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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7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220 2021-10-18 14:35:37

十月十九日,万历皇帝的《诫谕群臣疏》便直接由中旨下达给各衙门:

‘朕继大统以来,风气日下,士习浇漓,官方刓缺,主权不尊。官吏钻窥隙窦,巧为猎取之媒,鼓煽朋俦,公事排挤之术,诋忠直廉退之人为无用,赞谗妄阿谀之徒为有才,致使朝廷威福之柄,徒为人臣酬报之资,四维几至于不振,九德何由而咸事?朕静观八载,深烛弊源,亟欲大事芟除,用以廓清氛浊,但念临御兹始,解泽方覃,铲锄或及于芝兰,密网恐惊乎鸾凤,是用去其太甚,薄示戒惩,余皆曲赐矜原,与之更始。’

“《书》不云乎?‘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,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’朕诫谕群臣,亦宜痛湔宿垢,共襄王道之成。自今以后,人人都要精白身心,恪恭职守,不得怀私罔上,持禄养交,不得依阿附和随波逐流,不得危言耸听以乱政。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,不得昵比于淫朋,以塞公正之路。掌铨衡者当虚心鉴物,毋任情于好恶,以开邪枉之门。有官守的堂官,无论内外,都要尽忠职,守法度,不得贪赃渎职,乱天下之政。有言责的科道,个个都要公是公非,直言敢论。总之作大臣的,要有正色立朝的风范,做小臣的,应有不阿不谀的气节。努力使朝政肃清,道泰时康,如果沉溺故常,坚守故辙,置朝廷宪典法守而不顾,则我祖宗宪典甚严,朕不敢赦!”

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,如晴天霹雳炸响,再配合上即将京察的背景,足以让百官人人自危,更因为其含有对沈默全盘否定的真意,惹得群情激愤。

看到这篇诏令,内阁诸公登时就炸了锅。在早会上,陆树声大声质问道:“为何这样重大的诏书,内阁事先不得与闻!”

“未经凤台鸾阁,直接就明旨下达,这置内阁、六科、通政司于何地?”开炮的时候自然少不了魏学增,他豁然起身道:“不行,我们得立即上书,要皇上收回成命!”

“朝廷有明文定规。”唐汝楫也表态道:“一切诏书须得内阁草拟,御笔亲批后,诏至六科驳正,最后送通政司明发,这才是有效的政令。”顿一下道:“否则便是乱命,臣下不予奉行!”于是几位阁臣便摩拳擦掌,准备写奏章驳斥此事。

“诸位不必如此紧张,”这时张四维才出声道:“此事内阁是知道的。”

“内阁知道?”众人的目光投过去。

“是。”张四维点点头,面无表情道:“这份奏疏是不顾起草的。”

“你?”阁臣们瞪大眼,半晌方道:“元辅为何要这样做?”

“圣命不可违……”张四维缓缓道:“我也只是将上谕复述一遍。”

“元辅把自己当成什么了?”魏学增脸色阴沉道:“首辅是用来燮理阴阳,启道圣德的,不是抄抄写写的翰墨之臣!”

“魏阁老这话不妥吧?”这一下刺到了张四维的痛处,他也阴下脸道:“我朝阁臣之设,只备论思顾问之职,原非宰相。中有一二权势稍重者,皆上窃君上之威重,下侵六曹之职掌,终以取祸。你要我重蹈覆辙么?”

“这是什么话?”陆树声勃然大怒道:“我大学士虽无相名,却有相权!所以天下人才说‘入阁为相’,就连世庙和先帝都以宰相称呼,怎么到了元辅嘴里,就成了一钱不值呢?”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道:“难道几代阁臣辛苦争来的相权,就要让元辅拱手交出了么?”

张四维本是想用冠冕堂皇之言搪塞,无奈陆树声一语道破了人人意会,却无人敢说的天机,这让他尴尬异常,只能闷声辩解道:“内阁的权力不谷自然要维护,但也不能纯为反对而反对,皇上此番谕旨,已经言明是‘诫谕群臣’,不论内容如何,都应该完全表达圣上的意思。小臣尚能直言是非,难道皇上连表达自身意愿的权力都没有?”

“皇上能跟小臣一样么?”魏学增大摇其头道:“他的一言一行,都代表着朝廷,代表着国家的意志。你可知道,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论,将给朝野带来多大的混乱?!”

“魏阁老,注意你的言辞。”张四维板着脸道:“皇上不过是命群臣恪尽职守,不党不群,这是很正常的圣训,怎么就会带来混乱呢?”

“但在沈阁老尸骨未寒之际,在京察前夕发表这种圣训,就很不正常了!”魏学增拉高嗓门道:“什么叫‘继大统以来,风气日下,士习浇漓,官方刓缺,主权不尊?什么叫’朝廷威福之柄,徒为人臣酬报之资,四维几至于不振,九德何由而咸事?难道八年万历新政,在皇上眼里就是这样不堪?难道四海升平,天下称治的大明朝,在皇上看来,竟然如此黑暗?!”

“你不要断章取义,皇上要是说‘天下海晏河清,百官都很称职,那还怎么训诫?’做父亲的不能夸奖儿子,做皇帝的不能称赞大臣,这是很平常的道理。对于皇上说的话,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。这才是为臣之道。”张四维奉行‘圣人之怒,不在脸上’,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,但他吸取当年高拱的教训,却强忍着不想撕破脸大家都难看。想着今儿个好歹做个‘哀兵’,先把这一关敷衍过去再说:“我知道你们生气,多半在我没有跟你们事先通气,然而平台单独召见首辅,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。皇上让我先不要声张,我难道阳奉阴违,这是为臣之道么?”

不愧是十几年的‘伴食中书’,别的本事不说,推卸责任方面是一顶一的高手,三言两语,便把自己完全摘出来了。

然而他的同僚们,也都不是白给的,短暂的沉默之后,一直没吭声的诸大绶说话了:“已经发生的事情,争论没有意义,让皇上收回成命,更是有损圣上权威。”

“诸阁老是明白人。”张四维一口气才松了一半,却听诸大绶话锋一转道:“但是内阁必须表明态度,安定人心,绝不能伤害到得来不易的万历新政。”

“……”张四维是不敢冒着得罪百官的风险,否定沈默,否定万历新政的,一时间没法再推脱,只好闷声道:“那就联名具折吧……”

北京城已经寒风萧杀,吕宋却依旧温暖如春,稍事休息之后,沈默在长男志卿的陪同下,来到正厅与自己的老侍卫们相见。

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多年前,最早跟在沈默身边的,那时候他还是个芝麻绿豆的小角色,他们更是些不值一钱的大头兵。护着他在东南出生入死,他被捕入京,更是千里随行,不离不弃,陪着他历尽艰险,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辉煌。比起后面加入的侍卫来,他们的忠诚是刻在骨头里的,那是一种将生死荣辱,都系于他一身的,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服从。

虽然厅中有足够的椅子,但他们没有随意就坐,而是像二十年前,在绍兴训练时一样,排成两行,肃然而立,等待他的检阅。

沈默望着一张张久违的熟悉面孔,一股股暖流抚慰着他伤痕累累的内心,他走到每个人面前,大声叫出他的名字,然后紧紧拥抱。

“铁柱!”

“三尺!”

“胡子!”

“马猴!”

“大眼!”

“麻杆!”

“老土匪!”

一个个早就心硬如铁的中年人,被他叫一声昔日的绰号,叫得热泪盈眶,紧紧回抱着沈默道:“大人,您知道我们私下叫您什么?”

“白姑娘……”沈默没好气道:“当我不知道么?”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。

吃惊地看着素来‘阴重不泄’的父亲,竟然和这些粗豪的将军们有哭有笑,志卿的眼眶也湿润了,他觉着这才是父亲的真面目,才是那个孩提时让自己感到无比温暖的父亲。

郑若曾早就备好了丰盛的宴席,他知道,今日的主角除了沈默,便是这些他的老侍卫,自己和沈京只是作陪,因此七大碟八大碗的,都是大鱼大肉,酒也是烈酒。他本来另准备了清淡精致的淮扬菜,却被沈默拒绝道:“今儿个高兴,就要和兄弟们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!”

跟众人连喝了三大碗天涯海角重逢酒,沈默的舌头都有些木了,但他精神依旧健旺,拍着身边铁柱的胳膊道:“这些年为了消化你们的出身,我不许你们和我联系,但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们,还不快讲讲这些年,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?”

“成,那属下就先讲。”铁柱已经年近五旬,但因为面孔黝黑,身材没有走样而不显年纪,他摸摸刚硬的络腮胡,憨憨笑道:“嘉靖四十四年,大人把属下放回原籍,在浙军中当个百户把总。隆庆元年,奉调北上,在戚帅帐下听用。保定练兵时,被提升为千户千总。复套之战,属下一直随着戚帅,打过东胜城。战后叙功,提升为辽河守备,署指挥佥事,跟随李大帅入辽作战,因为是出身于戚帅帐下,四年半的时间一直自生自灭。万历二年辽左之战,我被当做靶子,吸引土蛮的主力,激战十昼夜,五千弟兄阵亡大半,才换得了那场大捷。”提到当时遭遇的困境,铁柱说的是云淡风轻,但谁都能想象到,他是怎样熬过来的。

“那一战后,李大帅算是对我刮目相看了,但我和麾下的弟兄们,都被见死不救的辽东军伤透心了。”铁柱接着道:“李大帅也没打算留我们,便奏请兵部,把我们从辽东前线撤下来。修养数月后,我被提升为都指挥使,差事是广西南宁游击,万历四年,安南叛乱,奉调出镇南关,在经略大人指挥下,平定了阮氏叛乱,升为署都指挥使,任安南副总兵,去年刚被提升为都指挥,现在是安南总兵了。”

“十六年时间,能当上中南经略府三大总兵之一!”沈默亲自把盏道:“可喜可贺啊!”众人也纷纷起哄,逼得铁柱连灌了三大碗,才肯放过他。

对了,铁柱的大号叫铁战,还是当初沈默给起的,本打算他生个闺女叫铁心兰,可惜这家伙连生了六个儿子,一个弄瓦的都没有。

接下来是常三尺。沈默为这批老部下设计的路数大致相同,但这家伙比铁柱圆滑多了,一直有各路上司的照拂,自然也不会混得那么艰难,现在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,任广东副总兵,比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铁柱也只差了一线。

其余的十四老侍卫里,胡勇当上了吕宋总兵,马汉当上了广西副总兵,其余人还没混上总一级,但至不济也是个实权参将,麾下统兵过万。除了这在场的十六人之外,还有在江浙闽赣的十一个,在河套、辽东的八个,因为路途遥远,没机会坐在这里。

沈默在准备金蝉脱壳之前,唯恐他们得知自己的死讯,一时冲动再干出什么天雷地火的事儿来,因此第一时间,就派人通知了他们。

郑若曾一边陪着喝酒,一边冷眼旁观……这些人能达到今天这个程度,当然需要个人的鲜血和汗水,可离开沈默这个主管军事十余年,把兵部经营成自家后院的老恩主,也是几乎不可能的。

而细想一下,从十几年前,自己还不认识他的时候,沈默便开始利用世兵制崩坏,募兵制初建的黄金时期,在军队中培养亲信力量,其所谋之深,所虑之远,让人想一想都不寒而栗。

这才是他敢于玩‘郑伯克段’的底气所在吧……郑若曾打了个寒噤。

深秋的北京天高气爽,自打沈默死后,正式开始亲政的万历皇帝,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,他在一点点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,但要想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,还需要搬掉一块千斤巨石,那就是已经奉行八年的‘廷推廷议制’。

也不知从何时起,‘大事必经廷议,高官必由廷推’,成了大明朝的惯例,尤其是到了隆庆朝,万历那个端拱寡营的爹,更是将政权和人事权全都交给了大臣,日子一久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。以至于到了万历年间,首辅沈默将此规定制度化,引来了满堂叫好,遂推行不移八年之久,时至今日,已是深入人心了。

但绝对入不了万历皇帝的心。如果用什么人自己不能决定,干什么事自己也不能决定,这皇帝还有什么搞头?他认为,既然当上了皇帝,就应该像自己的祖父那样,朝纲独断,威福自享,如此才能不负上苍一番美意。

当然,年轻的皇帝也知道,他的祖父其实也没有动得了这该死的规矩,而是采取了变通的法子。研究嘉靖皇帝已经到了入微的万历,知道祖父漫长的皇帝生涯,并不是一帆风顺的,也有高峰低谷。而其起落变化,暗合了嘉靖朝主要的五位首辅杨廷和、张璁、夏言、严嵩、徐阶的交替。

嘉靖皇权受到抑制的时候,正是杨廷和、夏言、徐阶在位的时期,而皇权张目、肆无忌惮的时候,正是张璁和严嵩当首辅的时期。这当然不是巧合,而是一种必然。以万历的总结就是,首辅的选择,决定了皇帝权势的起落。

书上说,首辅的职责是调和阴阳,在万历看来,就是处理皇帝和百官的关系,那么首辅站在哪一边,就成了君臣博弈的胜负关键。杨廷和、夏言、徐阶,都是以百官之师、士林领袖的身份立足,当君臣发生冲突时,肯定要维护大臣,跟皇帝对着干的。皇帝没了帮手,自然要吃亏。

而张璁和严嵩,则是在士林臭了名声的,就算维护百官,大臣们也不会领情,所以只能全心全意站在皇帝这边,丝毫不敢违背圣意。且他们和他们的党羽,也会成为清流大臣主攻的方向,皇帝则可以置身事外,不染是非,只要一直表示对首辅的信任和支持即可。

能做到首辅的,没有看不透这一点的,但堪不破的是功名心,虽然明知被皇帝利用,当皇帝的替罪羊,应声虫,为了这个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位子,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。

通过研究祖父,自认为找到帝王秘诀的万历皇帝,便想通过树立自己的张璁、严嵩,来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。这个念头,在那次不愉快的早朝之后,变得愈发坚定起来,所以才有了之后那一番君臣密谈。

当时万历说要京察要清洗,要取消廷推廷议,要实行独裁,其实都是说说而已。虽然还不到二十岁,但本来就早熟,又当了八年儿皇帝的朱翊钧,已经对人心和人性有了很深的见解。他知道把眼下朝中人换掉,其实用处不大,因为他明白,那些大臣之所以还死守沈默这面大旗不放,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沈家的贞洁烈妇,而是因为沈默代表着臣权对皇权的压制。就算自己把沈默搞臭,把朝中的大臣换一遍,他们也一样不会乖乖跟自己合作。

而且万历也没有他祖父那种,砸烂一切豁出去的气魄,因为不同于天上掉馅饼,从一个藩王世子,一下变成皇帝的世宗。万历一生下来,就是注定要继承皇位的,且从小接受了最正宗的帝王教育,视天下为自己的家业,也知道要靠人才才能坐稳江山。沈默立于庙堂二十年,朝中几乎所有人,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故吏,换了冯京用马凉,没什么太大意义。不过,得先狠狠敲打一番。

所以,万历的《诫谕群臣疏》,包含着他的两层意思,一是让百官觉悟,谁是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,从而和沈默划清界线,二是把起草这份诏书的张四维,逼到百官的对立面,万历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撂挑子,因为此人的权欲之心,实在太重了。

其实在亲政之初,万历皇帝也是卯足了劲儿,想要证明离开了沈默,自己也能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代明君。所以他起先打算,一切内外的奏章,全都要御览亲断。然而只坚持了三天不到,就放弃了。没有太祖那样能打江山的身板,还真没本事一天看一千多本奏章。而且不光看,还得结合实际情况,做出恰当的决策。

万历皇帝就是除了吃饭睡觉,一天啥也不干,也处理不完一百本奏章。只好先让司礼监挑出重要的奏章,然后摘抄出重点给自己看。不久,他又看烦了,让太监们念给自己听……折腾了一圈,又回到了他先辈们的路子上去。

这天巳时过半,在西暖阁中听了一个时辰奏折的万历皇帝感到有些乏了,便对读得口干舌燥的张宏道:“今儿就到这儿吧!朕饿了,吃点东西出去骑马。”

张宏看看没读的奏章节略,还有一半多。万岁爷没长性,起先还能坚持着都听完,但没到一个月就嫌烦了,一天比一天剩的多,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。但太监的好处是,从来都顺着皇帝,他们以皇家的奴婢自居,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事呢。

不带着皇帝学坏的太监就是好太监,心里装着天下的太监,实在是太稀罕了。张宏自认为是个好太监,但绝对不到稀罕的程度,于是乖乖应一声,然后轻手轻脚的收拾起那些的折子来。

这时候,客用和小太监抬了茶几儿进来,稳稳搁在炕上。手麻脚利的给皇帝沏了一壶贡品大红袍,摆了七八样御膳茶点。万历先呷口水润润嗓子,客用赶紧用小铜盆接着,皇帝吐出茶水后,拈了一小块琥珀色的糕点,送进口中,一边嚼得津津有味,一边含糊问道:“朕让你问膳房这点心的名字,你问了么?”

“奴婢问了,”客用一边把那铜盆递给小太监,一边轻声禀道:“他们告诉奴婢,说这叫‘琉璃珠玑’,用三十六中名贵配料,其中主料是新鲜的麋茸。”

“麋茸?朕只听说过鹿茸大补,却没听说过麋茸哩。”万历好奇道。

“鹿茸补阴,利于女子。这麋茸补阳,利于男子,所以用的是麋茸。”客用知道万历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,因此打听得极为详细。

“难怪昨晚……”万历暧昧的笑起来,但转念一想,又板起脸道:“往常怎么没给朕做?”

“往常膳房还不会哩,”客用道:“这方子,是海大富跟张阁老的厨子学到的。”

“张四维倒是挺会享受的。”万历表情有些怪异道。

“那是,听说张阁老家中是山西首富,虽然表面上不张扬,但私下里,日子过得讲究着呢。”客用挤眉弄眼道。

“哦!”万历又就着茶吃了块点心,好奇道:“怎么个讲究法?”

“这个么,穷人说富,必是穿金戴银。”客用道:“但像张阁老这样几代的富贵公子,只会说,戏散了,灯火下楼台。不会像暴发户那样摆阔,所以要说他怎么个讲究,奴婢还真说不出来。”

“那你扯什么蛋。”万历笑骂一声道。

“奴婢没有蛋,也不敢扯蛋。”万历这个年纪的小年青,私下里就喜欢荤腥不忌,因此身边的太监投其所好,是不是说些混账话给皇帝提神。客用咧嘴一笑道:“奴婢还知道桩逸闻。要问现在京城谁的书法最好,当然是万岁爷了,但要只算臣子,张阁老是公认的第一。”

“不错。”万历精擅此道,也从来不放过任何展现的机会:“张阁老的字,大有褚遂良的笔意,而且笔锋柔润,美不可言,可谓自成一家。”

“但京城盛传,张阁老的字,之所以自成一家。是因为他用的笔特殊。”

“怎么个特殊法。”

“他用的是胎毛笔。”

“胎毛笔?”万历想一想摇头道:“朕也有一支,笔锋确实柔润,但不适合写大字。”

“人家张阁老用的胎毛笔,不是用胎儿头上的毛。”客用神秘兮兮道。

“那用什么?”万历瞪他一眼道:“别卖关子!”

“是用女孩初长出来的牝毛。”客用贱兮兮笑道:“比起婴儿的胎毛来,这牝毛不但柔润,而且还有韧性。”

“啊!还有这种笔!”万历不信道:“只是牝毛弯曲,怎样能合用呢?”

“这就是这种笔的珍贵处。”客用道:“据说要万里挑一,才能找到合用的绝品呢。”

一想到那香艳无比的挑选过程,万历感到身子一阵燥热,忙掩饰地笑道:“唔,张阁老不愧是风流才子,用这种笔写字,真有情趣。”却又不想克制内心的欲望道:“他是怎么弄到的?”

“这个,制笔不难,关键是找到合用的材料。”客用挤眉弄眼道:“据说张阁老的那支,是他年轻时用了数年时间寻找,然后亲手制成了三支。估计这会儿还能有存货,皇上要是喜欢,奴婢去给您讨要一支。”

“去去去……”万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,眼中直冒绿光道:“朕岂会用他采过的牝毛。”说着一副此道高手的样子道:“这种事儿,过程才是最金贵的,朕想要的话,自会亲自动手。”

“也对,宫中佳丽何止三千。”客用点头如梭道:“皇上太有优势!”

“嘿嘿……”万历摸着刚生出来的小胡子,感觉身上的血都要沸腾了。

就在这对主仆幻想着,如何开始‘制笔大计’时,张宏却去而复还。

“什么事儿?”对于打断自己的绮思,万历十分不高兴,瞪着张宏道:“不是说今天到此为止了么。”

“奴婢岂敢再打搅皇上。”张宏拿着一份手本道:“只是这份奏章是内阁大臣联名具折,奴婢实在不敢耽搁。”

“哦!”万历头脑中的兽血消退,过了片刻恢复正常思维道:“拿过来吧!”

张宏便膝行上前,将那奏本高举过头顶。

万历接过来,看了几眼便开始冷笑,一直冷笑到最后,他就笑不出来了——内容是他早料到的,反对全盘否定沈默时期、要求自己以圣旨的方式,给万历新政一个积极的肯定。这些都刺激不到皮厚腹黑的年轻皇帝,让他愤怒的是这封奏疏的署名人。

一共六个署名,分别是张四维、陆树声、魏学增、诸大绶、唐汝楫、吕调阳。这也是他的内阁大臣名单,一个都不少。尤其是张四维赫然领衔!这让万历又惊又怒,因为张四维是他的代言人,现连个消息都没透,就反戈一击,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,实在太不地道了!

“现在就去问问张四维,他到底怎么回事儿!”万历愤怒地拍案道:“这个首辅还想不想干了!”

张宏被喷了一脸口水,赶紧退出来,然后到了内阁。

张四维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,跟他与太监们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。对付太监,他也不费什么脑子,就是用钱砸。这法子虽然粗鲁,可太监们大爱啊!张宏这样皇帝的私人秘书,自然没少收了好处。这时候就得回报了,所以他没有声张,而是关上门,跟张四维和盘托出。

张四维听了,一脸无辜的表白道:“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,如果有我的签名,一定是别人代签的。”

“成,那我回去跟皇上解释。”张宏也不多说,便告退出来,自然有张四维的亲随,奉上一点不成敬意的薄礼。

张宏走了,张四维却在那琢磨起来。他既不想得罪皇帝,也不想得罪同僚,才想出这么个法子,但要是疑心病很重的小皇帝不信怎么办?万一再一激动,把自己说出来怎么办?那样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,里外不是人了。

想来想去,他终于决定,还是自己写个秘折跟皇帝,把自己的打算说明白,让皇帝放心再说。

吕宋,马尼拉郊外六十里,景色优美的安阳海滩上,坐落着南洋公司训练营。

这个占地百亩的封闭式基地,是为南洋公司吕宋区两万陆上安保部队,提供军事训练的场所。吕宋总督府的三万守备军,也时常借用这里的优良设施,和军事教官进行训练。

沈默在送走了他的老侍卫们之后,便转场来到这里,因为郑若曾认为,这里是既能满足他休息思考,又能绝对保证他安全的最佳地点。

在这里,沈默重组了他的卫队,将原先的卫士编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,在那里,他们将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和教育,然后分配到在吕宋、马六甲、以及中南半岛各国的分公司,按能力担任各种职务。

为了应对新局面,他的新卫队不再是原先的百人小队,而是一支千人部队,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最严酷的训练,忠诚和专业程度无可比拟的职业军人,由铁柱的长子铁山担任侍卫长。

这些日子,铁山忙着调教他的新手下,沈默则在海边的别墅中休养了数日,终于恢复元气。这一日晚饭后,他与郑若曾来到海滩散步。信步于弯曲的椰林小道,看着碧波耀金的海面上彩云缀空,归鸥双飞的美好景象,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,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。

“大人,您为什么能毅然决然的舍弃在北京的基业。”见他心情大好,郑若曾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:“您苦心经营了二十年,说放手就放手,难道就不觉着可惜?”

“可惜么?不可惜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建立泥沼上的基业,不仅举步维艰,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快。大明的希望在东南,在苏州的学堂,在深入人心的报纸,在启迪民智的书籍,在汇联号,在南洋公司,就是不在北京!”

“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?”虽然完全支持沈默的政治理想,但传统文人出身的郑若曾,还是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:“天下人都知道,您可以把皇帝压制的死死的,朝堂上什么不是您说了算,又有什么不能做?”

“我对皇帝实现了压制不假,但那是我个人的压制,而不是制度的压制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个人的压制只是一时,随着皇帝年岁增长,他的反抗会越来越激烈,越来越有利。而我呢?自从我登上首辅之位的那天起,我便要小心翼翼的和‘权臣’两个字划清界限,因为一旦我沾上这两个字,就会失去道义,若对皇帝打压太甚,又招致士大夫们的攻击。因为皇帝本身就是道义,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,最终的胜利属于谁,可想而知。”

“只有制度性的压制才能长久,”沈默轻叹一声,带着无限的怅然道:“只有当皇帝无法突破时,这种规矩才能长久。”

“那么,为什么不能……建立这种立制度性的压制呢?”郑若曾追问道。

“因为国家的最高权力,从来都不在大臣的手中。”沈默怅然道:“我的权力再大,也是因为皇帝年幼,先帝遗训命我辅政,归根结底,还是从皇权借来的。就算我硬推出这种制度,当皇帝长大后,又会被他推翻的。”

“看来,”郑若曾有些失落道:“真的要走那条路了……”

“这是没有办法的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开阳,你熟读史书,应该知道,一个国家的制度,只有在开国初期充满了变数,然后很快凝固,不到一代人的时间,便再也无法改变。而这个国家的未来,好的坏的,乃至于亡国之因,也都在这时注定了。”

“……”郑若曾思索半晌,点头道:“好像确实如此。”

“一个大一统国家建立初期,往往是大乱方定,充满了生机和活力。如果国家的设计者,能能够确立一套优秀的制度,那么这一代之后,政权仍然可能保持活力,国家也可以持续进步。相反,要是最初制定的制度有问题,就会成为后代无法治愈的绝症,对政权的损害随着时间的推移由小变大,最终超过国家承受限度,爆发毁灭性战争,改朝换代,开始新的循环。”沈默站住脚,望着火烧一般的海面道:“大明朝也不例外,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三大绝症,宗藩、军制和财政,如果任其肆虐下去,最多几十年,就要被农民起义推翻了。”

“我想尽量避免破坏,在北京的十几年,试着看能否通过内部改革,来逐步缓解这些病症,但我找不到,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。比如说那些宗室藩王,连家带口人数已过百万,再加上他们的奴仆、亲戚,占据天下七分之二的土地而不纳税,每年还要消耗国家半数的赋税。那些有藩王的省份,为了供给这些藩王,收税都收到十几年后。这种天下之大害,人人皆知,每任首辅也都想解决,朝廷已经想尽各种招数去限制,却架不住他们人数的暴增!其实谁都知道,不把这些吸血的米虫扫到垃圾堆里,任何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,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。然而就因为他们是朱家的子孙,他们的待遇是太祖所定,便成了铁杆的庄稼,谁也砍不动!”

“再说财政,分两方面,一个是税制,一个是财权。中国的财政税收制度和国家经济的发展完全脱节。太祖皇帝一代天骄,但在财政方面就是个白痴!”远离了大陆,在这几千里外的吕宋岛上,沈默终于可以放下伪装,狠狠表达一番对皇权的蔑视:“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,只要有能力,就一定会在财政上采取由中央总收总支。只有本朝,财政收入不是首先运到中央集中再行分配,而是大部分存留地方,或者直接发给边镇,真正运到京师的只有供首都开支的部分而已。”

“中央财政既缺乏收入来源,又很难拿出储蓄的大笔开支,在四方无事时,这样尚且可以度日,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、灾害、或者要兴修大型水利工程,需要大笔而又长期的开销时,则必定无法可想。如果不改,资金不足导致后勤保障严重不足,将来必定是击败大明军队罪魁祸首。”

“我任首辅这八年,唯一可以载入史册的成绩,便是在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基础上,将地方财权上收,由中央总收总支,使太仓节余从隆庆末年的三百余万两,增长到一千二百万两。这个数字应付几场局部战争可以,但远远不足以保证国家的安全。说句不中听的,江浙闽广山西各省的首富,都比国库有钱。这也反映出,这个国家的税收问题,比财政问题更致命!”

“这个国家的税收,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,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,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。自古将商业视为末业,无不课以重税,唯有本朝太祖,竟然自大狂妄到,以为自己能消灭商人阶层,使社会永远处在‘其民淳淳’的小农经济中。所以他为各行各业编户,就连妓女都得了个乐户,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,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,自然也无商税可言。”

“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,自然深受富商大户们的拥护,理直气壮的不交商税。这对国家的危害是致命的,因为最近几十年来,商品经济跃进发展,大量的农业人口和耕地流向了工商业。为国家提供财政收入的人越来越少,占经济总量比重越来越大的工商业却对国家没有丝毫贡献,反而侵吞着国家的财税基础。当经济的发展,对国家的实力没有促进,反而起作用时,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,国家只会越来越虚弱,直到外强中干,被弱小的敌人击败。”

“这个问题,属下也看到了。”郑若曾道:“咱们南洋公司,每年的流水有四千多万两白银,净利也在八百万两左右,这些钱,可都没有朝廷的份儿。放眼整个海上贸易,那每年的贸易额,在五亿两白银以上,净流入中国的白银,得有九千万到一亿两,而皇家从中得到了什么?一百万两白银的称号使用费。这样下去国家肯定要乱套的。”顿一下,他有些迟疑道:“既然大人都清楚,怎么……”他不敢再说下去。

“怎么从来不见动作?”沈默笑笑道:“你依靠哪个阶层,就得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。人性本恶,每个人都是自私的,对于追逐利益的工商阶层更是如此。我站在首辅的位子上,代表的是朝廷,如果我提出收商税,必定会立刻被东南的工商大户视为背叛,他们将不会在支持我,信奉我,保护我的心血。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,都将变成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……”

“那永远都不能收了么?”

“不,商税一定收,但必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。”天色渐黑,沈默与郑若曾往回走道:“但这又是现在政权解决不了的问题。因为开商税,遭殃的不会是闽广海商,也不会是山西盐商,而是江浙的工商业。朝廷常年对江浙课以重税,江浙民众的离心主义已经很强烈了,他们认为这个朝廷已经在靠自己供养了,如果再开商税,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。”

“是啊!”郑若曾深有感触的点头道:“我们的故乡人,素来胆大包天,不知敬畏,收买官府,抗租抗税,这都是他们常干的。”

“不过我认为,开征商税的时间不远了。”沈默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,嘴角挂起一丝讥讽地笑道:“看着金山银山没有自己的份儿,那位从小就贪财如命的皇帝陛下,能忍得住诱惑么?”

“我可能体会到大人的思路了。”听完沈默的话,郑若曾有些了悟道:“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
“问吧!”天黑下来,沈默的脸色已经看不清。

“如果说,我说如果……开战的话,会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。”郑若曾字斟句酌地问道。

“前提么……”沈默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道:“前提有四个,一个是皇帝配合,把那件事办了;一个是我得到大义的名分,到时候能不能具备这两个条件,是一目了然不含糊的。”

“那还有两个呢?”

“一个是工商阶层要求权力的呼声,我不奢求普通民众,在现阶段有这方面的要求,但作为未来的统治基石,工商阶层必须觉醒!一个是官绅阶层敢于反抗皇权的决心,我同样不奢求普通民众,在现阶段有这方面要求,但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,他们必须觉醒!”沈默轻声道:“它们需要我亲眼看到,需要我亲耳听到,需要我的心感受到,如果感受不到力量,感受不到希望,我是绝对不会将战火和灾难,带给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和民族。”

“那,您觉着这四个条件,有可能实现么?”郑若曾的心,都快跳出嗓子眼了,他又问出了最后之后一个问题。

“前两个中,有一个没问题,”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:“另一个,还需要努力。至于后两个,二十年间,我翻译了多少本欧洲书籍,还亲自撰写了多少本?还有学校、书院、报纸、讲坛,汇联号一年往这里面投多少钱,总得让我听到点儿响声吧?”

走到门口时,他对郑若曾道:“这两天,你安排一下,我要开始走走看看了,希望你这儿能给我些信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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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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