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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9章 相对无言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35 2021-10-18 14:35:34

隆庆二年的京城官场,其气氛可以一言以蔽之,那就是‘震惊,不可思议,难以置信’!

威望齐天的两朝首辅,高举《嘉靖遗诏》的定策老臣,门生故吏满天下、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徐阁老,竟然因为区区一个给事中的弹劾,就倒台了。

当然,官方的说法,是致仕。然而所谓金盆洗手,急流勇退,那只存在于史书之中,是史家对政治斗争的美化。就连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京城百姓,也知道徐阁老其实不想走,其实很想留……只是不知一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,使得皇帝态度骤然转变,对徐阁老由恳切挽留变为欣然允辞,这却是平民百姓无从知晓的。

其实何止百姓,就连官场上也是雾里看花、众说纷纭。只是官员们毕竟知道得多一些,总能摸到真相的边缘。比较靠谱的大抵有三,一是说,皇帝老儿对于徐阶的确厌烦了,早想让此老有多远闪多远,所谓挽留之举,也不过聊作姿态。亦有另一些人,说徐阶的致仕与去岁的案子密切相关,胡宗宪的死亡、都察院的丑闻、左安门前的集会、王廷相的离奇自杀,皇帝的态度,不断给徐阁老增添压力,让老人家疲惫不堪,心力交瘁,加之年事已高,自然去意坚决。

还有个比较离奇的说法,是张居正觉着徐阶挡了自己的位子,就主动说服了徐阶去位,然而把消息通过太监传递给皇帝。这样隆庆才放心的准了徐阁老的请……虽然这一种,传得有鼻子有眼,但大家都是不信的,一来皇帝哪有这水准;二来,徐阁老好比张居正的亲爹,亲爹走了,对他又有啥好处?

无论有多少猜测,多么的难以置信,都已经无改结果了——隆庆二年正月二十二,通政司向各衙门转发了,徐阁老辞呈的副本,并附有隆庆的圣旨——‘准许致仕,赐白金钞币,敕命乘官船,派锦衣卫护送回乡……’有心人将先前高拱致仕时,所得皇恩赏赐与徐阶所得作一比较,发现后者竟远不及前者,皇帝对大臣的亲疏远近,由是尽显。

当然在当时,各衙门的官员都沉浸在震惊中,还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东西……那些依附于徐阶的官员,往日的自信与骄傲一泻而光,此时都垂下了头,一个个脸色灰败,惊惧茫然,不知未来会是什么命运。

各个衙门都笼罩在伤感和忧惧的气氛中,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为最……

都察院里,本就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御史们,听到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台,心中的凄惶无以复加,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起来,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,许多人哭倒在地,痛苦的以头触墙,说如丧考妣都无法形容其悲态。

六科廊的人也一样惶然,就在半个月前,徐阁老还给他们开会,要他们众志成城,维持稳定呢。会后他们还纷纷上本,要求皇帝不要再为难徐阁老,迅速结束乱局。谁知仅仅过了个年,他们的领袖、导师、保护人,就被他们中的一份子给弹劾倒了。

对未来的恐惧,化为无比的愤怒,六科廊的科长和科员们,恨不得要吃了那个该死的张齐。然而张齐早料到会有这般下场,过了年就称病在家,没来找刺激。不过今天,他就是躲起来也没用了,愤怒的言官们冲到他家里,将其从房间里拖出来痛打一顿,犹不解恨,又在他家外面的墙面,写上‘狗腿之家、遗臭万年’八个大字。然后又一齐来到相府胡同,要求面见徐阁老,希望他能改变主意。

其实科长们知道,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他们在见到上谕后,便将其先行扣下,准备行使封驳权,将圣旨驳回;一面赶紧派代表去徐阶家里通知。然而徐阶告诉他们,这是他自己的主意,皇帝只是尊重他的选择而已。

科长们的热脸贴个冷屁股。既然徐阶已经明确告知,这是出自他本意的,那自然没有封驳的理由,这才任其转往通政司的……既然有机会驳回的时候,徐阁老都放弃了,当然更不可能在上谕公布后去抗上了。

果然,徐阶客客气气把言官们请进家里,和和气气的对他们解释说,并不是有什么人在逼他退休,自己老了,也累了,到了该退的时候了,就是这么简单。

任言官们如何相劝,徐阶都是反复那一个论调,坚决不动摇。言官们见徐阁老去意已决,不由放声大哭,惹得徐阶也陪他们掉下泪来……

言官们哭道:“您鼓励我们仗义执言,保护我们不受打击报复,现在您却撇下我们不管,那些我们得罪过的人物,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!”

徐阶闻言垂泪道:“老夫愧对你们啊!老夫本打算,在我走后,让张太岳继续保护你们,然而世事难料,我这一突然离开,倒把你们闪着了。”老头不想善了啊!上一句还说,是自己自愿的,下一句虽没自打嘴巴,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冤气……不是我不想保护你们啊!是有人逼我,我不得不走哇。

让他这一哭、一诉,言官们的情绪,便从‘忧前程’转为‘恨小人’了……

最终在徐阁老的劝说下,给事中们没有闹事,只是把满腔的愤怒,发泄在对幕后小人的追查上。很快,他们就把张齐这个昔日同事、今日死敌的底细查清楚了,也得出了张齐陷害徐阶的理由。

然后,由刑科全科五名给事中联名上疏,揭发张齐的罪状,称他弹劾徐阶是蓄意报复。疏中说:“张齐先前在宣大前线奉命赏军时,有个名叫杨四和的盐商,是其父张楝的好友,向张楝行贿数千金。因此张齐一回来就替盐商利益代言,建议什么‘体恤边商、开边开中、革除余盐之法’等等。然而边事复杂,这些事情大都难以实行,故为徐阁老所寝置。而盐商杨四和见事情无法办成,遂向张齐之父索要贿金,然而那些钱财已经在几年里,为张氏父子所挥霍,已经无法归还。”

奏疏中又说:‘杨四和等盐商,因为不满徐阁老的边策,早就有赶他下台之心。便以此为要挟,命张齐上书攻击徐阁老。张齐害怕事情败露,被朝廷问罪,才会对徐阁老发动弹劾的。应该追究张齐和盐商们的罪责以正国法。’疏入,皇帝马上下令锦衣卫逮捕张齐父子及其他涉案人员,下狱严加审讯。

其实隆庆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同意逮捕,不过是因为徐阶痛快下野,没有生事,反而让皇帝大感愧疚……甚至自我怀疑起,之前对徐阶的评判来了。当然好容易才把这尊神请走,他绝没有反悔的想法。只是想安抚一下,那些徐阶致仕,而大受打击的徐党官员,也算给徐阁老正名了。

然而他万想不到,此举竟然牵扯出了一桩大案……在对杨四和抄家时,发现其往来信件中,多处涉及晋商向蒙古人走私违禁物资,肆无忌惮、不加遮掩。自然,信件中提及的商人也是有名有姓,同样不加遮掩。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,虽不能彻底摧毁晋商的走私系统,但使其元气大伤还是有可能的。

这件事惊动了北梅胡同的杨天官,面对着那些求上门了老乡亲,杨博只能大包大揽下来。回头对杨牧道:“我就说,他们不能让我们一家独赚,想办法接触一下,谈谈条件吧!”

作为天下三杰中硕果仅存的一位,成名还在徐阶之前的杨博,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,玩起阴谋阳谋来,也是驾轻就熟,没有丝毫的匠气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深度参与倒徐,只是在一些关键点上推动,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他很清楚,经过自己和沈默连番的抹黑之后,徐阶的形象已经不再是如白莲圣母般纯洁了,尤其在皇帝那里,更是人不人、鬼不鬼、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他。

然而想要公开、直接地把徐阶搞下台,还是不可能的。善于逆向思维的杨大人,采取了釜底抽薪、断绝后路的办法……他想到,只要徐阶上疏请辞、皇帝再一批准,老徐的仕途便完了,就是这么简单。

至于如何让徐阶请辞,当然有的是机会……因为按照惯例,一般说,受到参劾的人,或者说和谁闹了矛盾,以及自己认为不再被皇帝信任,比如提出的什么建议没有被采纳之类,就会主动请求辞职。当然同样是惯例,他也会受到慰留。也就是说,一般说来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程序。

这些走程序的事,实在太多了,大家都习惯了,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的。比如前一年和高拱斗的时候,徐阶就曾经一连上了八道辞呈!结果高拱走了他都没走。

杨博正是看准了这样的机会,他让徐阶不经意的再次走程序,然后只要再让皇帝不予挽留,就能把程序变成了现实!

至于如何让皇帝批准徐阶的辞呈,就是他的第三步——从徐阶被弹劾的那一刻起,他便使出浑身解数,开始为徐阶鸣冤、并暗中发动百官向皇帝请愿,以挽留徐阁老。

让皇帝看到徐阶的威望越高,张齐奏章里那句要命的话,杀伤力越大。哪个皇帝都无法忍受,百官眼里只有宰相没有自己,所以隆庆最终下定决心驱逐徐阶,虽有些偶然因素在里面,但也是必然会出现的结果。

简简单单的三招,便解决了沈默留下的残局,将徐阶彻底将死,说杨博已经大成若缺有些夸张,但大智若愚的评定是担得起的。

只是他的对手是徐阶,不可能就这么白白挨打。在回过神来之后,徐阁老果断的以退为进,将不利的舆论彻底扭转过来,然后通过张齐这个出头鸟,抓住了对手的‘鸟’,一下就扳回了局面。

其下手之稳准狠,决不在杨博之下。

杨博很清楚,徐阶只是要找回场子,凝聚快散掉的人心,并不是真要跟自己鱼死网破的……这种时候,任何殊死搏斗,都会让人渔翁得利。

杨博已经赚大发了,他知道生意想做长久,就得让大家都有得赚,至少不能赔死。所以他并没有采取反制、激化矛盾,而是主动向徐阶求和,并要沈默开价……别人不知道他跟锦衣卫的关系,杨博可是一清二楚……那小子必然是怨自己利用邹应龙,给他的政敌送借口,所以才会授意锦衣卫,对徐阶的命令完全配合。

于是三方的代表,开始了激烈而艰难的拉锯战,以赶在高拱回来前,重新划分势力范围……这也是每次激烈斗争之后的惯例。

大家为什么要跟你混?只是因为跟着你能混得下去、混得好,不然谁稀罕碰你的臭脚?还以为您那是美女的三寸金莲?

这时你再看看坐在谈判桌上的几位,便会赫然发现,竟还是争斗开始之前,朝中最大的那三方。可见一切的政治事件,本质上都是权力斗争,而真正能左右自己命运的,仍是那挑起这场斗争的寥寥几人。

对于开始和结束,唯一的不同,恐怕就是原先只希望混得下去的,现在要求混得更好了;而原先希望混得好的,只能先求混得下去,留此有用之身,以待日后翻盘了。

……

PS:徐阶之后,官场上政治斗争将不是主流。斗争对象和斗争路线都将发生大转变,当然会更精彩、更激烈,更扣人心弦,拭目以待吧!

皖之南。

离开绩溪镇向东,沿着松篁蓊郁,涧水流淙的山谷间,屈折迂回约二十里,便在登源河与龙川河的交汇处,遥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,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。静观此处山形地势,东耸龙须山,西峙鸡冠山,南眺天马山峦逶迤而上,北望登源河蜿蜒而来,端的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。

自从元末国初,胡氏宗族迁居于此后,便在这里累世耕读。因其教化有方、门风严正,二百年来,不知多少菁英子弟,从此地走向外界。他们的选择各不相同,或是出仕做官、治国平天下;或是货殖经商、兴业通四海……但无论作何选择,都将自己的事业经营的如火如荼,绽放出耀眼的光辉。

然而最终,无论其曾经如何辉煌、抑或多么落拓,都会在生命终结之后,落叶归根、魂归故里。化为乡间的一抔沃土、山中的一掬清泉,永远守护着这世代繁衍生息之地。

今天,这里又将送一位族人,永入长眠之地。只是其声势之浩大、仪式之隆重,却是二百年来从未有过,就连几十年前,这位族人的祖父,故户部尚书胡富归葬时,也远远无法与今日相比。

站在登源河畔的天马山上,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、人流如潮。引魂幡、追思旗、纸人纸马、安灵屋、金银山等各色冥器,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——这都是为这位胡家了不起的子孙准备的,只待仪式开始,便会全烧给他,让他在阴间能过上最好的日子,好不再为活着时的遭遇而委屈。

青山埋忠骨、托体同山阿。今天正是故大明太保、海宁伯胡公讳总宪号默林公的下葬之日。

自从御葬的旨意一下来,徽州方面、乃至南直隶的官员,便全力以赴的忙碌起来,为胡宗宪营造墓园……因为钦天监所定的下葬日期,是二月初四。等相关官员接到圣旨时,已经是年根了,算上过年,不过一个多月而已。起初各方颇有烦言,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要在远离官道几十里的山区中,营建一个伯爵规制的墓园,根本是不可能的事。

然而紧接着,他们便得知,沈阁老竟然亲自扶柩南下,要来天马山主持胡太保的归葬,一切牢骚的声音顿时消失……所有人自动过滤掉‘此事不可为’的想法,脑子里只剩下如何克服困难,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于是江浙的官绅立刻大动员,要在二月初四日前,在龙川天马山上,修建一座最好的墓园,等待沈阁老……送胡太保来下葬。

此次工程由江南总督、南京工部尚书领衔,由南京工部会同江南最优秀的建筑专家给出设计方案……当然在等候设计图的同时,也没有浪费时间,江南总督唐汝楫一声令下,命搜集相关建材……要修建这样一个墓园,所需的材料,仅石材就有十几种,至于其余如天星砂、阴沉木之类的珍稀物料,更是不计其数。这些东西的产地有东有西有南有北,即使不惜本钱搜集起来,也需要一年多的时间。

然而唐总督自由妙招,他将所需物资列成一个清单,在东南的各大报纸上刊登出来。很快便有许多大户主动与他联系,说自己有什么什么物料,本事准备给自个修坟用的,但现在愿意贡献出来,为沈阁老……哦不,胡太保尽一份心意。

唐汝辑是来者不拒,让他们把物料统一送到徽州……虽然有些大户的家,离着徽州城有数百里远。但现今在东南这地面上,你要是连这点东西都运不了,还好意思称大户?

于是物料源源不断从各地送往徽州。当地官府早征发了数万民夫,并上万驮马牲口,日夜不停的送到龙川。

仅仅用了七天时间,就把数万方的土木堆满了天马山。

这时设计图也送来了,唐汝楫并江南道的大小官员,便在天马山下安营下寨,日夜监督工程进展,连新年都是在工地上起过的。

就这样动用了三万军民,日夜不停、不计成本的赶工,仅仅一个月的时间,就在天马山北,修建了一个占地三亩,规制完整的伯爵墓。

当沈默扶柩来到龙川,应邀视察工程进展时,只见汉白玉的墓门、望柱、栏板、神道坊,已经全部修建完毕。神道两旁列着石人、石马、石羊、石龟等‘石像生’栩栩如生,高贵肃穆的立在那里。从两层的花岗岩拜台两侧,沿着青砖铺就的神道拾级而上,就见郁郁苍苍的高大松柏掩映中,坐落着一座小山包似的硕大坟茔。

若不是山下的工棚尚未拆除,工人们还在修建上山的石阶路,眼前的坟茔墓道口大开着,沈默都要以为,自己是不是跑到胡富墓前来呢?

听着唐汝楫邀功似的说,此外还有疑冢二处,规制与这里的一模一样。沈默颇为不快道:“又要给我招风惹雨。”

但唐汝楫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大吏,他自信的对沈默道:“阁老不必担心,这是我们东南官绅对胡大帅的一片心意,谁也说不得什么。”说着得意的一笑道:“尤其是大户们踊跃出钱出人,彻底粉碎了‘大帅推行提编法,江南大户恨不得寝其皮、啖其肉’的谣言。”

沈默无奈的苦笑道:“就算东南有钱,也不能这么个花法,这不是纯粹惹人红眼吗?”

“东南富甲天下,早就深入人心。”唐汝楫笑道:“就算再节省,别人也时时刻刻想拔你的毛。省不省都是一样,何必要装那个穷呢?”

沈默彻底无语,但对唐汝楫等东南官员,表现出的那种自信昂扬、不同以往的精神风貌,而感到有些欣慰。

离着入土安殓的吉时还有一段时间。此刻在神道两旁,墓园之中,挤满了身着素服、前来致祭的南直、江浙、福建、江西、甚至是两广、山东的文臣武将、勋贵望族……也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天,唐汝楫将修得这墓园十分开阔,光园中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,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。

这么多东南显要到场,警卫工作自然不能稍有懈怠,山上山下,园里园中,都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。在警戒线之外,里外三层地挤满了,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群……孝子如潮哭声震野,幡旗簇拥旌表如云,如此盛大的葬礼,让这些老百姓彻底开了眼界,除了啧啧称奇,还是啧啧称奇。

也有那高寿的老人家,年少时见过老胡尚书的葬礼,一直以为那就是顶儿没比了。便在其漫长的一生中,每逢有人说起,谁谁谁的葬礼豪阔,他们就会很不屑道:“那是你们没看过胡尚书的……”然而此刻,他们不得不承认,眼前这场又超越当年数倍。

然而此刻,那些掌握着东南的财富与命运、真正的头面人物还没有露面,而是在墓园内的孝棚中等待……这孝棚一溜有十几间,原是为唐汝楫等监工大员搭建的临时住所。工程完了,他也不让拆,而是让人再装修一番,备为沈默并致祭官员临时休憩之用。所以虽是临时建筑,但十分保暖,里面桌椅板凳、茶水点心自然也样样周全。

但凡有资格坐进来的,无不是在一方呼风唤雨的人物。但比起最东头、守卫森严的这一间里的,又是小巫见大巫了。

这是沈默接见重要人物的地方。

此刻,他独踞上座,左右各一溜紫檀木的交椅,坐了一共不到二十人……左边坐了江南总督胡宗宪、闽赣总督王询,两广总督吴百朋,以及六位巡抚,右边则是以九大家为首的东南豪族家主。这就是东南财富与权力的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。

沈默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梭,这其中大部分,他去岁秋里刚在南京见过,当时万万想不到,时隔半年不到,竟又再次相会了……可是他也万万不希望,是通过这种方式。

但时间宝贵,没有给他伤怀的机会……这些督抚大员,按例是不准离开自己的省份,但他们大都发迹于抗倭战争,甚至就是胡宗宪从中低级官员中超擢出来的。胡宗宪活着的时候,他们要避嫌、没办法,但现在人死为大,也再没有避嫌的必要了,于是他们大大方方向朝廷申请,要送他们大帅最后一程。

此乃人之常情,加之对胡宗宪案心有余悸,谁也不愿做那个恶人,于是竟准了。

然而这么多督抚前来会葬,再加上沈默这个曾经的东南督帅,这些人聚在一起,就是什么都不干,也会惹人浮想联翩。再说,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,却因为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,这就纯属给人家机会削弱自己了。

越是局面一片大好,就越得小心谨慎。徐阁老的例子就在眼前,沈默不想成为下一个被群攻的对象。有鉴于此,沈默已经严令各路官员,今日会葬完毕,便即刻启程、火速返回,任何人不得耽搁。

所以只有葬礼前的这点时间,在这个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刻,才能不凡嫌疑的给各方面巨头开个会,统一下认识,以应付将发生巨变地朝局,以免措手不及。

收起胡思乱想,沈默定定心神,清咳一声,缓缓言道:“这孝棚之中,原本是不谈公事的。但眼下朝局到了转折点上,东南的前途,也将遇到极大的考验,希望大帅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。”

沈默说这话时神色严峻,在座众人知道他是认真的,也都沉下心来静听,唯恐漏了一个字。

“徐阁老致仕已成定局,他走之后的位子由谁来接替?”沈默看看众人,因为时间宝贵,他难得的不云山雾罩,而是直剖心腹道:“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在串联,想要设法把我推上去。”看看其中几位道:“终究是一片好心,所以我就不说是谁了……”说着面色一变道:“但是这种大事,却不经我本人同意,未免胆子太大了吧!”

那几人闻言低下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“也怪我,没有把想法早和你们通气,”沈默表情恢复平静道:“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,我不会去做这个首辅,就算把位子送到我面前,也绝不会改变!”

“大人,为什么?”终于有人忍不住道:“徐阁老一去,您前面只有李阁老,李春芳威望全无、名声扫地,恐怕那才是,让他当他都不当呢!”说着巴望着沈默道:“他要是也退了,轮也该轮到您了,又不是您主动争得,怕什么闲话。”首辅和次辅权力悬殊,东南日益繁荣富裕,他们这些达官贵人,也都赚得盆满钵满,已经成为其他省份眼红嫉妒,国人不患贫患不均,肯定有人惦记上他们了。

严重的危机感,使东南的官绅,希望有一个强力首揆来维护他们的利益;虽然沈默现在做的不错,但谁知将来,明枪暗箭从四面八方齐齐射来时,他还能不能罩得住。

所以众人都希望他能早日当上首辅,让大家不再提心吊胆。

然而沈默现在却明确告诉他们,自己不会谋求这个首辅,这怎能不让在座众人失望呢?

“我不是不想当这个首辅,”沈默耐心对他们解释道:“然而我身在北京、又在内阁,对国家的情况,比你们清楚一点。大明朝危机四伏,已经到了必须变法图存的地步,首辅位就是个火山口。坐上去之后,变法改革的话,就会得罪无数人,改得越彻底,得罪的人也就越多……甚至到将来,你们也会起来反对,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。而要是不改,就成了尸位素餐,同样要招人怨恨,说你是‘尸位素餐’。改不改都是罪过,徐阁老正是看明白这一点,所以才早有去意的。”

其实沈默不愿上台的根本原因,在座众人都能猜到三分——无非是徐阶的下台,实在是太仓促且出人意料了。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,徐阁老是自愿退休的说法,而会将其与去岁年末的政潮联系起来。

那么作为这次政潮中的关键人物……虽然沈默一直刻意保持在局外,但事到如今,人们完整回顾整个胡宗宪案时,会不难发现,如果没有他的力量在里面,或者刨除他的因素之后,现在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,所以徐阶下野,他难脱干系。

当然这种干系,有有意无意之分,如果是无意的,人们只能说世事难料,谁也没想到。可要是有意的,那欺师灭祖的罪名可就大了,沈默非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不可。不过好在有意无意谁也分不清楚,只要当事人都保持缄默,谁也没法拿这个说事儿。

但是一旦沈默接了徐阶的位子,成为一系列政潮的最终受益人后,那性质可就变了。人们完全可以用‘谁获益谁主谋’的朴素定理,将其与倒徐的幕后黑手联系起来。到时候他有口莫辩,将背负‘欺师灭祖’的罪名无法的洗脱,这是哪个首相也无法承受的。

这才是沈默不愿此事上台的根本愿意,只是这理由说不出口,他只能用个‘首辅难干’来搪塞。在座众人都是他的死党,岂能体会不到他的难处?所以大家明知这不过是个借口,却也捏着鼻子接受了。

但这只是无关轻重的表面文章而已,要想让这些人坚定不移的支持他,沈默必须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,解决诸如‘若是新首相上台,对东南一系的势力展开打压怎么办?沈党的地位如何保证,如何攫取更大的权力,以及长远来看,谁来保证东南的利益’,如果他不能让众人满意,即便靠着个人威望强压住反对声,也会酿成内部分裂的苗头,给未来增添许多难以估计,甚至致命的危险。

所幸沈默知道只有统一思想,才能形成合力,才不会自乱阵脚,被对手从内部攻破阵营。因此他早就此问题,与谋士们反复推敲,已经有了个成熟的方案,就等此刻和盘托出了。

他首先告诉在座的诸位,自己将会全力支持高拱付出,为此已经做了许多的先期工作。

众人难免惊诧,难道忙活半天,就为了给高胡子做嫁衣?做人虽然要助人为乐,但也不能这样无私吧?

“且听我为你们分解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我支持高拱复出的理由有三。其一,这是帝心,你们应该知道,当今与新郑情同父子,自从高拱去后,皇帝对其思念日重,经常错喊他的名字,每每问及左右,‘可否请高师傅回来?’时,太监便会答曰:‘唯恐老先生不悦。’”老先生是内廷对徐阶的称呼,对于这种宫廷秘闻,虽然众人早有耳闻,但听沈默说出,还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。

“今年秋冬,皇帝与我私聊时,亦曾委婉表达此意,还派人去新郑看望高公……一切迹象表明,皇帝中意的继任宰相,并非是我,而是此公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而且经过此番政潮之后,皇帝对自己的权力会有更直观的认识,很可能不会再屈服于群臣,而固执己见。强扭的瓜不甜,还是顺势而为更加明智。”

“其二,新郑此公,实乃五百年未见之奇葩,其人有雄才伟略又敢于任事,单论其才具气魄,乃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。但也有致命弱点,其性迫急不能容物、又不能藏虚需忍,有所忤,触之立碎。是个浅狭偏颇、最快恩怨之人。”面对着核心骨干,沈默毫不隐晦道:“这样的人,优缺点同样鲜明,善于谋国、而拙于谋身。对于当今积弊已久、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,可谓最合适的鼎革之人。并且,他并不是个很难对付的人,我与他的关系始终不错,亦会全力支持他的改革,相信他不会太让我难做……”说到这二,沈默嘴角一挑、霸气侧漏道:“退一步说,一旦他真的与我们作对,我也有信心使其哪来哪去!”

“第三,首辅权高位重,却也是四面受敌之危地。随着徐阁老下课,鼎盛一时的徐党必然走向没落,未来必然属于晋党与我们南北分之。这时候,无论是我,还是杨博坐上这个位子,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,都难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满和误会,从而使朝堂继续陷入内耗,这是我和杨蒲州的共识。”沈默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如果斗下去的话,晋党底蕴深厚,我们势头迅猛,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,谁也不能速胜,将会陷入长久的拉锯战。而经过了倒严、倒高、倒徐……这三大战役之后,如今朝野上下都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斗,如果我们继续斗下去的话,难免失去人心,给徐党以再起的机会。”

“所以,让高拱这个,与我们双方都有着不错关系,自身却没有多大势力的人上位,是双方都能接受的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换言之,我们都有信心,能把高新郑拉到自己这边。”

见众人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,沈默知道,自己的三个理由,得到了他们的认可。但对在座众人来说,如果他不上位,那高拱还是李拱当这个首辅并不重要,关口是,东南的利益、大家的利益,又该如何保证?

对于东南的利益,沈默已经跟众人反复强调过了,现在不过是再次明确,道:“开国二百年来,官绅的生财之道,不外乎‘与民争利’,这是因为土地的出产有限、利润低下,而全国可开垦的土地就那么多。所以整个社会的财富总量有限,用个通俗的比喻,就是‘一个萝卜一个坑’,你想要多吃萝卜,就得多占别人的坑。那被你占了坑的人,就没得萝卜吃,只能去占别人的坑。经过层层转嫁,最终全都落到穷苦百姓头上,于是百姓失地、流民四起,揭竿造反,到了最严重的时候,自然会出现王朝更替……历史已经证明,与民争利是一条死路,以我大明现在的状况看,如果继续下去,也许我们这一代人还能侥幸,但我们的儿孙辈,差不多就该遭受国破家亡的厄运了。”

这些话,这些观念,在座众人都已经通过听讲学、看报纸,耳熟能详了,所以都默默听着,没有人表示异议:“如何走出这个死胡同,只把两眼盯在国内,盯在千百年来依赖土地上,是没有办法的……然而时代在向前、历史在发展,一个被西方称为‘大航海时代’的大时代在兴起,富于冒险精神的佛朗机人,经过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,发现了数个崭新的大陆,建立起贯通全球的航线,让这个世界进入了全新的时代。”说到这,沈默笑道:“那天还有人问我,咱们是真住在个球上吗?我告诉他,不妨组织一次航行,沿着麦哲伦的航线一直往东,看看最后能不能再回来。”

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,也勾起了众人的谈兴……因为东南近来最热的话题之一,就是关于,到底是‘天圆地方’还是‘大地是圆球’的争论,前者是大明自古以来的说法,甚至是许多哲学理论的基础,后者则是随着打开国门,经由耶稣会传教士、苏州通译局翻译的西方天文书籍,以及沈默力主引进的西方学者,众口一词引入中国的。

士大夫们当然不会轻信‘歪理邪说’,然而大明的士大夫,与后面那个朝代的最大区别,在与其自信开明、富于求知的精神,加之东南心学大盛,舆论空前自由,所以并未禁止这个说法流传。

而西方传教士和学者,也希望通过证明地球是圆的,来赢得大明人的尊重,所以使劲浑身解数,他们在报纸上鼓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;讲述为了绕开教皇分割线,西班牙人从美洲来到亚洲的事迹;请士大夫用千里镜观察归航的海船,会先看到船帆后看到船身;以及观察月偏食时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,力图让大明人接受这个观点。

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。大明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,有些强的过分,很快有不少人倒戈,加入他们的阵营,当然也有人斥其为荒谬,双方整天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。

这不,在东南被视为圣贤的沈默一回来,就有人问他的看法。沈默当然不会随意支持哪一方,但他的提议,无疑是终结这个争论的最好方法……半年之后,一支由精干水手、西方学者、大明士人,组成的舰队,从上海出发,开始了历时一年半的环球航行,当然这是后话。

无论如何,这些身处东南的官员,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,对西方、对大航海更加的了解……至少那源源不断流入的巨额白银不是假的,无论生产多少商品都会被海商抢购一空也不是假的。其实这对于在座诸位来说,就足够了。

管它‘天圆地方’,还是‘天方地圆’呢,只要能有大把的银子赚就行。

“不可否认,通过海上贸易赚取的利润,已经十倍于传统的土地经济。”便听沈默继续道:“如何确保这种收入天长地久,甚至进一步提高,这就是我们的核心利益。”

这个话题,显然比方才的‘地球形状讨论’更有吸引力,在座众人纷纷道:“海上贸易好是好,但是不保险啊!谁知道朝廷将来会不会再锁国,万一要是再来个‘片木不下海’,岂不鸡飞蛋打,总让人虚的慌。”

面对着这些忧虑,沈默也不急着解释,而是微笑道:“把你们的担心都说出来,畅所欲言。”

“大海茫茫,凶险万分,有海啸、还有海盗,遇上了就血本无归,稍微实力差点的,非得破产上吊。”于是那些大家长们便纷纷道:“确实不如土地来得牢靠。”

“这个收入,也不是无限的,生产商品则需要原料和工人,生产出来,还需要有人买,哪一环出了问题,都会使收入大受影响。”有个大家主道:“眼下虽然蒸蒸日上,但有些问题已经出现苗头……但最大的桎梏,还在原料不足上,就拿生丝为例,比起十年前,价格已经翻了十倍,可谓一年一个价。”

“虽然蚕农的种植热情高涨,但能种桑树的就那么点地方,还得一年两次的交粮税……现在很多地方,都开始改稻种桑,买粮交税了。”浙江巡抚蒋谊,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,道:“但江南号称大明粮仓,现在粮仓也向别省买粮,极大的推动了粮价上涨……当然,东南有钱,买得起,可别的省本来就在闹粮荒,我们再釜底抽薪,这不是要把别省的百姓推上绝路吗?到时候天下乱起来,我们也买不着粮,还得深受其害,所以‘改稻为桑’,实堪虑也!”

“蒋大人说得有道理,但不在点儿上。”又有个大家主愤然道:“其实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疯了似的‘改稻为桑’,归根结底,还是那些大地主结成联盟,哄抬物价。这才让生丝价比黄金,老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!”说着朝沈默抱拳道:“阁老,不狠狠打击这些人,会出大问题的。”

“闹得最凶的,就是徐阁老家。”又有人幸灾乐祸道:“之前因为有他家挑头,我们只能忍让,现在他终于下来了,哼哼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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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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