

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邵大侠笑眯眯道:“能见到清廉直名满天下的中丞大人,才是草民的幸运。”

王本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,却也不愿和他啰嗦道:“你说能帮到我,怎么个帮法?”

“大人想让我怎么帮?”邵芳把问题抛回去道。

“呵!口气不小。”王本固皮笑肉不笑道:“我想铲除那些矿霸,让矿工重新回到官矿上,老老实实给大明挖银子,从此不跟朝廷作对。”说着轻蔑的哼一声道:“你能做到吗?”

“能。”邵芳大言不惭道:“我可以帮你们去谈,但你们必须给我个名分。”

‘你就装吧!’王本固心中冷笑,但做戏做全套,他还是写了份委任状,任命邵大侠为招安使,协商银矿相关事宜云云,写完签上名递给他道:“可以了吧?”

“大人好字啊……”邵芳打量着委任状,挠头笑笑道:“不过那些人就认大红的印章,光签名不管用……”

王本固便重新拿过来,用自己的巡抚关防,在上面留了个通红的印章,邵芳刚要接过去,王本固却一缩手,盯着他幽幽问道:“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

“除了相信我,中丞还有别的法子吗?”邵芳伸手捏住那张纸的另一端,似笑非笑道。

“你嚣张。”王本固气愤道。

“本色而已。”邵芳嘴角划一道骄傲的弧线,低声道:“您要是不撒手,我可就撒手了……”言外之意,看你怎么收场?

王本固闷哼一声,最终还是松了手。

邵芳一去就是数日,就在王本固以为,自己被这个骗子耍了一道时。邵大侠带回了谈判结果,对方同意可以结束对抗,恢复原状,但不许官府的人再跨入矿区,作为回报,他们将按照过去五十年的均数,每年定时向衢州府上缴官银。

听了邵芳所言,王本固大怒,便要将邵芳推出去斩首,蒋谊连忙劝住道:“杀了他,可就彻底谈不成了,咱们如何向大人交代?”

“还不知这人,是不是在骗咱们呢。”王本固闷哼一声道:“谁知他去没去见那些人?”

“问得好。”虽然利刃加身,邵芳却丝毫不慌道:“为表示诚意,他们愿将去年欠缴的官银奉上……”

“在哪儿?”那可是近百万两的巨款啊!由不得王本固不着紧。

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邵芳神秘兮兮的笑笑道:“把这些地砖起了,他们说东西就在这里。”

王本固皱眉盯了他许久,才重重的一挥手道:“掀开!”

便上来两个亲兵,将佩刀插入缝隙,费力地将一块地砖缓缓撬了起来,一块木板便显露出来……果然有机关,王本固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冷,待连撬了好几块后,终于露出了一口木箱子后,他的声音都变调了:“打开……”

见上了锁,两个亲兵便用刀砍,但那箱子极为结实,砍了几刀全是白费。

“省点力气吧!”邵芳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道:“这是他们给我的。”

一个亲兵将信将疑的接过钥匙,插入锁孔中,便听‘咔吧’一声脆响,终于打开了……果然是一箱码放整齐的银元宝。亲兵们继续翻开地砖,一口口的木箱重见天日,将其全部打开后,这间书房便成了银库一般,晃瞎了许多人的狗眼。

小兵们觉着这一幕简直太帅了,心说果然不愧是邵大侠,太拉风了。但对于王本固和一干官员来说,却无不感到毛骨悚然,姑且不说这邵芳和银匪矿霸的关系,单说能把这些银子,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官府中藏下,就实在太恐怖了。

每个人都觉着脖颈一阵阵发凉……那该是多强的势力啊!恐怕要取大家的首级,也是易如反掌。就连王本固也沉默了,他现在非但不再质疑邵芳,还终于重视起这个江湖人士,以及他背后代表的势力了。不得不承认,对方确实具备了平等对话的实力。

“这里只是一半。”邵大侠一甩宽大的道袍,潇洒地笑道:“另一半待我回去后奉上……”他又挠挠下巴,欠揍地笑道:“哦对了,如果要找我,只需随便去一家青楼,问问我的名字,便知道我现在哪里了。”说完朝王本固等人拱拱手,飘然去了。

“这家伙真臭屁啊……”当自知无法做主的王本固,将情况禀明沈默后,经略大人终于有了反应,只是他对那邵大侠的兴趣,好似比那些银子还大。

“事到如今……”王本固最近压力大极了,不仅嘴角上火,舌头上还长疮,哪有心情心情开玩笑?看着懒散地躺在安乐椅上的沈经略,他又是一阵火大,赶紧压住,小声问道:“该不该谈下去,请大人示下。”

沈默在机上一大堆新鲜水果中寻找,最后拿起一串黄灿灿的枇杷,摘一粒送入口中,一脸享受的静止了半天,才轻舒口气道:“谁铸黄金三百丸,弹胎微湿露渍渍。从今抵鹊何消玉,更有锡浆沁齿寒。”吟完了诗才问道:“你觉着呢?”

见他吃个枇杷还做起诗来了,王本固愈加郁闷,道:“没觉着多好吃。”

“我不是问你枇杷。”沈默却又一本正经道:“我问的是那些人的提议。”

“哦……”王本固哪受得了这番戏弄,简直要抓狂了,却又不敢发作,无奈之下,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道:“下官这不没主意,才来问大人的吗?”

“我不能替你做决定。”沈默将一串枇杷都吃下去,把籽儿吐了一地道:“不过无论你怎么做,我都支持你。”说着笑眯眯道:“这枇杷真好吃,你要不要来一点?”

“不用了。”王本固彻底崩溃了。

打发走了几近抓狂的王本固,沈明臣进来了,沈默拿起口布擦擦手,面上也没了惫懒的神色,沉声问道:“谈得如何了?”邵大侠和王本固谈判的同时,沈明臣也代表沈默,暗中与九大家的人进行沟通,这才是真正决定衢州安宁,甚至浙江命运的一场谈判。

一切要从沈默的那封信说起,在那封让邵大侠转给九大家的信上,他对那些惶恐不安的老牌世家亮出了底牌——不要在矿上纠缠了,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。

在那封长信上,沈默向九大家展示了自己宏伟的蓝图,宏观的说,他要将江南打造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商业帝国,把可以敌国的财富,与势倾天下的权力结合起来,创造一个永远不需仰人鼻息的强权,所有与他并肩奋斗的家族,都将获得长久的繁荣,以及永世的荣耀。

当然沈默说得极为含蓄,许多意思需要用心体会才能明白,但在这些远大目标之下,他也有具体的规划……他将利用一切资源,在江南扶持纺织、造船、冶金、制造等十几个朝阳行业的生产中心,以带动这个行业的整体发展,然后共同促进江南的经济发展。

这下九大家都明白了。沈默所提的十几个行当,可都是挣大钱的买卖,只要能成为其中某个行业的中心,便可得到各种各样的资源,发展自然事半功倍。他们都是懂行的,知道一旦能成为业内龙头,就拥有了这个行业的话语权,财富自然源源不绝。

这可比盗挖银子舒服多了,毕竟后者是违法的,而且坐吃山空立地吃陷,总有挖完的一天。两相权衡,孰轻孰重,只要脑子足够精明,就不难做出抉择。

……

PS:不是我有意写得略,实在是没必要再渲染了,一笔带过足矣。回京是重点。

当九大家决定完全从矿山退出,那些衢州的土豪矿霸们慌了,他们知道自己的实力,比起闹得轰轰烈烈的三巢要差远了,更不幸的是,三巢地处边远,天高皇帝远,而衢州位于四省通衢、东南腹地,若没了那些大家族在背后支持,官府没可能容忍他们这种无异于反叛的行为。

但很显然,衢州发生的事情,与三巢叛乱的性质截然不同,后者带有明显的反叛倾向,而前者只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,所以对待两者的方针也截然不同,对三巢要以剿为主,以抚为辅;而在这里,为了避免事态激化,不到万不得已,不应动用武力,还是应该对症下药,既然是利益的纠葛。就用利益去解决。

于是在与九大家暗中洽谈的同时,沈默便让邵芳大张旗鼓的与当地的豪绅谈判,只要将铲除那些矿霸,不再武装对抗官府,他将给他们与官府合营开矿的权力,所得收益按比例分成,且在合同期内,其权益受官府保护。

能够合法开矿,是衢州地方豪绅们朝思暮想的权利,但大明对私人开矿限制极严,当初也正是因为王本固对盗挖盗掘的严厉打击,才导致了矿工暴动,继而演化成如今的局面。现在沈默给一部分人这样的权力,这些人心中,原先那种‘不挖白不挖’的心理顿时扭转,便会将矿山看成是自家的,如果有谁还想盗挖盗掘,肯定会和他们拼命的。

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,想要被对方接受并不困难;其难处反而在于,如何让自己人接受,更确切说,是如何使王本固这样的清流接受,对这些将祖宗法度视为圭臬的死脑筋,一切矿藏都是属于朝廷,属于皇帝的,岂能与地方豪绅分享?

这就是沈默将此事搁置一年,非要等到外察之年。才把浙江的高层带到衢州的原因。为了进一步施压王本固等人,他整天逍遥事外,还故意惹得对方心烦意乱……他知道,只有在火上眉毛、方寸大乱的情况下,王本固才会接受这个方案。

更深层的是,他不想涉足此事之中,毕竟这法子不太光彩,虽然谈不上什么饮鸩止渴,但毕竟可能引来物议,将来或许会有麻烦。所以这个黑锅他想让王本固来背,自己最多只负个领导责任,麻烦也就小得多。

结果到了三月里,外察迫在眉睫,下面人都在催促解决,经略大人又袖手旁观,王本固忧心如焚,终于答应和对方谈判,但又很快陷入僵局……双方最主要的争执,不在利益的分割上,而是名分。这一点都不奇怪,因为像王本固这种清流官。本就视金钱如粪土,绝不会锱铢必究的。但‘名分’是大事,绝不能有一丝马虎的——绝对不能将其转移出去,这是王中丞不可突破的底线。

便在沈默的授意下,邵芳又炮制出一个‘承包’的概念,将矿山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剥离,前者依然属于大明,但将后者交给地方豪绅,其实和之前的条款并无不同,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。

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改,便给了王本固说服自己……或者说是欺骗自己的理由,在走投无路之际,他终于点头同意,命浙江布政使司与衢州的几大豪族,签订了承包协议。

当然对方也是拿出了诚意,他们不仅保证矿山收入优先上缴国库,还暗地里给了相关官员一部分干股,所以协约才能顺利的。

协约签订之后,豪绅们立刻有了精神,他们主动协助官府,劝那些盘踞在矿山上的矿霸、土匪说:‘三巢比你们可厉害多了,沈经略还不是说灭就灭了?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,不如先服个软,暂时招安,反正他总是要走的,到时候再闹也不迟。’

这些矿霸、土匪都是地方豪绅扶植起来的,满以为大家是一心一意呢,根本没想到人家已经把自己卖了。矿霸匪首们便成群结队的来到衢州城,表示愿意接受招安。不再为祸乡里。果然受到了官府的热烈欢迎,好吃好喝好伺候不说,还拿出一张官职清单来,让他们挑选。并告诉他,这是巡抚大人费尽心思才空出来的官位,数量有限,先到先得,来晚了的就没有了。

这下剩下的人也不怀疑了,唯恐落在后面捞不到官职,便全都蜂拥下山,几乎是一夜之间,衢州城中就塞满了前来投诚的土匪头子。官府起先还以礼相待,可是没过两天,王中丞突然发难,将这些人统统抓紧了牢中,并把其中一些恶贯满盈、穷凶极恶之徒杀掉,然后对其余人进行严厉的警告,又把他们放了出去。

出来后,才知道几乎是一夜之间,上百家新的矿场开张了,他们这才如梦方醒,原来自己被那些豪绅抛弃了,但这时候他们的手下。大都到矿上去干活去了,自己已经变成孤家寡人,又能干得了什么呢?

也有那怀恨在心之徒,想要报复那些出卖他们的豪绅,但对方早有准备,没等他们动手,便先招呼上了,把人杀了往矿洞里一扔,世上就再没这号了。对于这类案子,衢州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,先搁成悬案。然后时间一长,便不了了之了。

当然这是后话。

“结束了吗?”巡视完已经恢复秩序的矿山,王本固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,他实在无法接受,长期困扰自己的梦魇,就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,便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决了。

听到他的问话,身边的蒋谊笑着拱手道:“全仗中丞大人运筹帷幄、英明指挥,这下您高升入京,定然指日可待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王本固闻言浮起微笑,看一眼毕恭毕敬的蒋谊道:“我一走巡抚的位子,就是你的了,咱们是同喜啊!”

“多谢中丞栽培。”蒋谊喜不自胜道:“谊肝脑涂地、无以为报。”

两人笑一阵,王本固表情逐渐凝固,低声道:“可是,我怎么觉着,自个什么都没干呢?”说着目光迷茫道:“银矿依然不受官府控制,那些罪魁祸首依然逍遥法外,只杀了几只替罪羊而已……”

“可问题都解决了,”蒋谊低声劝道:“您已经可以交代了,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?”

“是啊……”王本固缓缓点头道:“解决了,为什么我还觉着堵得慌呢?”

蒋谊心说那是因为许多事,你都蒙在鼓里的缘故,便住了嘴,任由中丞大人继续迷糊下去。

同样迷糊的不止王本固一个,还有孙铤和陶大临。为了避嫌起见,两人一直没有单独和沈默见面,只是作为浙江的普通官员,在经历整个事件,难免有‘不识庐山真面目’之感,所以这天沈默邀请他们同游常山白龙洞,两人便打定主意,要向他问个明白。

沈默并没有丝毫隐瞒,路上便将所有的内情坦诚相告了,陶大临和孙铤听完之后,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他们实在想不到。隐情竟如此之复杂。后面孙铤渐渐神态如常,但陶大临却一直落落寡欢,仿佛有话要说。沈默问他,他却摇头不吭声……不是不想说,就是没想好怎么说。

他不说,沈默也就随他去了,自己则专心赶路。从衢州城到常山七十里,一行人清晨出发,骑马到了常山山脉的天马山脚下……这座弓形的山脉东西横跨,状若奔腾的骏马,因此而命名。那白龙洞正好在马的后肚上,只能步行上去,沈默便留下侍卫在山下看马,其他人开始爬山。

天马山上树木成荫,郁郁葱葱,正是‘桃花过后山楂来、栀子杜鹃开满山’的盛春时节,见此美景,就连陶大临的脸上都露出笑容。沈默兄弟三个,在山间且行且啸,就着美景吟诗作对,心情好不舒畅。

快到中午时分,终于看到了那树林掩映中的白龙洞,只见那山洞十分的宽大,洞前还有小河潺潺流出,两岸葭苇掩映,杨柳摇曳,波光荡漾,锦鳞游泳。实乃一处洞天福地。

见河水清澈,早就口干舌燥的众人欢呼一声,全都跑过去洗脸喝水,沈默也掬着清亮的河水洗了把脸,顿觉神清气爽,掏出帕子擦擦手,便打量起洞边山壁上的石刻来。

其实白龙洞这个名字十分恶俗,仅沈默见过的,就有五六处,至于没见过的,肯定就更多了。但这一处白龙洞,却因为一个人在此讲学,而变得格外有吸引力;那人的魅力是如此之大,能让沈默跑出这么大老远,来瞻仰着山壁上的石刻。

只见山壁上印刻着六个斗大的楷体字道:‘王阳明讲学处’。

嘉靖六年三月,五十六岁的阳明公在此讲学,这时候的王阳明,在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之后,身体状况已经很差,但他那超凡入圣的思想和哲学,却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精妙的巅峰时刻……

这次讲学,也是王阳明最后一次公开的讲学,两个月之后,他被朝廷委任为左都御史,赴广西平叛,次年病逝。所以这里向来被王学门人,视为一处圣地,拜祭者络绎不绝。

沈默命人将祭品在供桌上摆好,亲手为阳明公上了香,然后率领众人恭恭敬敬磕了头,这才和两个兄弟仔细端详山壁上密密麻麻的石刻。

这些石刻大都是诗文,足有上百篇;又大都是王学门人所留,一篇篇看下去,能见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,以及他们做所的诗篇……当然大都在抒发对祖师的敬仰,也有些是讲述自己的心学体会,其中不乏引人深思的格言警句。

沈默和陶大临正看得入神,突然听孙铤低呼一声道:“还有阳明公的真迹呢!”两人连忙凑过去,果然见有首署名王阳明的长诗,曰《长生》。陶大临便轻声吟道:“长生徒有慕,苦乏大药资。名山遍深历,悠悠鬓生丝。微躯一系念,去道日远而……乾坤由我在,安用他求为?千圣皆过影,良知乃吾师!”

“千圣皆过影,良知乃吾师。”一句话道尽阳明之学,沈默反复低吟着,一时有些痴了。

待他神情复原之后,陶大临轻声道:“都说阳明公狂,看来真是如此,连古来圣贤都当成云烟,难道只有他的良知之学,才是对的吗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你曲解了阳明公的意思,他是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古人,哪怕是圣贤之言,也都是针对过去的事情,今人怎能完全照做?”

“那我们要遵循什么准则?”陶大临紧盯着沈默道。

“遵从良知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何为良知?”陶大临问道。

“知善知恶是良知。”沈默当然要这样回答。

“知道这个就可以了吗?”陶大临追问道。

“还要知行合一。”沈默回望着他,目光和煦地笑道:“有什么话就直说,兜这么大圈子作甚?”他不信陶大临不知道这些,现在却明知故问,显然别有他意。

“你说知善知恶是良知,”陶大临也不避让,沉声道:“又说要知行合一,可你的所作所为,真的是善吗?你现在还分得清,什么是善,什么是恶骂?”

“终于是憋不住了。”面对老朋友的指控,沈默也不恼,依旧微笑道:“我当然分得清。”

“你分不清。”陶大临是个正直的人,对沈默这套善恶不分、唯利是举作法十分不以为然,他觉着自己必须点醒自己的兄弟,以免越陷越深,道:“如果是非分明,就该惩恶扬善,就算一时做不到,也不该和那些恶棍们妥协……”顿一顿,他加强语气道:“你明明知道,真正的罪魁祸首,是九大家,是那些地方土豪,你却偏偏与他们讲和,还给他们利益,这不是善恶不分又是什么?”最后又质问道:“口口声声说知行合一,你做到了吗?”

“不错,看来你也对阳明之学下过功夫。”沈默也不急,笑眯眯道:“应该知道‘补生傅凤’的故事吧!”

陶大临点点头,表示知道。这是王阳明在著作中,所举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。是说有个叫傅凤的增生,因为家境贫困,而无法养活年迈的父母和傻子弟弟,于是不顾性命日夜苦读,想要靠读书来摆脱贫困,使家人过上好日子。但事与愿违,因为吃不饱,再加上学业太过辛苦,竟然卧床不起,患了大病,险些竟一命呜呼了。

“还记得阳明公怎么评价的吗?”沈默望着阳明公那句‘为君指周道,直往勿复疑’,不由暗暗感慨:‘只恨晚生了几十年,不能聆听先生的教诲,实在是人生大憾。’

陶大临露出思索的表情,他知道要是按传统儒家的思想,只讲动机而不讲效果,傅凤的举动可以说非常孝顺,要受到世人的称赞。可王阳明偏偏不欣赏,反而说他不孝顺父母……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,如果人累病了,甚至累死了,父母弟弟又将无人供养,就算你动机再好又有什么用?

“到底该如何做到知行合一?”便听沈默云淡风轻道:“世人都知道‘知易行难’,如果你拘泥于某些道德教条的框框,不敢越出半步,行为必然受到约束,无异于作茧自缚,遇到的问题稍一困难,便会无计可施。”说着微微一笑道:“为何不先跳出那些的框架,用自己的‘良知’找出解决问题的良策,然后便宜行事,期于成功呢?”

“你不怕走歪了吗?”陶大临沉声问道。

“所以时刻不能忘了良知,”沈默正色道:“所谓良知,知善恶也,但善恶的标准,却不能一成不变。士兵在战场上杀人不是恶,但平时杀人却是;人善待邻家的孤寡算是善,但善待自己的儿女却不算。所以致良知也必须分情况,做大事要讲大良知,做小事要讲小良知……让衢州矿山不再成为祸乱的根源,让朝廷和百姓免于暴乱的危害,这是我的大良知,只要最后的结果是积极的,我可以放弃一些小良知,哪怕因此被人诟病也无所谓,因为我只遵从自己的良知。”

这时边上的孙铤也道:“拙言说的对,既然出来做官,当为朝廷和百姓考虑,这才是我们的良知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至于个人的良知,只能先放在一边了……”

陶大临面色变幻许久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当东南倭寇被基本消灭,南京、赣南、衢州的内乱也接连平定后,因为种种弊政,在大明南方积蓄的破坏力量,终于释放完毕,虽然各地还有零星盗匪,但在久乱之后,民心思定,终究起不了什么大波澜了。

但在这一年里,大明朝并不太平,四川的白莲教蔡伯贯起事,已经连破合州、大足、铜梁、荣昌、安居、定远、璧山等七州县,号称十万、据险而守,连战连捷,最后在大足建元大宝,国号大唐。这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,一时间海内震动,天子暴怒,立刻下令将其剿灭。

可四川的官兵已经被打掉了士气,巡抚刘自强自家人知自家事,赶紧向朝廷求援,务必另派大员。前来指挥剿匪。内阁准了他的请求,并令兵部举荐人选,结果兵部认为,东南经略沈默,就是最好的选择。一些身居要职的京官,也纷纷附和这个说法,一时间舆论都认为,东南经略经略西南的日子,已经不远了。

但沈默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个任命的,他读阳明公的著作,知道先生平生最难过的事情,便是沦为了朝廷剿灭叛乱的刽子手……不要天真的以为,官场上能有公平存在,你越是能干,就越容易被利用,如果在平叛中表现太突出,那么恭喜你了,只要国家一有叛乱,当权者便会立马想到你,这辈子就奔波在大明的穷山恶水之间,指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杀吧!

当然,在这个过程中,只要你一直做的优秀,你的品级肯定会直线蹿升,不用多少年就会官居一品,甚至被封为伯爵、侯爵什么的。但这些崇高的品级,除了能让你多拿一些俸禄外。没有任何作用。当你满身伤病,英年早衰的时候,才会悲哀的发现,昔日那些窝在京里,不显山、不漏水,甚至一直让你瞧不起的同年、后辈,已经悄然爬到了六部尚书,甚至入阁为相,站到了权力的顶峰,成为你遥不可及的上级,一言就可以决定你的升迁去留……

这种悲剧不止存在于军事将领,对一切外官亦是如此,哪怕你在地方有千般好,却远离大明的权力中心,只这一桩,便让你终生无望入阁拜相。这种‘近水楼台先得月’当然极不合理,却真实存在着,沈默不能视而不见,他必须尽快回到北京去,否则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,他将沦为边缘人物。再想超过别人就困难了。

好在他早有准备,从去岁赣南平叛后,便痛快的答应兵部的请求,放头号大将刘显率军入川,并慷慨的拨付了一年的军费……按理说,这个钱应该是四川出的,所以刘自强十分感激他,兵部和内阁也专门嘉奖了浙江。

同时他趁热打铁,连上了三道奏疏,称自己已是‘不堪重负、心神俱疲、疾病缠身’了,请求结束外放,回北京休养;但当时东南还未平定,朝廷不可能中途换人,于是徐阁老好一番闻言安慰,并向他许诺,只要把衢州的问题解决了,就把他召回京来。

沈默这招可谓一石三鸟,首先是以退为进,让北京放松警惕,相信他一心回京,当然不会再担心他权柄过大,尾大不掉之类,这样他便可以做许多以前不敢干的事儿,而不担心被猜忌;其次,徐阶为了安抚他,只能给他更大权力,让他可以去做,以前做不到的事情。

第三当然是预备好回京的后路,一旦在江南的布局完成。便立刻请徐阁老兑现承诺,把自己召回京城,绝不拖泥带水。

衢州的事情还未收尾,沈默便称病退场,在众目睽睽之下,被抬上船回杭州休养,接连数月不理政事。按说他这番作态,朝中大员就是再信任他,也不能强求他去四川了。但这次北京出人意料的执着,竟派了钦差歇御医前来为他诊病……当然在外人看来,这是皇上对重臣的隆恩,多少人羡慕不来的。

但沈默知道,他们是来看自己,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!

“逼人太甚了!”在松篁交翠的狮峰山下,龙井村中,陪同大人疗养的沈明臣,正在发着脾气:“他们这是要出大人的丑!”

时维六月,沈默穿着宽松的道袍,坐在竹椅上,摇着蒲扇道:“用我们老家的话说……坑爹呢这是。”

“坑爹?”余寅拿个铜壶蹲在根碧绿的竹管边,接着从龙井泉中引来的清水,瞪大眼睛问什么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就是算计着想把我坑了。”沈默挠挠头道:“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!”

“大人知道有人在算计您?”这下余寅和沈明臣全都瞪起眼道:“什么大人物非要和您过不去?”联想起去年沈默吃得暗亏,对方一定是个能量比沈默还大的人。

“这个真不好说。”沈默心里其实有猜测,但没有证据的话,他不会说出来,只是摇头道:“北京太远,西苑发生的事情,我还真不知道。”

“应该不难猜吧?”沈明臣道:“接连想要暗算大人的,必然是视大人为威胁的,有资格这样想的人应该不多,同时有能力的,就更少了吧?”他对京城的大小势力不甚了解,只能凭着感觉说。

“是不多。”沈默点点头,轻声道:“但也总有那么几个,”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,用扇柄支着下巴道:“一时也猜不出是谁蔫坏,索性先不想,过了这一关再说。”

“过这一关不难,”余寅将铜壶接满,搁在小炭炉道:“问题是大人以后何去何从?”

“哦!”沈默的身子前探,微笑问道:“君房兄有何妙招?”

“他们不是探病吗?大人就真生一场病给他们看呗!”余寅最近脸上的笑容明显增多,看来人不是不会笑,只是有时笑不出来而已。

“不是我说你,老余,出的什么臭主意啊!”沈明臣闻言大摇其头道:“就算能瞒天过海,可大人的‘病’也就坐实了……大人真要成了病号,四川是不用去了,但只能回家养病,短时间内别指望能回北京。”

“句章兄说得有道理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这招确实毒哇,不论结果如何,都够我喝一壶的。”本来‘称病婉拒’就是官场常用的手段,谁也不会去较真,看你到底真病了没。但对方不讲规矩、将这一军,的确让人十分难受。

“呵呵……”余寅笑道:“我给大人设计的这病,却既能让您过关,又可以马上回京休养。”

“哦?”沈默欣喜道:“什么病这么好,快快道来。”他知道余寅从打诳语,这样说就是有把握了。

“白虎历节,怎么样?”余寅嘴角微微上翘道。

七月里,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,当然人还没来拜见,他的资料便已先摆在沈默桌前。

这人叫王篆,字绍芳,湖广夷陵人,生于正德十四年,今年已经四十七岁。其父王良策,号柱山先生,乃是海内知名的大儒。向来教子甚严。

这个人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,嘉靖三十四年乡试考中举人,竟然没有马上参加会试,而是直接出仕任江西吉水县知事。七年之后,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,王篆参加会试,考中进士,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,这次来杭州宣旨探视之后,便直接接任浙江巡按,看来是朝廷重点培养的官员。

当沈默见到他本人时,顿觉朝中大员的眼光不错,此人个子不高,但仪表不凡,气度沉稳,更难得的是举止有度,不卑不亢,完全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,不是张狂无度,就是唯唯诺诺,看来良好的家教和从政的经历,确实使他受益匪浅。

他打量王篆,人家也在打量着他,只见这位闻名天下的东南经略,靠坐在一张软椅上,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好,但精神不错,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。只是大热的天,他竟穿着厚厚的棉布长袍,一条左腿上还盖着薄被,也不怕捂出痱子来。

见王篆看自己的打扮,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:“唉!让王大人见笑了,这几日没下雨,我还算好些了呢……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真是有什么别有病啊!”

“部堂风华正茂,正如旭日东升,只是一时病痛,很快就会好的。”王篆恭声道:“下官奉命前来宣旨,来之前元辅特意嘱咐我,既然大人身体不便,就不必跪接了。”

“那怎么行?礼不可废!”沈默摇头道:“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时候。”说着便撑着起身,动作却缓慢如古稀老翁,王篆赶紧上前搀扶,他却要摇摇头,坚决要自己来。

就这么个起身下跪的动作,沈默做起来竟十分吃力,只见他将大部分力量都压在上身,两条腿每蜷一寸,他的表情就痛苦一分,等完全做完时,已经是额头见汗了。

见沈默如此年轻,又如此病态,王篆不由暗暗叹息,便在摆好的香案前,宣读了大明嘉靖皇帝的圣旨……内容以褒奖抚慰为主,并官进一级,为从二品中奉大夫、政治卿,食双禄,赐穿斗牛补服,至于一应赏赐自不消提。

这赏赐着实不低,虽然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,但你的官场地位,可不就靠这些虚的东西来展现吗?

传旨完毕,王篆赶紧上前一步,搀起沈默道:“部堂快快请坐。”待把沈默扶到座位上坐好,他便退后两步,向沈默叩首行礼。待起身赐坐后,恭声道:“部堂劳苦功高,贵体微恙,皇上和元辅十分挂念,故派了太医与下官同来,为部堂诊治。”

沈默一脸歉意道:“区区小可,竟劳圣上和元辅挂念,实在是罪过。”说着主动道:“太医在哪里,快请进来吧!”

侍卫便下去传唤,不一会儿,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人出现在堂前,向沈默行礼道:“在下太医院医官金学逑,拜见大人。”

“无需多礼。”沈默微笑着赐坐道:“有劳金太医千里迢迢而来,在下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
“这是在下的本分。”金学逑道:“何况能为经略大人效劳,在下甘之若饴。”

沈默心中微微一动,暗道:‘这太医真会说话。’便笑着点头道:“承蒙错爱,本人就不客气了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您就给我看看吧!”

金太医点点头,王篆赶紧让开位子,并帮他拿着药箱。金太医也不客气,坐在沈默边上,从箱子里拿出手枕,请沈默伸出手来,便微闭双目,切起脉来。

屋里针落可闻,待把脉结束,金太医又仔细检查了沈默的双腿,又问他道:“大人曾经长期暴露风寒中吗?”

“别的医生也这样问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面色忧愁道:“现在想起来,我这病是十多年前,担任浙江巡察使时落下的,那时候正值冬季,江南又冷又潮,我却要东奔西走,露宿野地是家常便饭。”说着微微皱眉道:“这么多年双腿关节一直麻木肿胀,倒还能忍受,但自从在赣南待了一年,就厉害多了,常半夜发作,双腿疼得像被虫子啃噬一样,整宿睡不着觉,尤其到了天亮前最厉害,不过白天轻很多,所以我索性都是晚上办公,白天睡觉了。”

听了沈默的话,金太医微微点头,坐直了身子。边上的王篆问道:“大人得的什么病?”

“大人因为风寒湿毒入体,又没有及时治疗,以至风邪遍历关节,结果经脉结滞,血气不行,畜于骨节之间,与血气搏而有斯疾也。”金太医缓缓道:“但毕竟年轻气盛,一直没有明显症状,但去年在赣南山中,又受了风寒风寒,终于导致病症发作。”

“这种病厉害吗?”王篆又问道。

“其疾昼静而夜发,发即彻髓酸疼,乍歇。其病如虎之啮,又在寅时最重,故名曰白虎之病也。”金太医看他一眼道:“看大人的症状,已经十分严重了,必须要马上诊治,否则……”

他打住没往下说,但王篆已经明白了,一脸焦急道:“部堂大人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,你要尽全力治疗。只要能治好他的病,甭管是天上飞的,还是水里游的,就算是龙肝凤胆也只管开出来就是。”他面上的关切之色不似作伪,如果沈默看走眼,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的心计……太深了。

“没那么多名堂,白虎病又叫历节,其实得这种病的人很多。”金太医道:“也没有什么包治的灵药,无非就是内服外治之法,内用‘八珍丸’、‘阴火痛风方’、外用针灸拔罐……这些方子想必以前的大夫都已经开过了,但到了大人这种程度,想去根是不可能了。”顿一顿,又道:“我有个偏方,发病时用醋加葱煎热,外敷痛处,应该能为大人延缓疼痛。”

听了他的话,沈默面色灰暗道:“难道我要痛不欲生一辈子吗?”

“是啊!”王篆也道:“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?”

“办法也不是没有。”金太医慢吞吞道:“但不是医生可以办到的。”

“什么办法?”王篆奇怪道:“医生都办不到,还能指望别人吗?”

“这病是由风寒湿邪引起,只要搬到北方干燥之地,平时出入坐轿,不受风寒,自然也就不痛了。”金太医道:“不过大人当官不自由,所以医生也没办法。”

“那……”沈默低声问道:“入川行吗?”

“那里虽然风小,但湿热多阴雨,还一年到头下雾,你说呢?”金太医有些生气道:“恕小人无礼,大人的身体状况,已经没资格想三想四了,按我方才说的去做,还能继续做官,生活也没什么影响;否则,十年之内,必定不能自理。”

王篆终于没有疑问,回去后按所见写了报告,加急发往京城,十天后,终于有了下文,允许沈默在妥当安排防务后,可回京休养。

一个没人注意的细节是,那金太医乃是崔延的弟子……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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