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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0章 大政变之序章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255 2021-10-18 14:35:36

“大人,这个局面谁都不愿看到,但已然如此,再想动冯保就太不明智了!”见沈默还是绷着嘴不说话,王寅一脸焦急道:“高阁老怕是要悲剧了,将来不管谁掌权,都得跟宫里紧密合作才行,现在张太岳已经后来居上,您再不行动,可就要被他超越了!”

“你让我跟害死皇帝的凶手合作?”沈默用一种瘆人的眼神盯着王寅。

虽然天还热,但让沈默这一看,王寅还是不禁后脊梁一阵阵发凉道:“你有证据么?”

“会有的。”沈默闷哼一声。

“那就是还没有。”王寅松口气道:“退一万步说,就算有,又有什么用呢?动冯保就是动李贵妃,太子已经十岁,说小不小了啊……”

“为了不得罪未来的皇帝,就要对不起当今皇帝吗!”沈默重重一拳捶在石桌上,震得茶杯歪倒,无比愤懑道:“人怎么能这么势利!”

“您怎么知道,那样就一定对不起隆庆皇帝了?”王寅丝毫不让,针锋相对道:“当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,我想他最想看到的,一定还是内外和睦,共同辅佐太子,把大明江山红红火火经营下去……”顿一下,紧紧盯着沈默道:“而不是找出真相,为他报仇,让未来的皇帝没有了母亲,让未来的大明没有了栋梁!当今是百年一见的仁恕之主,他一定不愿看到你去为他报仇,最后把自己也葬进去的……”

“……”这话击中了沈默的要害,让他满腔的怒火不能宣泄,浑身都在微微颤抖。

事实上,从看到皇帝垂死躺在乾清宫的那一个,沈默整个人就深深沉浸在一种出离的愤怒和悲伤中。如果之前有人说,他会对一个皇帝心怀那么深厚的感情,他一定会嗤之一笑,当年嘉靖皇帝对他也不错,驾崩之后,他却只感到如释重负。

然而隆庆的遭遇,却让沈默真切的感受到,什么叫痛彻心扉。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这位皇帝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如此重要,这是忠君爱国吗?是在担心帝国的将来么?都不是。

而是真心换真心……隆庆皇帝朱载垕,虽然一生好色懒惰、碌碌无为,但是他有着历代皇帝中绝无仅有的真诚善良,自从接受沈默那天起,他就毫无保留的亲之信之,把他当成最可信的朋友,依赖他,信任他。又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和信任,让他去建功立业,直到病重后,还为了不让他受委屈,而煞费苦心的在做安排……很难让人相信,一个皇帝会如此真诚待人,但就算他是装的,可装了一辈子,就是真的。

人非铁石,孰能无情?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。沈默虽不是那种‘君以国士待我,我当以国士待君’的古之义士,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,他早就在心中接受了隆庆的友情……皇帝是孤家寡人,他这个官居一品的当朝宰辅,又何尝不是只有属下没有朋友呢?所以他无比珍视这份友情,甚至早就打定主意,如果皇帝真要拿下自己的话,绝不给他添乱,带着一家人去南洋过活。

为了皇帝的这份感情,他也不愿意做大明朝的乱臣贼子……那些改革啊!革命啦什么的,虽然大得没边,却都太虚太远,而友情虽然小得可怜,却真切暖人,让他无法伤害……

虽然已经多年不在京城,但沈默的情报系统,一刻都没有放松对各方面的监视,他自以为,京城之中的事情,大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,包括孟和把胡神医带进宫去,包括张居正给冯保送信……他已经在尽力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,暗中保护皇帝了。比如把胡神医的神丹拿去检验,发现都是些吃不死人、也没啥作用的糖丸子……

但他也有力不从心的地方,那就是大内,深宫高墙,二百年的皇权加持,阻断了一切外界的力量。就像王寅说得,除非你敢清君侧,否则根本没法插手大内。那里面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,在皇帝倒下后,就是后妃和太监的天下。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,就是说的他们。

不过沈默也不是无计可施,如果他愿意,可以让冯保当场完蛋,可是那将牵扯到李贵妃……就像王寅所说,隆庆皇帝真的愿意看到那种局面的出现么?

所以在乾清宫中,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。感情让他恨不得把冯保和李贵妃撕成碎片,可理智又告诉他,隆庆很可能不愿意让自己这么做。所以他只能这样沉默着……

良久之后,沈默才深深一叹道:“先生,你的意思我都明白,但我不会跟冯保合作的,这是我的底线。”

“大人,您什么时候这么执拗了?”王寅这是头一次见沈默犯牛劲,大感挠头道:“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!大明朝第十四位皇帝,将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,如此少年懂什么治国安民,还不得依靠宰辅?所以,这一任首辅,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,激浊扬清,开创太平盛世!而不必像之前那样,空耗于勾心斗角之上!这不正是您一直期盼的天赐良机么?”说着他道明来意道:“要做到这一天,宫府和睦是大前提,所以结好贵妃和冯保,就是不得不做的功课,这一点,我们已经落在张居正后面了,要不奋起直追,怕是要遗恨千古的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这时夜色渐浓,万籁俱寂,只有啾啾虫鸣,让人的心要比白日里更加冷静陈肃。

横竖已经出不去宫了,王寅便耐心的等着他想通,过了不知多久,才听沈默悠悠道:“先生怎知,张居正的作法就一定是对的?”

“如果大人不插手的话,”王寅不禁暗叹一声,道:“我相信他至少能当十年太平宰相,足以挥洒平生之志了。”

“那十年之后呢?”沈默追问道:“还能长盛不衰么?”

“花无百日红,人无千日好。”王寅轻叹一声道:“有这十年时间,足够做你想做的事了。至于十年之后,人非圣贤,谁能看的那么远呢?”

“……”沈默再次沉默了。

所有人都一夜无眠,苦捱到了天亮。几位内阁大臣刚在议事厅坐定,准备开会,就有换了白色孝服的太监进来报信,哭着说,隆庆皇帝已经于今晨龙驭宾天了。
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四位阁臣仍不免抱头痛哭一番,只是其中多少真情、几多假意,就只有自己知道了。而且真正的悲痛,都已经在昨日里宣泄过了,即使是如丧亲子的高阁老,也没有像昨天那样哭得气绝,等到换上青衣角带的丧服,去瞻仰了隆庆皇帝的遗容回来,已经都擦干了眼泪,强忍着悲痛筹备治丧了。

这种国之大礼,都有成规,尤其是六年之前,大明朝才刚送走一位先帝,当时的臣子还俱在朝堂,自然是一切如仪,并不慌乱了。通政司立即八百里传邮,把讣告发布全国;礼部按照祖制制定一应丧礼、内阁大臣议定大行皇帝谥号‘弘天达道渊懿圣德显文桓武弘孝景皇帝’,庙号高宗;全国各地衙门就地设灵堂致祭,不必来京……

随着一道道廷寄从内阁发出,先是京城,然后是各省会、府城,直至县城、乡镇,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。老百姓舍不得这位年轻的皇帝,虽然他总是被大臣骂做好色荒淫,不理政事。但百姓们不计较这个,他们能真切感受到的,是所缴纳的税赋轻了,自己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了,北方的百姓能吃上饭了,南方的百姓甚至有肉吃了;尤其是一南一北,边疆的百姓,终于不用再时时担心兵灾,可以安居乐业,享受生民之乐了。这些事情,虽然都不是皇帝亲力亲为,但都在他的治下实现了,所以百姓们承他的情,把功劳都算在他的身上……

神州大地,两京一十三省,家家设祭,人人戴孝,停止一切婚嫁宴乐,所有红色都被白幔遮住,全都沉浸在令人悲痛的国丧之中。作为在京官员,更是要垂范天下,除了兵部之外,其余衙门的官员,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,一律到午门外参加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,一个个水米不进,哭得肠断气绝。

在高拱的操持之下,大行皇帝的一应丧礼,自然以最高规格,丝毫无差的进行着;然而与此同时,另一项重要的大礼,也在紧张的筹备中。那就是新皇帝的登基大礼。

皇帝自称孤家寡人,其实是有道理的,活着的时候高处不胜寒,没人能真正的亲近;死了之后,虽然丧礼隆重,却享受不到儿子的守制之理。事实上,皇太子非但不用等三年,反而得立即登基,一刻都不能耽搁。因为,国不可一日无君……

高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天,即隆庆六年七月十六日,礼部就按规定上了《劝进仪注》;三天后,又组织文武百官、以及军民百姓在午门外上表劝进。恳请皇太子早日即帝位,以安天下人心。

皇太子还太小,自然无法亲自谕答,不过就算可以,也用不着他费脑筋,因为一切都必须严格按照礼仪来。于是内阁代拟道:“览所进笺,具见卿等忧国至意,顾于哀痛之切,维统之事,岂忍遽闻,所请不准……”意思是,我知道你们的好意,但我爹刚死了,我实在不愿讨论大统之事,所请不准。

你要敢说,好吧!那就让别人当,保准太子爷能灭你满门。归根结底,这只是个程序,好像马上就答应,显得太迫不及待了似的。因此如是反复了两个来回,到了七月二十二日,太子身着孝服来到承天门上,接受百官和百姓的第三次劝进,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,宣旨道:‘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,已悉忠恳。天位至重,诚难久虚,况遗命在躬,不敢固逊,勉从所请……’说得好像多不情愿似的。

不过对于大明朝第十四任皇帝,年仅十岁的朱翊钧来说,当皇帝,确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。他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无法自拔,就必须马上记牢那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。因为事不宜迟,他一答应登基,钦天监便马上报来选定的吉日,七月二十五,大行皇帝的头七后仅仅两天……

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,包括太子在内,所有人都忙得忘了悲伤,更没有功夫勾心斗角,只想着自己的差事万万不能出错。因为几乎是一转眼,就到了新皇登极的日子。二十五这天,因为还在国丧期间,登基大典按例从简举行。一大早,内阁大臣分别前往南北郊、太庙、社稷坛祭告,太子则来到父亲的梓宫,祭告受命后,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。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……一切都如六年之前,他父亲曾做过的那样。

唯一的不同是,做完了一切之后,他还要拜祭两位母亲,而他的父亲隆庆皇帝,却只能拜母妃的牌位……

总之一连串跪拜之后,额头一片青紫的小皇帝,被冯保挽着手,带到中极殿,在高高的龙椅上坐定,在韶乐声中,接受大臣山呼海啸地朝拜。然后遣使诏告天下,宣布明年改元为万历元年……

登极大典的最后,是百官朝贺新君。这一天,在京各衙门的官员,都要瞻仰天颜。因为人数太多,必须要听从鸿胪寺官员的安排,分期分批入中极殿朝觐,磕完头退下,还能领到一份不菲的赏赐……大明朝这些年风调雨顺,国库也有钱了,户部难得的大方一回,替新皇帝和新朝得些彩头。

按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,尤其是在经过十来天把人折磨成鬼的国丧后,大家更应该放松心情,回家洗洗睡个好觉。然而从中极殿出来的官员,一个个仿佛吃了苍蝇一般,没个有好脸色的。那些年轻的言官更是气愤难平,低声商量了几句,然后几个平日里比较出挑的言官,便代表众人直奔会极门而去。

文渊阁后院,内阁首辅的直庐中,高拱刚刚从繁重的差事脱身出来,躺在床上准备打个盹。虽然高阁老素来精力超人,但从先帝宾天到新皇登基这十来天,他却感到有些撑不住了……国丧与登极都是国之大礼,礼节程式繁冗复杂,每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。高拱又存着让先帝安心的念想,咬紧牙也要做到尽善尽美,所以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。再加上本身就繁重无比的国务,真是忙得脚不沾地、衣不解带。现在,终于把这两项大礼都圆满应付过去了,他也终于能松口气,准备稍稍歇息调整一下了。

谁知一合上眼,冯保和张居正的身影,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。皇位的新旧交替,使原本已经迫在眉睫的对决,不得不暂时压下。但高拱脑子里这根弦,却是一时也没有放松,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,是平生最险恶的一战,张居正和冯保这一对狼狈为奸之徒,一个城府深沉,藏在暗中指挥谋划,绝不肯露出半点马脚;一个胆大心黑,又近水楼台先得月……据说李娘娘对冯保言听计从,先帝一去,这厮就像脱了缰的野马,上蹿下跳,气焰不可一世。这种一内一外、一明一暗的政治联盟,一旦让他们成了气候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所以高拱一得空,心里就开始盘算,怎样能快到斩乱麻,趁着他们立足未稳之时永绝后患。

有了心事,自然翻来覆去睡不着,这时外面又响起说话声,似乎是他的几个学生要求见,却被他的长随拦住,小声道:“元翁忙了这些天,才刚能合合眼,你们还是过会儿再来吧!”

“让他们进来。”反正睡不着,还不如找人合计一下呢,高拱说完便下地穿鞋,简单梳拢一下乱糟糟的须发,到外间与他们相见。

来的是高拱的心腹门生,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和户科都给事中雒遵,还有监察御史宋之问。高拱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,三人行过师生之礼后,便让他们坐下,见一个个面红耳赤,脸上汗津津的,又让人从井里提上两个西瓜,给他们消消暑。

待下人一退出去,宋之问已经迫不及待了,咋咋呼呼道:“老师,今天金銮殿上,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,深辱国体之事!”

“什么事?”高拱看他们都气鼓鼓的,便知道事情肯定小不了。

于是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,把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讲给高拱听……原来在入殿朝觐时,官员们发现,小皇帝的御座边,还大喇喇的立着一人——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!言官们行叩拜大礼,冯保也不避让,而是一脸得意,与皇帝同受了百官的君臣大礼。

“真有此事?”高拱登时阴下脸来,他们内阁大臣和公侯勋贵在第一批朝拜,然后就回来内阁了,因而并未看到。

“这还能撒谎?参加朝贺的百官,个个都可以做证。”韩楫接过话头,义愤填膺道:“士可杀不可辱,新皇登基第一天,我等百官便受此等奇耻大辱,真是耸人听闻,耸人听闻!”

“一从中极殿出来,科道的同仁们,便嚷嚷着要弹劾冯保,给他好看,是我们三个压下来了,”边上的雒遵接着道:“值此敏感时期,牵一发而动全身,还是先向师相讨个主意,再作计较。”

“嗯……”高拱赞许地点点头,端起茶盏呷几口,才搁在桌上开腔,悠悠一叹道:“你们说的这事儿,让我想起了一人。古人云,天道六十年一轮回,此言不虚也。”

“六十年……”精研经史典故的雒遵,反应也是最快,马上恍然道:“六十年前,乃是正德初年,当时有一个大太监,名气可比冯保大多了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另外两人也恍然道:“刘谨!”

“不是他又是谁?”雒遵便侃侃道:“当时的武宗皇帝生性顽劣,不理国事,司礼太监刘谨,仗着皇帝的信任窃取了国柄。官员任免、军政大事无不由他一言而决,连内阁大臣,吏部尚书都成了他的走狗,他的气焰自然无比嚣张!代替皇帝祭祀太庙时,他竟然敢走御道,皇帝接受大臣朝见时,他也都是立在御座旁,从来不回避,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。因而当时朝野都说,大明朝有两个皇帝,一个坐皇帝、一个立皇帝,坐皇帝只是摆设,立皇帝才是那个说话算数的。”

“刘瑾这样的巨奸大滑,是应天地戾气而生,来世上走这一遭,就是为了扰乱朝纲,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,把百姓害得民不聊生,把皇帝害得名声扫地,他就算完成任务了。”虽然这个话头是高拱起的,但他听雒遵数落刘谨的罪过,就像冯保的前世一样,还是气得七窍生烟,忍不住詈骂道:“如今一个甲子轮回,这等厌物又托生为冯保,比起他的前世来,更是头顶生疮、脚底流脓,坏到了极致!而且当初武宗皇帝好歹已经十五六岁,今上却只有十岁,十岁的天子如何治天下?还不是身边的人说什么是什么。”

“且这冯保狡猾隐忍,心计深沉,竟让他钻营成了皇帝的大伴,还深受李娘娘信赖,如果让他站稳脚跟,成了气候,必然会效仿那刘谨事,操纵国政、作威作福,哪怕是三公九卿、部院大臣也得仰其鼻息,任其驱使。这等局面,又有谁愿意见到!”高拱越说越是激愤,让三人微微诧异,暗道一个区区秉笔太监,还不配做首辅的生死大敌吧?

殊不知,高拱的话,只说了一半,还有一半藏在心中,难对人言。身为大半辈子都跟典章故事打交道的翰墨之臣,高拱一想到刘谨那儿,就联想起武宗正德年间地朝局。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主事。一个是河南人刘健,一个是浙江人谢迁,一个是楚人李东阳。三位内阁大臣的籍贯,竟然与他和沈默、张居正的一模一样。而且当时刘健是首辅,谢迁是次辅,李东阳排名第三,与他们三人的排序分毫不差,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宿命?

更巧的是,那个楚人李东阳也是表面上道貌岸然,实则满腹的阴险狡诈,更是全无士大夫的底线……要知道,文官素来便与宦官水火不容,就是一对宿命的敌人。高级官员不要说勾结太监,就是给耍横的太监好脸色看,不去主动压制,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。因此,凡是勾结太监的高官,毫无疑问,必然会成为众人心目中,出卖良心和人格的典型,不论是当时人,还是后世人,都会作此判断,不会有第二种可能。

所以稍有节操的高官,便对中官避之如蛇蝎……虽然会因此带来诸多不便,但比起人格和声誉上的损失,还是值得的。然而总是有那么些‘心术不正之徒’,在正面突破无望的情况下,试图走终南捷径,通过巴结奉承皇帝的近侍来达到目的。

李东阳就是这样一位君子眼中的小人,他与刘瑾内外勾结,狼狈为奸,一年之内,竟把首辅刘晦庵、次辅谢木齐全部排挤出内阁,终于实现夙愿,当上了首辅。

天道轮回,六十年过去了,如今的形势比那时还要危险。原因有三,第一,武宗皇帝继位时,毕竟已经十五岁,算是半个大人了。而当今天子才十岁,还什么都不懂呢,自然更容易被蒙蔽;二是冯保和张居正的组合,比刘谨和李东阳的组合更加的阴险胆大,也更加难以对付;第三,也是最关键的一点,当今的生母李贵妃,不是武宗皇帝的母亲张太后那样胆小本分,从不干涉朝政。在潜邸时,高拱就看出来,李贵妃这女人工于心计、城府很深,更有颗不甘寂寞之心。一旦她要是也掺和进来,和冯保张居正形成的铁三角,就真的固若金汤,牢不可破了。

‘拖得越久,这种危险就越大……’想到这,高拱终于下定了决心,抬头望向他的三个学生。韩楫三人早就等着他拿主意了,全都眼中放光地盯着座师,只听高拱咬着牙问道:“这恶奴可是犯了欺君之罪,你们说,该当如何处置?!”

“若不趁机把这厮除掉,必将后患无穷!”他有什么心思,全都写在脸上,门生们自然不会猜错,异口同声道:“趁他立足未稳,把他彻底打倒!”

“就是这个理!”高拱杀气腾腾道:“先帝宾天之前,拉着老夫的手,要我辅佐幼主,保住大明江山,皇图永固!老夫既受顾命,为国除害,义不容辞!”他之所以这么着急,还有个原因,就是冯保一旦当上司礼监掌印,有了顾命的加持,可就难对付多了。

“我们六科十三道,这就回去分头上本弹劾这厮!”宋之问的脾气最急,登时站起来道:“让他知道知道藐视国法的后果!”

“坐下!”高拱却喝道:“这般毛毛躁躁,叫老夫如何托付大事!”

“师相……”愣怔了一下,宋之问有些不服气道:“您是当朝宰相,首席顾命,冯保算什么,不过是一条狗而已,碾死他还不是易如反掌。”

“蠢材……”高拱骂一声,不理他。边上的雒遵与宋之问交好,不忍看他受窘,便轻声道:“你说的不错,冯保确实是条狗,但这条狗的主人,是当今皇上,说白了是李娘娘。俗话说得好,打狗还得看主人,若不是碍着这一层,师相能留他到今天?”

“不错。”边上的韩楫也开腔道:“虽然祖宗有法度,宦官不得干政,后宫更不得干政,然而时至今日,纲法废弛,名器不具,司礼监早就与内阁分庭抗礼,正大光明的干涉朝政。现在要是李娘娘也站在冯保这一边,铁了心的干涉朝政,咱们还真动不了这条煽狗。”

“说得不错……”赞许的看一眼韩楫,不愧是自己的头号谋士,句句说到了点子上。高拱缓缓道:“仅就冯保高踞御座之事,是动不了冯保的。”李贵妃宠着护着冯保,皇帝更是不会介意。这种在外臣看起来大如天的事件,在小皇帝母子看来,八成是不值一提,还要怨言官们借机生事,居心不良……

“你们有什么好办法?”高拱把问题抛给韩楫和雒遵,这是他的一对智囊。

“学生愚见,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雒遵道:“既然冯保难对付的原因,是有皇帝和李娘娘的宠信。皇帝还小,其实说白了,就是李娘娘这座靠山。我们得想办法,把这座靠山搬开,让李娘娘支持我们,然后自然手到擒来。”

“伯通怎么看?”高拱微微皱眉,不予置评,望向韩楫道。

“雒兄的说法,学生不敢苟同,”韩楫摇头道:“师相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,巴结奉承非您所长,硬要学他们临时抱佛脚,只能是以己之短,击彼之长,不是明智的举动。”

“嗯……那依你之见呢?”高拱望向韩楫道。

“向李娘娘表达善意自然重要,但不能指望她就不护着冯保了,”韩楫冷静道:“毕竟冯保对她控制内宫,和外廷联系,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。我们只能寄期望于,她在我们向冯保动手的时候,反应能不那么激烈;对既成事实,能不那么困难的接受。这样不仅会使我们的行动顺利轻松,更关系到日后的宫府关系。”他又话锋一转道:“但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,我们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,还是要发挥自己的长处,打对方的七寸,焉有不胜之理?”

“唔……”高拱赞许的捻须颔首,问道:“那我们的长处在哪里?冯保的七寸又在哪里?”

“我们的长处,自然是人心了。”韩楫的语调充满自信:“师相的人品功劳堪比周公伊尹,在朝中深孚众望,百官无不为您的马首是瞻。更何况,您还是先帝钦定的托孤大臣,首席顾命,只要我们行得正、做得端,公道自在人心,百官一定会坚定站在您的身后,我们科道更是甘为马前卒,为您扫平妖氛,有进无退!”他这一番慷慨陈词,让众人都有些热血上头,仿佛将士听到战鼓,随时准备冲锋一般。

“至于冯保这条毒蛇,一直善于隐藏自己,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,就算大都事涉宫墙之内,也不是没法弹劾他。”韩楫却还保持着冷静道:“然而单单靠弹劾,是无法一击致命的,因为他有护身符。”

“你是说李娘娘?”雒遵插嘴道。

“不。”韩楫摇头道:“后宫干政向来是大忌,李娘娘想要护他,是得下大决心的。只要我们处置得当,为了国体和自己的声誉,她不插手的可能性要更大些。”顿一下道:“冯保的法宝是司礼监……”说着看看高拱,才低声道:“皇上年幼不能理政,批红权自然落入司礼监,也就是冯保之手。”

高拱的脸色果然变得极为难看,韩楫这番话,戳中了他的痛点。可不是么?国朝的政治是有法不依的人治,本来就充满了弹性,因此司礼监的职权,没有确定的范围。名义上司礼掌印太监是‘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’,秉笔太监‘掌章奏文书,照阁票批朱’。事实上他们的职权,可以无限的扩大。掌理章奏是一个上下其手的机会;照阁票批硃,是对于内阁票拟的谕旨,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。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,但遇到皇帝不负责任,‘批朱’,也就是批红权,便落到司礼秉笔太监手里。这种情况下,内阁之拟票,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,而相权转归之内宦……武宗时候,司礼太监刘瑾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,和妹婿、食客共同批答,这是北宋以降的宰相都不敢做的事情,但这些胆大妄为的太监,就可以利用皇帝的不负责任,和手中地批红之权,达到大权独揽,为所欲为的目地。

现在小皇帝只有十岁,连穿衣服都不利索呢,对已经事实上掌握了司礼监的冯保来说,肆意妄为的条件,甚至比他的刘前辈更好。但高拱不是李东阳,哪能受得了被一个太监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屈辱?

“本朝开国之初,太祖皇帝便看到前朝这一弊政,就订出了大明律条,宦官不得干政,还铸造铁牌悬于宫门之外!太祖皇帝法度严谨,扒了好几个胆大妄为的太监皮……”想到这,高拱一挺身,在太师椅上坐正,双目如电扫过来,疾声问道:“大明律文仍在,为何却成了空文?”

“在于政事糜烂,纲法名器不具……”几人大摇其头道:“做臣子的没有尽到责任,才使寺人钻了空子。”

对这种套路化的答案,高拱很不满意,大摇其头道:“如今的朝廷,可以算是贤者在位,能者在职,为何还有被阉竖篡权的危险?”

“积重难返。”宋之问小声嘟囔了一句。

“这是一方面原因,”高拱恢复了他杀伐决断的刚明,捋着胡须道:“但最重要的一条,是君道不明。当年海瑞上《治安疏》,开篇名义,便说是为了‘正君道,明臣职’。这句话让人茅塞顿开,一个国家要想政治清明,不仅要为臣者循臣道,还要为君者行君道,只有君臣合道,才能上下一心,不被小人钻了空子。甚至老夫窃以为,国有妖孽作祟,被阉寺窃取权柄,大都是君道出了问题!”

这种话,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的年代,可谓是耸人听闻了。要不是阳明心学传播多年,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,大都沾染了些‘我心为主,不拘礼法’的习气,怕是三个学生要坐立不安了。但现在也只能是缄口听着,没一个敢接腔的。

高拱并没有察觉到,三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,兀自在那里大发感慨道:“如今新君固然天资聪颖,但不过冲龄,又深居九重,见识尚浅,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。这正乃君道不明之际,这既是天下的不幸,却又是天下的大幸。只要我们这些顾命大臣,科道言官,一方面克尽职责,悉心教导,凡有圣上不明事体,放旨有乖于律令者,正词直谏,以裨益政教。另一方面,把权力从阉寺手里收回,直到皇上亲政,自然就没有宦官乱政的空间。”说着他看一眼韩楫道:“你方才说到点上去了,司礼监只是为皇上传递文书,照圣意批朱的书办而已,现在皇上尚且不能亲政,岂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?所以我们第一要做的,就是把批红的权力,从司礼监收回来!冯保没了批朱的权力,还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?”

“可是一切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,现在皇上还小,都是冯保批红!”雒遵转不过这个弯来,道:“……”

“老夫自有主意。”高拱已经成竹在胸了,冷冷一笑道:“想跟我斗法,他还嫩了点!”

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政变正急剧的酝酿之中,沈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暂离了漩涡中心。新君登基的第二天,他便奉旨前往昌平,视察大行皇帝的陵寝工程。中国自古就有‘宰相修陵’的惯例,这是一种荣誉和责任,本应该高拱来担当的,但首辅大人现在哪敢离开京城,沈默便主动替他担下了这差事。

在很多人看来,这是次辅大人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窝躲清静呢。别说,他还真有点这样的想法,自从回京以来,数月时间里,他都一直闷闷不乐,心事重重。眼见着沃野平畴,青葱一片,还真有点逃出樊笼,心旷神怡的轻松。

中午在昌平县城打尖,略略休整一番,队伍从北门出城,远远就能望见连绵不绝的天寿山,大明朝历代皇陵便坐落在那里。作为掌管军事国防的大学士,沈默自然会用另一种眼光审视这座山……它属于太行余脉,太行山起泽州,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,至居庸关,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,拔地而起为天寿山。这里西通居庸,北通黄花镇,南向昌平州,不仅是陵寝之屏障,实乃京师之北屏。

沈默不禁有些奇怪,自己心中怎么涌出这些话?转念才意识到,隆庆二年,他陪着隆庆皇帝前来祭祖。当时他借机用这番话启迪皇帝,让隆庆意识到,大明的京城就是边关,天子守国门这句话,绝对不是虚言。百闻不如一见,隆庆皇帝从此以后,便对军事十分重视,听说恢复河套能让大明的边防线远离京城,他便全力支持复套……一晃四年过去了,河套已经恢复,京城不再年年戒严,然而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皇帝,那个从善如流、关心国防的朱载垕,却马上就要入住当年亲自选定的陵寝……

山川依旧,人事全非。马车行驶隆庆皇帝曾走过的神路上,沈默不禁合目长叹,倍感凄凉……

队伍从伟岸高耸,汉白玉雕砌的石牌坊下经过,便是正式进入了皇家陵地。在这里举目而望,便会发现这确实是一块万中无一的上乘吉壤,只见它东、北、西三面群山环绕,南边却开敞无阻,好像一个大庭院。‘院子’尽头,神道左、右有两座小山,东面的形如一条奔越腾挪的苍龙,叫龙山;西面的状似一只伏地警觉的猛虎,叫虎山,龙、虎分列左右,威严地守卫着庭院的大门——大红门。

这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,命天下风水大师苦寻数月,最后才相中的万年吉壤。自成祖的长陵之后,仁宗的献陵,宣宗的景陵,英宗的裕陵,孝宗的泰陵,武宗的康陵,以及世宗的永陵,七个后代皇帝的陵寝,分列于长陵左右,永眠在先祖的身边。尚未完工的昭陵,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……

过了石牌坊不久,便可看到陵园正门‘大红门’,大门两旁各竖一通石碑,上刻‘官员人等至此下马’字样。凡是前来祭陵的人,包括帝后,都必须从此步入陵园,以示皇陵的无上尊严。

在昭陵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等人,早就率众迎候,众星捧月般把沈默迎进了重兵把守的陵区之中,沿着神道上感恩殿。在感恩殿稍加修整,沈默便要王希烈等人带自己去昭陵工地视察。修建帝王陵寝,是一件比修建皇宫还费力的大工程,当年英宗皇帝的裕陵断断续续修了二十八年,世宗嘉靖皇帝的永陵也修了十一年之久。可以说修陵的速度,取决于国库的财力……隆庆皇帝的昭陵,才用了四年多,工程便已近尾声,不知这能不能让先帝在九泉之下,对列祖列宗吹嘘一番……

带着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,沈默在昭陵中巡视一圈,出来时已经是申牌时分了,回到位于长陵南面的值房,王希烈等人为他准备好了酒宴。沈默却没有食欲,便推说国丧期间,不宜宴饮,便只喝了两碗绿豆汤,吃了几片荷叶饼,就算打发了五脏庙。

晚饭后,他对随行的官员说,想自己走一走,便带上几名卫士,沿着林间的石板路缓步上行。此时夕阳西下,苍松翠柏送来解暑的清风,道边是依山而下的泉水,潺潺淙淙,令人心神清凉。他就这样一路默不作声的走,不一时便从林中走出来,登上一处突兀的岩石。沈默举目远眺,发现对面正好就是昭陵所在的大峪山,站在这里,能把整个陵寝的地势地貌尽收眼底。

仔细端详着那陵地,沈默却感到有些不太顺眼,便终于开口,问陪他一同站在大石上的那个侍卫道:“君房,你精通此道,看昭陵的风水如何?”

那侍卫摘下头盔,露出一张平庸无奇的脸,只有一双眸子,乌黑漆亮……竟然是余寅。

余寅也一直在打量昭陵,此时轻声开口道:“不好。这里若是下葬大夫朝臣,也算得上是吉壤了,但作为天子陵寝,却有欠缺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沈默其实也有同感。

“风水说上,天子陵寝,必须拱、朝、侍、卫四全。就像皇上坐在金銮殿上那样,两边有侍从,后面有高大威严的屏风,前面是玲珑的桌案,远处有列班地朝臣。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,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,其势已不昌隆了。”余寅生命的前四十年,全都用来看书,可以说博学百家,样样精通。对于风水之道,自然十分在行,他指点着昭陵前后左右的山川形势一一说明,最后叹口气道:“也不知道当年选定昭陵的那些风水大师,怎么就看走眼了。”

“昭陵这块吉壤,是先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……”沈默轻叹一声道。

“如此说来,这是天意啊!”余寅本来还一脸的懊丧,听沈默如此说,竟两眼放起光来。

……

PS: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礼贤下士时。若是当时便身死,千古忠佞有谁知?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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