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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3章 玉芝坛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48 2021-10-18 14:35:30

说起来也是个寸劲儿,沈默从西苑回家,本不该经过这一带,但见他睡着了,卫士们便自作主张绕开闹市,想走条相对僻静的道路回棋盘胡同,谁知事与愿违,给大人找了这么大个不肃静。

在从街面走往胡同的片刻间,沈默已经想清了利害,如果是在官面上,自己装装糊涂也就罢了,但现今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,态度可得拿捏好了,不能一味怕麻烦,而失了担待。心中暗叹一声:‘恨只恨那些方士太放肆,还有那顺天府太糊涂。’便昂首阔步作威严状,来到了事发现场。

巡城御史的兵丁层层把守外围,不许人靠近。沈默到时,却已经有人和他们在争执了……只见一个身穿五品服色的中年官员,操一口刚硬的琼州官话,大声的呵斥那巡城御史道:“皇上设御史巡城,本是为保一方安宁,尔等为何反倒助纣为虐,眼看着百姓遭殃,还不许别人去帮忙!”

这巡城御史又是何许人也?按说管理京师的是顺天府,但由于北京处在辇毂之下,顺天府尹的品秩,虽高于普通知府,其职权却很受限制……基本上行政功能被六部等中央衙门越殂代疱,顺天府只能听从调遣,处于个跑腿打杂的尴尬地位。比如说今日的拆迁行为,搁在地方上,就是知府全权负责,但在京城,却由工部领导,顺天府派员协助……当然事情搞砸了,八成还要帮着背黑锅的。

至于负责京城治安的,则是五城兵马司。兵马司‘职专防察奸宄,禁捕贼盗,疏通沟渠,巡视风火,其责颇重’,却又不受顺天府管辖。对五城兵马司享有直接管辖权的,便是巡城御史。派遣御史巡视京城,始于正统年间,到景泰年间,正式建立巡视五城御史公署,又称巡城察院,所辖便有兵马指挥使司。其权柄十分之重,甚至连锦衣卫凡事有奸弊,都要听其依法受理送问。

当然按照本朝惯例,为免巡城御史借势压人,其本身仅为正七品的监察御史,典型的位卑权重。不过没人会在意这个,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,哪怕是部院长官见了巡城御史,都要客客气气拱手叫一声‘按台’,所以对这个竟敢呵斥自己的五品官员,巡城御史周有道自然不会放在眼里,眯着眼道:“尊驾是哪个衙门的?请教高姓大名。”上来就摆出盘问的姿态,不过也是,在这京城地面上,官员多入毛,要是各个都给面子,那他这巡城御史也没法干了。

“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。”那官员朗声道:“名叫海瑞。”

“原来是海郎中,失敬失敬。”周有道嘴上这样说,但言语间听不出一点敬意来,当然户部是大部,光郎中就有二十三位,确实不值钱。不过谁知日后又是哪般田地呢?他也不愿平白得罪同僚,便耐着性子道:“里面是工部的同仁在公干,户部衙门管不着工部的事儿,请海郎中不要越俎代庖。”

“我等为官、不论何职,理当除奸去恶,为百姓解难?路见不平自然要管!”海瑞沉声道:“请让我进去!”

“海郎中说话好生孟浪,什么除奸去恶,”周有道暗暗捏汗,心说看来此人是个惹是生非的主,便愈发打定主意,不能让他进去掺和。便眯着眼道:“里面负责的是工部和顺天府的同僚,他们手里有部院批文,我已经勘查过了,确实是依命行事而已。”

“那也是乱命!”海瑞黑着脸道:“我只看见这天子脚下,子民竟要被赶出家门、家园尽毁。皇上仁德,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!”说着大步上前道:“让开!”被他的气势震撼,面前的兵丁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。

“不能让!”周有道赶忙大声道:“任何人都不准放进去!”说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对海瑞道: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,真要逼我把你送去大理寺,那尊驾的麻烦可就大了!”

“周按台好大的威风啊……”海瑞未及开口,他的身后响起个清冷的声音道:“本官也要进去,不如连我一道扭送大理寺?”

周有道闻声看去,便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穿绯红斗牛补服的二品官员。职业关系,他对北京城的高官十分稔熟,心念电转,便已知道了对方是谁,赶紧俯身行礼道:“拜见部堂大人。”海瑞看清是沈默,也赶紧行礼。

沈默让他俩起身,和颜悦色的对周有道道:“事态发展已经出乎原先的预料,本官认为有必要再行商榷,周大人意下如何?”语气十分的平和,仿佛刚才出言相讽的不是他一样。

周有道彻底软下来,但还是语带规劝的小声道:“大人,王金先一步进去了,那家伙仗着皇上的宠信,疯狗一样乱咬人,您还是别去趟那浑水了。”

“多谢周大人提醒。”沈默赶紧的笑笑道:“我自有计较,不会给你惹麻烦的。”

周有道觉着自己该说的都说了,对方还是不听就没办法了,便让开了去路,但决计不会跟着进去,受那个夹板气的。

两人一起进了巷子,沈默觉着有必要提醒一下海瑞,便低声道:“刚峰兄,对这些赃官妖道,应该智取,不可力敌啊!”

“下官知道了。”海瑞点点头,便上前一步,朝着那扈从簇拥的一众官员,沉声道:“呔,出来个管带的说话!”沈默这个汗啊!心说这还叫知道,要是不知道,还不得喊打喊杀?

对面几个官员闻声望过来,见出声的是一个五品官员,其身后还立着个束金银花腰带的二品高官,虽一时想不起,是哪个部院的长官,但众官员哪敢托大,赶紧过来见礼。

行礼过后,王思齐小心地问道:“这位大人是?”目光却越过了海瑞,落在沈默身上……他们都是些操持俗务的中下级官员,除了自家堂上官,就不认得别的大员了。

海瑞却重新把他的视线挡住道:“是我问你话呢,你管他是干什么的。”

这在王思齐等人看来,就是故弄玄虚了,只好尴尬的笑笑道:“这位大人有何见教?”

“我且问你。”海瑞板着脸道:“可有人要造反?”

“啊……”王思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道:“造反,没有啊?”

“没有造反的,”海瑞一指巷中的人间地狱道:“为何会有军队在此,还有攻城器具,你们是要攻打哪里啊?”

“嗨……”王思齐苦笑一声道:“我们不是打仗,我们拆迁呢。”他还在这儿小心陪着话,边上的周德符已经看出来者不善了,便插话道:“这位大人容禀,皆因要为皇上修建玉芝坛,王大真人走遍京城,才选中了这一方风水宝地,这里四条胡同的几百栋房屋,当然要尽数拆除了!”说着皮笑肉不笑道:“要不要看一下工部地批文?”

“原来要拆百姓的房屋,”海瑞不想给沈默惹麻烦,所以没有在合法性上纠缠,而是专攻别处道:“可为他们在别处安排了住所?”

“这位大人有所不知,”王思齐接话道:“吾朝旧规,官府征用民房,也可以只发放贴搬银两的……”

“发了多少?”海瑞问道。

“这个……”王思齐嗫喏着说不出话来。但边上的百姓却不会为他们隐瞒,语带悲愤道:“每户人家十两银子!这位大人评评理,这跟明抢有区别吗?”

“真的吗?”海瑞面色一沉,望向王思齐道。

“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……”王思齐小声道:“工部历来如此的。”

“你胡扯!”百姓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,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红耳赤道:“那是国初时定下的,但当时五十文钱可以买一石面粉,现在却要一千文,物价何止翻了十倍?房价也是如此,请打听打听,北京城的房子,哪有低于一百两的?却只给我们十两,这不是明抢又是什么?”

“成例如此,我们也没权更改。”王思齐硬着头皮道:“你们难,我们也难,大家就勉为其难吧!”

“那为什么去年官道拓宽,每户拆迁补了一百五十两;钱粮胡同征用民房,更是给了二百两,为什么到我们这里,连一成都补不上?!”

“竟有此事?”海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,沉声道:“到底谁在说谎?!”

见可算有给他们撑腰的了,老百姓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,哭号一片道:“十两银子在北京城,连两年房租都顶不住,可怜我们本来就是贫寒人家,一年半载后,连个遮风避雨之所也无有了,可叫我们怎么活呀!大老爷作主啊……”

“都别嚎了……”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,便见个戴着忠静冠、穿着道袍、持着拂尘的中年男子,在四个小道士护持下,出现在场中。

“这位是?”海瑞冷冷地打量着他道。

王思齐赶紧给介绍道:“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师王大真人。”

“什么王大真人?”海瑞哼一声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

“真人讳金。”王思齐小声道。

“哦!原来你就是那个王金!”海瑞目光如电地望向那王金,厉声道:“你本是陕西的不第生员,却冒充方士,造假芝山、涂五色龟蒙骗圣上,我正要上本告你个祸国巨骗,你还不乖乖回家洗干净了引颈受戮,却又跑出来丢人现眼?!”

海瑞面容刻板,但嘴巴却一点不板,一阵劈头盖脸的痛斥,便将王金的气焰彻底扑灭了,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,在那里直喘粗气。过了好一会儿,才伸出指头指着他道:“你大胆!”

“没你大胆。”海瑞冷笑道:“你胆大包天。”

“你放肆!”王金气得换词道。

“没你放肆!”海瑞不屑道:“你丧心病狂!”

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王金气得拂尘乱甩,竟说出句大失身份的话道:“你干什么的,你管得着这事儿吗?”

海瑞冷冷一笑道:“呵呵!百姓的疾苦,我们为官的不管,难道要你们道士来管不成?”

王金顿时没了词,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,便气哼哼海瑞道:“跟你这种芝麻官说不清楚,还失身份。”说着目光越过海瑞,落在沈默身上道:“我跟你家大人说。”

虽然一直没开口,但众人可没把沈默当空气,事实上,如果没有他在后面坐镇,王金等人也不会对海瑞一个小小郎中客气的,可能就直接扭送大理寺了。

王金也是有计较的,他知道凡是大官必自重身份,肯定不能跟海瑞那样牙尖嘴利,这样自己搬出皇上来,就能把他压住,便朝沈默稽首道:“这位大人请了,敕建玉芝坛,乃圣上的旨意,您的属下却敢这样无中生有,胡搅蛮缠,这不是欺君之罪吗?您也不管管他。”

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,沈默却两手一摊,淡淡笑道:“他可不是本官的属下,我俩不是一路的。”

“那为什么在一起?”王金大感意外道:“尊驾是哪个衙门的?”

“凑巧碰上的,”沈默微笑道:“本官没有衙门,闲散官员一个,到叫王大真人劳神了。”

“原来是个散官。”王金大松口气,恢复了拽拽的神态道:“怎么,也想来管这闲事儿?”

“本官虽是散官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但来这不是管闲事。”说着面色一正道:“我是奉皇命而来。”

“不是唬人的吧?”王金先是一惊,然后狐疑道:“若是钦差,当有圣旨拿来看看。”

“我接的是口谕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王真人若不信,可去跟去见皇上查问此事,自然便知真假。”

王金生生被沈默这份从容给逼慌了,直咽吐沫道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呀?”

沈默也不隐瞒,缓缓道:“本官沈默,奉圣旨前来察看玉芝坛工程,王真人有礼了。”他还真不是骗人,嘉靖是跟他说过,抽个空过去看看,别让那些人偷工减料啥的,不过沈默现在用出来,就纯属拿着鸡毛当令箭了。

听了沈默自报家门,众百姓窃窃私语道:“原来是六元公,他老人家不是替皇上管着东南吗,怎么这会儿回来了?”百姓们虽然对这位传奇人物保有相当的好感,但听说他是奉旨来察看工程的,心下顿时凉了半截,暗道:‘官官相护,六元公不会帮咱们的,没指望了。’

众官员先是一惊,听明白沈默的目地后,又心下大定,赶紧朝他再次大礼参拜。

只有王金不明所以,小声问王思齐道:“这人很厉害吗?”他进京不到两年,正好跟沈默错开了,再说他一心哄骗皇帝,作威作福,也不关心政事,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手段。

“厉害,”王思齐小声道:“牌子硬,关系广,本事大,仙师还是和他客气点吧!”边上的周德符也符合道:“是啊!仙师,此人说得出,做得到。您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怕他,可我们头上的乌纱不保,您就照应照应咱们吧!”
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让王金明白了,对面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家伙,便抱拳道:“既然都是为皇上办事,沈大人就帮着劝劝这些愚民吧!皇上修建玉芝坛是为了让大明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,最终受惠的是亿万百姓,他们怎么就不能舍小家,顾大家呢。”

“这叫人话吗?”海瑞恨不得揍他一顿,道:“修个坛子就能国泰民安,那以前的君臣也太蠢了……”

沈默微微摇头,示意他少安毋躁,对王金微笑道:“真人说的不错,这坛子确实异常重要,但正因为如此,才需要十分小心,万分慎重。”

“是吧?”王金大点其头道:“还是沈大人见识高,不知您有何见教?”

“见教不敢,看法有一点。”沈默的目光缓缓掠过场中,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,写满了愤怒与无奈,那是足以焚灭一切的业火啊!心中暗叹一声,他正色道:“这里的风水自然不错,但绝不能大兴土木。”

场中气氛一滞,所有人都呆住了,王金满脸疑惑地问道:“为何?”

“北京乃是我大明帝都,其每一处的设计,无不经过无数风水大师反复推演,其城内的风水格局,乃严格按照星宿布局,故称之为成为‘星辰之都’。”沈默说着看看王金道:“王真人当然是明了的,在下多嘴了。”

王金额头见汗,心说不会李鬼碰见李逵了吧!万一真要是风水上有问题,皇帝肯定要吃了我,便艰难道:“呵呵!那依大人的意思,是哪里有情况呢?”

一面是陷入病态狂热的皇帝,另一面是即将无家可归的百姓,沈默想起一首歌道:‘左右都不是,为难了自己。’迫于无奈之下,他只有用出这招稍显无赖的‘以彼之矛、攻彼之盾’,既然你说这里风水最好,那我就说有问题,反正风水一道,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、婆说婆有理的,但有一点沈默可以确定——只要有争议存在,皇帝再昏聩,也不可能答应动工的。因为这个年代的人,是最讲究堪舆的,尤其是事关国运的龙脉啊!风水呀什么的,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。

在北京城里动土,本就是个犯忌讳的事儿,所以沈默相信,哪怕自己胡扯一顿,也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安,从而让这事儿生出变数。更何况,身为唐顺之的薪火传人,沈默于《左》一道也有不浅的造诣,至少蒙人是足够了。

但是,他绝对不会在这里讲。面对着王金的追问,沈默正色道:“真人说笑了,这里人多嘴杂,怎是讲机密的地方呢?”

王金仍不死心道:“那咱们单独谈谈。”

“也不必了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我回去后,便马上给皇上上本阐明此事,之后如何决断皆听圣裁,真人不必担心。”

王金这才发现,这个和言细语的沈大人,比那牙尖嘴利的海瑞还难搞,用他们老家话说,就是‘蔫坏蔫坏’的,把你的好事儿搅黄了,还让你有火发不出来。

这下在没定论之前,谁也不敢再开工了。眼看着天都黑了,官差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。王思齐小声对王金道:“仙师,今儿横竖就这样了,待明日禀明皇上后,再作计较吧?”

王金心有不甘,但也知道事不可为,郁闷的一甩拂尘,对沈默稽首道:“沈大人,咱们青山不改、绿水长流,改日在圣上面前讨教您的高招……”

“随时奉陪……”沈默笑眯眯的还礼道。

“走……”王金愤懑的转身往轿子走去。此时天都黑了,地上到处是瓦砾,王思齐和周德符赶紧提醒道:“仙师当……”‘心’字还没说出口,便见王金一脚踩在一片瓦上,扑腾摔倒在地上。

王周二人并一众小道士急忙上前,扶起摔得直叫唤的王仙师,将他塞进轿子里,灰头土脸的溜走了。

“呸!”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,海瑞狠狠啐一口道:“一群魑魅魍魉!”

“刚峰兄消消气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这京城之内,象这样肮脏的事情层出不穷,依着生气还不把人气死?”

海瑞还要说什么,但见胡同里的居民涌了过来,便住了嘴。

“要不是二位大人搭救……”那去求援的白发老者,上前深深作揖道:“我们今天就真的家破人亡了……”他身后的百姓一起点头,虽然天黑看不清表情,但沈默想,一定是满脸的悲愤吧!

“穷家破口的,也没什么能谢谢大人的,”老者便颤巍巍地跪在地上,叩首道:“让我们给二位大人磕个头吧……”

“使不得,使不得……”海瑞连忙去扶老者,可却拦不住其他的百姓跪下。

“大家快起来,”沈默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烧,侧身想躲过,但四面八方都是下跪的百姓,他转向哪儿都没用,只好面红耳赤道:“你们这一跪,我们受不起啊!是朝廷没把事情做好,才让你们遭此一劫,应该是我们代朝廷向你们赔礼才是。”说着深深一躬道:“要是再不起来,我也跪下了。”竟真的作势要跪。

那老者连忙道:“大家都起来吧!可不能让大人跪咱们呀!”众人这才都站起来说话。

沈默请他们放心,自己会一直关注此事,无论最后是拆还是不拆,都不会让他们吃亏的。得了沈大人的承诺,大家心下安定许多,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饭点,纷纷请他去家里吃饭。

“不了不了,”沈默婉拒道:“家里已经做了饭,等着我回去吃呢。”

众人依然坚持,还是那老者出来道:“行了行了,家里都冷锅冷灶的,请大人还不知要饿多久,大人也不差咱们这顿饭,有这份心意就好了……”

“是极。”沈默点头笑道:“老伯说得是极。”便对海瑞道:“刚峰兄,咱们走吧!”海瑞点点头,两人便朝众人告辞。临别时,那老汉小声问道:“大人为咱们和妖道结下梁子,他们会不会报复啊!”

“报复?”海瑞面无表情道:“我也没跟他们算完呢……”

见那老汉一脸错愕,沈默笑笑道: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老人家不必担心,邪不胜正嘛!”

老汉闻言使劲点头道:“对,邪不胜正!”说着一脸感慨道:“老汉我今年六十八,见过刘谨、见过严世蕃,他们不都倒台了吗?可就是都把老百姓祸害惨了……”却又声音低低道:“但愿这次,还能看到这些妖道完蛋……”

“不会等太久的。”沈默微微一笑,自信道:“相信我说的话,这回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。”

“当然相信了。”老汉展颜笑道:“俺等着那一天呢,到时候二位大人可要来咱们这里,喝一杯庆功酒哇!”

“一定,一定。”沈默和海瑞一起拱手,跟老汉做下约定,挥手告别。

回到大街上,已是月上柳梢,华灯初绽,两人并肩走了一段,海瑞担心道:“大人是不是该赶紧面圣去,以免恶人先告状。”

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糊涂了不是,宫门这会儿早落锁了,除非王大真人会穿墙术,不然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海瑞这层级的官员,跟皇宫扯不上一点关系,而且他又刚进京不久,自然不了解宫里的规矩。“那,大人明日一早就去,千万别让他们抢了先。”海瑞抱拳道:“下官家就在前面,胡同太窄,轿子都抬不进去的,舍下也没有个坐处,就不请大人进去坐了。”

“唉!路过你家而不入。”沈默却摇头道:“老夫人会怪我的。”说着笑道:“我这里正好有些滋补品,正好去拜会老夫人。”那些东西是太监们孝敬的,但沈默估计要是说了,海瑞一准给扔掉。

听他这样说,海瑞只好道:“大人请。”

两人便深一脚、浅一脚的进了胡同里,倒数第二个门,便是海瑞家。院门虚掩着,海瑞推门进去,大声道:“母亲,沈大人来看您了。”

见院子极小,沈默吩咐卫士们不必跟进,在胡同里候着。自己则快步进去,还没走两步,便穿过了院子,来到屋前。

这时海老夫人推门出来,一看果然是沈默,不由欢笑道:“这是哪阵风把大人吹来了?”

沈默笑道:“是南风,把小侄一阵吹回京,落地就先来拜见老夫人。”

“快快里面请。”老夫人依旧精神矍铄,耳聪目明,开心笑道:“我说怎么老听着喜鹊叫呢,果然是有贵人驾到。”

进了屋,沈默请海老夫人上座,然后退到堂中给她磕头,这都是惯例了,所以老夫人也不谦让了,但依然让海瑞替自己还礼,给沈默也磕了头。

海瑞又请浑家出来见过,沈默赶紧朝嫂夫人行礼,海老夫人呵呵笑道:“还要谢谢大人请的李太医,让我海家香火有续了……”原来经过三年的悉心调养之后,海瑞的妻子终于有了身孕。

“娘,还不一定是男是女呢。”海瑞见妻子脸红了,不由小声道。

“说说怕什么?”海老夫人满不在乎道:“看过的大夫都说,这一胎准是小子。”见儿媳妇的头快垂到胸口了,她才挥挥手道:“带你媳妇下去吧!她如今是功臣了,咱得小心待着。”海瑞应一声,扶着妻子下去。

沈默心说老夫人心肠忒好,可就是嘴上不饶人。但人家的家事,自己当然不好插言,只是一味的恭喜就好,把海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。待海瑞出来,老夫人吩咐道:“你在这里陪大人说话,我去厨房把饭菜热热,再切些腊味,炒个鸡蛋,沈大人不是外人,知道咱家就这个伙食。”

“老夫人是知道我的,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就好一口粗茶淡饭,整一桌山珍海味,我还享受不了。”

“险些忘记了,大人爱吃老身烙的菜饼,”海老夫人被哄高兴了,笑呵呵的起身道:“稍待片刻,我这就去做。”

“不要麻烦了。”沈默赶紧道。

“不麻烦不麻烦。”海老夫人开心道:“大人能来吃饭,老身高兴的不得了。”说完去厨房做饭去了。

老夫人一出去,房间里顿时静下来,海瑞蹲在炉子边烧水,沈默则打量着这间正屋,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陋。火炉左边有一椅,右边有一几一椅,除此之外,别无他物。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,墙皮还脱落的很厉害。

见沈默四处看,海瑞轻声道:“四月接到任命,六月才进京,找到这房子已经八月了,本来要刷刷墙再挂几幅字,但一想马上就入冬了,还是保暖要紧,就等到明年开春再说。”

“这房子一年多少租金?”沈默问道:“在京里生活有困难吗?”他估计以海瑞两袖清风的做派,原先有官衙住着,家里还能生活。现在进了京,得自己花钱租房子,肯定会有些吃不消。

“一年八两银子,这还是找了好久才找到呢。”海瑞有些头沉道:“一进京便觉着日子难过了,我这个五品官的年俸是三十两,但朝廷总是发一部分纸钞,每月拿到手里也就是二两,除去房租连吃饭都不够,还得靠老娘和浑家摇纺车补贴家用。”虽然从来不说,但他其实是把沈默当朋友的,不然万万不会说这些。

“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。”沈默不由摇头道:“你倒好,当了八年父母光,还过得这样叮当响。”

“不义之财,非吾有也。”海瑞却淡淡道:“不能因为别人都靠贪赃而肥,我便认为贪赃是对的吧?”

“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。”沈默尴尬的笑道:“还有很多人,本身就家境殷实,不一定靠贪赃致富的。”

“我不否认有大人这样的例外存在。”海瑞道:“但家境富裕的官儿未必不贪,甚至贪得更厉害,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总是有一两只白乌鸦,却也不影响天下乌鸦一般黑。”

“唉!”沈默没法和他争了,叹息一声道:“贪腐乃亡国之祸呀!真不知该如何去解决。”

“还得靠严刑峻法!”在炉火映照下,海瑞的表情有些狰狞,只见他咬牙切齿道:“要我说,现在对贪官的处罚太松了,甚至等同虚设!大明朝无官不贪,这已经是妇孺皆知,但你看每年才有几个官儿,因为贪腐被查办?”说着他愤怒的一捶膝盖道:“千中无一啊!这样宽松的环境,当然让人的贪念肆无忌惮,胆大的大贪、胆小的小贪,好好的大明国,就让这帮蛀虫噬空了!”

“有道是乱世用重典。”海瑞大声接着道:“要肃贪成功,就得重拾太祖时的严刑峻法,贪污六七十两银子就可以判处死刑,抄没的家产两成归举报人,并把大贪污犯扒皮填草,悬在县衙里,看哪个还有狗胆试!”

沈默这个汗呀!虽然海瑞都说了他是个例外,可他还是感觉背后嗖嗖进冷气,心说好家伙,真要这样一搞,那满朝文武,全都成稻草人了。不由干笑道:“这法子未免有些躁进了。”

“事有轻重缓急。”海瑞却正色道:“我大明现处在最危险的境地,若不施以重典、宽刑简政、以救人心,恐怕真要国将不国了。”说着面色阴沉道:“但这些只是我在地方时的想法,自从成为京官之后,我的看法逐渐变了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沈默暗暗擦汗道,心说能放弃这危险的想法,真是再好不过了。谁知他高兴的太早,又听海瑞如金石般的声音道:“如今我明白了天下混乱的祸根在什么地方。不先把祸根治好了,天下的贪官就会一批又一批,杀也杀不尽。”

沈默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,他隐约能猜到海瑞的矛头所向了,虽然自己对那个人从无敬畏,甚至也是一肚子的怨恨,但从没敢对人表露过丝毫。他相信,不光是自己,天下有识之士,没有不怨恨那个人的,可谁也不敢说出来,反而还得搜肠刮肚的称颂他、讨好他,一丝一毫也不敢有所非议。

但现在,海瑞却毫不客气的指出了天下的症结所在,道:“俗话说得好,上梁不正下梁歪,上头是块萝卜、下边就是屁,正因为有一个不务正业、不问民间疾苦、一味只知修玄享乐、宠信奸佞的皇帝,才大明朝奸臣当道,上行下效,无人以搜刮民膏为耻,无不以不务正业为荣;一群道士、佞臣……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,虎狼满地。中央枢重之地尚且如此,地方上自然更加不堪!”说着目光炯炯地望向沈默道:“这道理我相信大人肯定懂;满朝公卿也肯定懂!”

沈默被看得心慌意乱,这状态几乎从没出现过,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过速、额头上渗出汗珠,喉头如火烧一般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“大人不否认,就是承认了。”海瑞咄咄逼人道:“为什么满朝公卿不进忠言,不让皇上幡然悔悟!”

沈默这才回过神来,一摸额头的冷汗,苦笑道:“谁敢说呀?还要命吗?”说着叹一声道:“当今圣上刚愎果断,说一不二,这二年来更是喜怒难测,谁敢稍有忤逆,轻则廷杖六十,重责充军流放,今年一年就有十几位官员蒙难,也别怨大家都不敢言语了。”

海瑞却不服道:“我尝听百姓民谣唱道:‘嘉靖嘉靖,家家户户,干干净净’。老百姓这样怨声载道,我们为官的岂能独善其身?”说着重重一叹道:“难道为保身家性命,就全不问民间疾苦,任君父一错再错?这岂是为臣子、为父母官者该有的作为?”

一番话说得沈默面红耳赤,多少年了,一直都是他教训别人,但今天却让海瑞给削了,且还没有一点脾气。他这才知道,一个人说话的底气,不止来自其官位出身,更来自他的思想和道德。至少在海瑞面前,自己是完败的……

沈默被海瑞好一通教训,但‘老鼠拉木锨,大头在后头’,好戏还在后头呢。海刚峰不是个话多之人,今日跟沈默掰扯这么些,一来是一吐胸中块垒,但更是有目地的。他见沈默脸红耳赤,却仍然往火里添柴道:“我们大明的臣子都在干什么呢……我听说皇上要设醮祭天,降旨群臣撰写青词贺表,果有此事乎?”

“确有此事。”沈默点点头道。

“二位大学士都写了吧?”海瑞语带讥讽道:“部院九卿们也写了吧?翰林词臣们自不消说,更是在搜肠刮肚、费煞推敲吧?”

“也许吧!”沈默干笑道:“这也是没办法的,应付交差罢了。”

“也只有大人这样想吧!”海瑞冷意笑一声道:“朝堂官员九成九,可都把这青词看得比道德文章还重。那种给鬼神看的玩意儿有何用处?无非就是堆砌辞藻、昏言昏语罢了,只是因为皇帝喜欢,写得好便会得到皇帝的赏识,会骤然富贵,甚至入阁为相!”说着狠狠啐一口道:“‘青词宰相’一词,可是世上无两的,这一我嘉靖朝的独创,叫下官好恨呀!”

“只是寻求晋位的途径罢了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心里未必把那青词当回事儿。”他觉着有必要给这位‘愤怒的老青年’降降温,否则一定惹出大麻烦来。

“那就更可恨了!”海瑞却更加生气道:“明知道这样不对,却不思劝谏,一味的只知迎合,怪不得人家把大明朝的公卿,比作一味药材呢!”

“什么药?”沈默问道。

“甘草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
“怎么讲?”沈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,因为海瑞虽然口口声声把他排除在外,但在他听来,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脸上,那叫个下下着肉唉……

“谀辞顺意使人欢喜,便如那甘草之味美;忠言逆耳令人不悦,亦如那黄连之味苦。”海瑞侃侃而谈道:“皇帝也是人,是人就喜欢甘草、不喜欢黄连,喜欢谀辞、不喜欢忠言。”他目光中的怒火有如实质道:“但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!当今圣上一意修玄,不理朝政,以致内灾外侮,民不堪命;尔等近在帝侧,便有辅佐君王、匡扶社稷之责,本当直言谏君,为民请命!怎能一味顺从,满腹乡愿,一个劲儿歌功颂德,但求个人荣华呢?”

沈默默默点头,他是彻底被海瑞打败了,颇有些引颈就戮,今晚一次被骂个够的意思了。不过他面上虽然发烧,但心里却在为海瑞叫好,因为这些话一针见血,句句都是他想说而不敢言的,今天听了,除了害臊之外,却也有如马杀鸡般痛快。

“大人觉着海瑞说的对?”海瑞问道。

“刚峰兄妙论高言,真是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……”沈默点头道:“不过这话……”

“这话如何?”海瑞望着他道。

“这话咱们自家兄弟说说也就罢了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切不可拿出去说。”

海瑞一听就郁闷上了,心说感情我一顿口舌全白费,你怎还是不愿出头呢?但他对沈默期许很深,耐着性子道:“大人呐,大明如今已是内忧外患,几近不国了,我们为官者,如果再不谏君、励精图治,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,列祖列宗?!”

“你说的都对。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可奈何皇上自幼痴于仙道,至今快一个甲子,早已是根深蒂固,病入膏肓了,如果真能听得进劝,也不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?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唉!事已至此,恐怕再没有什么劝谏,能让皇帝翻然感悟了。”

“大人说的不错,皇上病到这个地步,已经不是苦口婆心,巧言劝谏能管用的了。”海瑞认同地点点头,但他并不像沈默那样任命,而是昂然道:“有道是‘乱世用重典、沉疴下猛药’,皇上这病,必须要下猛药了。”

“什么猛药?”沈默如坐针毡,他感觉海瑞这是要玩火了。

“皇上吃了几十年的甘草,早就被甜言蜜语哄得不辨是非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只能让他改吃黄连,苦得他一时,方能使其幡然悔悟,起死回生!”说着他起身朝沈默深深一躬道:“请大人明日借着玉芝坛的事情,向皇上力陈是非,把大明如今的状况,毫无保留的讲出来,让皇上知道,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如果继续沉迷方术,不理朝政,亲近小人、疏远忠臣,那么大明亡国之期,不远矣!”

“你这猛药……未免也太猛了。”沈默听了面色发白,使劲摇头道:“你可知病来如山倒、病去如抽丝?久病之躯,体亏气损,须用中和之药,缓缓而治,方能收效……”说着使劲搓搓脸,缓缓道:“急不得,急不得啊……”

“怎能不着急呢?”海瑞着急道:“你能等得,天下的百姓等不得了!”

“欲速则不达啊!刚峰兄。”沈默把脸偏向一边,不敢看海瑞那急迫的眼神道:“按照你的办法,后果实在难料啊……我们的生死倒是小事,万一被那小人趁机兴风作浪,残害忠良,岂不是令亲者痛、仇者快吗?”说着几近乞求道:“不要冲动啊!刚峰兄。”

“我哪里有冲动?”海瑞却一下冷静下来,语调也变得缓和道:“还记得当年,大人去淮安看我,我与大人痛陈天下之弊吗?”

沈默点点头道:“当时你说,天下的弊病,在不均,最大的不均在藩王。”

“我当时便想上书,言此天下之大不公。”海瑞低声道:“但后来被林御史抢先一步,竟与我的内容不谋而合,我不想被人说是跟风投机,便暂且按下了。”顿一顿道:“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,藩王再坏,其实已经没有权力,他们之所以还能继续侵占民田,拒不纳税,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纵容庇护。”他深有感慨道:“如此一想,天下的弊端便豁然开朗了。譬如说方士乱国,如果没有皇帝的宠溺,他们凭什么穿蟒袍、缠玉带,耀武扬威呢?”

“再说国政,都说大明的天下,都是被严家父子搞坏的,那严嵩父子固然罪孽滔天。但若不是皇上深居禁苑,二十年不见外臣、不理朝政,我大明的权柄,又怎会被他们父子把持?”说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,面色沉痛道:“说皇上被蒙蔽也是胡扯,那不是二十天,不是二十个月,而是二十年啊!严家父子本事再大,也不可能欺瞒皇上二十年。”

“唯一的解释是,皇上是故作糊涂!不管其目的是什么,都是对百姓和祖宗社稷的不负责任!”海瑞沉痛道:“前些年朝政紊乱,人人都道严嵩之故。如今严嵩已死,怎么朝政依旧萎靡不振,百姓仍然疾苦重重?因为根子上的毛病还在,只要皇上不醒悟,大明就永无希望啊!!”只听他一字一句道:“你们都不敢谏,我来!虽然我一个小小的郎中,人微言轻,但是拼得颈血洒金阶,也要让皇上有所触动,也好给诸公做个表率!”

沈默看着海瑞,突然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,那个道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,其实海瑞所说,满朝公卿哪个不知,哪个不晓?但为什么谁都不说?包括自己在内,大家都在怕什么?怕得是至高无上的皇权,怕的是一言可以定生死的皇权,怕的是无所制约的皇权!

哪怕自己来自后世,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后,心中也已经深深烙下对皇权的恐惧,哪怕是有再多不满,可一见到皇帝,就忍不住违心说软话,哪敢触龙颜、批龙鳞?

想着,想着,沈默对海瑞所言的抵触情绪,渐渐消失了……其实从开始,沈默为什么那么失态、那么害怕,那是有原因的。因为他前世虽然对大明的历史了解不多,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数。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,而他知道让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,便是上疏骂皇帝!

更悲哀的是,他竟然不知道海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,历史书上没说,他也没关心过,只把它当成个故事而已。但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,故事就成了事故,按照沈默对皇帝的了解,这海瑞估计是不得好死了……这也符合英雄人物的宿命,不都是先舍生取义,才能永垂不朽吗?

作为海瑞的老上级,沈默是不愿看他走到那一步,更不愿被他牵连。所以今日见到海瑞之后,他宁肯置家里人于不顾,也非要跟着海瑞来他家,实指望着跟海瑞讲一番‘致中和’的平庸之道,希望这家伙能管住嘴巴,不要祸从口出,累及亲友。

但让海瑞一番教训,沈默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目标,而且被他说得越发心潮澎湃起来。他不由想到自己一生的志向,为什么现在想起来,却越发觉着遥不可及了呢?

是因为缺乏勇气吧……

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,但沈默深知,如果不给那肆意妄为的皇权,加一个笼头的话,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,都不过是沙上城堡、镜花水月,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。但心中的恐惧,让自己每每想朝那个方向迈步,却又每每踯躅,不由退缩。

现在明明有个机会,能让自己向着那个目标大大的靠近一步,但代价也可能是无比惨重的,做还是不做,真的值得做吗?这些新生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,让沈默无比纠结。

整顿饭沈默都吃得心不在焉,最喜欢的菜饼一筷子也没动,草草用过之后,推说还有事,便匆匆打道回府了。

海老夫人母子将沈大人送到巷口,望着轿子远去,才摇摇头,回到自己家里。关上门后,海老夫人让儿子随自己进了东厢房,便板起来脸,坐在他父亲的牌位边上,却让海瑞跪在堂中。

海瑞虽然很听母亲的话,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,又是朝廷命官,脸上有些挂不住道:“娘,有什么事儿吗?”

“你是翅膀硬了,”海老夫人一杵拐杖道:“连为娘的话也不听了吗?”

“孩儿不敢。”海瑞赶紧跪在地上道:“孩儿做错了什么,请母亲责罚。”

“我问你。”海夫人扶着拐杖,身体前探道:“方才你与沈大人,都说了什么昏话?”

“没说什么……”海瑞讪讪道:“闲聊来着。”

“闲聊?”海老夫人冷冷笑道:“能把个天之骄子聊得魂不守舍,我儿真是一代铁嘴啊!”

“也许大人有心事,”海瑞呵呵笑道:“也许不太舒服呢……”

“放屁!”海老夫人粗暴的打断他道:“你的嗓门那么大,我在厨房听听一清二楚,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怎么,有胆说,不敢认?”

“既然母亲都知道了,那还问什么?”海瑞一脸尴尬道:“是的,我就是对国事发表了些看法,沈大人也不是外人,不会惹什么麻烦的。”

“还不说实话?!”海夫人彻底被激怒了,颤抖着伸手指着儿子道:“掌嘴!”

海瑞马上给自己一耳光,见母亲不喊停,只好继续左右开弓打下去,他的脾气也大,人家是越打越轻,他却是越打越重,不一会儿竟然连鼻血都淌了下来。

海老夫人见状肝肠寸断,抱着海父的牌位哭得挠心挠肺道:“老爷啊!你看这逆子,却要伤死咱们的心了,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呢?”

见母亲悲痛欲绝,海瑞赶紧停住手,膝行上前,抱住母亲的腿,流着泪道:“娘,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,让您如此伤心?”

“我海家三代单传,如今到你却要绝了嗣,你对得起你爹吗?”海夫人一边揪着儿子的头发,一边哭着数落道:“我一个人守着寡,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,还没享两天福,你却要撇下我去找死,你这是对得起我吗?”

海瑞无言以对了,只能默默的流泪。

海老夫人以为自己说动了儿子,便擦擦泪,深吸口气道:“儿啊!听娘一句,要是你真能让万岁爷幡然悔悟了,那纵使搭上咱们一家,却也是值得的。可这事儿连国老尚书都不敢插嘴,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,拼着命不过一声屁响,万岁爷怎么肯听?纵然肯听,也不可能改呀……别忘了狗改不了吃那啥……儿啊!”

听见母亲也如此劝自己,海瑞十分难过,流泪道:“娘,您从小教导孩儿苦读诗书,效法圣贤。不是正是要孩儿为国为民,俯仰无愧吗?现如今朝政日非,民生日敝,可笑那些大官人,为了爵禄身家,只知道明哲保身,竟无一人敢直言劝谏!适才我跟沈大人说那些话,实指望他能诤谏君王,作此天下第一该做之事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谁知他看似不同,实则无两,竟左右推脱,不敢答应。如此看来,指望这些人是不行了,孩儿只有挺身而出,不然君王永无悔改之时,这天下黎庶,也永无解脱之日了。”

听了儿子的话,海老夫人面色稍缓道:“可是为娘也没叫你搭上性命啊?”说着伸手轻抚儿子那瘦却刚毅的脸道:“儿啊!你是咱们海家唯一的根,是我和你媳妇,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唯一的依靠,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让我们怎么活?就是死了,也没法跟你泉下的爹爹交代啊……”

海瑞无言了,他在沈默面前能理直气壮,但对自己的家人,却只有满腹的歉意。

海老夫人见劝说起了作用,点点头道:“我听说书先生讲,一切都是个运数,天降尧舜,四海生平是苍天赐福;君王无道,苍生苦难也是天定劫数,不是凡人能改动的!”说着苍声一叹道:“非是为娘贪生伯死,但圣人云:‘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隐。’我儿本就不是当官的料,如今也当过知府,做过事情了,也不负了平生所学。既然朝廷昏暗,倒不如挂冠而去……琼州老家还有几亩薄田,养活咱们这几口人也够了,还能享个天伦之乐,岂不强似受这份煎熬?!”

听了母亲的话,海瑞终于默默点头道:“娘,孩儿知道了,我不会草率行事的……”

见自己一番口舌没有白费,海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,轻轻摸着儿子微肿的面颊,埋怨道:“你这孩子,没轻没重的,那是自己的脸啊……”

海瑞点头笑道:“孩儿知道,不是别人的屁股……”终于把老夫人也都笑了,母子俩笑作一团,方才发生的一切,仿佛也随着这笑声,烟消云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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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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