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35章 审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66 2021-10-18 14:35:33

徐阶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,他看一眼王廷相递上来的乌纱,便把目光投向门口,恨声道:“自作聪明!我有让你私自刑讯了吗?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?这么大的事,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,还说对我是忠心的!”

王廷相面如死灰道:“我不想瞒着元翁,只是当他们对我说,提前问出口供,是元翁的意思后,我便没有多想,就被猪油蒙了眼,信以为真了。”

“你不是被猪油蒙了眼,你是被蒙了心!”徐阶毫不留情道:“一心想着讨好未来首辅,才会不把我这现任首辅放在眼里!”

王廷相的头低了下去,虽然对胡宗宪动手一事,曾经得到徐阶的首肯。但擅自修改剧本,在山东搞突审,却是他先斩后奏之举……本以为从徽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,晚到几天无甚大碍,也就应了那位阁老的要求,卖个好给他。

谁成想后面的事情失去控制……为了问出口供,那万伦竟然动用了东厂的刑具审讯,还把人生生打死了,这下坐实了勾结东厂的罪名,有嘴也说不清了。

“堂堂钦差御史,身为朝廷风宪,应当正大光明,与邪风恶气誓不两立。现在却与最黑暗的东厂沆瀣一气,把一名一品大员折磨致死。真真是遍翻史书,亘古未见!”徐阶是真的气愤,因为只有大家都按规则玩,他这个百官之师才能天下无敌。现在有人突破底线,不按规矩来,又引起更多的人不守规矩,他这个首辅的话,还有谁会真听?

“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,本来只要让胡宗宪活着进京,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非议!”王廷相愁眉苦脸道:“毕竟查实的罪名,也足够把他送上刑场了。只是想不到,他怎么会死了,而且还是那么个死法……”

见他到现在,还在纠结这种葫芦问题,徐阶仰起了头,深长地叹道:“都说老夫知人善任,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!”

“下官知道,不管我信不信,反正百官是信了。”王廷相点点头,面色灰败道:“为了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,朝廷肯定不愿细查下去,所以这个罪,多半就是我担了……一个二品都御史给胡宗宪抵命,足够了。”

“……”徐阶看看他,像这样忠心的打手爪牙,实在是不舍得放弃,然而已经答应沈默的条件,总是要做到才行。想到这,徐阶心头升起一团邪火:‘万无一失的一件事,怎么会搞到这般田地?’不由对那暗做主张的学生,升起许多的怨恨,遂发问道:“我再问你一次,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一个?”

“元翁,您不要问了。”王廷相抬起头道:“现在非常时期,还是该精诚团结、一致对外……横竖他们都是您的门生,也是我的同年好友,亲者痛、仇者快的事情,还是不要做了……”

徐阶也黯然了,显然被王廷相这番话,触痛了心中最忧虑处,苍生一叹道: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事情坏就坏在这里。他们拿你当枪使,当挡箭牌,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,还要说是为了我,为了大局!什么为了我,什么为了大局?还不是因为他们答应你,只要不把他们供出来,你的妻儿子女,全都会得到他们的照顾……”

王廷相又低下头,果然被徐阶说中了。

“这一次,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,还有我徐少湖。”徐阶的面色渐冷道:“老夫快七十的人了,被这些好学生算计来算计去,早晚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……”

王廷相一怔,愣愣地望着徐阶。

“莫非你以为老夫是金刚不坏?”徐阶疲惫的摆摆手道:“那些人指望不得,没了老夫,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……你下去吧!老夫尽力给你留一条生路就是。”

“多谢元翁!”王廷相心中狂喜,看来自己还是有用的,否则徐阁老也不会这样说,赶紧使劲磕头道:“下官从现在起,只听元翁的,您让说什么就说什么!您不让说的,我一个字也不吐!”这才是他来找徐阶的目的,那些人想让自己一了百了,却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。

接下来几天,舆论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,反而因为民间也加进来凑热闹,而变得愈发群情高涨……许多在当年抗倭胜利后,编出的一些应景话本、戏曲,如‘定东南’、‘御寇平海传’、‘踏五峰’、‘戚家军’等,已经不再流行的曲目,又被人翻出来,在茶馆、戏楼里演出。

加上有心人在里面煽风点火,京里的百姓才意识到,原来领导抗倭的胡大帅,竟被人害死了,遗体正在运往京城而来。老百姓的是非标准乃非黑即白,既然胡大帅消灭了倭寇,保卫了国家,那就是大大的功臣、好人!要是再被害死了,就立即升格为圣人了。

好比于谦于少保,其实本身也有不少阴暗的地方,然而因为他保卫了北京,挽救了国运,又被英宗杀害,在京城百姓的心中,他便成了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,谁要敢说一句坏话,等着群起而攻之吧!

而那些害死他们的人,自然被打入万恶不赦的坏人行列。如石亨、徐有贞等人,不管他们曾有多大贡献,百姓一提起来,还是要狠狠唾弃的。甚至连英宗皇帝,都不被百姓原谅。

对于英雄人物,生遭苦难,死则封圣,似乎成为他们的宿命,而胡宗宪也用一死,洗刷了所有的罪名,变成了百姓心中,如于谦般的存在。于是这些戏剧广受追捧、场场爆满,商家自然赚得盆满钵满。既然百姓乐见,京城大小戏院茶楼,也不会跟顾客过不去,全都把其它的曲目停下,专门上演‘胡大帅’系列。

胡宗宪的名声,如火箭般蹿升,似乎大有‘满城尽说胡大帅’之势。自然引得有些人不安起来,于是顺天府暗令各娱乐场所,要减少抗倭戏剧的上演次数,不要跟风夸大胡宗宪的个人功绩,要多演出诸如‘东楼倾’、‘鸣凤记’‘打严嵩’之类的倒严剧目,给疯狂的个人崇拜降温。

也有别有用心之辈,在官员中扇风点火搞串联,说这次都察院要是掉进粪坑里淹死了,覆巢之下焉有完卵?科道言官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,再没法以正义化身自居。皇帝肯定要借这次机会,好好的报一报仇,言官们就要变成过街老鼠了……这一手玩得漂亮,成功激起了科道们同仇敌忾之心,使他们放下对真相的追查,转而以大局为重,枪口一致对外,不再作那自残之事。

那些人还不惜血本,收买了大批帮闲之人,整天什么也不干,就专门在人多的地方转悠,每当有人说胡大帅如何如何时,他们便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,大声嚷嚷说,胡宗宪投靠严嵩、贪污受贿、私造圣旨的罪名,都是确凿无疑的,这样的人,杀他千刀都不为过,怎么配跟于少保相提并论?

当然会有更多的人,大声维护他们的偶像,双方对骂起来,越骂火气越大,然后便动手厮打,甚至还闹出了人命……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,骤然更加紧张起来,私下里暗流涌动,明面上火药味十足,令所有人都感到浮躁不安。

然而到了十一月初九这天,一切纷争嘈杂都戛然而止,因为这是胡宗宪的灵柩进京的日子。

从初八夜里开始,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。整个晚上,风搅雪、雪裹风,掀起阵阵狂飙,这骤然而来的大风雪,似乎在预示着大明朝又将经历一段不平静地朝局。

待到拂晓时分,风停了,雪也小了,人们推门走出来,便看到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,再联想到今天的日子,好像老天爷都在为那含冤而死的胡大帅戴孝致哀一般。老天爷尚且如此,何况咱们凡夫俗子呢?这些日子来,饱受戏曲评书灌输的京城百姓,便纷纷走出家门,往永定门走去,去迎接胡大帅的灵柩。

城门处的人可真多呀!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,也是里外三层看不到头、望不到边的人群,一直往外延伸了十多里路。人虽然多,但一点不嘈杂,显然大都不是为看热闹而来,不少百姓自发的摆上香案酒水、灵幡供品,还有人在腰间系了白布……气氛肃穆庄严,令观者无不震动。

这是谁也组织不起来的,这是来自百姓的哀悼……在老百姓朴素的世界观中,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,能保家卫国、抗击侵略者的就是功臣;被人半路刑讯,活活打死的,就是冤枉。

百姓愿给这个被冤枉的功臣以安慰和祭奠,就是这么简单。

其时顺天府已经会同兵马司,在城门楼上集合,随时准备驱散这些迎祭的百姓,然而看到城楼下这望不到边的长长人群,顺天府尹犹豫了,就等巡城御史下令。而巡城御史李学道身上还带着太监们赠与的创伤呢,对于被东厂刑讯而亡的胡宗宪,他有着最深切的同情,顺天府尹不下令,他自然也不会吭声。

“快点啊!还犹豫什么!”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年轻官员,从城下匆匆走来道:“越晚就越棘手!”

“已经晚了。”巡城御史望向远处京营方向,轻声道。

顺着他的目光,几人一齐望向京营,就见一队队的兵丁,排着整齐的队伍,顺序走出了营盘,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。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一个个双手背在身后,挺立不动,虽然没拿武器,却显得威武森严。

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,对于城上的几名官员来说,不啻于五雷轰顶:“怎么出动军队了,这是谁的命令?”

“我的命令!”随着这一声,一身青衣的兵部左侍郎谭纶,出现在城门楼上。

“谭大人,似乎没有让京营负责警戒的旨意吧!”那六品官员瞪大眼道。

“你是什么人?”谭纶睥睨着他道。

“我……”年青官员一时语塞,他发现自己冒失了。

“这位是内阁的人,”顺天府尹赶紧含糊的介绍一句,便转过话头道:“谭大人,擅自出动军队,可是泼天大罪啊!”

“谁说我出动军队了?”谭纶冷冷一笑道:“睁大眼睛看看,他们都没穿军装,没带武器……”说着正色道:“他们是从东南来的客兵,大多曾在胡大帅的麾下征战多年。今日里,大帅灵柩路过兵营,要是不允许他们出来送送,我这个京营总管就没法干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会出乱子的……”那年轻官员又忍不住道。

“他们不来才会出乱子!一切责任我来承担!”谭纶盯着他轻蔑道:“不服就去找你家主子来,”说着一把推开他道:“凭你,没用的!”然后便大步走下城楼。

“你麻烦大了!”那官员年轻气盛,走到哪都狐假虎威的受人奉承,哪受过这等蔑视。

但谭纶理都不理他,径直下了城。

下城以后,他本要和同来的兵部官员会合,却看见数百名穿着蓝色儒袍的监生,从远处缓缓而来,走在最前头的,正是他们的祭酒大人徐渭徐文长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徐渭身穿麻衣,头系白布,看到谭纶,便沉声道:“我还以为,六部无人敢来呢。”

“大帅是我的老上级。”谭纶淡淡道:“我怎能不来?倒是你,为何敢来?”

两人本以为,没有多少官员会来这里。确实,按常理讲,谁会在这么冷的天气,从温暖的衙门里跑过来,冒着得罪某些人的风险,接一个不相干的革员?然而这次,他们是‘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’了……殊不知今日之沈默,已成为更不得能得罪的存在了!

正说着话,便看到有些官员从城内行来,定睛一看,乃是工部的一行十几人,在工部左侍郎、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带领下,来到两人面前,抱拳行行礼道:“我们是代表朱部堂来的。”朱衡,那个倔强的老头子,也不知是怎么想的。

过一会儿,礼部尚书左侍郎殷士瞻、右侍郎高仪率众而来,也不跟众人打招呼,摆好自家的供桌,便在路边静静等待……这更让谭纶和徐渭意外,要知道,赵贞吉和胡宗宪可是老冤家了,现在他竟能允许属下前来,实在让人难以置信。

又过一会儿,户部尚书王国光也带人来了,朝几位部堂拱拱手,也设了供桌,在道边站好。

既然几位部堂都到了,通政司、太仆寺、光禄寺这些衙门的长官哪里还敢怠慢?也纷纷闻讯而至……

快到辰牌的时候,刑部尚书黄光升,大理寺卿杨豫树,竟带着部下联袂而至,见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,黄光升沉声道:“本官与周大人奉命审理此案,此行却是因公而来。”这理由过硬的很。

部院大臣到场之外,更重量级的人物出现了——太子少傅、东阁大学士陈以勤,在几名司直郎的陪同下,也来到了这里。

陈以勤的出现,引起了一阵骚动,毕竟内阁大学士都是很矜持的,尤其陈以勤,还以低调著称。这次能前来,不用说,一样是冲着沈默的面子。

一时间,永定门前,站满了百多名的各部官员,虽然众人各怀心思,但场面看上去确实隆重无比。

配角都到齐了,正主却迟迟未至——这正主不是胡宗宪,而是东阁大学士、太子太傅沈拙言。实际上这些官员,大都是冲着沈默的面子而来……虽然现在是‘山雨欲来风满楼’的敏感时刻,谁也不敢说待到水落石出时,会是个什么样子。但胡宗宪惨死,朝廷必然要给个说法,不会会几个大员,是交代不过去的。而沈默的地位,也八成将再上一个台阶。

对沈默的将来,一众高官还是有信心的,作为与皇帝骖乘的股肱大臣,其圣眷在高拱去后无人可比。而且他的为人和官声,可比偏狭刚愎的高肃卿好上十倍。非但十分得人心,还有实打实的功业和资历摆在那里……现在胡宗宪又用一死,将他最后一点隐患也堵上了。

现在可以肯定的说,除非他自愿,否则就连徐阁老也动不了他了……而他在内阁又是排名第三的大学士,待徐阁老一退,他前面就只有好好先生李春芳,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,沈江南荣升首辅,长期柄政的可能性极大。如果有可能,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帝国未来的主宰。

况且人死为大,胡宗宪怎么说也曾是朝廷的一品大员,众尚书、侍郎们前来接一下,谁也说不出什么。

在这种心理支配下,京城十八衙门的正印官,或是亲自前来,或是委托佐贰官过来,总之以各种名义,齐聚永定门前。这一幕让很多犹在懵懂的官员猛然惊醒,原来沈阁老的江湖地位,已经可与徐阶、杨博这种老怪物比肩了。

今天他们注定要吃惊到底了,辰时一刻,众人见一辆牛车从城内缓缓驶来。拉车的青牛身披白幔,其后的车辕上,一边坐着个穿素服的男子。

那个年轻穿白衣的是沈默,而年老穿黑衣的,竟是天官兼太尉杨博!

看到这两人,坐在一辆牛车上出现,简直让所有人惊掉下巴。要知道他们今天虽然到场,但并不代表就是沈默这边的人了,只是人死为大,过来表示一下哀悼罢了。回头若是真要争斗起来,他们会站在哪一边,肯定还要另说呢。

但杨博跟他们不一样,他可是超越大九卿,与首辅比肩的晋党首领,在朝中最孚名望,可以说是跺跺脚,北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。再往深处想,就更耐人寻味了,要知道杨博因为得罪了徐阁老,被言官连番弹劾,险些晚节不保。之后除了到衙办公外,便闭门谢客,几乎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。

现在他却和沈默一黑一白,坐着同一辆牛车来了,此举的含义,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……

“怎样,这个人情够厚吧?”远远望见众人吃惊的样子,杨博微微有些得意道:“可以答应我的条件了吧!”

“只是过来走一遭,”沈默比原先消瘦不少,因此显得眼睛更大,目光更让人难以捉摸:“就想要我出血本,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吧!”

“这一仗打赢了,也是你的功劳,咱们互惠互利嘛!”杨博不慌不忙,他知道沈默一定会答应。

“看你们的本事了。”离人群近了,沈默淡淡丢下一句,便闭上了嘴。

“算你答应了。”杨博也不看他,把实惠捞到手再说。

牛车到了永定门前,车夫牵住牛,有侍卫上前,扶两位大人下车。

官员们也围上来,有地向沈默表示慰问,有的则忍不住问杨博道:“您老怎么和沈相一起来了?”

“胡汝贞是我的老部下,也算我半个学生。”杨博倚老卖老道:“老夫当然要来了。”杨博在宣大任总督时,胡宗宪是宣大巡按,虽然互不统属,但抬头不见低头见,说是下属也说得过去。而且胡宗宪也确实从他那里,学了不少兵法谋略,不过大都是偷师,所以杨博脸皮虽厚,也只好意思说是半个学生。

他虽然解释的明白,但没几个信以为真的,众官员都认定了,他是来给沈默撑场子的,看来日后有什么事,两人免不了要同进共退了。

更扯淡的事情还在后头,沈默和杨博到场之后,又有两位大人物乘轿而来。下得轿来一看,竟是内阁次辅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。这两位面容肃穆,向沈默几人一抱拳,便不言不语地站在边上。

这下人们看不懂了,沈大人自然是极有面子的,但再有面子,内阁出一个人也就足够了,现在除了首辅大人,竟然悉数到场,这其中恐怕是另有玄机……

永定门前稍稍安静片刻,官道远处却骚动起来,远远看着,有一队百余人迤逦而来,队伍所到之处,黄纸白花漫天而起,道旁兵丁双膝跪下,放声大哭起来……是胡宗宪的灵柩到了。

沈默紧攥着双拳,大睁着两眼,不转一瞬地望着那缓缓而来的灵柩。平心而论,他和胡宗宪并没有太多的私谊,在性格和作风上更是天差地别,永远都成不了朋友。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俩相互欣赏,彼此信任,因为他们都有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,都有着认定目标,永不回头的决心,都是不计手段,只求胜利的枭雄之资。

只不过一个已经壮志得酬,盖棺定论;另一个所图更大,隐藏的更深,还未到暴露的那一天罢了。

但只要是这样的人,就会清晰感受到同类的气息,纵使道不同不相与谋,也会彼此欣赏、相互理解……有了这样的同类,你纵使孤军奋战,也不会感到孤独;没有这样的同类,你即使身处人群,也一样会无比孤独。

‘默林兄啊!默林兄,你已经成功走到终点,我却还要孤独前进……’沈默看着胡宗宪的灵柩越来越近,心里的孤独感也越来越强烈,终于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,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鸣:

从此天下,再无知音,山高水恶,子期何求?!

队伍终于在百姓的目送下,驶到了永定门下。众官员也看清楚了,原来是一百多披着斗篷,带着斗笠的锦衣卫,护送着一辆拉着灵柩的马车,押送着两辆囚车。行到城门前时,带队的锦衣卫一抬手,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。

“诸位大人有礼了。”那锦衣卫头子在马车上抱拳道:“镇抚司奉钦命,押送一干人犯进京,众位若无事,请让开去路。”

这时刑部尚书黄光升,和大理寺卿杨豫树出声道:“这位钦差,我这里有份手诏,却是给你的。”

“哦!”锦衣卫头子不敢怠慢,赶紧翻身下马,走到黄光升跟前,一看他手里果然是明黄色的上谕,赶紧跪接道:“臣接旨。”便接过来展开一看,然后收起来道:“既然上谕是由刑部、大理寺主审此案,那俺就听从大人的吩咐。”

看看远处站着的沈默,黄光升低声道:“先送去刑部,让仵作验尸吧!”

“黄大人。”这时沈默出声道:“我能先看他一眼吗?”

黄光升看看那锦衣卫头子,后者为难道:“因为要验尸,故而还是当时的样子,怕是有碍观瞻。”

“正要看看我那老哥哥,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。”沈默坚持道。

“这……”沈默都这样说了,黄光升哪能不给面子?装作沉吟片刻,道:“好吧!”

“打开。”那锦衣卫头子一挥手,便有两个士卒,将棺盖缓缓推开。

沈默深吸口气,走到那棺材边上,往里只望了一眼,便定定站在那里,仿佛魔怔了一般。

黄光升走上前,往棺中一望,不禁一阵头皮发麻……他也算是老刑名了,一看就看出,死者生前遭受了长时间惨无人道的折磨,其遗体惨不忍睹,实乃多年罕见。

这时杨博也和几位部堂凑上来看了看,一个个都脸色发白,王国光甚至当场呕吐起来。那锦衣卫头子,赶紧让手下把棺盖合上,但已经有不少官员看到了,全都变了脸色,‘太惨了……真是太惨了……’‘没人性啊……’‘禽兽不如……’的感叹声四起。

但众人的注意力,旋即又被沈默吸引过去——当那棺盖换换扣上,阻断了他的视线后,沈默便两眼一黑,吐出一口血雾,直挺挺往后摔去。

好在边上的官员,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,赶紧伸手将其接住,众人呼啦一下围上来,“阁老、阁老……”的惊叫声,淹没了其他动静。

杨博分开众人,拿起沈默的胳膊简单一号脉,便用大手去揉他的心口,揉了十几下后,沈默终于悠悠转醒,泪水连珠般淌下,喃喃道:“痛死我了……”说着又有鲜血从嘴角流出来。

“快把你家大人送回家去,赶紧请太医诊治,”杨博站起来,吩咐沈默的侍卫道:“他这是悲伤过度,伤到了内腑,可马虎不得。”

沈默的护卫早就吓坏了,闻言赶紧小心翼翼把沈默抬起来,放到牛车上拉回去。

沈默一走,杨博对黄光升道:“沈阁老为什么会这样,你应该很清楚。”

“是……”虽然同是部堂,但黄光升在杨博面前哪敢拿乔?小意点头道:“胡大人太惨了……”

“将此案一查到底,让胡大人瞑目……相信这也是沈阁老的愿望。”杨博沉声吩咐完,目光又飘向那两辆囚车,又道:“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是过不了关的。”说着他回头看一眼沉默的李、张二位,语气有些怪异道:“我说的对不对呀!二位阁老?”

“不错。”李春芳还在那愣怔,张居正却已经沉声道:“此案性质恶劣,影响极坏,不彻查不足以平民愤……”说着话锋一转道:“黄部堂是办过严世蕃案的老刑部,由他来审理此案,最合适不过……”

“我相信,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。”李春芳回过神来,接话道。

“那就静听佳音了。”杨博捋着胡子,瞥黄光升一眼道:“黄部堂,人在做、天在看,别让老夫失望呦。”

“一定一定……”大冷的天,黄光升已经满头大汗了,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停的发抖,身为局中之人,他能听出这其中的唇枪舌剑,而自己无论怎样做,怕是都难逃被另一方迁怒的结局了。

这就是小角色的悲哀,无根无基,做到尚书也脱不了。

此间事了,诸位大员纷纷回衙。其中三顶轿子,是奔东安门去的。

几乎是前后脚,轿子在东安门落下。最先下轿的是陈以勤,长安街上风很大,把他的胡须吹得散乱,他用手把胡子压住,也不等那两个,便往长安街上走去。

紧接着李春芳和张居正也下了轿,因为用了胡夹,所以两人并不怕吹。看到陈以勤已经走出去了,李春芳摇头道:“陈师傅总是这么着急。”说起来,当年李春芳和张居正春闱时,陈以勤是前者的房师,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师生关系,但温和有礼的李春芳总是这样称呼他。

“哼……”张居正的面色冷峻,对李春芳并没有好脸,冷言冷语道:“他现在一心看戏,哪肯跟你我沾边。”

“唉……”李春芳意义不明地叹口气,道:“现在才知道,能看戏也是种福分。”

“羡慕他了?”张居正斜睥着他,眼中寒芒闪烁道:“要不是你画蛇添足,现在看戏的就是我们!”

“你就别说了。”李春芳紧皱着眉头道:“人哪有前后眼,谁知道会搞成这样。”

“成事不足、败事有余!”张居正哼一声,便一甩袖子,大步向前。

“唉……”李春芳又叹口气,在那里颓立片刻,也低着头往回走去。

走了两步,没提防,竟一下撞到了张居正的背上,额头磕到了他的后脑勺,痛的李春芳捂着头道:“哎呦呦,你怎么停下了。”

张居正也被撞得七荤八素,捂着后脑勺,呲牙裂嘴了半天,才恶狠狠道:“沈江南曾经说过‘不怕神一样的对手,就怕猪一样的队友’,我怎么就昏了头,跟你合作呢。”

“我早说过,我干这个不在行,是你非拉我入伙的,”李春芳无比郁闷道:“说起来还没完了。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使劲吐出一口浊气,冷声道:“那两个祸水不能再留,再留着他们会出大事的!黄光升已经按吩咐,将他们关在刑部大牢了。你赶紧让那些人,今晚便派人去,叫他俩自己在牢里了断了……”

“你疯了,”李春芳赶紧看看四下,还好长安街上空无一人,压低声音道:“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?”

“蠢材!”张居正对这位同年的状元,已经没有任何尊敬,双目发红道:“人家都已经拼命了!你还在这木知橛也!”今天他去永定门这趟,一方面是为了以坦然示众,另一方面,也存了亲眼一见的心思……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捧场,倒要看看他能演出哪一出。

结果令他毛骨悚然,倒不是被胡宗宪的惨相吓到了,而是他万万想不到,京城十八衙门,竟几乎全数到齐……虽然人死为大,官员们到场,也不意味着他们是支持沈默的。但至少能说明,他的影响力,已经大到令各方都要给三分面子,更不愿得罪的地步。

在这天之前,张居正还一直有种错觉,就是沈默虽然比自己强大,但他是强在东南。而在北京朝堂这一亩三分地上,他并不比自己占多大优势,毕竟自己比他早达三科,还是老师全力培养的接替人,就算功绩上不如他,但论人脉总比他强吧!

所以哪怕计谋被识破,遭到对手反制,局面陷入了被动,他也没有失去信心,而是愈挫愈勇,使出浑身解数,试图将局势重新拉回来:

他相信就算胡宗宪已死,凭着刑部和大理寺在自己这边,也能将其罪行劣迹昭示天下,把他的尸体钉在耻辱柱上……只要把胡宗宪批倒批臭,那沈默的名声就不可能不受影响。这样只要后续派御史连番轰炸,就不难将其逼出内阁。只要沈默离开内阁,他就有信心让其再也回不来!

于是他先说服冯保,让皇帝把案子交给刑部审理,虽然又加个大理寺,但大理寺杨豫树是自己的同年,无甚影响。

出此之外,他还以极强的手段,重新凝聚了陷入混乱的言官队伍,使其一致枪口对外。这样只要对手稍给机会,便能发动不死不休的弹劾攻势。就算不给机会,也能靠着言官硬攻,把对手逼得方寸大乱,露出破绽!

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余,他也没有放松对异常现象的警惕,当他敏锐察觉到,京城舆论有神话胡宗宪的趋势时,便果断让巡城御史和顺天府尹,找了一大帮闲人无赖,以‘好色、贪污、通倭、严党、矫诏’为核心,编了无数段子,专门抹黑胡宗宪,效果确实不错……

所有努力都看到了成效,局势在一点点向好发展。张居正的信心也逐渐强大起来,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得这场巅峰之战!

越是优秀的人,就越是骄傲,越是骄傲的人,就越难认清现实。尤其是你的对手,明明有十分强,却只肯展露一分,明明能一力降十会,却仍数年如一日,不带烟火气地捏绣花针,就算你招子再亮,也要被他晃瞎狗眼。

张居正正是那种优秀而骄傲的人,又不幸遇上了这样的混蛋,只能说是遇人不淑、命犯白虎了……

一切错觉,都在今天、在永定门下,被无情的戳破了。那一袭白衣而来,吐出一口嫣红鲜血的小师弟,竟是一头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,一旦当其偶露峥嵘,那巨大身形便遮天蔽日、令人生畏。与其相比,自己是多么的弱而无力啊……

当各大衙门的官员悉数到齐,他对胡宗宪的各种污蔑,老百姓都不会再相信,只要一句:‘要真是那样的人,那满京城的大人,岂不都是有眼无珠?’便让他的人无言以对。

当胡宗宪惨不忍睹的遗体昭之众目,物伤其类之下,他给胡宗宪定罪的企图也不可能实现了……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,人死为大,其任何罪孽都会得到宽恕,何况惨死成这样?如果谁还要揪着不放,便是没人性,别有用心,会遭到群起而攻之。

何况还有杨博那老东西,公然站出来声援,有谁会冒着得罪他俩的可能,再拿胡宗宪做文章?

自己一番苦心谋划,便让沈默看似无心的化解掉了。但只要经历过那个场面的官员,都能感受到这里面蕴含能量,是多么的惊人!这一认知,让张居正通体冰凉,他终于意识到,自己醉心于跟沈默斗智斗勇,是多么的可笑……恐怕自己殚精竭虑的见招拆招,在人家眼里,就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吧!

如果真是这样,那自己这次超越底线就是找死了。他现在已经相信,这次惹恼了沈默,逼他用出全力,根本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了的。

不知不觉,他已是满身大汗,北风一吹,不禁打起了寒噤。

永定门前的一场,让张居正意识到,随着沈默那一口嫣红的鲜血,自己在道义上、舆论上、支持上,已经都处于绝对劣势了。再这样玩下去的话,自己肯定会被活活玩死…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那是愚蠢的一根筋,真正的智慧者,是知道进退屈伸的。

汹汹战意如滚汤浇雪,转眼便化为乌有。他现在已经不奢望取胜了,现在想的是自保,保住自己别在这场自己掀起的风潮中完蛋,已经是最现实的目标了。‘当断则断’这是他在轿子里拿定的主意,便对李春芳道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!像胡宗宪那样的疯子可不多,三木之下,万伦难免咬出王廷相,王廷相难免咬出你我……舆论风潮已成,到时候只需他一份口供,我俩就能沦为千夫所指,戍边三千里都是轻的!”

李春芳被唬得变了脸色,连声道:“不能吧!王廷相都答应保密了。”

“他要真是铁了心,前天为何去求见师相?”张居正冷冷道:“人不为己、天诛地灭,还指望别人舍己为你?做梦去吧!”

李春芳被说服了,开始考虑实际行动,寻思片刻道:“找人灭口倒不难,只是这后果太严重了……”

“你不会照方抓药!”张居正坚决道:“他们能把胡宗宪弄成自杀,你们就不能让他俩狱中自尽!”

“你说胡宗宪是自杀?”李春芳的声音都发颤道。

“否则哪会那么巧!”张居正哂笑一声道:“自杀好啊!干净方便、不留后患。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不只是狱里的两个,还有王廷相,也一起自杀吧!堂堂都御史,竟与东厂勾结,活着都是耻辱,死了才解脱!”

李春芳瞪大眼睛望着张居正,仿佛同学二十多年,他今天才看清了,这是怎样一个狠辣的角色……

“三个涉案官员自杀,”张居正没察觉到李春芳面色有异,犹在自顾自道:“谁还好意思再追查下去,这个案子就只能不了了之了,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!”说着一把抓住李春芳的手,恶狠狠道:“这次不要再搞砸了,否则就等着完蛋吧!”

李春芳被他攥得生痛,赶紧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
“哼……”张居正这才甩开他的手,大步往前走。

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李春芳眼中寒芒一闪,便恢复了那副温吞吞的老好人的表情,自言自语道:“年纪轻轻竟然吐血了,看来是病得不轻,过午得去探视一下。”

刑部大牢,关押着坑蒙拐骗、杀人越货、通奸强奸……等形形色色的重刑犯,但与一般省府县的大牢没什么区别,只是规模大很多。

在地上一层的最深处一间,却不是关着囚犯,而是住着四个彪悍的狱卒,这四人正围在桌边吃酒,压低声音说着话:“今天可来了稀客……”

“可是那佥都御史?”一人问道。

“佥都御史有啥稀罕的,都御史也来住过。”另一人小声道:“我听说另一个,是东厂的珰头。”

“真的假的?”另外几个不信道:“他们自己有监狱,犯了事儿也轮不着咱么刑部管吧!”

“不知道了吧?”那人得意一笑道:“这次的大案,恐怕连厂督都要牵连进去,哪能把人犯往东厂送……”

他正神采飞扬的说着,突然发现同伴都不说话了,心说不妙,赶紧回头一看,发现是送饭的老头,原来是虚惊一场。

“操你娘的,老孙头。”他笑骂一声道:“走道不出声,要吓死我老人家。”

那老孙头卑微的陪着笑道:“俺下次走到大声点。”

“操你娘的。”狱卒一边骂着,一边拿钥匙打开牢门,问道:“对了,今儿不是该王瘸子来么?”

“他家里有事儿,让我顶一天。”老孙头挑着两口木桶进来。

另一个狱卒则走到牢房中间,用绞盘将一道沉重的铁门升起,随着‘嘎嘎嘎’的刺耳声,一个冒着湿寒之气的地牢口,便出现在众人眼前。

“谁下去走一趟?”四个狱卒便划拳,最后由两个输了的,提着灯笼,骂骂咧咧的,领着送饭的老孙头下了地牢。

“赶紧回来开牌!”上面人嘱咐着,缓缓关上了牢门。

随着那大铁门重新扣上,地牢口一下暗多了,只有那火把的光芒所及,还能看到一点亮出。

“什么鬼差事……”狱卒骂骂咧咧地扶着墙,点着了牢壁上插着的火炬,地牢中才重新亮起来。

这竟是个十分宽广的地下空间,与地上的格局相仿,也是石壁、栅栏、甬道,关押的无不是比地上危险数倍的穷凶极恶之徒……还有就是那些朝廷钦犯。

下来之后,两个狱卒也紧张了许多,一个打着火把,一个手持利刃,监视着老孙头挨个牢房送饭,待送完一圈后,便催促他赶紧上去,一刻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