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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7章 辞旧岁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47 2021-10-18 14:35:34

二十九过午,在举行完盛大聚餐之后,京城大小衙门便陆续关门大吉了,官员们开始享受一年最长的假期,要到来年十五之后,才会重新回衙开印。

也有例外,作为诸司之首的内阁,会坚持到除夕日,一来,各个衙门最后报上来的奏本,还得进行最后的归拢,二来要为来年开年的政务做一准备;第三,也是为了表示内阁之恪尽职守。

上峰不放假,对下面人就很有压力。那些处于宫外的衙门还好说,横竖不照面,先歇一天也无妨。然而和内阁打对门的六科廊,可就不敢先撤了,每每要等到会极门上贴了封条,那些科长科员们才能作鸟兽四散。

以往每年到了除夕这天,六科廊的人都是百无聊赖,啥事儿也没有,就巴巴等着内阁的人出来。所以往日严肃的给事中们,也会难得轻松的说笑、聊天、甚至打几把马吊。多少年来,年年如此,已经形成惯例。

然而隆庆元年的这个除夕之日,却显得分外不同。

六科给事中,在各自科长的率领下,正襟危坐在科廊大厅中。一个个脸上都带着,与节庆气氛格格不入的严肃。没有人说话,厅里一片安静,只听到墙角那座西洋钟,指针在‘嗒嗒’地转动。

直到那指针指向八点三刻时,吏科都给事中辛自修,带好暖帽起身道:“出发吧!”于是其余五名科长、并几十名科员,便跟着他鱼贯走出大厅,排着队从归极门往会极门而行,去参加内阁召开的特别会揖。

按先朝传下的惯例,每月的初一、十五两次,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,称为‘会揖’……就是互通声气的例会。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,一是时间不对,大年三十开会,这还是头一遭;二则内阁次辅李春芳、阁员陈以勤均不在阁,前者偶感风寒,后者则告假回家过年,只有首辅徐阶,和阁员张居正出席。

辛自修一帮给事中们,在内阁地朝房中坐定,这才知道李春芳和陈以勤都不会出席,不由更加确定,这次会揖绝不会是例会那么简单。应该就像有些人私下说的,是个‘动员会’、‘誓师会’!

众人心中不由浮现出,这几日时常议论那些话题:

‘这次政潮汹汹,看似是民意难为,实则有人在背后推手,要逼徐阁老的宫呢。’

‘就是有人在拿胡宗宪的死大做文章,想把姓高的迎回来!’

‘高党余孽,贼心不死,这是要报复徐阁老!报复我们科道!’

终于,朝房中嗡嗡声渐起,给事中们一个个面现悲壮之色,小声却激动的议论道:

‘这次恐怕要比年初那次闹得还大,徐阁老也不能掉以轻心!’

‘徐阁老对我们向来爱护有加,朝野也早将我们看做徐阁老的人!一旦要让姓高的回来了,咱们可就惨了!’

‘都察院的同仁已经坏了,我们要是再不反击,谁来捍卫徐阁老?!’

这一切,都被站在屏风后的张居正看在眼里,见给事中们果然被自己散布的谣言,搅得十分不安,却又不失斗志。不由暗暗点头,悄悄退出了朝房。

他顺着回廊,来到首辅值房外,轻轻叩门道:“师相,人都到齐了。”

屋里的徐阶没有马上应声,而是将那本辞呈中,完整的一段写完。才轻轻搁下笔,吹干了墨迹,将其收回抽屉,用一把精致的小锁扣上。这才沉声道:“来了。”

“元翁驾到!”门口的司直郎一声通传。

众言官马上噤声,肃衣起立,一起向门口处行礼。便见身材不高、面容白皙、略带忧愁的徐阁老,在玉树临风的张阁老的陪伴下,缓缓步入了朝房。

徐阶挥手示意众人坐下,他也在正中空着的主人位子坐了。言官们偷眼瞧去,便见平素和蔼可亲的徐阁老,此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,眼角密如蛛网的鱼尾纹和那两道绕嘴的深刻法令,都透着一股凝重忧虑……这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。

张居正也在徐阶边上坐定,捋着保养整齐的胡须,开场白道:“方才在走廊听得里头叽叽喳喳,如何我们一来,就变得鸦雀无声了?”

辛自修乃六科给事中之首,闻言便欠身恭敬答道:“下官等,方才在议论时局。”

“哦……”这次是徐阁老说话了,他捻须望着辛自修道:“倒要听听辛科长的高见。”

“元翁不要故作轻松了!”辛自修其实是就是个托儿,闻言慨然道:“现在朝野风浪险恶,其用心更是险恶,竟意欲坏了您的名声!对您的处境,学生等都感同身受,恨不能将那些暗中作乱的魍魉斩尽杀绝,以解师相之忧!”他是丙辰科进士,可以用这个称呼。

徐阶听了有些不爽,这个话虽然要说,但这样毫无铺垫说出来,效果却会差很多,不过他显然多虑了。张居正散布的谣言效果极佳,一听说是高拱在暗中捣鬼,言官们根本不用动员,就算拼了老命,也不能让高肃卿再回来啊!

“是啊元翁,我们给事中深受皇恩、代掌天宪!碰到朝政窳败、结党作乱之人,必须拍案而起、犯颜直谏,这不仅是责任、也是道义,否则,会令天下人耻笑的!”另一个给事中王岳大声道,不少言官也跟着嚷嚷起来。

见士气可用,徐阶老怀甚慰,抬起双手微微下压,让躁动的言官们安静下来,才缓缓道:“诸位如此急公好义、奋不顾身,老夫很是感动……”说着满含感情道:“六科廊都是好样的,二百年来,不知多少给事中,为了维护朝纲法度,为了致君尧舜,为了天地道义!而被罢官、被判刑、被廷杖,乃至被杀害……毫不夸张的说,你们就是朝廷的脊梁,大明的良心啊!”

被徐阶如此一捧,给事中更加头脑发热,这时让他们去死,都会毫不犹豫的。

“元翁说的对……如果没有你们,恐怕现在严党还会肆虐,那些大奸似忠之徒,还会窃据高位,戕害国民,我大明隆庆新政也就无从谈起。”张居正接过话头,继续下料道:“方才辛科长说得也不错,现在朝野上下,风高浪急,看似是民心所向。但实际上,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,在那里扇阴风、点鬼火、唯恐天下不乱!”说着声音变得激昂道:“这是一股妄图祸乱朝争、打倒内阁,逼元翁下台的逆流!诸位都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,现在朝廷需要你们、内阁需要你们、元翁需要你们,各位又要披挂上阵,灭此朝食了!”

他富有激情的讲演,让言官们彻底热血沸腾,纷纷按捺不住起身请愿道:“:孔曰成仁、孟曰取义,我等全凭元翁吩咐!”

“好好……”徐阶也被他们感染了,情绪明显高昂起来道:“今天找诸位来,正是为了会商此事。其实之前,辛科长几位便对老夫说要上本,老夫考虑当时的形势扑朔迷离,让他们暂且观望几天再说。现在看来,再不动手的话,就要大事不妙了……诸君,为了朝局稳定,为了‘隆庆新政’能顺利实施,又要劳烦诸位了。”

“我们这就上本弹劾高拱老贼,必不叫他得逞!”给事中们纷纷道。

“诸位误会了,弹劾,就必须做到铁证如山。”张居正面不改色道:“高肃卿一乡野村夫,距京城千里之遥,没有确凿的证据,贸然进行弹劾,是无法让皇上、让朝野相信的。”

“那我们该如何去做?”言官们问道:“总得有个目标吧!”

“现在我在明,敌在暗。兵法有云‘先立于不败之地,再图战而胜之’。”张居正沉声道:“我们暂时谁也不攻击,而是要一起呼吁结束混乱,稳定朝局。”

“结束混乱,稳定朝局?”言官们道。

“对,对方要想浑水摸鱼,我们则要朔本清源!”张居正双手一击道:“只要尽快结束混乱,让池子里的水清下来,那些魍魉就无处可躲,沦为众矢之的!”

原来不是弹人,言官们闻言一阵失望,旋即又大感放松,毕竟大过年的不玩命,上些冠冕堂皇的奏本,既体面又安全,何乐而不为?

“不要掉以轻心。”张居正谆谆道:“这种奏章不好写,必须拿出正邪不两立的气势来。让天下人知道,谁敢破坏安定的局面,谁敢阴谋作乱,就是朝廷公敌,人人共击之!”

“要让他们看到,我们众志成城、同仇敌忾,决不让些许魍魉,破坏了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!”辛自修站起来喊口号道:“给皇上的贺表还没送去,我们这就回去重写!”

“也不必着急嘛!”徐阁老终于露出了笑容道:“今儿是大年三十,咱们就不要给皇上添堵了。”

“致君尧舜,刻不容缓!”给事中斗志昂扬道:“何况改起来并不麻烦!”

“还是要注意语气的。”徐阶叮嘱道:“过年讨吉祥的时候,有些过火的话,还是留待年后再说吧!”

“是……”给事中们齐声应下,便都回衙改奏本去了。

会揖结束,给事中都走光了,徐阶又露出疲惫的神色,张居正为他斟茶,轻声道:“师相,除了这些给事中外,我还联络了几十名各级官员。这么多人一起上书,必能形成一股压住他们的风头。”

“但愿如此吧……”徐阶点点头,缓缓道:“王廷相的死,虽然谁也不愿看到,但至少眼前帮我们解了围。”王廷相一死,便给立刻结案创造了机会,虽然不能他前脚一死,后脚就结案。但从陈老公公那里传来的消息,皇帝早就厌倦了这冗长的折磨,迫切希望结束这一切。

徐阶已经传下话去,必须在来年正月里,把所有的程序了结,结束这个令人无语的神仙案。他接着道:“旧乱思定,此乃众望所归,这个时候百官上书要求安定不折腾,想必皇上也会赞成的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来年一回来,我就上辞呈。”

“师相……”张居正吃惊道。

“不要担心。”徐阶一摆手道:“老夫还没到滚蛋的时候,只是要向皇上喊喊痛,施加点压力罢了。”说着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道:“如此,这段差不多就能撑过去了。”

“陈宏可靠吗?”张居正马上意识到,徐阶要是玩以退为进,那个老太监就是个关键人物。

“问题不大……”徐阶有些不确定道:“我试过他两次,结果都还不错。”说着自信地笑道:“放心,他就算不帮我说话,皇上也不会动为师的!”

“尽量还是不要玩火的好……”张居正就像换了个人,变得无比谨慎起来。

徐阶却只道他被整怕了,不以为意地点点头,便不再说话。

每年元旦,在京官员都要向皇帝进献贺表,今年也不会例外。

不过今年这贺表送得够晚的,直到天都擦黑了,内阁的人才推着个小车,将在京百官的上千份贺表送到司礼监。

司礼监太监自然没好脸道:“怎么这么晚,这都开始放鞭了!”

“送来的晚有什么办法。”司直郎一脸无奈道,其实他也郁闷,这所有的贺表,都一本本的检查完,看得他恶心想吐,现在能送来,已经是个奇迹了。

大过年的,太监也不想生事,嘟囔两句,便收下贺表,将小车推了进去。

里面司礼监秉笔石公公也等急了,催促道:“这都啥时候,快给皇上送去。”小太监们赶紧将那些贺表,分装在铺了黄布的托盘里。那石公公也上来搭手,黑灯瞎火的,谁也没看到,他偷偷把一本藏在袖子里的奏本,搁在了托盘上面了。

除夕日,天刚擦黑,北京城便被爆竹声声、烟花朵朵所笼盖,一副欢度新春的美好气象。

宫里却稍显得的静悄悄,不是隆庆皇帝不爱热闹,相反,他平时最喜的就是放鳌山灯看烟花。现在听到宫外噼里啪啦,一颗心都快痒死了。只是他仍在居丧期间,越是过节,就越有人盯着。未免被言官聒噪,只好使劲忍下了。

不过除了不能放烟花外,宫里还是一派喜洋洋的新年气象。到处张红挂彩、悬起了各式宫灯,树上都挂了绸缎,花花绿绿煞是好看,让人就像身处琼楼玉宇一般……一看就是皇帝老儿不差钱了。

现在是老百姓准备吃年夜饭时候,宫里也不例外。皇帝一家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的。只有年节,才会把后妃子女召集到一起,吃顿团圆饭。晚宴摆在清宫,按例应该皇帝一人一桌,但隆庆做不了外臣的主,在宫里还是能说了算的。他说这大过节的谁还称孤道寡?就叫摆一张餐桌,老婆孩子围坐一起,热闹。

这时候,大厅中已经摆上了围着黄金绣龙桌围子的大宴桌,宫人们开始布菜……因为皇家也和寻常百姓一样,过年讲究个丰盛,所以在上热菜之前,仅仅各式荤素甜咸点心,以及冷拼冷盘,就一共六十三品,还有两副雕漆果盒,四座苏糕、鲍螺等果品、面食等等。

各种膳点在餐桌上的位置,彼此间的距离也都有尺寸要求,所以从申末就开始布菜,到现在还没摆完。

皇帝一家子已经聚到了乾清宫,总不能坐在那儿干等吧!于是嫔妃们陪着皇后,在西暖阁喝茶闲聊;隆庆皇帝虽然喜欢女人,但并非妇女之友,受不了这些女人一起聒噪,便带着太子朱翊钧,到东暖阁暂避。

当然也不光是为了避女人。作为皇帝,隆庆虽然本身并不称职,但希望自己的儿子,将来能成为一个好皇帝,所以对他的教育很是看重。便利用吃饭前的这点空儿,带太子感受一下上书房的气氛。

只是令他脸红的是,上书房中虽书籍盈架卷帙浩繁,看上去却少有翻动,再看看那块‘宵衣旰食’的大匾,隆庆颇有种愧对太子崇拜目光的感觉。这时门口响起陈宏的声音:“主子,群臣的贺表送到了。”

隆庆顿感这是个展示自己勤政,在太子心里树立高大形象的机会,便让太子在身边端坐,用刻意浑厚的声音道:“拿进来。”

两个太监用夹杆支起卷帘,便见陈宏亲自捧着一摞奏章,身后还跟着九个太监,每个也都捧着小山似的奏章。

在陈宏的指挥下,太监们将那些红皮奏本整齐的码放在上书房中的长条几案上。待小太监退下后,陈宏又将一份蓝皮奏本呈送御览道:“竟还有这么个粗心的家伙,敢用蓝皮写贺表,看来是皮痒了。”

“算了,大过年的都浮躁,难免有一两个粗心的。”隆庆正要展示帝王的宽仁呢,便不以为意地笑道:“扔一边去,给朕看别的就是了……念两本吧!”

“是。”陈宏便将那奏本放在一边,随手拿起一本道:“微臣刑科左给事中田昀恭贺皇上新禧……”

隆庆是一听这种官样文章就打盹,只是为了给儿子树立榜样,才强忍着不适听下去,谁知听了一半,脸色就不对了。这哪是贺表啊?除了开头几句算是道贺之外,紧接着便是说,皇上登基一年多以来,在您的英明领导和徐阁老的殚精竭虑下,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。但现在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,在暗中搞事,想要把朝廷搅乱,然后浑水摸鱼。请皇上务必珍惜眼前的局面,不要受这些人蛊惑,要信任现在的大臣,共同维护朝堂的安宁。最后还大骂那些‘阴谋分子’是国贼是公敌,决心与其势不两立云云……

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啊?隆庆强忍着不适,勉强听完了一本,让陈宏再拿一本,换换心情。谁知一听,还是这个调调,连说话的语气都大差不差,让隆庆气歪了鼻子。

“换!”还没听完,隆庆便拉长着脸道。

陈宏赶紧再拿一本,一读,竟还是一个鸟样……不仅说法一模一样,而且这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,六科廊……因为六科廊的奏本最后到,所以摆在了最上面。

“换个别的衙门的……”隆庆的脸已经快阴出水来了……同样的论调听了三遍,他脑子再慢也寻思过来了——这不就是在给自己施压,让自己对徐阁老客气点,不要相信别人吗?

这话说得并不过分,哪怕是这么多人一起说。如果平时,隆庆笑笑也就过去了,说不定还会考虑考虑。但他现在只有一肚子火气……就这么祝我新年快乐啊?!你们在贺表里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?存心不想让我好好过年?

要不怎么说,太监最坑爹呢?就是他们两通忽悠,让徐阁老出现判断失误,才会弄巧成拙。

陈宏又念了一份户部的,竟然还是大概这种论调。

隆庆的脸彻底黑下来,再不摆圣君的样子,拂袖道:“别念了!”说着一把抱起太子道:“吃饭去,不然就要被气饱了!”走到一半他又转回身,阴着脸吩咐道:“把这所有贺表本一本本看出来,看看是不是都这样想!”

“是……”陈宏赶紧应下。

让这事儿一搅,隆庆的年夜饭也没吃痛快,新年几天索性抛开这些破事儿,专心的陪儿子玩,和后妃玩,让太监带着玩,总之痛痛快快完了半个月。

其实这期间,按例是有许多活动的,比如元旦日,群臣要给皇帝拜年,皇帝要给群臣发红包;之后还要祭天地、拜太庙之类……但碰上隆庆这位懒皇帝,呵呵……去年时,皇帝刚登极,大臣还能罩得住,连哄带骗的,总算没失了礼。但今年,隆庆的翅子硬了,逆反心理也更强了,直接不听徐阶哼哼!关上大门过自己的年。

就连群臣拜年,都是在皇极门外磕头算完,压根没见到皇帝的影子,当然赏赐也无从谈起……让些个满心等着赏赐的清流好生失落,暗暗下定决心,过完年一定要上本,好好骂骂这个抠门……哦不,荒唐皇帝。

稀里糊涂中,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。今年冬天旱得出奇,除了入冬时飘了几个雪花,此后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有下雪,结果这个元宵节又干又晴,天上连云彩都看不到。

这就使得京城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。棋盘街、什刹海、庙前、前门、地坛……几十处热闹的大灯市把北京妆点成了不夜城。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,和天上到处绽开的五颜六色焰花。

隆庆又一次体会到除夕时的郁闷,晚上只吃了几个元宵就退下饭碗。太监们见皇帝闷闷不乐,便撺掇他也放点烟花玩玩。隆庆虽然很是心动,但他也知道自己过年懒得不太像话,明儿就是正月十六了,要是再弄点出格的,保准被言官的吐沫星子淹死。

想到言官,隆庆终于记起那些可恶的贺表,让人把陈宏找来,问道:“贺表都看完了吧?”

陈宏苦笑道:“看完了。”他都看完十几天了,还以为皇帝忘了呢。

“怎么个情况?”隆庆问道。

“在京七品以上官员,共上九百三十七份……奏本,”陈宏如数家珍道:“其中单纯贺表四百三十份;为徐阁老叫屈的五百零六份。”其实徐阶这次让杨博坑苦了……老西儿预料到徐阶的人,会在贺表里替他说话。便让自己的人也帮着徐阶说话,再加上那些听到消息,匆忙跟风的,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容……

听到有超过半数的官员,都在为徐阶叫屈,隆庆脸色有些发黄,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啊!但一转念,又道:“四百三加五百零六,是九百三十六,怎么还差一份呢?”

“剩下一份,便是当时那本蓝色的。”陈宏面色微变道:“不是贺表……”

“那是什么?”隆庆皱眉道:“不要吞吞吐吐。”

“是……弹章。”陈宏的声音更低了:“户科左给事中张齐,弹劾内阁首辅徐阶的……”

“念……”隆庆闭上眼睛,哪怕是为了解恨,他也想听听。

“是……”陈宏便将那本蓝色奏本取来,轻声为皇帝念叨:“微臣户部左给事中张齐谨奏……劾内阁大学士徐阶不忠不正六事。”

这六件事分别是:

一,徐阶在先帝时,当十八年内阁大臣。先帝崇拜神仙,大兴土木,徐阶全都一力赞成,还为先帝写青词、炼金丹、赞玄修,此乃逢君之恶,佞臣之举也。

二,当先帝一驾崩,他就拟写《遗诏》来数落先帝那些过错。此乃为人臣不忠。

三,徐阶与严嵩共事十五年,缔交连姻,曾无一言相忤。其明知严嵩父子乃奸臣,仍然以奴婢自居,此乃摇尾乞怜、小人之举也。

四,及严氏败,徐阶却背后攻之,并杀其子。此乃与人交不信,不忠不信大节久已亏矣。

五,先前边关多次告急,皇上屡次宣谕,阶却充耳不闻,此乃不思国事,尸位素餐也。

六,徐阶自成为首辅以来,对国事无动于衷、置之不理,只顾着四处拉关系、扩人脉,排除异己、打击同僚来巩固自己的地位,此乃擅作威福的权奸之举。天下人惟知有徐阶,不知有陛下久矣……

这份弹章写得很犀利,每条罪状都很有分量,比如疏中所劾《遗诏》一事,已经为高拱、郭朴在任时所质疑,其他事宜也直击要害,然而所有六条加起来,不及最后那一句‘天下人只知有徐阶,不知有陛下久矣……’

其实这不是张齐的独创,当初邹应龙倒严时,便有‘天下人只知有嵩,不知有陛下’的句子;再往前,还有‘天下人只知有刘谨,不知有陛下矣’……总之讨伐权奸的檄文中,总是少不了这一句。

不是写弹章的人缺乏文采,而是这句话,实在太有杀伤力了,屡试不爽,为何要换新的呢?

现在轮到人家用它来刺激隆庆了,果然把这位皇帝压得喘不过气来。隆庆是个有自知之明,也有识人之明的皇帝,他知道,所谓‘天下惟知有阶,不知有陛下’,并不算夸大造谣……事实上,徐阶因为《嘉靖遗诏》而令无数人感恩号泣,其后行事又多笼络人心,美名传遍天下,早就成了万家生佛的救世主似的人物。

相对而言,隆庆知道,自己的作用的确可以忽略不计的……所以在看到这句话后,他没有像他爹、他大爷、以及诸多前辈那样暴跳如雷,而是陷入沉思之中。

暖阁中针落可闻,隆庆皇帝犹在沉思。陈宏则静静地看着他,此刻在老太监的眼中,这位皇帝才有个皇帝的样子,如果他感情用事,陈宏会很失望的。

这一夜,隆庆又失眠了。

第二天清早,陈宏就来到寝宫外等候,今天是正月十六,百官还朝的日子,他必须要知道,皇帝有没有什么打算。

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,隆庆只说了一句话:“明发。”

“是。”陈宏轻声应下。便回司礼监,让人将那张齐的弹章誊了两份,加盖好司礼监的关防……这就表示是合法誊录,保证一字不差。然而命人将原件存档,两份抄件,一份送内阁,一份送通政司抄送各衙门。

做完这一切,老太监却显得有些迷茫,皇帝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,想不到前期做了那么多铺垫,皇帝似乎还是一点动徐阶的想法都没有。

今天是隆庆元年正月十六,对官府衙门来说,也是真正的新年伊始。每年的这一天辰时,十八衙门的正副堂官,都要齐聚文渊阁,一来领取各部衙门上一年的考绩评定,二来内阁会召开开年会议,总结过去的一年,展望新的一年,年年如此,从不例外。

卯时刚过半,内阁朝房里已是纱帽攒动,红袍耀眼,在京的高官已经到齐。如此高规格的会议,内阁大臣也不敢端着,早早就来到朝房,和部堂大臣们说说家常,拉拉感情,说说笑笑,十分热闹……春节已过,但诸位大人们似乎还沉浸在节庆气氛中。给他们收心提神,也是这次会议的意图之一。

不知不觉中,便过了卯时,徐阁老和杨博却迟迟没有出现,这对向来守时的元翁来说,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,众大人不由猜测纷纷,不知出了什么事情。

又等了片刻,就在众大人忍不住要派人去看个究竟时,终于听到朝房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。

众大人心说‘终于来了’,赶紧都收了声,正襟危坐恭候元翁的大驾。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,却只有次辅李春芳和天官杨博,两人面色都很不好看,显然有什么大事发生。

二位大人在众人面前站定,李春芳轻咳一声道:“诸位,今天这个会,由本官和蒲州公主持,元翁就不参加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赵贞吉马上出声道:“早上看元翁还好好的呢。”

“因为……”李春芳道:“方才收到了,司礼监转来的一份弹章。”他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道:“是户科左给事中张齐,弹劾内阁首辅的,通政司已经抄送各衙,你们回去后就可以看到。”

“这,这……”朝房中顿时一片哗然,众官员万万想不到,今年开年的头一个消息,竟然就是首辅遭到言官弹劾!

“安静。”杨博的大嗓门响起来,一下把众人镇住道:“不就是个弹劾么?老夫身上都背了上百本了,不也屁事儿都没有?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去,元辅只是按例应景而已,到时皇上能不挽留?还用你们瞎操心。”

他说的不错,满堂在座的,哪个没有被参过?哪个没有被弹过?即使以老实人著称的李春芳,也曾被弹劾过十余次。现在元翁被人弹劾,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然而众人还是深感不安,他们都是经过无数政治斗争,才爬到如今高位的,焉能没有一点闻弦歌而知雅意,观一叶而知秋至的本事?他们都能感到,这次看似寻常的弹劾,实则绝不寻常……按理说,这种弹劾首辅的奏章,如果没有真凭实据,向来都被留中,不会明发朝堂。更何况,这又是开年第一天,老百姓做生意的,还讲个好彩头呢,皇帝为何要找这个晦气?

“要是不放心,”见众人表情依旧惴惴,杨博又道:“那我们回去便各自写本,反驳那张齐的荒谬之言!”

“对,张齐那厮,手段卑鄙,用心毒辣!”马上就有官员附和道:“我们不能让他蒙蔽了圣听,冤枉了首辅!”还没看张齐的弹章是什么样子,这位便先给他扣了这么大的帽子,却引来了一片附和声。

于是这例会也不用开了,众位大人全都斗志昂扬起来,准备回衙写奏章为首辅说话,唯恐落在他人之后,让徐阁老以为自己有二心。

首辅值房中。

徐阶静静的靠着躺椅上,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,屋里光线很好,但他整个人却埋在阴影里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个奏本,却也没有看,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出神。

这开年第一份弹章,对徐阁老造成的伤害和打击,要远远超过朝房中诸公所预料。因为徐阶很清楚,如果皇帝对自己,还存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,哪怕不选择将这份奏章留中呢,至少也该跟自己先通通气吧?这是对他这个宰相最起码的尊重。

然而皇帝用这种粗暴的方式,将这份弹章明发朝堂,不啻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。这一下,把徐阁老经过一个春节,好容易提起的那点精气神,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,却也把徐阶彻底打醒了。

对皇帝的幻想一旦经破灭,徐阶便立刻走出被引诱的误区,重新对朝局洞若观火。他知道,自己之所以落到这一步,去岁年底的胡宗宪案是个重要诱因,但并不是根本原因。真要追本溯源的话,这其实是他跟高拱争斗的后遗症所致。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,但实际是两败俱伤。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,隆庆对他的不满也在酝酿。

打那以后,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。原先顺从的皇帝,现在什么都要争一争。他却自以为大局在握,每次都毫不客气的顶回去。结果和皇帝越来越僵,皇帝对他的不满,也逐步发酵,再经过去年末的那场政潮,双方误会进一步加深,矛盾也到了顶点!

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,轻信了陈宏、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,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,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。泥人尚有三分土性,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,当然会被彻底激怒。这次明发,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。

想通了前因后果,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!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,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,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、无奈、甚至气愤之心呢?

张齐说他曲侍嘉靖、阿附严嵩,这徐阶无法否认。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、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,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;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,要营建万寿宫之议,并命其子徐璠监造,但那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、争取倒严主动而已;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,还对严嵩毕恭毕敬,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、阴重不泄罢了。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、生杀予夺的年代,自己这个次辅,如果不这样做,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,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,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?

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,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、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,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?又有哪个大臣,不是如自己一般,靠走边缘路线,才存活下来的呢?

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,怎能不让徐阶齿冷?

但最让他心寒的,还是他们对《嘉靖遗诏》的否定。

公里公道说,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,不是隐忍多年,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。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度,国家恢复元气、收拾人心、为改革奠定基础,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,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。要知道,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,极度自私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,导致其驾崩之时,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、边防告急、民生憔悴、天灾人祸交接、人心动荡、灾难遍及全国,颇有如蜩如螗、如汤如沸、导火线纵横交错、大乱一触即发的局面。

徐阶职任首辅,目睹时艰,而又肩承重任,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,必须拨乱反正、收拾人心,如此才能理出头绪,继而对症下药,求得化险为夷。他十分清楚,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,只有一条路可走,那就是利用《嘉靖遗诏》,以先帝的口吻,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,公开表示愧悔,给予彻底的否定,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,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!

这样做,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发考虑的。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,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;二是,在位的当权大臣,可以高举《遗诏》,以先帝末命行之,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,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、拨乱反正,以嘉靖皇帝的名义,扫除嘉靖时期的荒唐。这其实也是为先帝,对世人进行最后一次欺骗,让人感觉似乎他在驾崩前的一刻,尚有幡然悔改之心,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,借以缓和普遍存在于臣民心中的愤懑,稍微恢复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信心。

然而这种几近全面翻案的大转舵,是需要冒很大风险,是需要有很大政治勇气的。因为这样做,不但冒犯了刚咽气的先帝,而且也必然开罪了,所有在嘉靖朝迎合谄媚、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、方士之流,甚至会给世人造成一种,他徐阶忘恩负义、诋毁先帝以自保的印象。

但徐阶在权衡之后,仍然义无反顾的做了,这其中,固然有他为自己洗白,收买人心的意思,但最主要的,还是顺应天理人心,尽一个定策老臣、两朝宰相的本分。

然而现在,那些人却用《遗诏》来攻击他,如果说他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,偏偏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,深深享受到《遗诏》所带来的好处二位……张齐是言官,隆庆是皇帝,恰好是得益最大的二者。

这种颠倒黑白、吃着奶骂娘的行为,怎能不让徐阶越想越气?如果不做一辩解驳斥,他恐怕憋屈出毛病来。

宰相的尊严不容侵犯。于是当日,徐阶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,于次日呈上,向皇帝、也向满朝文武辩解。

对于曲事先帝与草拟《遗诏》的问题,徐阶辩白道:‘当初自己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,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。而《遗诏》本意并非诋毁,而是为先帝挽回人心,为今上建立恩德,也为了朝局平稳。’

对于与严嵩相交‘前恭而后倨’的问题,徐阶辩解道:‘虽然微臣当初和严嵩同为辅臣,但他的职位高于臣,年纪也长于臣,他的所作所为,臣岂能违抗呢?但是微臣并没有一味顺从,对他的一些不轨之举,当初微臣曾经多次从中劝谕调停。后来严嵩事败,那是御史弹劾、法司公审、先帝圣断的结果,岂是微臣攻击所致呢?至于说臣和严嵩是亲家,但古人就有以国家为重而大义灭亲的说法。按照张齐的指控,难道微臣要置君臣大义于不顾,而以私人亲友之谊为先吗?臣不认为这是君子之道。’

对于指责他‘不理边事’的问题,徐阶辩解道:“只有古代的宰相才能兼理军政。到了宋代时,宰相就已经不能参与兵事了。而我朝革除丞相、设置六卿,将兵事全权委托给兵部,内阁的职责只是票拟,如同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样。作为阁臣,微臣恪守自己的本职工作。而边关事宜一经兵部批准,中间所行是否切实有力,责任在于督抚等边臣,不是微臣所能代为行之的。如果按张齐所奏,臣岂不是越俎代庖,这实在与臣所职掌不合。况且去岁万全右卫一役,乃百年未有之大捷,不知‘废弃边事’一说从何而来?”

辩疏的最后,徐阶按照国际惯例,表达了乞休之愿。皇帝未予批准,并下旨安慰徐阶,要他安心工作。

与此同时,群臣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张齐,展开了口诛笔伐。连几位部院大人也按捺不住,加入了弹劾张齐的行列,一时间弹章竟达三十余本。隆庆下诏严斥张齐,并将张齐调出京城,以示严惩。

但廷臣余怒未息,吏部尚书杨博上奏,议将张齐革职罢官。杨博的奏章举足轻重,张齐看来难逃厄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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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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