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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2章 较量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5031 2021-10-18 14:35:19

学生们吃完饭,有的到书屋后面的小园子里嬉戏玩耍,有的回到书屋趴在桌子上午休。

一直到下午开课前,那沈先生才重新出现,站在门口沉声道:“你们几个,出来。”

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老几位,赶紧晃晃悠悠出去,面向沈先生,挨着南墙根站成一排。

目光在几人脸上巡梭,沈先生黑着脸道:“吃饭去吧……”众人如蒙大赦,皆以为这样就算了,便往小食堂跑去。

谁知沈炼又道:“沈襄,吃完饭去我那里一趟,还有那个叫沈默的,你留下。”

在沈京‘兄弟保重’的眼神下,沈默一百个不乐意的回过身来,低头道:“先生还有何吩咐?”

“这个称呼不敢当。”沈炼冷声道:“我还没受你的拜师礼呢。”

‘想找碴啊……’沈默心中咯噔一声,这世上什么最大——‘天地君亲师’,老师便是其中之一,他虽然敢跟县令耍花腔,却不敢在沈炼面前造次,只得放低姿态道:“学生这就拜……”

“不必了。”沈炼声音依旧冷淡道:“实话实说吧!其实我是一点不愿让你这个机巧之徒,进这个学堂的,省得带坏了其它学生……最后是大兄拿家主的身份压我,才不得已答应让你来旁听三个月的。”

沈默面上火烧火燎——前生今世,他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,怎么就这么不入这位青霞先生的法眼呢?

沈炼根本不看他的脸色,继续道:“这三个月内,你不必拜师,但必须严格按我的要求来,若有一点没有做到,请你自动离开,出去也不要说曾是我沈炼的学生。”

沈默的嘴唇紧紧抿着,显然在强抑着反唇相讥的话语——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转身就走。可他的志向在功名,那就必须遵守这一套游戏规则……如果今日负气离去,明日他被青霞先生驱逐的事情,便会传遍绍兴城。一个‘叛逆’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。

试问哪个学堂还会容留?哪位先生还能收他?恐怕就连视他为香饽饽的李县令,也会立即视之如粪土,弃之如敝屣的!

所以他不能走!沈默默默的吞下这个苦果,朝先生长鞠一躬道:“我一定会让先生满意的……学生告退。”

一直看着他昂首走进教室,沈炼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。

当饱餐一顿的沈京拍着肚皮冲进学堂,便见沈默面如万载寒冰地坐在那里,正在凝神翻阅着什么。

“看什么呢?”挨着沈默坐下,他探头探脑道:“《沈氏学规》啊!”

沈默微微点头,轻声道:“我看看。”

“别看了,”沈京小声道:“看我给你带什么了。”说着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金黄的油饼道:“快吃吧!”

沈默却摇摇头,将正在看的一页一抖道:“第八条,学堂师道尊严之所,不得饮食便溺。”

“那也不能饿着吧!”沈京苦着脸道:“我会内疚死的。”

沈默却不为所动,一直到沈炼重新出现在学堂中,都没有看那油饼一眼。

沈京以为他生自己气了,只好将油饼往位洞里一扔,一时情绪有些低落。

“跟你没关系。”沈默轻声安慰一句,便正襟危坐,目不斜视,再也不说一个字。

按照惯例,下午是先生大讲的时候,不同于上午的个别授课,而是由全班一起听……讲课的内容固定在四书五经之内,每隔几个月,便会反复一遍。对于刚入蒙识字的学童来说,这是一个正式学习前的熏陶。对于已经背过这些书的学生来说,这是一个求甚解的过程,能听懂多少微言大义,全看个人的悟性根骨了。

沈炼端坐回大案后,沉声道:“今天该讲《诗经》了。”

因为先生并不是逐字逐句地讲解,所以学生们并不拿出书来,只是背手坐在那听,听懂多少算多少,记住多少算多少……

只听沈先生语调舒缓道:“论《六经》,《诗经》最葩。子曰:‘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’夫子认为人只有经‘诗教’的人,才会‘温柔敦厚’,才能‘远之事君,迩之事父’,才有登上朝堂,代表一国进行内政外交的资格。总之,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‘思无邪’!”

沈默聚精会神的聆听着,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适应,已经统统消失不见,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,那就是“做!到!最!好!”让这老匹夫心服口服!

但他边上那位沈四少,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打盹,硬撑着听了一会儿什么‘思无邪’,便终于上下眼皮打架,迷迷瞪瞪睡过去了。

那沈先生眼观六路,立刻看到了睡觉的小子,轻咳一声道:“沈京。”

“啊……”沈京悚然惊醒,一边擦口水,一边赶紧站起来道:“学生在。”

“给同窗们背一首《诗》。”沈先生沉声道。

“哦……”别说,沈京还真会,只听他摇头晃脑道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然后便歇菜了,他也就会背这么一句。

同窗们便开始偷偷笑他,尤数沈庄和那三个帮闲的笑得最为夸张。

“沈庄,你起来!”却听沈先生沉声道:“给大家讲解一下沈京背的前两句。”

沈庄一下子傻了眼……他和沈京算是给沈家改了门庭,读书都是极差的。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过,就更别提知其意义了。

但沈先生偏要为难他一下,非让沈庄解释解释,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:“大概是这么回事儿……有一个关着斑鸠的鸟笼子,挂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……”

……

PS:跟大家声明一下,当我读完明史和青霞集之后,沈炼老兄的性格便已在脑海成型了。所以并不是我想让他怎样怎样,而是这位刚直不阿,又有些不可理喻的老兄自己做出的决定。

这位老兄,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掩饰自己的好恶,大家觉着这样的人有可能用什么激将法吗?

书屋里登时哄堂大笑,臊得那沈庄满脸通红,心中不禁埋怨起先生来:‘你从来不提问我,怎么偏偏今天问了呢?’那边的沈京也作同样想法。

要知道这个年代的私塾,奉行精英教育,一切以科举高中为目的。这也不难理解……能在一层层严苛淘汰中生存下来,最后高中举人,乃至进士的,毕竟有如凤毛麟角,屈指可数,一个学堂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。

所以先生的绝大部分注意力,都放在对尖子学生的培养上,指望着他们能榜上有名,也算是一番心血没有白费。对于普通的学生,先生只是做泛泛指点,能识字写字就好了,毕竟没几个能靠笔杆子吃饭的,像沈炼这样悉心教导的着实罕见。

但即使是沈先生,也只能做到,你愿意学我就认真教,你若是不愿意学,我也不会耳提面命,连拉带拽。所以对后排坐着的几个,他向来是顺其自然,只要不影响别人学习就行。

沈先生也确实从不提问他们,但不包括他想发难的时候……他从沈襄那里,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。与他所料想的不差,果然是沈庄那伙人胡作非为,拿一只死猫作弄新来的沈默。

这让沈先生终于无法容忍了,在他看来学问好坏无伤大雅,但人品好赖却是天地大事……所以在对沈默的人品有看法之后,他才会那般的不近人情。

而现在沈庄几人的行为,已经超过了沈炼的底线,他又怎会若无其事呢?

之所以没有在外面发作,是因为他县官出身,信奉正大光明,绝不在暗室判决。

见沈先生板着面孔,学生们很快停下笑。只听他声音冰冷道:“沈京且不说,他还在读千字文……”沈京脸上这个臊啊!他都十七了,还跟小孩一个年级。

便听先生矛头指向沈庄道:“你可是已经背过《四书》的,文言精义我也给你讲过数遍了,怎就一窍不通,狗屁不通呢?”说着‘砰’的一拍桌子道:“你都学了些什么?”

沈默心中一动,老匹夫把沈京轻轻放下,却将沈庄重重提起,显然不只是为了诗文这点事,多半是要借题发挥了,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啊!

沈庄苦着脸道:“先生,学生愚笨……”

“愚笨?你可不愚笨!”沈炼冷笑连连道:“连大罗上仙的神猫都能想出来,你怎么能称得上是愚笨呢?”他终于道出了真实原因。

沈庄登时面色煞白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“还不把你的神猫拿出去!”沈炼两眼一瞪,十分厌恶道。沈庄赶紧跑到沈默座位底下,将那只死猫拎出去,不知扔到什么地方。等他再回来时,发现自己的三个死党也被揪了起来。

只听沈炼面无表情道:“原先我容忍你们,只以为是少年人爱胡闹,等年纪大些便好了。”说着闷哼一声道:“但现在看来,你们已经不是胡闹了!而是诬陷!嫁祸!欺凌!讹诈!你们是大大的心术不正!不配为圣人门徒!”

沈庄惊呆了,他本以为这次又是打板子呢,谁知二叔竟有决绝之意!

四人赶紧给先生跪下,苦苦哀求起来,说什么学生初犯,下次绝对不敢之类。要是就这么被撵走了,还不被老爹给揍死啊!

沈炼却看都不看他们道:“圣人学堂容不得半点玷污,你们出去吧!”但终究还是自家子弟,他也不忍太过绝情,最后又加一句道:“回去好好反思反思,什么时候改过自新了再说……”这下揍个半死既可。

将四个哭哭啼啼的家伙撵出学堂,沈先生又把目光投向沈京道:“今天这事情你虽然没有错,但你的学问是在太差了……”

沈京吓得一哆嗦,赶紧磕头道:“先生饶命……”一着急,连‘饶命’都出来了。

“我不会要你命的。”沈先生沉声道:“但不会再容忍你旷课了,我沈炼的学生连个‘关雎’都背不下来,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。”

‘这不还是要我命吗?’沈京低下头,暗暗叫苦道。

“你可以选择像他们一样回家玩耍。”沈先生端坐回大案后,不疾不徐道。

“学生不敢。”沈京哀声道:“我以后都乖乖上课。”

“好,我姑且信你这一次。”沈炼沉声道:“若是你再旷课一日,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了!”

沈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。

“回去坐好,继续上课。”沈先生沉声道。

学堂中便重新恢复了平静,仿佛从来未曾起过涟漪,只有那四个空出来的座位,提醒着所有学生,不要行差踏错。

沈先生又讲了一个时辰的《诗经》,便到了申牌末刻,终于收起书来,宣布下学。

却又把沈默和沈京两个留下了。

沈先生交给他们每人一张纸,淡淡道:“你们两个明日的作业。”说完又‘哦’一声道:“别忘了再抄写《学规》一百遍。”

沈默两个无可奈何,乖乖的行礼退下。

两人出了书屋,走出老远后,沈京一屁股坐在个水池边,两眼发直道:“我的好日子到头了。”

沈默也坐下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也该学点东西了,不学无术总是不好的。”

所有人都没看到沈先生痛批沈默的场景,沈京也不例外,所以他不知道沈默才是最惨的那个。沈京丢一块石头到水里,轻声道:“其实我也知道,不学无术走到哪都让人瞧不起。但是我娘死得早,父亲又在京城做官,他将大哥二哥带在身边,我和沈庄则留在家里跟着大娘……大娘极是偏心,根本不送我去蒙学念书。我那时候年纪小,不懂事,还觉着是好事呢,便四处去玩,结果玩疯了,玩野了,等父亲去官回来,我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了……”

“那沈庄怎么也是一团浆糊的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大娘倒是溺爱他,想不读书就不读书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千依百顺,便顺出这个么东西。”沈京叹口气道:“论起肚子里的墨水来,我们是半斤八两,一对子二百五。”

两人又坐了一会,沈默拍拍屁股起身道:“回去吧!说不得要熬个通宵了。”

沈京‘哦’一声,爬起来唉声叹气道:“熬通宵也是写不完的。”

“把你的功课给我看看。”沈默伸手道。

沈京递给他一看,原来是将千字文抄写一遍。沈默再看看自己的,竟然也是同样的要求,两人不由苦笑道:“学规一共是七十八个字,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,再加上这个,今晚要写八千八百个字。”

沈京便掐指头算道:“到明天上课还有七个时辰,就算不吃不睡,一个时辰要写一千二百个字,那是不可能的……”

“写多少算多少吧!”沈默一咬牙道:“快回去写了。”两人便匆匆分开,各自回去写字了。

沈贺正在扶着床沿在地上慢慢行走,便见沈默从外面跑进来,叫一声‘爹’,便从书箱里拿出一摞宣纸,再挑一根舒适的羊毫笔,就端坐在桌前,小心的磨起墨来。

“先生留作业了?”沈贺小心地问道,唯恐打断了儿子的节奏。

沈默蘸蘸墨汁,悬笔在纸上,轻声道:“八千八百字。”说完就打开一本千字文,开始抄写‘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’一行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。

他的底子是很好的,起初还因为几日没动笔,有些生疏,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快。渐渐的,他的呼吸平顺了,眉宇间的焦躁之气也消失了,每一次落笔提笔都不假思索,彷如流水般缓缓淌出。

沈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,望着凝神静气,奋笔飞书的儿子,这一阵子以来悬着的心,终于放下了……他其实早就察觉,自从沈默从病中醒来,整个人便成熟了许多,为人处事圆滑自如,进退之间拿捏得当,仿佛二世为人一般,让他这个当爹的自叹弗如。

而且这孩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,左一个点子,右一个主意,让人觉着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一般。

事实上,巨大的赞誉,士绅的赏识,甚至一些财富也接踵而来,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证,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优秀!

其实沈贺也深知,儿子天生就是个做官的料,只要能鱼跃龙门,金榜题名,将来呼风唤雨,光宗耀祖,似乎根本不用他担心。

可越是这样,他就越是担心。他十分担心儿子在巨大的赞誉面前,飘飘然不知所以然,以为凭着自个的聪明才智,不废吹灰之力,功名利禄便能唾手可得了。

因为不管沈默有多聪明,都必须在‘县府院、乡会殿’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,与天下刻苦读书的士子学生,比一比苦功夫、真学识。而‘学识’这东西,乃是‘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,不聚小流无以成江河’的,一丝一毫都由不得松懈——可不是天生聪明就能应付的!

‘伤仲永’的故事人人皆知,却有几人能自知?

但看到儿子第一天放学,就饭也不吃的扑在书桌上,全神贯注的写字。他便觉着自己多虑了……‘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,比我当年可强多了。’沈相公不由暗暗感叹道,如果他知道儿子第一天便被罚了,也不知会做何感想。

看了一会儿,沈贺低声指点道:“主笔所向,副笔铺陈,随从实笔所向,虚笔再承接。一势接一势,势势相连,自然的拉出走势。”

沈默飞动的笔触,自然而然的随着父亲的指点而变化。又听沈贺继续道:“有速度才看出调控的功力,这种调控只能靠心。如果靠眼比量以后,再用手去调整的话就根本写不快。所谓意在笔先,你要笃定地书写,写着一个字已想着下几个字了,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形,而是意,形只是意流露……快不能保证一定心手合一,但只有达到一定速度,才能忘我,才能心手合一。”

沈默渐渐的忘掉了对字形的关注,只想着我接下来要写什么字,竟然越写越快,越写越自如!

“让速度形成气脉。呼吸的停顿,加墨的停顿,词句的停顿,换行的停顿都在加减速中完成。涩出要推,润处要拉。笔软要提气,墨多要加快,墨少要放慢。换行、拉纸就象是穿针引线!所谓真气鼓宕,都是自速度的转换中产生出来的!”沈贺的声音越来越郑重,父子俩已经完全沉浸在书法之道中。

只见沈默的笔下墨迹,就像长江之水,从远处滚滚本来,速度越来越快,气势越来越足,这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字,他的心就是字,他的笔就是字!

速度果然让心手合一,内容与字合一……

天黑下来,沈贺点上灯,墨没了,沈贺悄悄磨上。

万籁俱寂中,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,没有人打扰,没有人聒噪,沈默沉浸在这白纸黑字之上,丝毫感觉不到枯燥,也丝毫没有厌烦,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情,缭绕在他的身周。

时间飞速的流逝,黑夜和白天无声的转换,不知不觉中,老爹又换了三次油灯,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。

当第一声雄鸡啼鸣时,沈默突然把笔高高的抛起,大喊一声:“累死我了。”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过去。

沈贺无力将他抱到床上,只能再拉一张凳子过来,垫在儿子的脚下,让他感觉舒服一些。

沈贺静静坐在床边,怔怔看着疲惫熟睡的儿子,又是心疼又是骄傲,突然轻声道:‘老天爷啊!我再不骂你了。你对我真是太好了。’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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