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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9章 困龙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066 2021-10-18 14:35:37

当天下午,司礼监便将光懋的奏疏送到了内阁。

当日轮值的大学士是吕调阳,在阅看这本奏疏之后,登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,不动声色的收到袖中,来到首辅值房中。

见他面色凝重的进来关上门,沈默奇道:“和卿兄,有什么事么?”

“元辅,出大事了……”吕调阳字和卿,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,步入官场后,他便一直在词林转迁,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,也许是这个原因,他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,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,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,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。他知道沈默为了向朝野显示没有任用私人,而举荐自己入阁,正是看中自己这一点。

无论如何,能实现毕生夙愿,吕调阳还是对沈默十分感激的。老实人就有这个好处,吃水不忘打井人,从来不跟沈默唱反调,发现了问题也替他着急。

看了那份奏本后,沈默面上的愤怒一闪而过,旋即神态如常问道:“以和卿兄高见,这件事当如何处理。”

“很棘手,”吕调阳蹙着眉头道:“属下没记错的话,这次的捷报,是在皇上大婚前送来的,被皇上和太后视为难得的吉兆。不但开坛祭告祖庙,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。如果光懋所奏属实的话,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,就是皇上。”顿一下,他看看沈默小声道:“而且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,更无法接受的,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。”

吕调阳说到点儿上了去了,沈默缓缓点头。长定堡大捷之后,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,除了直接参战人员之外,辽东方面,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。京城里,凡是能跟军事沾上点边的衙门,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。比如内阁中,诸位辅臣各进秩一级,荫一子。除沈默坚决辞掉上柱国外,其余诸公都谢恩领受了。还有吏、兵、户、工四部的堂官,也领受了与阁臣同样的赏赐。其下的佐贰、相关办事官员,亦都有不同程度的赏赐。

虽然对官员的升擢,沈默从来不吝啬,但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,还是万历朝的第一次……小皇帝和太后,想要彩头,想要讨好公卿大僚们,沈默也不愿坏别人的好事,因此未加阻拦,于是人人称心、皆大欢喜。

问题就严重在这里,如果这个案子查实之后,真如那光懋所奏的话,长定堡大捷就是杀降冒功,那么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,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,都没有发生的大丑闻!

吕调阳也是领受了赏赐的,不仅本人从正二品尚书衔升为从一品宫保,他的儿子也荫受了六品太仆寺少卿,到衙门上班已有月余。要是朝廷现在追回赏赐,把他儿子撵回家,这份羞耻,能让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他这个当爹的,也会面上无光,成为别人的笑柄。

“既然元辅相询,那我就实话实说。”就连自己这样的老实人,都觉着难以接受,何况那些向来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大臣?想到这,吕调阳坦诚道:“属下以为,我们可以对此事暗中调查,但无论真相如何,大捷的定论不应推翻。说这话,不是因为属下本人也在受赏之列,而是考虑到,结论一旦推翻了,皇上的威信、朝廷的声誉,和大臣们的颜面,都将遭到严重打击,实在是得不偿失,请元辅三思。”

沈默点点头,面现痛苦之色道:“和卿兄说得不错,但这个盖子能不能捂得住,我心里没底。”说着一面按揉自己的太阳穴,一面低声道:“你先忙去吧!让我想想如何是好……”

“是。”吕调阳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明,便出去了。

吕调阳走后,褚大绶拿着票拟好的几份奏章过来,让沈默过目。

“你来的正好,”沈默接过那些奏章,却没有看,直接放在手边道:“看看这个。”说着把吕调阳送来的那份递给褚大绶。

“一个视察屯田的户科给事中,竟然把长定堡一战调查的这么清楚,有人证有物证,几乎难以推翻。”看过之后,褚大绶面色阴沉道:“就算专门派钦差去调查,怕都没有这种效果。”说着冷哼一声道:“要说这里面没有阴谋,打死我都不信。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这件事儿,不像表面那么简单。”

“这个光懋,是张居正提拔的人。是不是因为你在夺情一事上的消极态度,”褚大绶道:“所以张居正想报复你。”

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张居正已经远在江陵,他怎么会知道长定堡大捷有猫腻?”

“这个不难理解,”褚大绶答道:“捷报传来时,张阁老还没离京,也许他像你一样,察觉出了异样,所以派光懋以视察屯田为掩护,借机调查此事。”

“道理上说得通,”沈默想一想道:“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?”

“什么好处?”褚大绶一沉吟,道:“你想想,因此次大捷而加官晋秩的,都是些什么人?”

“辽东和朝廷的当事官员。”

“不错,”褚大绶提高声调道:“但更重要的,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!”

“……”沈默瞳孔微缩,没有说话。

“内阁之中,我和老唐就不用说了,跟你荣辱与共,张四维和吕调阳都是你叫他们往东绝不往西。陆树声和魏学增虽然脾气大了点,但在大政方略上,从来都与你协调一致。至于六部堂官,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。再说辽东总兵李成梁,和总督张学颜,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,这两位居功至伟,而且谁不知道他们是你的心腹爱将?”

“现在把这个案子捅破。”褚大绶接着道:“让你不查也得查!但是查的话,就得拿李成梁开刀,更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,这岂不是让你自毁长城,离散人心?”

“是。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方才吕阁老送这份奏章来时,就明确表示,不希望把盖子揭开。”

“我听说吕阁老的儿子不成器,三十多了还是个白衣秀才,这好容易才荫了个六品官,老头子肯定不想退回去。”褚大绶颔首道。

“吕调阳这种人的态度都是如此,别人也就可想而知。”沈默深深叹口气道:“你说的不错,这是一个针对我们的阴谋。”顿一下道:“但我不认为是张居正主使的。”

“理由是什么?”

“他还得两年半才能还京,这段时间里,是他最脆弱时候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就算我麻烦缠身,但只要一句话,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除非张居正昏了头,否则不可能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。”

“那你以为是谁?”褚大绶道。

“是谁不重要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只要知道,有人在暗中为皇帝提供弹药,就足矣了。”说这话时,他的脑海中,浮现出一张总是恭谨的面孔。

“……”沉吟片刻,褚大绶低声问道:“有没有捂盖子的可能?”

“纸里包不住火,现在不是以前了,就算我在官方压下去,人家还能从报纸捅出来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况且出了事,越是极力掩盖,就越会引发朝野的反感……”说着冷冷一笑道:“我要是真的想捂住此事,怕是才正中那些人的下怀。”下一刻,他突然岔开话题道:“知道皇上这几个月,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什么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庆历四年春,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……”沈默道:“就这一句,时不时便从皇帝嘴里跑出来。”

“莫非皇帝把张居正看成范仲淹了?”褚大绶道。

“我之前也这样以为,但这件事后,才明白不对,皇帝想的不是范仲淹,而是苏舜钦,害得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之人。”沈默定定道。

褚大绶学富五车,马上明白了里面的典故,不禁哆嗦一下道:“一场改革失败,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。”一篇是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,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的《沧浪亭记》

“是啊!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,却让君子党覆灭,庆历新政失败。”沈默深有感触道:“因小失大,可见官场残酷。”

“当时的情形,和现在何其相似?”褚大绶后背有些发凉道。

“这就是我们必须查办此案的根源所在,”沈默缓缓道:“我们虽然在尽力收拾人心,但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,最不缺的就是敌人。那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、伺机给我上眼药。长定堡这样大的事,太敏感了!纸里包不住火,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,把我们一窝端,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,不给反对者机会。”

“你这话是正理。”褚大绶捻须颔首道:“但是,这件事太敏感,牵涉的人太多,稍不留神就惹祸上身,千万别为了去个脓疮把胳膊砍了。”

“你能支持我就太好了,”沈默点点头,说出自己的打算道:“这件事,立即表明严查姿态是必须的,先堵上那些人的嘴,”说着一脸厌恶道:“然后我再给李成梁慢慢擦屁股……”他对这位李大帅,真是恨得牙根痒痒。但论能力,李成梁一人可抵百万兵,无人能代替他镇守辽东;论忠心,李成梁更是与戚继光等人截然不同,戚继光等人是先忠于朝廷,后忠于他。但李成梁是一把真正攥在自己手里的刀,无论刀锋指向谁。

沈默早知道李成梁无法无天、热衷功名,从来没有断了敲打。没想到千叮咛、万嘱咐,这混账东西,还是干出这种授人以柄的烂事儿!

骂了一句娘,沈默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,他对面色凝重的褚大绶道:“你也不用太紧张,之前我便直觉这次的胜仗有些蹊跷……”春天的蒙古人,身份是牧民,一般不会在这种时间出战。而且既然是诈降,那埋伏的大部队在哪里?怎么军情寺的情报显示,那些日子朵颜部和土蛮都没有出动的迹象呢?

“我总有些不放心,所以虽然领衔内阁上了贺表,但在奏疏里留着一句:‘虽其中有投降一节,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。’”这是一个活着,表明了内阁不支持在查清之前大赏群臣的态度。且给之后的调查留下伏笔,使内阁不会太被动。沈默接着道:“皇上大婚后,我也致函辽东巡按,命其查实函告。辽东巡按的奏本在上月送到,与李成梁的说法别无二致。”

“有了这两样,舆论上就不会吃亏。”褚大绶松口气道。

“但还不能掉以轻心。”沈默望着他道:“那些受赏的大臣,我们要一个个沟通,务必让他们不要有心结。几位大学生和尚书我亲自来,其余人就交给你了。”顿一下,深深叹口气道:“你告诉他们,此事一上邸报,就立即请辞相关赏赐,从这件事里脱身。这样不仅不丢人,反而是有廉耻的表现。切记不可恋栈,我保证,半年之内,他们失去的都会回来!你原话传达即可。”

“是。”褚大绶点点头。

“其余的事情,你都不用管。”沈默冷笑起来道:“这次非得让他们体会一下,我们上次那种虎头蛇尾的郁闷……”

“呵呵……”看到沈默信心满满,褚大绶也有了信心,才顾得上气愤道:“这些人,就是唯恐天下不乱!江南,只有千日做贼的,没有千日防贼的。这么大的国家,按下葫芦浮起瓢,哪能不出事情?要是不给他们个教训,就算把这次过去了,下次还要找咱们麻烦!”

“等等吧!”沈默幽幽道:“明年就是京察了……”

定计之后,沈默便将那道奏疏压下,要等和诸位大僚沟通之后,才会明发邸报,这也是给他们留下应对的空间,以免临事被动。但见报之前,此事便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,原来光懋担心奏疏会被压下,已经预先将抄本在各衙门传递,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,听说此事后,心里头都是长了草一般。

那厢间,未等沈默有什么动作,万历皇帝便在紧急召见了他。沈默行礼就坐后,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沈先生,光懋的奏章您看了么?”

“回皇上,臣看过了。”沈默端坐在御阶下道。

“果有此事?”万历问道。

“臣只知道,他所奏的和辽东方面所奏截然相反。”沈默道:“内阁曾下廷寄给辽东巡按,得到的结果,也与他不同。”

“啊!这么说来,先生早就对辽东大捷一事,起了疑惑之心?”万历道。

“疑惑谈不上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只是一面之词听多了,总知道此中不尽实言,还是谨慎为好。”

“先生谨慎是好的……”万历听出沈默的言外之意,是在说,不要听风就是雨。不禁老脸一红,默然良久,方蹙眉道:“但当时为何不劝着朕?”言外之意,如今该赏的赏了,该升的升了,你才这么说,岂不让我难堪?

“皇上的意思,可是说当时奖赏的决定太过仓促?”沈默问道。

“是啊!”万历叹口气道。

“此事不怪皇上,错在下臣。”沈默大度的揽过责任道:“当时一心想着皇上大婚、普天同庆,根本就没往它处想。因此,当皇上提出要犒劳参战将士、奖赏当事官员时,下臣虽然心中不定,但没有力劝,才导致如今的局面。”

沈默如此有风度的表现,倒让万历皇帝不好意思起来……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这位首辅大人,多年来像大山一样矗在面前,已经在自己心里投下浓重的阴影,以至于一到了沈默面前,就像狮子见了大象,不敢蛮不讲理。

他好歹没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,沉默了好半天才提起口气问道:“请问先生,如果那光懋所言属实,该怎么办?”

“呵呵!”见他小脸煞白,沈默温和的笑起来道:“皇上可是担心,无法向受赏的大臣,和天下的百姓交代?”

“是啊!”万历面有难色道:“大捷之后,朕郑重其事的告祭了太庙,又恩赏群臣。现在却又冒出个‘杀降冒功’来,这让朕如何对祖宗交代?又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?尤其是部堂高官,进秩一级要作废,已经荫了功名的儿子又要退回去,他们该作何想?”他这给沈默出难题呢,倒要看他怎么办。

“皇上您多虑了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仅凭光懋一人之言,还不足以推翻辽东方面的结论。朝廷还需派员核勘此事。如果最后确定,真有冒功之事,再做处罚不迟。”

“如果是真的呢?”万历一定要问出个丁卯。

“如果是真的,没什么好说的,依法处理即可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您不用担心对祖宗无法交代,当初捷报传来,告祭太庙、封赏群臣,是没有问题的。作为皇帝,不信任自己的臣子,又能信任谁呢?现在有人提出不同说法,皇上立即明旨严查,若赏罚不当则及时纠正,这同样是没问题的。皇上代天行命,就是要实事求是,有错必纠,雷霆雨露,皆应天时!若是为了面子遮掩真相,则会使好大喜功,虚报邀赏者正得其门,反而会损害皇上的权威……”

“可朕金口一出,则为成宪……”万历小声道:“再说也得考虑到受赏大臣的心情吧?”

“皇上多虑了,”沈默微笑道:“当年张璁对徐阶十分厌恶,故而在世庙耳边整日说他的坏话,世庙信以为真,便在御书房屏风上写下‘徐阶小人、永不叙用’八个字。十几年后,皇上了解到徐阶的德行,不是张璁说的那样,便对他重点栽培,用为宰辅,最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。圣人云,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嘲讽世庙,反而称赞他是一位睿智有容的君王。如今皇上赏、罚明当,乃足劝惩,未有无功幸赏,而可以鼓舞人心,正是圣君明主所为!”顿一下道:“至于受赏大臣的反应,皇上更是不必多虑,能当上公卿大臣的,明大义、知廉耻是前提,不必等到事情落实,不必等到朝廷剥夺,他们便会主动退回赏赐的。”

“但愿能如先生所言……”沈默堂堂正正一番话,让万历无从反驳,半天憋出一句道:“要是查出有事,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,该如何惩处?”

万历这下点到沈默腰眼上了。好在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:“这要看错误的性质,如果只是一时不查,那就该严厉训诫一番。若是蓄意杀降冒功……也还是要以治病救人为主,终究是要网开一面的。”

“这是为何?”万历看着沈默道:“方才还说要有错必纠的。”怎么横竖都是你的道理?

“有错必纠是对的。但皇上也要知道,我大明朝以天子守国门,而蓟镇的戚继光和辽东的李成梁,就是皇上的一对门神。这两人都顶百万兵,正是有他们拱卫京师,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。六年以来,李成梁所立的战功,不仅是本朝第一,甚至可以说,自永乐以后,都是无可比拟的。各路虏酋,一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。古人言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若是我们因为这点罪过撤掉他,则辽东的大好局面可能化为乌有,鞑虏又会入寇京畿,孰轻孰重,相信皇上自有圣断。”

万历自然听得出,沈默对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。这一点,他并不感到奇怪,因为一直以来,沈默便向他灌输,君王不以道德取士。对于能臣干吏和胸富韬略的专才的大臣,不仅要大胆使用,而且要善加保护。金无足赤人无完人,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,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。方才沈默所言,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。

“那样岂不会让冒功受赏者纷纷效仿,如此一来,人心大坏,谁还敢再依附我大明?”

“如果查实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便剥夺李成梁的伯爵衔,降为三品指挥使听用。李如松一撸到底。这父子俩每人降了八级,足以儆效尤了。”说着加重语气道:“有李成梁一人在,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,满朝文武,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?谁能做到,朝廷也一样网开一面!”

“这话也在理……”万历彻底没咒念了,看来不管最后调查结果如何,自己都伤不到他了,一阵意兴阑珊,便点点头道,“既然先生考虑的这样周全,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出票吧!”

“臣遵命。”沈默说罢,又起身道,“皇上,臣还要自请处分。”

“自请处分?”万历摇摇头道,“这个就不必了。”对于这种面子事儿,他实在没兴趣。

“无论结果如何,此事都是臣一时疏忽,才给皇上造成这么大的困扰。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。”沈默坚持道:“请皇上降职,给臣降秩两级,罚俸一年。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万历此刻的心情糟透了,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,充满了无力感。他本以为能用这件事儿,把沈默挤兑出奶来,没想到被对方如此轻松的化解,而且是堂堂正正,不失宰辅之风。

事情已经很清楚了,不论最后调查出个啥结果,只要李成梁和那些公卿大臣不闹腾,这一关,就又让沈默过去了。而且沈默敢于这样处理,定是有很大把握的……

浓重的挫败感堆积在心头,压得万历喘不过气来,过了许久,他才回过神道:“这件事先说到这儿,还有件事儿,朕很生气,今儿个一并跟先生说道说道。”

“皇上请讲。”沈默微微一笑。这笑容就像慈爱的长辈在看着顽皮的孩子,无论如何胡闹,都不会真正惹他生气一般。

但万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,他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,而是这大明朝九州万方的主人,他需要的是敬畏、是臣服、是讨好,而不是把自己视若小儿!

“是这样,”怕沈默看到自己的异样,他只勾着头言道,“前些日子,朕写了个条子给户部,想划一笔款子给内帑,却被王国光给否了,这事儿您知道么?”

“也是刚刚听说。”沈默颔首道。

“这么点小事儿,却要驳朕的面子,沈先生,你的属下像话么?”万历这次的情绪终于对头了,怒气冲冲道。

“请问皇上,为何要从太仓调钱?”沈默根本不让他牵着走,径直问道。

“宝钞库的钱不够了呗!”万历撇撇嘴道。

“这才七月份,刚过半年,怎么就花完了呢?”沈默一脸不可思议道:“虽然宝钞库是皇上的内帑,外臣不该过问。但微臣也知道,各地的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入,加上市舶司的关税抽水,也有百万两之多。先帝时,每年都有结余,怎么现在连半年都支撑不过?”

“那是因为宝钞库最大的进项——‘皇家授权’,被先生拿来给大臣发饷了!”万历黑着脸道。这才是他生事的原因,当知道自己的钱被外廷截留之后,万历的心都在滴血……

“那是为皇上收人心的权宜之举。”沈默不急不慢道:“当时皇上尚属冲龄,难免人心浮动,故而微臣与太后商量着,这些年物价腾贵,京官生活困苦,难以继日,不如拿出这部分钱,逢年过节恩赏在京官员。此乃之祖宗盛典,最能收服人心。”

“难道不能用太仓银发?”

“用太仓银,就成了微臣收买人心,不仅不能体现陛下圣恩,反而应该杀微臣的头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好吧!那朕现在要收回来了。”不知怎地,只要一提到钱,万历就一阵阵心头发紧,好像那些阿堵之物,是自己的命根子一般:“前几年朕年纪小,还不懂得花钱。内帑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。但现在朕已经大婚了,日后还会有很多嫔妃,各种脂粉钱、赏赐内侍、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,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。”说完又有些心虚道:“这个钱,朕要得着吧?”

“当然要得着,内帑的进项,外廷不得染指,太仓的存银,皇上不得挪用,这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从下个月起,这笔钱就重归宝钞库,如何用度,全由皇上安排。”

“还有之前六年的,是不是该还给朕呢?”万历的眼睛,似乎便成了两枚铜钱。但在看到沈默目光中的淡淡鄙夷后,他低下头道:“朕是开玩笑的,呵呵……”

“只是如此一来,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给大臣的赏赐怎么办?是从太仓出,还是免了?”

“还是免了吧!”在银钱方面,万历表现出了出奇的强势,道:“官员的薪俸,是太祖皇帝钦定的,历代先帝都遵照执行,到了朕这里,也不好违背祖制啊……”

“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的。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二十多年前,臣刚到京城时,一两银子可以买十只鸡,现在却只能买四只,物价上涨了一倍还多。官员们的薪俸,却还是二百年前定下的,叫他们如何生活?”

“原先怎么过的,现在就怎么过。”万历瘪瘪嘴道:“君子不是要安贫乐道么?固守清贫,才能磨砺他们的道德……好吧!朕也是说笑的,沈师傅想办法解决吧!”

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,沈默与内阁、六部的大佬真诚沟通以后,取得了他们的谅解。第二天,便一个不落的上疏,请求退回因为那次大捷所得的恩赏。

同一天,光懋的奏章登上邸报,打消了朝野间对内阁是否会‘捂盖子’的疑虑。稍晚些的时候,内阁召集部院大臣举行廷议,决定组成以刑部左侍郎,左副都御史为首的强大专案组,立即起程前往辽东调查此案。

报上去之后,皇帝又加上司礼监的石太监,代表宫里监督办案,做足了严查的姿态。

专案组一去就是三个月,期间从李成梁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,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,都拨草寻蛇、细致入微的作了详尽调查,光整理出来的材料,就足足三千多页。

简单说来——长定堡一役中,那支投降的队伍,是朵颜部董狐狸的侄子阿毛黑的部落,因为受不了董狐狸父子的欺压,又担心部落被吞并,故而杀了董狐狸的儿子,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前来长定堡乞降,以寻求明军的保护。但因为双方交战多年,彼此毫无信任可言。所以阿毛黑命妇孺在二十里外等候,自己带着男人们先去表明降意,待确认安全后再汇合。

明军这边,守堡的李如松虽然接到对方的降书。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,而且其中没有妇孺,认为是虏酋率众来犯,用的诈降之计。便趁敌骑未稳,大开关门掩杀过去。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,纷纷四下里逃窜。但李如松的部队太过彪悍,转眼就把他们砍杀殆尽。

因为担心有埋伏,李如松没有进行追击。事后监军御史从辽阳赶来清点首级,确认都是鞑子青壮无误,便上奏朝廷,为李如松请功。可以确定的是,直到请功时,明军上下还都认为,这是来诈降的敌人,而没有意识到杀错了人。

而且还有一种说法是,虽然没有伏兵,但阿毛黑确实是诈降,为的是跟董狐狸里应外合,就像当年宋朝李元昊做过的那样,打开被动的局面。但因为李如松不问青红皂白,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,这种说法已经无从查证。

最后的结论是,杀俘之事,或而有之,但冒功之说,不能成立。而且边关情势复杂、瞬息万变,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,谁都不敢否认每种可能。李如松年仅二十,年轻没有经验,所以采取了最保险的方法,也不能说有错。不过董狐狸用这个例子,反复教育他的族人说,这就是投降的下场,确实给招安蒙人增加了难度。

报告用六百里加急送回北京,皇帝一看就明白,几乎把所有人都摘干净了……就连实在逃不掉的李如松,也不过是‘因为年轻’,才犯了‘鲁莽’的错。

“袒护,掩饰的再好也是袒护!”东暖阁里,万历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道:“这是拿着朕当孩子耍呢,还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?!”

“主子息怒……”乾清宫的太监跪了一地。当然只有他们在场,没有外人的时候,万历才敢发这么大的火。

对于沈默的老练手腕,万历还无法完全体会,所以稀里糊涂地,便又成了文官抱团和他这个皇帝作对的局面。其实,这种事应该快刀斩乱麻,不能留给那班大臣沟通贸易的机会。当然皇帝也没有那么快的刀……

结果在最初各算小账的混乱后,文官武将们都意识到,没有比‘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’,更好的结果了。况且在证明死的确实是鞑子青壮,而不是汉人后,朝野声讨的浪潮,一下小了很多。原因很简单,近百年来,蒙古人反复侵略北方各省,烧杀抢掠、无恶不作,可从没对汉人客气过。所以别说两千冤魂,就是两万,也引不起民众的愤怒来,反而会说杀得好,谁让他们不长眼……没有舆论的压力,那些大臣更加胆大妄为,终究是把一桩惊天大案,办成了年轻人犯的错误。这样一来,辽东的一干文武逃出生天,京城的大佬们也颜面无损,可谓皆大欢喜。

“但是你们把朕置于何地?”万历皇帝愤怒的咆哮道:“弄了半天,又成了我年轻不懂事,你们为我擦屁股了!还想再怎么羞辱朕!”朝廷上下、文官武将,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可怕默契,却深深地触怒了年轻的皇帝,在把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后,万历再也压抑不住长久的渴望……他要拥有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力量,来和那些表面上恭恭敬敬、实际上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大臣对抗!

锦衣卫还是太不顺手了,而且通过一系列事件,万历已经隐隐察觉到,这支天子亲军已经被人渗透得不像样子,干点一般的差事没问题,要想靠他们干些私密的事儿,非得指望破鞋扎烂了脚。

这个世界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,除了和他从小长到大的太监!

当然,这肯定又捅了文官的马蜂,所以只能先暗中谋划,好在有了那一百万两的经费,也不用看外廷的脸色。至于让谁主持,万历看看身边,把目光落在最亲信的太监孙海身上。

“朕让你寻找昔日东厂的骨干,你可曾对人讲过?”这一日,万历皇帝在太液湖边的凉亭中,望着满湖残荷,轻声问身后侍立着的孙海道。

“没有,”孙海哈着腰答道,“奴婢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,连太后问起来,都不敢透个口风。”

“你做得对,”万历紧绷的脸上露了一点霁色,他又问道:“你说,朕为何要找这些人?”

“这……”孙海倒吸了一口冷气,嗫嚅着说,“这个,奴婢不敢乱猜。”

“只管说,说错了,朕恕你无罪。”万历的语气和蔼了些。

有了这句话,孙海胆子略壮了些,小声道:“奴婢猜想,万岁爷大概因为一次次被外廷欺负,已是伤透了心。因此就想找些厉害的帮手,当年东厂被解散后,许多此道高手或是埋名避祸,或是被发配充军,但确实大都还活着,仅京城就有不少人……”

孙海说到此处,再也不敢往下讲了。因为他看到万历的双眼噙满了泪水。过了一会儿,见万历还是在那里发愣,只好轻声唤道:“主子爷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朱翊钧叹息一声,随手揩掉眼眶的泪水道:“你说的不错,朕确实被那些文官欺负惨了,这紫禁城,成了朕的囚牢啦!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,还有什么意思?”说着重重吐出口浊气道:“我算是理解那位叔祖,为什么总想着逃离这紫禁城了,就算浪迹天涯,也比现在这样,被人阳奉阴违强!”

孙海猛地跪下,哽咽着劝道:“主子爷,您千万不要这样想,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啊!别人不听您的,这宫里的一万奴才,却是可以为您赴汤蹈火的!只要您一声令下,谁敢欺负您,我们就提刀他剁了!”

“说得好!”见成功激起他的忠忱和杀气,万历终于道出心意,他急促的在亭子里踱着步,双手激动的挥舞道:“朕明白了祖宗,为何要在文官系统外,另设厂卫了!因为那些家伙太不老实了,必须时刻盯着,稍有异动,严惩不贷,这样才能维护朕的权威!现在锦衣卫已经不能信任了,所以朕准备恢复东厂,你来当这万历朝的第一任厂督!”顿一下道:“当然东厂这个牌子已经臭了,朕给你想好了个新名字,叫内缉事厂!”

“内厂?”孙海眼前一亮道:“一听就是为皇上服务的,比东厂贴切多了,皇上真是好学问。”

“把你爱拍马屁的习惯收一收。”万历同样难掩兴奋道:“当厂公的人了,得有些威严才对。”

“那是对下面人,在皇上面前,奴婢永远是奴婢。”孙海要是不会说话,岂能从这么多太监中脱颖而出?

“记着朕的话,只要今日这份忠心保持不变,朕就永远不负你!”万历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。

“是……”孙海激动的热泪盈眶。

领了皇命之后,孙海便带着他找来的那几个东厂骨干,开始忙活着搭班子建厂。因为皇上认为,宫外的人统统不可信,孙海他们只好从宫里一万多名太监中,挑选出精明强干者几十人,孔武有力者数百人。万历七年刚出了正月,就在一处偏僻的宫舍中,正式挂牌开业了。

万历皇帝对这个草台班子,寄予了深深厚望,开业那天他亲自驾到讲话,勉励他们早日恢复昔日东厂的威风!成为皇帝手中,人人胆寒的利剑!

那些个东厂时期的老家伙,听了不禁面色怪异,心说,皇上看小说看多了吧?从刘瑾以后,咱们东厂哪里威风过?

因为汲取正德朝的教训,嘉靖皇帝对太监充满戒心,始终只让他们冲茶倒水,干些奴才该干的事儿。而且有陆炳那位皇帝的奶兄弟在,锦衣卫始终把东厂压得死死的。到了晚年,嘉靖皇帝的思想转变了,想提高下他们的地位,却因为陈洪谋逆,不得不清洗了东厂。隆庆朝的太监地位倒是直线上升,无奈权臣时代已经来临,一直把他们压得死死的。短暂的隆庆朝后,冯保案发,东厂直接连根拔起……

所以皇帝说起‘威风’,老家伙们都不以为然,要是那么简单,我们也不会被压了这么多年。

事实证明,他们是对的。内厂刚刚挂牌,反对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。无论是官方的邸报,还是民间的报纸,都连篇累牍的刊登反对特务政治的文章。其中不乏公卿大臣,地方督抚,人们纷纷抚今忆昔,痛陈宦官干政、特务政治的危害。并把英宗北狩,武宗和先帝猝死的责任,统统安在了太监头上。仿佛皇帝只要敢让太监掌权,就离死不远了似的。

之前无论是夺情事件,还是冒功事件,文官们中间,总是有不同的声音。这次却齐刷刷地毫无杂音,只有反对!反对!再反对!

万历起先决心很足,要不理会任何反对,将内厂坚持下去。为此他又下了中旨,要给内厂秘密侦缉、逮捕之权,被六科直接封驳,并明确告诉皇帝,王振、刘瑾、冯保的历史证明,特务政治已经威胁到国家的根本,现在好不容易才消灭,岂能让它死灰复燃?

总之,是绝度不会同意的。

万历这次来了拗劲儿,他直接把手谕下到沈默那里,命他制止舆论喧哗,并支持内厂设立。言辞间有把这一切,归咎于沈默暗中指使的意思。

沈默受到皇帝的指责,只好上书请辞,皇帝是真想批。可他也很清楚,只要自己敢批,马上百官就会集体上书请辞,让自己当光杆司令。虽然他真想让这些人都滚,好叫世界清静。

事情又回到了似曾相识的那个点上,如果是世宗皇帝,肯定毫不犹豫的让他们全都滚蛋。然而万历虽然像极了乃祖,但关键时刻总差那么一口气,在最需要做决断的时候,显得优柔寡断。

他的父亲,毕竟是那位为了大局,委曲求全的隆庆皇帝啊……

反复斟酌之后,万历驳回了沈默的请辞。然而那些士大夫却不领情,他们前赴后继,一本接一本的上疏,看起来好象永无穷尽的疲劳轰炸。万历终于又有机会,挥舞他最爱的廷杖。但他竟然克制住了,因为之前挨过廷杖的吴中行、赵用贤等人,已经成为了士人争相结识的天下名士。这种赤裸裸的打脸行为,让万历意兴索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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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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