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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8章 把事闹大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5072 2021-10-18 14:35:18

长子被抓了?!

沈默惊呆了,半晌才回神问道:“什么时候?”

“昨天夜里。”沈京两手紧攥道:“绍兴城这么大,他们找个人怎么这样容易?”

“哎!都怨我……”沈默一拳捣在石门洞上,长吁口气道:“我们太大意了,不该让长子回去的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沈京面色一紧道:“长子一出后门就被盯上了?”

“应该更早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当时不是跑了两个吗?八成一个回去报信,一个跟在我们后面盯梢了。”他们俩住在深宅大院里,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,却不会放过住在河边草舍里的姚长子。“官府怎么说的?”

“那帮王八犊子,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沈京愤愤骂道:“说人是被山阴的黑帮抓去的,我们得去山阴县报官。”

“昨天不是还很气愤吗?”沈默怒道:“说什么山阴的帮派捞过界了,轻饶不了他们吗?”

“肯定是山阴的王老虎做了手脚。”沈京冷声道:“钱能通神,能让鬼推磨!”王老虎便是虎头会的老大,在绍兴城里也是鼎鼎有名,属于治疗小儿夜啼的良药。

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?”沈京眉头紧皱道:“这事儿一头牵着官府,一头扯着道上,都不是我们能应付的。”他虽然是个少爷,但一没有功名,二不是家长,除了手头宽裕些、行头光鲜些,其余地跟沈默这穷小子没什么区别。

“让我想想。”沈默闭上眼睛,慢慢靠在门洞上,大脑飞速的运转起来,不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。

沈京急得围着他团团转,一见沈默睁开眼,便急切问道:“想出来了吗?”

“恩,想出来了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我们弱势,他们强势,要想以弱胜强就得借势。”

“借势?”沈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。

“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,是因为借了风势。”见沈京点头,沈贺继续道:“昨天有件事你可记得?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起初我们打成那样,围观的老百姓都不怎么激动,可那班头一喊破对方的身份,说他们是山阴人,顿时就变得群情激奋起来。”沈默微眯着眼回忆道。

“那是当然。”沈京点头道:“自从太祖爷把咱们一城分两县,东会稽和西山阴就处处较劲,什么事儿都不愿落在对方后头。这样怎能不起摩擦?久而久之,积怨越来越深,以至于后来水火不相容,有一点涉及对方的事儿,就能掀起轩然大波。”

“轩然大波?”沈默击掌道:“说的好!我们就要掀起轩然大波,把这事儿闹大,让全城人都知道!”

沈京本不是个笨人,经沈默这么一说,恍然顿悟道:“对呀!只要让全城沸沸扬扬,虎头会就不敢轻易伤害姚长子,官府也不敢随便放了那俩人。”说着摩拳擦掌道:“想一想就热血沸腾啊!我们怎么干?”

“错!”沈默摇头道:“不是我们,是我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沈京急眼了:“你瞧不起我?”

“当然不是。”沈默语重心长道:“这种事情有如火中取粟,一不小心就会引火上身,我爹是长子救的,我们爷俩自然责无旁贷。但你不一样,你不能牵累了沈家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沈京急了,跳脚道:“我二叔说过,谁不仗义谁就不是沈家人!”说着又小声道:“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沈家,就凭咱们门前那两根进士及第旗,绍兴城就没有敢找咱们麻烦的!”

“哦!咱们沈家出过两个进士?”沈默吃惊道。

“错,不是出过,而是现有。”沈京骄傲道:“要是往早了说,中探花的也是有的。”

“不能求求他们吗?”不到万不得已,沈默也不愿干这种惹官府厌的事情:“求他们帮着施施压。”

“不用找,没用的。”沈京一下子没了劲头,小声道:“我爹是牵连进夏党被开革回乡、监视居住的,虽说几年前就恢复了功名,但招惹上了当权,哪个父母官敢接近?至于我二叔,他现在就在族学里教书,他呀……哎!你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
“那个人是谁?”沈默一直为生计劳心费神,还没顾得上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呢。

“严嵩严阁老呗!”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,沈京很开心的。

“哦……”听到这个名字,沈默也倒吸一口凉气,轻声道:“了解了。”

沈京无论如何都要加入,沈默只有加倍小心,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,贻害了沈家。

两人回到阁楼上仔细商议,因为事情可能会牵扯到沈贺,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说与老爹。沈贺颔首道:“你没有枉读圣贤书。”便同意了两个小子的计划。

沈默不想被人认出笔迹,很自然地想到了活字印刷。但一问老爹,才知道这东西属于官府备案的物件,全县也只有数套,都被妥善保管着。若是打那玩意儿的注意,还不如直接下笔来的安全。

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,沈贺突然笑道:“真是守着木匠找锯子,忘了老爹我是干什么的呀?”

“卖字……”沈默不解道:“爹爹有何妙计?”

“嘿嘿!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,你老爹每天在篆、隶、草、楷、行之间转换,写一种没人认出来的字体,还不是易如反掌的?”

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,两人大喜道:“果真如此?”

“那是当然。”沈贺得意笑笑道:“不放心的话,我还有另一手绝活,可从没当着外人展示过。”说着伸出左手作出提笔状。

“您能左手写字?”两人终于放心了。

第二日一早,会稽县的主要街道上,都出现了一张大字报,引得百姓纷纷围观。绍兴城里识字的人多,也不用特意去请,便总有为众人大声朗读出来的……

“绍兴者自古称会稽,百姓安居乐业,全城夜不闭户。然无耻如山阴者,蛮横无礼,窃我会稽半城而居。寡廉鲜耻,忘我乡亲收容之恩。三番轻辱,屡次挑衅,视我会稽如同仇寇。我会稽有容人雅量,每每忍耐,实望其幡然悔悟,改过自新……”

“然则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,其豺狼成性,焉能从善?彼山阴以我宽容为可欺,以我忍让为可辱。终是变本加厉,无法无天!其暴匪数人,于前日潜入我会稽境内,在众目睽睽之下,城隍大集之上,公然打伤本县廪生沈贺,及其子弟数人。”

“若非本县义士姚长子挺身而出,力拒歹徒,若无本县父老义愤填膺,拔拳相助。沈相公必已魂归黄泉,与我等阴阳两隔矣。然沈相公侥幸活命虽不假,重伤不起亦是真,其筋折骨断,五内俱伤,奄奄一息于病榻之上,神魂徘徊于鬼门关外,是生死是尚未可知?令人观之伤心,闻之落泪哉……”

“廪生者何人也?太祖亲令优容,乡里无不敬慕,皆以为本县之菁英也!然山阴贼子冒天下之大不韪,公然暴打于城隍庙前!其是侮辱沈相公乎?其真侮辱我会稽全县数十万父老焉!”

“此乃我县之大耻辱!若此仇不报,天理难容,若此辱不雪,我会稽父老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?”

“另,于成文后闻之,山阴仇寇于昨日掳义士姚长子而去,长子下落至今不明,仇寇暴行昭然若揭!其猖狂令人神共愤、天地变色。余翻遍古今史籍,竟无出其右者!长子之命运,亦令人揪心不已。”

“现今我会稽父老当团结一心,众志成城,还击山阴仇寇于忍无可忍之际!若其毫发无损,送还长子,则于万死之地,尚有可恕之处;若其执迷不悟,徘徊歧路,坐昧先几之兆,必贻后至之诛。请看今日之绍兴,竟是谁家之天下!”

此文一出,举城哗然。

虽然官府反应极快,在两刻钟内,便将所有檄文收缴一空。然而那些铿锵有力的长短句,已经印进每一个看到听到之人的心中,并飞快传遍了全县。

‘请看今日之绍兴,竟是谁家之天下!’这充满蛊惑力的宣言,很快便引起全县的共鸣。往昔两县的不愉快也被一一翻出来,人们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炽烈,营救姚长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!

很快的,一封封士绅的陈情表,一份份秀才的请愿书,如雪片般飞到了县太爷的大案上,把一应公务文书全都覆盖住了。让素来自诩‘无为而治’的县太爷,十分恼火。

这位县太爷,姓李名鹏程,表字云举。祖籍福建福州。八岁入蒙,十六岁首次应童子试,又在弱冠之年考中生员,算是给进学生涯开了个好头。之后又是一番寒窗苦读,终在在而立之年得中桂榜,成了万众敬仰的举人老爷。

一旦考上举人,下半辈子的生活就有着落了。可咱们李老爷志向高远,不屑于那些旁门左道,一意搏个正途出身。但会试乃是全国尖子的大比拼,岂是轻易得中?次年的春榜果然名落孙山。什么也别说,擦干泪回家继续苦读吧!

几番蹉跎之后,终于在四十出头,第一个孙子降生的时候上了皇榜。但令人闹心的是,名次相当的不理想,一甲二甲没份儿,在三甲中名次也不靠前,当然无缘翰林院,仅赐同进士出身……若是由着他的性子,定要再考一次,至少把那恶心人的‘同’字给去掉……同,就是跟什么什么一样的意思。同进士就是跟进士一样,可也恰恰说明其实是不一样的。

考来考去,考了个残次品,你说窝火不窝火?但进士乃是大明朝最高级的考试。一旦及第,榜下既用,绝无再考之理。新科同进士老爷,只好委委屈屈的去吏部报道,成为一名光荣的候补知县,等待有县令出缺。

不过有了空缺也不是你想去就的,要等凑够了一定数量的位置,吏部才把同样多的候补知县拉到个比较敞亮的地方,举行挚签仪式,由一位吏部高官按候选官的姓氏笔画依次抽取,抽到哪里就去哪里。

这法子看起来公平合理,童叟无欺,实际却是吏部捞钱的惯用伎俩。那些看似一样的签子上,都刻着些芝麻大小的点点呢,挚签官便以这点点的数量,来确定是哪里的签子,暗箱操作,绝无失错。

具体怎么分配呢?看谁送钱多。排在前面的,便发往山东广东去享福;排在后面的,便派往陕西、山西、江西、广西这些不太平的穷地方。再次点的,就得去云南贵州跟那些土司老爷亲近了,再度升迁的希望渺茫。

但这还不是最差的,在这个年代,最差的地方有两大片,一是北边宣大一线,二是江浙闽沿海一带。因为北边俺答连年入寇,南面倭寇横行肆虐。在别处最多不升官,但在这两处地方当官,可是有掉脑袋的风险的。

家境贫寒的李大人,便被分到了绍兴会稽县,这个充满危险的鱼米之乡。

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读,早就耗尽了他的精力。最后名次又不如意,还被分到了抗倭前线来,更是将他最后一分热情也消磨殆尽。

自从来到绍兴之后,心灰意懒的李县令,整日留恋于花丛之中,醉卧于粉裙之下,悠游嬉戏,怠于政务。别人劝他振作起来,把会稽好好治理一下,他便说‘反正倭寇横竖要来,到时候三千广厦也要毁于一旦,何必还要费那个事呢?’令人瞠目结舌,无言以对。

然而也许是天可怜见,自从他上任后,一直肆虐于沿海一带的倭寇突然销声匿迹,至今也没见过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倭寇的影子。

一旦没了战事,绍兴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。他在庆幸不已之余,还将其归功于自己的‘黄老之治’,更是理直气壮的怠政。

今年到了一任届满之时,虽然玩忽职守之名传遍全省,但沾了倭寇匿迹的光,他在吏部仍得了个‘中等’的考评,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,就可以安安稳稳再干一任了。

但眼下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,他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。

孔圣人说:‘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’甭管这话的原意是什么,反正自从被董仲舒大人捣鼓成国教之后,千百来的皇帝官员,都十分一致地将其解释为,老百姓还是愚点好。

为什么?因为愚了好糊弄,愚了易满足,愚了好支配。管着帮顺民该有多舒心啊……

可现在,有人大大的不顺了!竟敢煽动阖县百姓的情绪,让他们沸反盈天,激动上书,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。他奶奶的,这不是把我们李县尊架着往火炉上坐吗?那句话说得真好‘试问今日之绍兴,竟是谁家之天下?’

愤怒的县尊大人终于爆发了,他拍打着桌案道:“来人呐,给本官更衣,我要升堂!”

仆人赶紧翻箱倒柜的寻找老爷的官服。拿出来一看,呵!已经长了好长的绿毛。原来最近梅雨天,县尊大人又整月的不办公,丝质官服搁久了,已经变成皮毛大氅,可以当冬装了。

县尊大人只好穿着便服去升堂,气鼓鼓地坐在大案后面,看谁都是不顺眼,把手下从县丞、主簿、典史到巡检、班头,挨个臭骂了一顿。

骂完了还得分派任务,扔下根大红的火签,对那掌管治安缉捕的马典史下令道:“给我查,查出来甭管是谁,都给我枷回来!”典史不敢多言,便捡起火签,领着巡检班头一干人等,下去查案抓人去了。

这些粗人一走,‘明镜高悬’的大堂中,便剩下县丞主簿、六房书吏等一干文人了。县太爷长期怠政,便是靠这几位管着偌大一个上等县,李县令自然十分倚重他们。只见他愁眉苦脸道:“诸位,这个事情处理不好,我们是要倒大霉的,咱们得从长计议啊!”

众人纷纷点头,便把目光投向二把手县丞大人,等他发表高论。那县丞姓张,乃是举人出身,学历地位都仅次于县令大人,且资历还要老很多。只见他轻咳一声,微微矜持道:“堂尊大人,依属下看来,此时就是将那肇事者擒来也于事无补了。”

李县令两眼微眯道:“何出此言?”

“那案犯挑唆两县,不过是为了扩大声势,激起民愤,现在看来,他已经做到了。”县丞不慌不忙道:“我们现在将其抓获,只会让百姓更加激动,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,您在知府大人那里,可就不好交代了。”实际上论起处理事情的能力,他比不干正事的县尊大人要强多了。

李县令一想,的确是这么回事儿,不由气道:“既然如此,方才为何不阻止我?”

“大人息怒,卑职觉着让他们大张旗鼓也好,应该可以震慑一下那些刁民,压一压他们的气焰。”张县丞赶紧赔笑道:“作势而不成真,卑职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嗯……”李县令缓缓点头道:“你这是老成之言,本官不得不听。但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鼓,还是要查出来的,本官时候饶不了他!”

“大人英明。”一众属官齐声道。

县丞说完了,就该三把手陈主簿发言了,他先看看县丞大人,再看看堂尊大人,最后愁眉苦脸道:“大人,那王二虎还放不放了?”王二虎就是前日里逮回来的黑大汉,山阴虎头会老大王老虎的亲弟。

为了能把那蠢弟弟赎回来,王二虎托人找到张县丞,还送了二十两银子。二十两银子可是张县丞一年的俸银啊!他又觉着算不上什么大事,便一口答应下来。先知会一声兼管监狱的典史,让那帮小子不要折磨王二虎,再向县令去求情。

李县令整日里不问俗务,哪管那么许多?没问清楚就答应下来,谁知那虎头会十分的猖狂,竟然又一次来本县作恶,把那天救人的姚长子给抓走了。这才引出了后面的是非。

“还放个屁!”向以文雅自居的县太爷,竟然爆粗口道:“给我好好关着,任何人不准探视。”

县丞大人无声地叹口气,心中暗骂道:‘王老虎啊王老虎,你咋这么放肆呢?弟弟还没放出去就敢再犯事,这不没事找抽啊?’
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见两位上官发火的发火,生气的生气,陈主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。

李县令也望向张县丞,哼一声道:“你不是跟他们熟吗?去把那什么长子短子的,给要回来吧!”

张县丞只好怏怏领命而去。
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再说那马典史领了抓人的差事,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贺一家。便带着一干公人,气势汹汹到了河边草棚,这才知道人家早不住这儿了。

经过好一番打听,他们找到沈家大院前,一见人家门前立着的两根进士及第旗,顿时便矮了三分。

马典史暗叫一声晦气,只好让手下在远处等候,自个向门子递了县太爷出具的牌票,拱手道:“县尊大人有令,查办造谣歹徒,请这位兄弟进去禀报一声,请沈贺沈相公随我们去县衙对峙。”

门子登时不愿意了,指着门口的大旗嚷嚷道:“我们沈家是书香门第,三代之内无犯法之男,无再嫁之女,凭什么怀疑到我们头上?”说着还恐吓道:“小心我们二位老爷上书都察院,参你们个寻衅滋扰!”

马典史本来就长了张马面,闻言脸拉得更长了,嘴上服软道:“咱们咱们只是请沈相公出来,又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那门子正要乘胜追击,却听背后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:“什么事情啊?”

“二爷。”门子赶紧躬身行礼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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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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