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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0章 最后的乱斗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79 2021-10-18 14:35:34

高拱在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》中,对于先帝的种种溢美之词,肉麻之极,未必出自他那颗粗犷的本心。不过此疏对于抑制恩荫冒滥、挽回帝王尊严来说,确有奇效。然而,其项庄舞剑、意在沛公之举,又能瞒得过谁?

当这份奏疏被送到内阁时,得知了其内容的众阁臣面色都有些怪异……阁员中,李春芳、沈默、张居正、赵贞吉,这超过一半之数,都算是徐阶的学生。现在高拱公然否定徐阁老最得意的《嘉靖遗诏》,这跟彻底否定徐阶,又有何区别呢?

甭管私下里和徐阶势成水火还是你死我活,但无论如何,在这公开场合上,他们是决计不会跟高拱站在一起的,甚至不得不说几句维护徐阶的话,以免被人耻笑……但是,谁敢跟高胡子放对?还想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?

李春芳的目光从那道奏疏上移开,看看自己下首空着的位子,不禁暗骂道:‘沈拙言这个滑头,显然是早知道了风声,竟然借出城巡视京营之名,缺席了今日的早会,却要我等避之不及……’面对着棘手的难题,身为首辅竟然羡慕起溜号的次辅,传出去真叫人笑掉大牙。

张居正那边也是暗暗埋怨,你老高就算要立威风,也得先跟我通个气吧?这下弄得我措手不及,可如何是好?

至于陈以勤和高仪,见当学生都不替老师说话,当然更会心安理得的装哑巴,就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。

众人的目光,不由都投向了那位唯一能与高胡子抗衡的那位身上……

只见赵贞吉黑着脸、眯着眼,显然在强压着怒气,果然到了爆发的边缘。

“那么没有意见的话,”高拱却对公牛状的赵贞吉视而不见,朝着今日执笔的陈以勤道:“老陈你就票拟吧!我说你写……”

“拟个屁!”高拱话没说完,感到被无视了的赵贞吉,终于愤然拍案而起,大声叱责道:“这么干,和宋代的奸党碑有什么区别?!”所谓‘奸党碑’,又称为‘元祐奸党碑’,是北宋徽宗命奸相蔡京,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、文彦博、苏轼、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刻在碑上,颁行天下,从此再也无人敢出来指斥朝政。赵贞吉用奸党碑作比,自然就是把高拱比作蔡京了。

言毕,赵贞吉意欲拂袖而去。

见赵贞吉如此刚烈,一言不合,竟要抽身而去,高拱只好走出自己的位子,上前伸手把赵贞吉留住道:“何必如此呢,万事好商量……”看来横的怕愣的,这句话一点都没错。

赵贞吉也觉着,自己要是拂袖而去了,岂不正中了高拱的奸计,于是哼一声,转回自己的座位上,坐在那里不看他一眼。

高拱也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,干笑一声道:“这份奏本皇上已经照准了,内阁若不票拟的话,岂不是要逼着皇上出中旨?”说着看看众人道:“闹大了的话,对我们内阁的威信不利啊!”

他这话切中了众人的要害,如果让皇帝出中旨,按理吏科可以封还,但不到万不得已,做臣子的是不会去挑战君主的权威的,尤其是这种皇帝还占了理的事儿……难道你能让做儿子的一直往死去的父亲身上捅刀子?所以隆庆一旦想通了此事,那《嘉靖遗诏》也就离着湮灭不远了。

“你卑鄙……”赵贞吉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,蹦起来道:“存心就是在报复徐阁老!”

“如果这道疏通不过,我还会再上一本。”高拱冷冷道:“到那时,有些话就不会像这本说得那么含蓄了。”说着拍案怒视着张居正道:“当年大礼议,你是在场的大臣,应该再清楚不过,此案不过是杨氏父子及其代表的文官集团,抬出孝宗皇帝作幌子,力压初继大统、立足未稳的先帝,想要控制朝局所为;先帝不甘示弱,才聚集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杨氏父子强争!此案根本只是权力角逐,哪里涉及什么对错善恶?!”顿一顿,直白无情道:“而涉及此事的官员,大抵也只是效命于各自立场的爪牙口舌而已,都谈不上是非根本,不过是一场无聊的口水仗罢了!又有何公理所言?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不知我把这些禀明皇上后,他会作何感想?”

“你想将君臣推向对立面?!”赵贞吉有警又怒道。

“我只是想告诉皇上真相罢了……”高拱淡淡道:“其实我也不是多事之人,所以才会叫停所谓的恤录前臣。否则岂不说明大礼仪是错的?那颁布已久的《明伦大典》,是不是也该作废,献皇帝的神位,是不是也该移出太庙呢?让皇上如何再到太庙祭祀祖先?这大明朝皇帝还有权威吗?!”

一连串让人无从置辩的发问,彻底控制住了局势,就连赵贞吉也不得不承认,徐阁老当初那样做,确实会给人留下口实,自己想帮着说话都无从说起。只能退而求其次道:“恤录可以停下,但《遗诏》不能否定。”顿一顿,他瞪着高拱道:“不管你怎么说,那东西的名字叫《嘉靖遗诏》,它以先帝的名义颁布,在世人眼中便就是先帝的遗命,你口口声声说要使皇帝避免不孝,那就更没有道理去反对《遗诏》了!”

那一刻,高拱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郁闷,他无法转头就否定自己的说辞,只得艰难的点头道:“好吧……”

最终,在双方妥协之后,停止恤录的命令,只是以上谕的形式,仅在吏部官员内部通行晓谕,没有变成圣旨,见诸公众舆情。

但是纸里包不住火,何况纸也没有包火的意思。很快,高拱此举便为朝野上下所知,其结果也就也想而知……只要知道徐阶靠着践行《遗诏》收拢了多少人心,令多少官员感恩戴德,就会知道高拱捅了多大的马蜂窝。

霎时间朝野上下一片谴责之声,尤其是那些靠着《遗诏》起复的官员,以及得到优待的‘忠良后人’,更是把高拱当成是彻头彻尾的奸邪小人。就连文坛盟主王世贞也激烈地批评道:‘徐阁老是出于体恤忠臣的目的,才托先帝的名义对得罪诸臣给予赠荫,从而一扫污浊,使海内空气为之清新,最为收拾人心机括。而高阁老却强词夺理地想要中伤徐公,一并伤害剥夺那些忠臣善类的权益,用心何其狠毒!’虽然因为他爹王忬也是靠着《遗诏》平反,所以王盟主说话的立场鲜明了点。然而作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人,他的话不啻于点燃了群众的怒火,一时间群情汹汹,每天都有一大帮人堵在高拱上下班的路上,用臭鸡蛋、猪尿泡招呼他的轿子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,锦衣卫不得不加派人手,每当高拱出行时,都先清街封路,以免有人恨极了,扔过来的是掌心雷、火油罐之类的玩意儿。

对于高拱的处境,沈默深表担忧,曾经提出要替他斡旋一下,消除对立的情绪……之所以用‘斡旋’两个字,是因为那些人大都是徐阶的死忠,本身对沈默就有成见,所以不可能买他的账,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。

然而高拱对沈默道:“不用,你接着看戏就成了。”说这话时,沈默分明从他眼里,看到了浓浓的战意,不由暗骂一声:‘高疯子,还没玩够啊!’

高拱确实还没玩够,准确的说,他才刚刚玩上瘾呢。

果然,仅仅数日之后,高拱便又找到了机会……

秋天是落叶满地的肃杀季节,也是一年一度处决犯人的日子。按例,刑部会将本年待处决的死囚名单送到内阁,票拟之后,由皇帝勾决……以示生杀予夺,均处于上。但内阁大佬们关心的国家大事、财政收支,而不是那两京一十三省的上千名待决死囚,密密麻麻的几页名单,谁也不可能了解,上面哪个该死,哪个不该死。所以之能是走个过场而已。

可就是这么一件,在内阁大佬们看来,绝对算是‘小事’的事情,又被高拱抓住几乎了。他将那份待决名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,终于找出几个名字道:“这几个人,杀不得。”

内阁大臣们闻言抬起头,望着唯恐天下不乱的高阁老,便听他沉声道:“王金、陶世恩、陶仿、申世文……这几个杀不得!”

“王金,陶世恩……”赵贞吉毕竟是去年才回京,对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,不由沉吟道:“怎么听着这么耳熟?”

但其他人却都变了脸色,因为他们都知道,这几个人是最后陪在皇帝身边的方士。早在改元之前,法司便遵《遗诏》之命,已将王金等方士下狱论死,罪名是‘妄进药物’以致害死先皇,按《大明律》中的子杀父条款判罪。大抵因为兹事体大,所以迟迟未予执行死刑,仅将这些罪人们的家属予以流放……只是谁也不知道,这些方士能活到今年,全要感谢那位分管刑名的大学士,受人所托留他们到今天罢了。

“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,”知道了来龙去脉,赵贞吉怒视着高拱道:“不生事难道会死人吗?”这么些天下来,他已经看出来了,姓沈的小子不会帮自己,其余人最多也就保持中立,就看自己和高拱,谁能硬过谁,谁能把谁踢出局了。

高拱却丝毫不理会,已经七窍生烟的赵老夫子,而是自顾自的对李春芳道:“首辅,这几个方士自然死不足惜,但是你想过没有,如果以这个罪名杀了他们,岂不坐实了先帝是服食丹药而亡的传言?那岂不是说,先帝不得善终?!”

李春芳哪敢接他这话,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抛给沈默道:“沈阁老觉着呢?”

“高阁老说得有道理,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事关先帝身后之名,我认为应该慎重从事。”

“当初都是法司审过的,有什么不慎重呢?”赵贞吉对沈默和高拱一个鼻孔出气十分的不爽。

“当时的卷宗我看过。”这时,张居正缓缓开口道:“确实审得草率了些,我也建议三法司重审,必须要水落石出,不能让先帝蒙冤。”他已经看明白了,高拱和沈默结成了同盟,加上他们背后的皇帝,这个朝堂上已经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了。上次恤录事件,自己就没站在高拱那边,要是这次还不吭不哈!倒是两头都不得罪,可就被沈高二人组彻底边缘化了……这对于已经酝酿很久,要在大明推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来说,并不是什么艰难的选择。

见这么多人表态了,自从入阁后,一直很低调的高仪也轻声道:“查查吧!这种事情,越透明、越彻底就越没人能作怪。贸贸然把人杀了,是对朝廷,对历史的不负责。”

“那就查……”见内阁意见一边道,赵贞吉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了,但他用喷火的目光望着高拱,仿佛要把他烧出俩窟窿一般!

赵贞吉为何如此愤怒,因为《嘉靖遗诏》一共就说了三件事,一个是起复建言得罪诸臣,一个是停止营造宫观,罢各地采买,另一个就是将方士论罪,明刑正典!

可以说,这三件事,就是徐阶在隆庆朝的所有政绩。现在,恤录前朝大臣已经被叫停了,如果再把对方士判决推翻,那除了明显是劳民伤财的建设采买,不可能再执行之外,徐阁老的一切政绩,就全被高拱推翻了!

是可忍,孰不可忍,赵贞吉发现自己不能再退了,不然非但对不起徐阶的嘱托,更会把自己推向峭壁的边缘,必须要反击了!

在内阁的强力推动下,王金案重审的日子很快确定。

如果说,之前停止恤录前朝旧臣一事,还只是在吏部范围内通行晓谕,让人们在议论纷纷之余,仍保有一丝侥幸的话,那现在三法司重审王金案,便将现任内阁‘尽反阶政’的意图彻底公开。

人们都知道,如果真让高拱把这个案子翻过来,徐阁老所定的国策将被彻底推翻;远在松江那位老人,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将大大减弱……至少在明面上,没有人再敢他昔日的旧规说事儿,而徐党也将很可能失去对朝政的掌控力。这后果意味着什么,每个徐党分子都很清楚……

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徐党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!

层层重压之下,赵贞吉终于坐不住了,在开审前的一个晚上,以给刚从河堤上下来的朱衡接风的名义,请他来家里吃饭商议。

这一日,他便早早回家,吩咐厨房整治一桌丰盛的酒席,便恭候朱衡到来,谁知等来等去,一直等到酉时过了,酒菜都热了又热,朱衡才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,从后门进了他的大学士府。

难得请回客,客人还如此姗姗来迟,以往按照赵贞吉的性子,多难看的脸色都甩过去了。但现在是非常时期,朱衡又是徐党的元老,他也只能压着脾气,勉强挤着笑脸问道:“士南,你怎么到现在才来?可得罚酒三杯哦!”

朱衡一身便服,须发花白,身上还残留着河工大堤带下来的浓浓疲惫,闻言倦倦一笑道:“总得捱到天黑才好出门。”

“这可不是你朱士南说的话呀……”赵贞吉一面迎他入席,一面故作轻松道:“当年我第一次被严嵩流放,你众目睽睽之下送了我三十里,也没怕过什么人啊!”

“……”听了他的话,朱衡有些失神,像是回忆起那些热血激昂的日子,但很快就黯然摇头道:“人老了啊!胆子就小了。”

“这话我不爱听。”赵贞吉给他斟酒道:“我怎么觉着自己老当益壮,一个顶俩呢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朱衡看着他嘴硬的样子,心说,那你还找我干嘛?当然不会说出来刺激他,而是看看四下,重起话头道:“如此丰盛一桌酒席,就咱们两人吃?”

“还能请谁?”赵贞吉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,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,调侃问道:“要不,让人去找俩小娘子来,给咱俩唱曲儿佐酒?”

“算了吧!”朱衡苦笑一声道:“你这时候找我,肯定是有事。还有心思喝花酒?”说着有些促狭道:“再说你是那种人吗?”

“这话也对……”赵贞吉清高自守,从来不沾女色,却信口说要找歌伎唱曲,只能说明他心不在焉,随口胡说呢。见被朱衡戳破,赵贞吉老脸一红道:“喝酒喝酒……”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朱衡碰了一杯。

两人喝了几杯酒、吃了几口菜,气氛有些沉默。赵贞吉瞅着老友,表面上无所谓,其实也心事重重。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:“士南,王金案要重审的事情,你知道了吗?”

“我虽然刚回来,却也听说一些,”朱衡点点头,答道:“高肃卿一口咬定,杀了王金就等于承认先帝死于非命,所以要求法司重审,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,还有谁能不知道?”

“在这之前,他还叫停了恤录前朝旧臣,虽然这事儿只在吏部晓谕,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。”赵贞吉黑着脸道:“高胡子之心,已是路人皆知了,士南,咱们要是再不反击,就只能坐以待毙了!”

“内阁里那么多人,”朱衡一直默默地听着,待赵贞吉说完了,才轻启嘴唇道:“就任高胡子乱来?”

“别提内阁,一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,”赵贞吉脸色变得难看道:“说起来七个人里,有四个是徐阁老的学生,好像很了不起似的。可实际上呢?当首辅的整天瘪瘪缩缩不表态;当次辅的摆明了车马跟高胡子一伙……这两个后娘养的倒也罢了,可就连张居正,这个徐阁老贯注了全部心血的门生,也在那里跟姓高的眉来眼去,离欺师灭祖不远了!”说着饮尽杯中酒,将酒盅重重地拍在桌上道:“唉!你说徐阁老精明一世,怎么就用了这么些白眼狼?”

“这么说……”朱衡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,闻言心沉到底道:“你内阁已经被孤立了?”

“也不能这么说……”赵贞吉有些尴尬道:“陈以勤跟我是同乡……”

“唉……”朱衡哪还把这话放在心里,闻言重重叹息道:“孟静,还没看出来吗?大势……不在我们这边了。”

“屁得大势!”赵贞吉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,一下激动道:“你不能光看内阁,别忘了,科道言官都站在我们这边,还有那些个部院,地方上的督抚,我们的实力还胜过他们!”

“是……”朱衡有些消沉道:“我承认你说的对,两京一十三省,咱们的人多了去了,他高胡子想赢了没那么容易……可关口是,咱们能赢他吗?”

“这个……”赵贞吉不是盲目自大之人,知道徐阁老去后,他送进内阁的学生,也都起了异心。事实上,赵贞吉之所以在内阁飞扬跋扈,又何尝不是一种为了保护徐党的虚张声势呢?

但对着知根知底的朱衡,他不用在掩饰,也没有掩饰的必要,想了一会儿便颓然道:“赢不了……”

“那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?”朱衡为赵贞吉把盏道:“最多不过是让朝廷再混乱几年……”

“你胡说什么?”赵贞吉警惕起来道:“老朱,你不会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吧?”

“哪里的话,”朱衡夹筷子菜,掩饰的笑笑道:“我只是觉着,大明朝如今这样个样子,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,要是这船上的人,再不齐心协力、同舟共济的话,到时候真要是翻了船,可谁都跑不了。”

听了朱衡的话,赵贞吉的心都凉了半截。他本指望朱衡能挑头儿领着那些清流,配合自己与高拱较量一番,没想到这个朱士南一反常态,居然走起了投降路线……如果不是交情多年,甚至朱衡是个刚正不阿之人,他真怀疑对方要卖身投靠了。想着想着,赵贞吉心火蹿了起来,冷冷道说道:“士南兄,高胡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,今儿晚上,你专门往他脸上贴金?”

“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朱衡轻声道:“我只是寻思着,高拱确实是个能干事儿的,他真能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变成现实,大明现在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掌舵,才能走出困境去……”

“够了!”赵贞吉终于忍不住,重重一拍餐桌,震倒了杯子、震落了筷子,震得盘子里的菜汤都到处流:“你甭给他唱赞歌,高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,看看最近他的所作所为,其奸邪之心便昭然若揭!”说着两眼通红的虎吼道:“你以为我是为了争权夺利,才准备跟他死掐,那你也太小瞧我赵孟静了!”

朱衡被他镇住了,搁下筷子垂首不语。

“徐阁老冒着得罪那些在嘉靖朝迎合谄媚、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、方士之流,也坚持颁布的《嘉靖遗诏》,究竟是何等伟大,我想你也清楚吧?”但赵贞吉不管他,在那里大声的自顾自道:“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?我想没人不知道吧?否则海瑞为什么上《天下第一疏》?嘉靖嘉靖,家家皆净!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!若非先帝是在太不像话,这些话能从臣子嘴里说出来吗?”

“大狱、大礼、严嵩当国二十年,先后多少忠良之士惨遭不测,含恨终生?难道这些人不该起复恤录,恢复名誉吗?”赵贞吉面上的愤怒绝非作为,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痛苦所致:“先帝荒废国事、沉迷斋醮,宠信方士,先后有邵元节、陶仲文、蓝道行、熊显、王金等一系列所谓国师,引诱先帝不务正业,沉迷房中之术,还长期服用各种金石所制的丹药,几十年来几乎不断,难道先帝的死,跟他们没有关系吗?”

面对赵贞吉的追问,朱衡只得点点头道:“你说的不错。”

“那《嘉靖遗诏》就是对的!”赵贞吉愤然道:“先帝悖乎人情、重挫国家元气、弄得天怒人怨,所以才有了拨乱反正、收拾人心的《遗诏》!在这两年里,国家能平稳过渡,到现在渐渐恢复元气,《遗诏》居功甚伟,徐阁老居功甚伟若是我们任由高拱颠倒黑白,泼污《遗诏》,不说对不对得起徐阁老,单说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?!”

赵贞吉的话占尽了大道理,让朱衡无言以对,良久才轻声道:“你说的都对,但是《遗诏》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,再下去只能束缚着接下来的改革了。”

“改革改革,原来你也被姓高的传染了!”赵贞吉恍然大悟道:“他想学做王安石,你准备做吕惠卿吗?”

“……”朱衡叹息一声道:“就不能好好说话?”

“不能!!”赵贞吉牛眼圆瞪道:“祖宗法令俱在、各项完善!若是让他们……哦不,你们擅自变革,非得国家失去人心,天下大乱了不可!”

“可天下已经到了大乱的边缘……”朱衡还想再劝说道。

“胡说八道……”赵贞吉道:“治大国如烹小鲜,就算有了病,也得慢慢调理,稳字当先!”

朱衡知道,道不同不相与谋,再多说下去也没用了,任凭赵贞吉痛骂高拱等人一顿,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。

“不送……”赵贞吉和迎他时判若两人,面如寒霜道:“以后也不要再来了!”

“唉……”朱衡深深叹一声,坐上轿子离开了。

待其走后,赵贞吉在厅中枯坐半晌,终究敌不过胸中越来越旺的怒火,双手握住桌面,猛地使劲,竟把一张餐桌掀翻过去,杯盘落地,一片狼藉。

赵贞吉不知道,朱衡为什么会变节,他也不想去探究,就算这些昔日战友全都变节,他还是内阁大臣兼左都御史,有全国检查系统的数百名言官做后盾,也一样可以战斗到底!

为了天下正道,绝不能退缩!

与此同时,在相隔数条大街的沈阁老府上,也在举行一场宴会,只是气气氛要比赵府这场好太多……山东巡抚孙鑨回京叙职,准备去接替将回京的唐汝辑担任江南总督,沈默设宴为其接风,将在京的一班同年都请了回来。

大理寺卿孙丕扬自然也到了,席间,他出来方便,却被府上的家丁叫到了书房中,见到以更衣为名,离开酒席的沈默。

孙丕扬知道,沈默找自己,肯定不是闲聊,否则什么话不能在前面说?

沈默也知道他冷峻的性子,便不废话道:“明天就要会审了,我想你也知道,此案关系着未来数年地朝局走向……”

“我只是大理寺卿,主审的是毛部堂。”孙丕扬对这种公然玩弄法律的行径,实在是难有好感。

“你误会了……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要尽最大努力查清楚,不要怕有阻力。”顿一顿道:“毛部堂那边我也说的一样的话,尽管秉公办案就是,一切有我担着。”

“你是担心……”孙丕扬这才知道,自己错怪沈默了,转念一想,就明白他的担忧了:“赵总宪会以势压人,干扰审理?”

“这几乎是一定的……”沈默揉着眉头道:“他要是发起飙来,连我都得敬而远之,真怕你们顶不住……”

“我尽力就是,”孙丕扬嘴巴发苦道:“难道他能大得过公道?”

奇妙的是,两边都想觉着自己占着‘公道’二字,就是不知,到底谁是真公道,谁又是假公道。

隆庆二年九月三法司会审王金一案,本定由刑部尚书毛恺、大理寺卿孙丕扬,并右都御史林润领衔。然而赵贞吉认为,这三人都与沈默关系匪浅,很可能相互关联,沆瀣一气。

虽然几位当事官员都表示愤怒,但赵贞吉确实说的是实话……这其实还真不是沈默故意造成的,只能说他现在确实是兵强马壮了。最后为了保证公正,赵贞吉不顾自己大学士的身份,替下林润来,亲自当这个主审官……果然让沈默言中了。

然而沈默也不是神,他猜到了开头,没有猜到结尾……闻听赵贞吉赤膊上阵,要亲自审理王金案后,高拱说:“不要担心,我来也!”便也主动请缨,参与审讯。

按惯例,吏部尚书也应该参与此机务,担当执笔之责,也就是作为书记官存在,监督三法司的审理。只是一般吏部尚书自持身份,都只派一名郎中过来执笔,多少年了,还没有吏部尚书亲历现场,更何况他还兼着阁臣呢!

赵贞吉对他的瞎掺合提出异议,说:“内阁公务繁忙,你我都参加此类琐碎案件的复审,恐怕不妥吧!”

“你能来的,我又为何不能来?”高拱不屑道。

“我是左都御史,我不来能叫三司会审吗?”赵贞吉不屑道。

“我是吏部尚书,执笔记录同样是我分内之事,怎能推脱?”高拱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况且既然要复审,就得详审。若我不来,只怕又将像往年一样只走个形式,白白浪费工夫!”

赵贞吉无言以对,只能让他死乞白赖的掺和进来。

但其实当时高拱已经和沈默,在推行那庞大的军事改革了,每天的事务极为繁忙,除了一开始来扎了一头,根本没有时间来旁听审判。

所有人都认为,他只不过是为了给毛恺和孙丕扬壮声色,并不会真的参与进审案中。就连赵贞吉也暗暗冷笑:‘莫非以为我是稻田里的麻雀,看见稻草人就能惊飞?’

然而在之后连续的二十余天内,众人知道自己错了。他们错就错在,把高拱看成一般人了……一般人确实是一忙起来就没空了,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,超高的工作效率,使其可以在下班前,将所有要办的事务处理完。然后再利用下班休息时间,详细阅读各个案件的证词,乃至于深夜秉烛,直至更深漏尽,才会眯上一两个时辰,然后又振奋精神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中……搞得和他一屋的沈默,都觉着自己睡懒觉是罪恶了。天可怜见的,沈阁老每天最多才睡三个时辰,以前一直以为自己,就是劳模典范了。谁知跟高拱一屋后,竟开始觉着自个像猪一样了。果然是要想进步,就得跟上进的人在一起啊!

见高拱不知疲倦的连轴运转,沈默也未免有些担心,劝说道:“还是要多休息啊!累垮了怎么办?”

“时不我待啊!”高拱总会很认真告诉道:“我这辈子已经歇够了,将来也有的是休息时间,必须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啊!”搞得沈默又是一阵脸红。

高拱就这样利用夜间休息时间,审阅三法司白天审讯的卷宗,但有疑惑,便在白天召集法司诸臣在朝房里商议询问……他的政务能力十分强大,虽然不在现场,但能从审讯记录中,捕捉到任何需要的蛛丝马迹,并给出不容置疑的判断,让赵贞吉十分不是滋味……他一直想抓住些把柄,狠狠羞辱高胡子一番,可高拱的判断从不出错,让他有劲儿都没地方使。

如此细致的审察之下,果然看出不少问题……为何世上事情只怕认真二字?是因为有太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。其实此案本身,并非那种迷雾重重的疑案。因为当初政治需要,所以刑部快速强行结案了,这就导致供词本身与审判结果两相对照,已是错漏百出,经由刑部尚书毛恺,与法司众僚详讯,很快便认定,王金等人虽然确实装神弄鬼,迷惑皇帝,也为嘉靖炼制了传说中的‘九转金丹’,然而还没等到金丹出炉,嘉靖就已经病情恶化,随即龙驭宾天了。

在两位大学士的密切关注下,复审很快有了结论——无论如何,先帝确实没有吃过王金等人的丹药,将这些人按毒死君父的罪行判决,实为冤狱;然而这些人妖言惑众、蛊惑圣听,劳民伤财、中饱私囊,狐假虎威,欺男霸女,其罪责深重,杀之何惜?……这是三法司最后的结论。

令人奇怪的是,在整个审讯过程中,赵贞吉一直保持沉默,让人无法理解……既然如此,为何非得来浪费时间呢?

他们不会明白,对于一位信仰道义的老人来说,公平公正是高于一切的。他坐在这里,只是为了维护公平公正而已,既然预想的不公与不平没有发生,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。

现在结果出来了,虽然毒死先帝的罪名不成立,但这几个方士犯得罪,足以把他们碎尸万段了。所以看起来,与起先也没有什么不同。然而在政治家眼里,这就是大大的不同了,只要占住‘皇帝不是被方士毒死的’这一理,就能做出一片大大的文章来。

高拱遂上疏隆庆道:‘日前,微臣参与法司对重囚的会审,阅读了王金等方士的狱词,不禁为先帝受诬之甚而伤心流泪。自古死于非命的君王,无不在后世留下恶名。然而先帝在世时,对于保重龙体一向极为慎重,即使对于太医院开出的方剂,都必然发下御札,与辅臣商量以后才服用,怎么可能轻易服食方士之药呢?又怎么可能服食过后感觉不适却不言明、而继续服用呢?先帝御宇四十五载,享年六十,虽然晚年多病,但属于寿终正寝。而当朝议事者不知意欲何为,竟然诬称先帝不得善终,声称先帝是被王金等方士所毒害,天下人遂信以为真,每每言及,都说先帝是被害而死的。如果不向世人辩诬,恐怕污蔑之言将载于史册,为后世人所当真,则先帝之冤将永无白日。是故,微臣恳请陛下为先帝昭雪,制止毁谤先帝名声的谬传,以尽君臣父子之恩义。至于王金等人的罪恶自有公断,当以其本罪治之,勿使攀诬先帝!’

高拱这道奏疏,可谓是处心积虑,他避开王金等人的实罪不谈,而是抓住隆庆想要重塑孝子形象的心理,牢牢以为先帝身后之名考虑为由,希望皇帝不杀这几个方士。如果谁还要再发异议,就会被扣上抹黑皇室尊严的大帽子,保准不死也得脱层皮。

疏入,隆庆果然震动,要求法司重新拟定判决结果。

这一次,高拱不再隐身幕后,而是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,来到朝房与毛恺、孙丕扬、赵贞吉三人,共同议定对王金等人的判决。

毛恺先对案情进行了简单概括,然后才轻声给出自己的建议道:“既然王金等六人并无‘妄进药物’的事实,那就谈不上弑君。而他们的所作所为,也都是效仿以前著名方士邵元节、陶仲文等人地把戏,应当视为从犯……”阐述完自己的态度后,又按危害程度对受审的六名方士分别拟罪,轻者贬黜为民发回原籍,重者本人编戍,而其先前遭流放的家属亦应免放归。

说完之后,毛恺便静静望向高拱和赵贞吉,他知道,自己什么意见无关紧要,关键是这二位到底什么意见。

“毛部堂是很有水平的,”高拱总是当仁不让,先声夺人道:“他的意见很完美,我认为可以照此判定。”

“我不同意!”这几日一直沉默的赵贞吉,此刻终于出声了:“请问按照《大明律》,蛊惑君上妄行者,该如何处置?”

“斩。”毛恺咽口吐沫道。

“强毁民居上百处,浪费国帑百万两,该如何处置?”赵贞吉淡淡道。

“斩。”毛恺艰难道。

“那私藏宫中珍宝,贪污公款二十万两者,又该如何处置?”赵贞吉追问道。

“斩……”毛恺只能第三次回答道。

“那我就不明白了……”赵贞吉两手一摊道:“为何你建议,这几个方士为何一个都不死?莫非这些人是你亲戚?”

“阁老开玩笑了,”毛恺苦笑道:“我哪有这样的倒霉亲戚?”

“哦!我明白了?”赵贞吉冷笑道:“原来是他们没有炼成丹药,没来得及把先帝毒死,所以立功了,对不对?”

“这太荒唐了……”毛恺脸上的苦笑更重道。

“比你的判决还荒唐吗?!”赵贞吉重重一拍桌面道:“姓毛的,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!”

毛恺也是老臣了,只不过当年曾依附过严嵩,所以素来不被赵贞吉放在眼里,此刻被骂得狗血喷头,却不敢骂回来,只能一个劲儿地看向高拱……意思是,那位让我们听你的,你现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!

高拱淡淡看他一眼,才对赵贞吉微笑道:“肝火太旺可不好啊!我就觉着毛部堂的判决挺好的。”这就是高拱与赵贞吉的最大不同,对于高拱来说,怎么对改革有利,他就会怎么做。而赵贞吉要先问一问自己的良心,违背良心的事情,他是不会干的,所以他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政治家。

儒法不同路,儒法不同炉,永远说不出谁对谁错。

但至少每个人,都认为自己是对的,赵贞吉瞪着高拱,多日来郁积的愤怒,终于倾泻而出道:“还有没有王法?!”

高拱呵呵一笑,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道:“王法王法,先有王,后才能有法。要是连王的尊严都丢了,那还有谁会对法保持敬畏呢?”

不得不承认,至少在赵贞吉面前,高拱的诡辩是足够用了,把个赵老父子气得七窍生烟,指着他的鼻子道:“亏你也是读书人,还知道‘道义’二字怎么写吗?!”

“我学的是圣人之言,”高拱依然不咸不淡道:“学的首先是忠孝,难道你要为了你的道义,去抹黑先帝,让皇上蒙受耻辱吗?”

“什么叫我的道义?”赵贞吉气极了,老脸涨得通红道:“难道不是你的道义,不是这个大明朝的道义?还是你们都不要道义了?那这国家还不如亡了算了。”

“谁说我没有道义?”高拱冷冷道:“我的道义是你这种死脑瓜永远无法理解的。”

“道不同,不相与谋!”赵贞吉拂袖而去,道:“就算你能偷天换日,我也会把真相公布出去的。”

“悉听尊便……”高拱看都不看他一眼。

自始至终,孙丕扬不发一言……这就是沈默找他的目的所在,不是想拜托这个正义感过剩的同年什么,只是求他不要节外生枝。

于是按照毛恺的意见,定下奏本呈交上去,很快得到了隆庆的同意,于是王金等人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……

然而,这种给妖道开脱减罪的判决,并不能得到朝野公认。毕竟大家还是认个‘理’字的——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,就算那些妖道没有向先帝进献药物,但他们以邪术荧惑主上、在北京城欺男霸女、强拆民宅的罪行也不容轻判。

科道终于按捺不住,纷纷上疏弹劾道:“现在刑部把王金等人都判作‘从犯’,那么主犯在哪里?难道不应当与从犯一同治罪吗?假如以邵元节、陶仲文为主犯,现在其人已死,不能再伏诛了。既然连主犯都没有,还谈什么从犯?法司这样判案明显是在为这些方士脱罪!”要求更换审判官,重判此案,将这些方士问斩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!

看到这些雪片般飞来的奏章,高拱笑了……终于忍不住了吗?且看我将你们一网打尽!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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