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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7章 神剑出鞘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929 2021-10-18 14:35:33

发生在山东的刑虐案,极大触动了京城官员的敏感神经,这种肆无忌惮的暴行逆施,当然会被视为对上文官政治的极大挑战……正所谓‘君子动口不动手’,文官政治的特点,便是以不消灭对手身体和人格底线的一种政治斗争,这是存在于所有文官心中的美好期望,所以他们憎恨特务政治、厌恶廷杖、对不把大臣当人的嘉靖皇帝、毫无底线的严阁老更是绝无好评。

所以借着徐阁老上台后,提出的‘三还’东风,文官们又开始大力鼓吹所谓的‘君子政治’,不遗余力的捍卫自己的游戏规则,甚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……其醒目标志便是作为文官先锋队的科道言官,为了捍卫所谓的‘道义和信念’,以大无畏的疯狗精神,专治各种不服。

然而文官政治、言官强势的前提,是各方都遵守游戏规则,尤其是强权一方,不能因为输不起,而使用各种暴力来迫使别人屈服……因为一旦有人这样做了,所谓君子政治,也就丧失了前提和基础,沦为奢想和空谈。

而胡宗宪被刑讯逼供致死,正是一件极度挑战文官底线的恶性事件,只是因为都察院也牵扯其中,且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,是以在事情没有定论,尤其是内阁没有表态之前,部堂大员们都刻意的低调处理,不许下属对此阐发议论,更不准他们上本言事。

这就是案发后十多天,民间和衙门里都沸反盈天,但正式的公文和奏章中,却鲜见提及此事的内因所在……

转折点出现在永定门下,当胡宗宪的灵柩打开,百官第一次真切看到了,他那惨不忍睹的遗体。传言和文牍描述一万遍,也远远不如真见一次,造成的冲击力大。对那些仍相信真理和正义的年青官员来说,是可忍孰不可忍,如果不给逝者讨回公道、将凶手打入十八层地狱,还有什么正义可谈?

而对于久经宦海、神经麻木的官员来说,胡宗宪的凄惨下场,也足以让他们升起兔死狐悲、物伤其类的同情心……只是碍于上峰的压力、不便公开为胡宗宪喊冤罢了。

如果说昨夜之前,朝中百官、尤其是部堂大员们,还是以观望、克制为主,只有一些愣头青,准备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的话,那么昨夜发生在刑部大牢的‘被自杀案’,就彻底的坚定了百官的立场……无法无天的暴行、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出现,完全把规矩践踏成泥,如果再不团结起来、坚决抵制的话,那么将来有人遇到无法克服的难关时,必然会毫不客气的动用暴力、通过毁灭对手肉体来消除麻烦。如此一来,大明的政治氛围必然迅速恶化,朝中衮衮诸公,说不定哪天,就不明不白被对手取了性命……

刑部大牢案发后的第二天,国子监祭酒徐渭以实名写就檄文,明其弟子张贴在京城大街小巷,十八衙门的照壁纸上,声讨某些野心家肆无忌惮的暴行,号召百官共同抵制强权暴力,还胡宗宪一个公道,还民众一个真相,更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!

这篇檄文一出,立刻引起强烈反响,各部官员纷纷上书附议,要求彻查此案,揪出元凶大恶、绝不能姑息养奸,只拿几个喽啰搪塞舆论。一时间群情汹汹,奏本雪片般地飞到通政司,再转往内阁……仅仅一天时间,便有百余份奏章,堆在了李春芳和张居正的案头。

看着那一份份言辞锋利、本本诛心的奏本,李春芳和张居正这个后悔啊!早知如此,就抢在陈以勤前头告假了,就算在家里闭门等死,也比现在内阁中如坐针毡要强得多……现在内阁只剩下他们俩,想告假都不可能了,只能在这儿强忍着精神折磨,一本本的阅看下去。

“全都中邪了!”在票拟了几十本后,张居正终于忍不住爆发了,他把手里那本条陈往桌上一摔,怒道:“把一个贪污受贿通倭矫诏的胡宗宪当成亲爹了!呼天抢地、如丧考妣啊!说没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,三岁孩童都不信!”

李春芳没有他那种愤怒,低头看着那些条陈,反而喃喃道:“舆情汹汹,不严查不足以平民愤。”

“你是昏头了吧!”张居正瞪眼道:“自个寻死,别拉着旁人!”

“戒怒戒怒……”李春芳讪讪道:“我就事论事而已,百官正在火头上,这时候和他们对着干,无异引火上身啊!”

“嗯……”张居正压住怒气,道:“你说的也有些道理,但怎么个查法,派谁去查,查到什么程度?可别引火烧身,就追悔莫及了。”

“这不是我们可以置酌的,”李春芳道:“还是立即请元翁示下吧!至晚下午就得送司礼监了,劳烦太岳走一趟吧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张居正看着李春芳,心中恼火道:‘难道你不知道,我刚吃了闭门羹吗?’刚想下意识的回绝,但转念一想,这何尝不是见到徐阶的好机会,便点头应下道:“好吧!”于是起身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李春芳微笑道:“代我向元翁问个好。”

说走就走,半个时辰后,张居正已经回到了昨日被拒之门外。

“抱歉阁老,老夫人今天还是不许我家相爷见客。”那门子心说,这位恢复得够快的,还以为得过两天才能再来呢。

“这次是有紧急公务要面陈阁老,”张居正正色道:“请务必通禀一声,以免耽误大事。”

听他这样说,那门子岂敢拿乔,赶紧应下,请他门房里喝茶等待,自个急匆匆进去禀报。

不一会儿,他拿着个信封出来,双手奉给张居正道:“这是我家相爷给阁老的。”

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接过来,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,便看到上面只有两个字‘海瑞’,确实是徐阶的亲笔。

显然徐阶已早有了决断,张居正不得不承认,这是极为老道的一手,上‘天下第一疏’之后,海瑞的名声之盛,天下无出其右。其在民间,已经化身为与包拯一样的青天大老爷,被百姓立生祠供奉。即使在官场,许多人视他为疯子、傻子,但都不得不承认,如果大明还有良心,那就是海瑞这颗心,如果世上还有正义,那就是海瑞这个人。让这样一个正义与良心的化身,负责审理此案,自然谁也说不出个‘不’字来。

然而海瑞真是孤臣完人?张居正不以为然,虽然他的《与沈拙言绝交书》天下皆知,但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,岂是一封书信,几行文字可以撇清的?只要海瑞在断案时出手过重……对于那个二杆子来说,这几乎是一定的……就可以让言官参他别有用心,再把沈默拉进来一起批斗。这样一来,此案性质立变,舆论也不会再一边倒,就有可能如其他惊天大案一般,大事化小、不了了之了……

看似用个无可争议的人选,却能让沈默惹上一身骚,不能再一味扮演苦情角色,博取大众的同情。徐阶这算盘打得确实精。但张居正在佩服之余,更为徐阶又一次将自己拒之门外而伤神……难道师相竟有别的打算?却要我自生自灭了?饶是他心志坚定,但在回去的路上,还是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。

回到内阁,把那字条给李春芳一看,李春芳也说好,便票拟出来,立刻送司礼监了……倒不是两人不想直接送呈隆庆,实在是皇帝最近竟不见外臣,宫外已经有不少说法了。不过两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,知道其中的真相,但现在都自身难保了,谁还有心思去替皇帝辟谣?

不到两个时辰,司礼监便送回了批红,可见隆庆虽然不露面,但依然密切关注此事。

“皇上准了。”李春芳看一眼,道:“明日便让那个海瑞来一趟,我们和他谈一谈。”

“嗯!”张居正点点头。

“皇帝准了。”沈明臣轻声道:“大理寺卿杨豫树主审,少卿海瑞陪审,因为刑部和都察院都要避嫌,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。”

“这是故意的,庙大菩萨小,谁都能插嘴,我们的人却要避嫌,这次杨博想要足不沾水、坐收渔利,是不可能了。”王寅淡淡道。

沈默依旧在艰难的喝药,好费劲才喝下一半,趁机休息下道:“不必跟他客气,这老不休趁火打劫,哪能便宜了他。”

“呵呵!”王寅感觉沈默有些不大一样了,似乎原先那种条条框框全都打破了一般,不过至少现在是好事,便也不废话,道:“需要给海大人带个话吗?”

“没用的,他只按自个那套办。”沈默摇头苦笑道:“不过他们把海刚峰想得简单了,这次怕是要失算了。”

“既然大人对他有信心,那就先看看再说。”王寅轻声道:“学生以为,徐阶用海瑞,还是在传递一个信号。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他这是在告诉我们,接下来,按原先那套来玩。”

“也忒无耻了吧!”沈明臣差点蹦起来道:“哦!他们想用歪招就用,不想用便也不让别人用,真以为小孩过家酒呢!”

“别激动,”王寅淡淡道:“大人自有定计。”

这话让沈默神情一滞,他能听出王寅有埋怨的意思,顿一顿,轻叹一声道:“先生不要多想,我对你们向来是坦诚的。只是有些闲棋,在你们来之前多年便已经落子,因为一直没用,也就没有提起。”

见沈默丝毫不隐瞒,王寅反而不好意思起来,道:“大人误会了。这一次从头到尾的谋划,都出自大人的手笔,学生作壁上观,已是目眩神迷,大呼酣畅。只是这一局大战已经到了中盘,还不知您的底牌,心里实在痒得很。”

“我告诉你就是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
“还是不要了吧!我喜欢自己用猜得。”王寅却摇头笑道:“说了就无趣了。”

“看来你已经猜到了。”沈默看看他,恍然道。

“呵呵!也是大人给了提示,”王寅捻须笑道:“不然我也万万猜不到。”

“你们打什么哑谜呢?”沈明臣一头雾水道:“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?”

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两人一起摇头道。

“关键时刻就看出远近来了,要是君房在,肯定告诉我了……”沈明臣信口说一句,但声音越来越低沉道:“他不会再回来了吗?”余寅自从上月离去至今未归,但有一封信送来,给他的至交好友沈明臣,信上说,他造了孽,已经无颜再面对昔日好友,便辞去沈府西席,云游四方去了,勿牵勿挂。

如果不是沈明臣对余寅了解到骨子里,知道那封信确实出自他的手笔,且写得时候并未受任何胁迫,他简直要以为,是沈默杀人灭口了……不过这不代表,他就信了余寅的说辞,怕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其中。只是这种事,实在是问不得。

“你放心,他很好,”看他牵肠挂肚的样子,沈默心下不忍,轻声道:“将来肯定还有相见的那天。”

“嗯!”沈明臣点点头,勉强一笑。

鼓打三更,月挂中天,夜凉如水。除了那些烟花柳巷还在酒醉红帷、弦歌不绝,京城的大街小巷,已是一片寂静、廖无人迹。偶尔一两声犬吠,透过参差不齐的屋脊,在夜空中远远荡开,更显得此刻静谧无比。

在位于木匠胡同的一处狭小院落内,却立着个五十多岁,身材不高的消瘦男子,他轻轻叹息着举头望天,浮云掩月月穿浮云,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,正如他此刻的心情……左右为难、举棋不定。

他正是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刚峰,虽然已是正四品的高官,但他仍住在原来的陋巷蜗居之中,而且更加孤独寡言……人们只道那次上书让海瑞名利双收,却不知《治安疏》对他造成的巨大伤害,是永远无法愈合的……从心理上说,嘉靖死了,他却活着,虽然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,但‘不忠不孝、无君无父’的沉重枷锁,使他长久的艰于呼吸,难于展颜,若非老母在堂,膝下无后,他怕是早就三尺白绫、一抔黄土,给嘉靖陪葬去了。

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改变,老母年迈,回到琼州老家后便大病一场,如今虽已痊愈,却不可能再万里奔波来北京团聚。而他的妻子,更因为当初担惊受怕,旅途奔波,一到琼州就早产一女婴,便撒手人寰了。

接连的打击,让海瑞十分的悲痛,几次上疏请求回家奉养老母、抚育幼女,然而徐阶才把他当做正面典型树起来,正指望着能靠他弘扬天地正气、净化政坛空气、恢复嘉靖以前的士人节操呢,又岂能放他离开,便连连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抚慰,称他是‘天下官员之楷模’云云,还把他又升一级为大理寺少卿,完成了从中级官员到高级官员的飞跃。这种殊荣和礼遇,让海瑞没法辞职,只能继续干下去。

然而这差事干起来,也一点都不顺心……

大理寺与刑部、都察院合称为‘三法司’,组成大明的司法监察系统。而大理寺所掌为‘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’,主要是复审刑部判决,平反冤狱、纠正不公的衙门,按理说是很合适海瑞这样,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。然而大明这官场,若真能按理行事,早就万事大吉了,还要他大理寺作甚?

事实上,成化以后,大理寺的执法之权,已然被级别更高的刑部侵夺,实际上只能核阅案卷而已。想要公正治狱,却要看刑部尚书的心情如何,比如海瑞上任不久,便遇到了一起官员子弟杀人案,刑部之判决二名案犯谪戍,海瑞认为量刑明显太轻,依法据理力争,然而刑部尚书黄光升,则以‘受害者受伤之后又得急病,其死因病而非伤’为由,维持原判。海瑞不服,闹到内阁,也被徐阶以‘初到法司,不习律例’为由,申斥一番,驳回了。

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案犯,就以谪戍从轻发落……这样的葫芦断案,海瑞审阅卷宗时,发现比比皆是,他拿着去刑部找、无人理睬,去内阁反映,阁老们也只是好言相劝,却不予受理,最后寺里同僚都开始躲他,海瑞便彻底的边缘化了。

其实海瑞不是不知道,朝廷制定的许多严酷刑法,是用来镇压穷人和老百姓的,对于官宦富豪来说,却总有后门可走。只要有钱有权,便能摆平一切麻烦,就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,这已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了,凭他一个人,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。

然而他海瑞是圣人门徒,孔子尝云:‘知不可为而为之!’意思是,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,但问应不应该!应该去做的,不可能做到也要做!所以平反冤狱、主持公道虽然吃力不讨好,十次也只有一两次能成功,但他还是兢兢业业、任劳任怨,坚定的为弱者伸张正义,提供保护,从不因为饱受挫折而放弃。

海瑞是个很纯粹的人,因为纯粹所以坚定,因为坚定所以百折不挠,永不迷茫!但是这一次,在接到圣旨,任命他为‘胡宗宪案’的陪审官时,海瑞却陷入了一种,当初上《治安疏》时,也未曾有过的权衡思量之中……如此惊天大案,上面却把正副主审交给了大理寺的两名长官,虽然刑部、都察院都得避嫌,不插手也说得过去,但仍然可以派大学士主审,然后自己和杨寺卿打下手呀!这才是符合常理的选择。

现在内阁却无一人出面,也就是说,内阁所有人都不适合当这个主审。换言之,这个案子的审判结果,很可能会牵扯到内阁大佬们的命运!所以才会出现这么个‘神仙打架、却要小鬼断案’的局面。

其实,从都察院公布胡宗宪‘矫诏’的证据后,海瑞便对此事保持高度的关注,心里也随着案件的跌宕起伏想了很多。虽然对各中内情无从知晓,但他凭着天生的敏锐直觉,和对朝局的了解,依然猜到这起案子的背后,其实是一场高层之间的政治斗争……至于谁胜谁负,他并不关心,只要快快结束这场狗咬狗,让朝局恢复正常就好。这也是海瑞对所谓‘政治斗争’,所秉承的一贯态度。

然而现在,他却被卷入了这场争斗之中,并成为了审理此案的官员,便不能再漠然处之了,毕竟不关心谁胜谁负是一回事儿,自己稀里糊涂,成为人家整人的武器又是另一回事儿——海瑞并不像那些人想的那样,又直又楞,眼里揉不得沙子,只知一味的依大明律办事。他其实也会权衡,能变通。只是前提必须是,变要比不变,更利国利民,他才会去干。否则门儿都没有。

到底该如何处之?明早辰时就要去内阁接受训话了,他必须立即拿出个主意来……

这一夜就在反复思量中度过,待到拿定主意,天也快亮了。得亏海瑞是纯阳体质,火力旺盛,换一般人在这冬夜户外站一宿,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,他却浑然无事。

回到屋里,感觉不比外面暖和,原来一宿没人打理,炉子早就灭了。海瑞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,一面掏出炉灰,重新生上炉子,再把两个硬石头似的馒头放在锅里,坐在炉上馏着。

待得忙活完了,屋里也有了些暖气,海瑞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,去拿自己的公服,那里面竟还有个年轻女子,在裹着被子酣睡……这是他遵照母亲的命令,为了传宗接代,新纳的妾室,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。女子年少贪睡,海瑞也不好意大清早就指使这个,比自己长女还要小不少的小妾。而为了凑够彩礼钱,他已经是家徒四壁,再无能力雇佣下人了,所以这些活计,只能自己来干。

轻轻抱起冰凉的官服官帽,弯腰提起官靴,海瑞不禁暗暗叹息一声,要是妻子还在,早就把衣服温热了,整整齐齐捧过来,给自己穿上了。

回答他的,却是那小妾呢喃的梦话声:‘肉,油货……’海瑞掩面而走。

海瑞在外间洗漱完毕,把蒸锅从路上端下来,拿出个馍馍当早饭,剩下一个是留给小妾牛氏的。

就着一点酱菜,把一个馒头吃下,算是吃过了早餐。海瑞便戴上乌纱,穿上官服、系好腰带,又一手扶着椅背,穿好了两只官靴。穿戴整齐后,端坐在火炉边,等时辰到了好出发。

差不多准备起身时,外面响起敲门声,还有充满疑惑的声音道:“这是海大人府上?”

海瑞走出去打开门,见是些轿夫打扮的人道:“我是,你们是何人?”

那些人本来是不相信,四品大员能住在这种穷街陋巷中,但见到他身上的四品官服,才知道还真有混成渣的大官儿。错愕之后,赶紧挤出笑容道:“我们是来接您的,海大人若是可以出发,便请上轿吧!”

海瑞已经看到,胡同口停着辆暖轿,便沉声道:“我可没叫什么轿子,你们找出人了。”便要把他们撵出去。

“您难道不是大理寺的少卿海老爷?”轿夫问道。

“我是海瑞。”海瑞点点头。

“那就准没错了。”轿夫笑道:“也怪小人没说清楚,咱们是张阁老派来接您去内阁的。”作为唯一一名步行上班的红袍大员,海瑞的清贫是出了名的,所以张居正知道也不稀奇。

“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。”海瑞却敬谢不敏道:“但我腿脚灵便,还不用人抬着。”说着送客道:“你们请回吧!”

“那我们可没法交差,”轿夫们苦着脸道:“您就当行行好,坐一程吧!”心说真是稀奇了,头一回遇到,求着坐轿的。

海瑞坚决不坐,他们就赖着不走。海瑞便转身把门锁了,面无表情道:“你们不走,我走。”

于是晨起的人们便看到了一幅奇景,只见个大官人大步流星在街上走,后面轿夫呼哧呼哧的,抬着轿子跟在后面,不禁议论纷纷,最后得出个结论,这大官人在锻炼身体呢……

走到东安门前,海瑞已经把轿夫甩得看不见影了,他整整衣冠,拿出自己的官照,走到守门的兵丁前。

对这位经常到内阁告状的海大人,兵丁们心里其实佩服得紧,一面例行公事,一面寒暄道:“海大人这回又有什么案子。”

“大案。”海瑞收起官照,留下两个字,便要往长安街走去,却听后面有人叫自己:“刚峰兄,等等我。”回头一看,正是自己的堂上官、这次钦案的主审杨豫树。

杨豫树是个白净利索的中年人,比海瑞要小五六岁,留着整齐的短须,五官端正,目光清澈,是个难得的好人好官……若没有杨豫树的保护,海瑞在大理寺的日子,肯定比现在还坑爹,弄不好一个案子都翻不过来……只是这年头,好人难做、好官更难当,他也早被磨没了棱角,一副温吞吞、好好先生的样子。

海瑞虽然冷言冷面,但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,对着杨豫树这样,的上级,他自然不会端着架子,肃容站在一边,等待寺卿大人进门。

杨豫树很快过来,两人见礼后,他便拉一把海瑞道:“边走边说。”显然是要避开耳目,说些悄悄话。

但真要开口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他不说话,海瑞也不会开口的,闷着头走出一段,杨豫树只好先寒暄道:“昨晚睡得如何?”声音温和而有磁性,颇为悦耳。

“一宿没睡。”海瑞轻声道。

“我也是辗转反侧,一夜没合眼。”杨豫树指着自己的两眼道:“看,还有黑眼圈呢。”

海瑞看了看,果然有一对黑眼圈,在白净的脸上分外明显。便轻叹一声道:“这么大的案子,被审的睡不着,审案的当然也睡不着。”

“此案干系重大,甚至远超你的想象……”杨豫树还以为海瑞,对上层的事情不甚了解,便启发他道:“你想过没有,这个案子为何让你我二人来审?大理寺细小的身板,能顶起这么大顶帽子,不要被压趴了才好。”

“大人什么意思?”海瑞沉声问道。

“我琢磨着,这么大的案子,上面为什么会只派大理寺的人办,用意只可能有一个。”杨豫树轻声道:“因为我们本身就人微言轻,又同出一寺,未免有同出一气之嫌,先天就落了口实。可以说,我们这俩审问官,地位着实浅薄的很,说是傀儡太难听,但总之难以违背上面的心意,否则就要悬了……”

“什么悬了?”海瑞冷冷问道。

“你看你看又来了!”见他又要犯牛脾气,杨豫树无奈道:“刚峰兄,这样的大事交给我们,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,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呐!你就不能听我说句?”

“大人请讲。”海瑞站住脚步,一副等着听下去的神态。

“我只有一句话,点到即止!”杨豫树道。

“什么叫点到即止?”海瑞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。

“这有什么不明白的?这次的事情,从胡宗宪被抓,到他离奇瘐死,到有人公然在刑部杀人灭口,可谓处处离奇、步步惊心。但其实背后是什么人在斗法,朝廷官员基本上都知道……别看那么多人上书要求严查,大骂黑幕,但都是虚张声势,哪个也不敢深入!为什么没人敢说破了?投鼠忌器而已!”杨豫树苦口婆心道:“我们也一样,牵涉到‘鼠’我们可以严查,牵涉到‘器’,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,更不能查!”

海瑞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杨豫树,一时搞不清,他这是深思熟虑后的说法,还是受什么人指使。心中蓦然生了一丝隔膜,目光中便透出了这种复杂。

杨豫树当然感觉到他的神态,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:“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,我好歹也在大理寺十几年了,这点事儿还能看不明白?”说着压低声道:“那些犯官的心思最龌龊,为了避罪,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上面扯。这一扯,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。到时候难题就转嫁到你我身上,咱们就没法办了!所以说点到即止,足够定罪即可,切忌问得太多太深!”

“是不是二位阁老也这样想?”海瑞不看他了,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。

“这……”杨豫树有些错愕道:“我还没见他呢。”但顿一下,话锋一转道:“但可以料定,他们也是这样想。”

“你怎么就能料定?”海瑞转头紧紧盯着他道。

“也不看看他们是谁的学生……”杨豫树淡淡道:“刚峰兄,我说最后一句失分寸的,人家打得再热闹,上面还有个老师在,用不着咱们来掺和。”

海瑞安静望他片刻,方道:“说完了?”

“啊!说完了。”杨豫树点点头道。

“那走吧!”海瑞便迈步向前走去。

“那我说了半天,”杨豫树赶紧快步跟上道:“你到底听进去了么?”

“多谢大人教诲。”海瑞昂首阔步,并不停下道:“我也有一番道理,想请大人指正。这个案子说起来只有短短几句话,可其间渡谲云诡,深不见底,将来倘若写成案卷,只怕要堆积如山!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杨豫树点头道:“所以你我一步踏空,便会万劫不复!”

“你又怎敢说,哪一步是空,哪一步是实呢?”海瑞沉声道:“既然是神仙打架,有想让我们往东的,就肯定想让我们往西的,你顺着这边走,便会得罪了那边……你以为点到即止是个好办法,但总有神仙想要深查下去,你便得罪了他们,还不是一样遭殃。”顿一顿道:“再往远了说,这么大的案子,肯定要史上留名的!八成还要被编成戏剧、评书,被人反复演义,难道大人想被后人当成个葫芦官,提起来就骂说:‘不管是真糊涂,还是假糊涂,总之是个糊涂蛋’!”

杨豫树听得一愣一愣,对海瑞不禁要刮目相看。这个他一直以为,是个一根筋、牛脾气的男子,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,一时对他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,轻声问道:“那该如何自处呢?”

“很简单,”海瑞沉声道:“依律法、凭良心、说公道话!身正不怕影子斜,又有谁敢寻趁我们!”

“呵呵……”杨豫树看着他这种气势,怯怯地唤道:“刚峰兄……”

“大人,不必多说!”海瑞沉声道:“圣谕煌煌,明示要我等彻查此案,还胡宗宪一个公道,还百姓百官一个真相,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!我意已决,无论如何,都要一查到底!您若是不想查,可以称病,我怎么干,你不要管!责任我一个人担,不会连累大人!”说完就甩开袖子,大步往前走。

杨豫树在那懵了半天,眼睛睁得好大望着海瑞,心跳越来越快,一种闻鼙鼓而思破阵的感觉,越来越强烈。

海瑞快进内阁时,见杨豫树从后面跟上了,他淡淡一笑道:“大人想通了?”

“你怎么干,我不管,我怎么干,你也别管!”杨豫树没好气道:“真是流年不利,摊上你这个搭档!”

“呵呵!”海瑞知道,这已经是杨豫树的极限了,便侧身让开道:“大人先请。”

“唉……”杨豫树一下没了气势道:“你也请。”

两人进了内阁,便有司直郎出来相迎,说张阁老已经等着他们了。

在官场,这算是一次隆重的会晤。按理说,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,再对张居正自报官名,大礼参拜。但二人却被领到了张居正的值房中,进门后又见到张居正穿着便服,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。按规制,官服不能参拜便服,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。

“看了一夜的案卷,也来不及换官服,二位就不要拘礼了。”张阁老慢慢合上案卷,缓缓站了起来,他风度极好,举手投足间,都带着一股雍容气度,伸手肃客道:“二位都不是初见,不必拘礼,请坐吧!”

杨豫树和海瑞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。

这是,张居正的书吏端着茶托上来,给二位大人上茶。

张居正对那书吏道:“我与二位大人有要事商谈,不要让人打扰。”

“是。”书吏退了出去。

张居正也不回书案后,而是在两人对面坐下,与两人简单寒暄起来。

在官场上,没有无意义的举动,一举一动都有内容。张居正不着官服不在正厅,并且与两个下官昭穆而坐,这是将其视为心腹的表现……杨豫树与他是同年,当然无需这样做作,所以张居正一番刻意为之,其实是对海瑞一人的。

杨豫树心中暗叹:‘怕是要白费功夫了。’便望向海瑞。海瑞此时却无任何表露,直直地坐在那里,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。

张居正也在打量着海瑞,两人虽然照面过不少次,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大名鼎鼎的海青天。但见他眉棱高耸,挺鼻凹目,乃是极威严的相貌,端坐在那里,堂堂正正、不卑不亢。

张居正心中暗叹一声,先开口道:“二位都接到圣旨,明日就要开审胡宗宪案,今日把你们叫过来,一是代表皇上和元翁,给你们打打气,不要有什么顾虑,只管一查到底,内阁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。”

两人都知道,这只是空话而已,戏肉都在后头呢,便安静的听他继续道:“二来,是要代表皇上和元翁,对你们提几点要求。”

“阁老请讲。”两人坐直身子,听张居正训话道。

“第一,要公正;第二、要全面;第三,要深入。”张居正便字正腔圆道:“所谓公正,就是要你们秉承一颗公心,断案就是断案,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,也不要掺杂别的东西;至于全面,这次的案件情况特殊,起因是数年前的一些旧案,要查就全都查清楚,不要怕麻烦,我们有的是时间,要把背后藏着的牛鬼蛇神全挖出来,这就是第三点,深入……听明白了吗?”

杨豫树和海瑞沉默片刻,前者心中黯淡道:‘果然让海瑞说中了,张太岳想借我们的手深挖,是不会因为同年一场,就让我轻松过关的。’

他正在出神,便听海瑞出声道:“下官有一事不明,请阁老赐教。”

“请讲。”张居正很有涵养道。

“不知这三点要求,是皇上还是元翁提出的?”海瑞问道。

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张居正虽然不悦,但还是回答他道:“是元翁提出来的又怎样。”

“那恕下官不能全部接受。”海瑞道:“圣旨上,是让下官审理胡宗宪遇害一案,那下官就只能从他被押到夏镇之后查起……之前的事情,与他的死无关,下官不得圣旨,无权查问。”

张居正心中大怒,当初也没人给你下旨,你怎么敢弹劾皇帝来着!怎么现在胆子又小了?气归气,但他的表情还算放松,淡淡道:“元翁的意思是,这些都要查……你既然来了,我先给你看个东西。”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卷宗递了过去。

海瑞接过翻开一看,乃是都察院调查胡宗宪伪造圣旨案的卷宗,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经过,还附有胡宗宪的亲笔书信和伪造的圣旨……看到这些,海瑞的面色果然凝重起来。

张居正一直盯着海瑞看,见他果然入彀,心情终于轻松不少……他正是要利用海瑞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,使其对胡宗宪深恶痛绝,从而改变案件的走向。所以他也不催,就在那悠然呷着茶,等海瑞把卷宗看完。

一顿饭的功夫,海瑞终于合上了卷宗,张居正问道:“有何感想?”

海瑞缓缓道:“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,即使胡宗宪活着,也无从置辩。”

“不错,”张居正欣喜道:“海少卿要从这方面深挖,不能让此案流于表面,要把深层次的东西挖出来。”

“阁老的意思,下官不敢苟同。”海瑞却摇摇头道:“伪造圣旨案已经可以结案,下官没必要画蛇添足……还是直接登邸报大白天下吧!”

张居正鼻子都要气歪了,要是登邸报管用,我还用跟你废话?南方的报纸、北京的三公槐论坛,早就给此事定了性……要说胡宗宪通倭,可现在倭寇何在?要说胡宗宪谋反,可他老老实实交权,老老实实被抓,又老老实实被整死,谋反罪根本不成立,只能说是‘权宜之计’,最多有些不择手段吧!

像海瑞这种将《大明律》视为圭臬的人,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说法,所以张居正实指望他能拍案而起,由此把胡宗宪的行贿受贿、贪污犯罪全都查将出来……倒要看那沈默还有什么脸,整天拿他的‘老哥哥’打悲情牌。

然而张居正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海瑞竟紧抓着圣旨上的字眼,来了个‘不否认、不关心、不牵扯’的三不政策,让他的算盘落了空。不由有些愠怒道:“那本相让你们顺道大白天下,这你也要拒绝吗!”

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海瑞一字一句道:“下官怕是要让阁老失望了。”

“你呢,杨大人?”张居正这才想起,还有个主审在边上杵着呢。

“哦!我啊……”在张居正如刀子般的眼神下,杨豫树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,艰难的咽着吐沫道:“我觉着……海少卿说的……有道理!”

海瑞意外地看向杨豫树,张居正更是意外。今天他真是太他妈的意外了,先是一根筋的海瑞,竟也知道‘有所为、有所不为’了;接着他怎么也没想到,那个向来如好好先生般的同年杨豫树,竟然也跟着给自己拆台。

“你,你们……”张居正气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:“既然二位如此坚持,那本相也不好勉强,就请好自为之吧!”说完便端茶送客,一刻也不愿再和他们蘑菇下去,与方才的礼贤下士大相径庭。

走出内阁,回到长安街上,海瑞朝杨豫树拱手道:“方才错怪大人,海瑞向您赔不是了。”

“算了吧!”杨豫树摆摆手道:“我也只是不想,被人当枪使而已。”说着笑起来道:“倒是刚峰兄让我刮目相看,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呢。”

“我确实不知分寸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但我知道做事情要考虑后果,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事儿,我不做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见他一本正经的说过笑话,杨豫树不禁捧腹笑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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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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