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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6章 绝杀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801 2021-10-18 14:35:33

王廷相的死讯,天一亮便传到了内阁。

拿到这个消息,张居正先是一惊,然后又是一喜,最后浓浓的忧色涌上眉宇,拿着那份大理寺呈上的奏报,便去首辅值房禀报。

徐阶正坐在圆桌前,端着一碗桂花莲子粥,小口的呷着。天冷不愿出屋,他便让人把早餐送到值房里来。

张居正进来,徐阶看他一眼道:“吃了吗?”

“师相,王廷相昨晚死了。”张居正面容沉肃道。

“死了?”徐阶手一松,粥碗落地,摔了个粉碎,衣袍上沾满了稀粥。他却毫不理睬,紧紧抓住张居正的手道:“怎么死的?”

“自缢。”张居正感到他的手指冰凉,轻声道:“禀报说,他还留了绝命书,不过得先让皇上过目。”

“自缢……”徐阶没理会他的后半句,犹在那里喃喃道:“怎么会自缢,不应当啊……”

张居正便不吭声,等待徐阶恢复正常……以他的经验看,此老属于特殊材料制成的人,永远都不会丧失理智。

但这次徐阶的冷却时间,竟出乎意料的长,使他不得不开口轻唤道:“师相,师相……”

徐阶这才回过神来,目光冰冷地望着他道:“是不是你干的?!”

“我……”张居正错愕道:“我就是寻死,也没这个死法呀!”

“真的不是?”看来在徐阶那里,这位高足的信誉已经是负数了。

“不是。”被人冤枉的感觉,实在真不爽啊!张居正深深吸口气道:“李春芳都没急,我又着得那门子急?凭什么替他作嫁衣?!”

徐阶一想也是,上有自己顶着,下面有李春芳垫着,还有皇帝眷顾着,张居正确实没有理由,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。

“不是你,那还有谁?”徐阶陷入了迷茫,在镇抚司和大理寺的层层监视和保护下,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暗害王廷相……不要说刑部大牢那次,没有黄光升放水,根本就办不成。现在镇抚司、大理寺互相监视,想要动手脚,是不可能的。

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告,但徐阶几乎可以断定,王廷相应该是死于自杀的。但自己可是对他做过承诺的,究竟发生了什么,能让他丧失了理智,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了结?徐阶百思不得其解。

看到张居正欲言又止的样子,徐阶脸一沉,低声道:“你不会是以为,这是为师所为吧?”

“这个……”张居正紧皱着眉头道:“学生怎么想不重要,关键是皇上怎么想,百官怎么想……”

徐阶本来还挺得住,听到张居正这句话,一下子泄气道:“是啊……”

王廷相之死,在一般人看来,是解开眼下这死局的最好方案……一来,一个左都御史给胡宗宪偿命,足以平息众怒了。二来他这条线断了,自然也就不好再往上查,至少上面的神仙就可以松口气了。

这两点都没说错,可问题在于。对于了解案情的人来说,有几个人会认为,王廷相是心甘情愿自杀的?他们肯定会以为,是神仙们想要过年,可怜的王廷相便被自杀了。

而无论是谁干的,最后都会被归结到徐阁老这尊大神的头上。不管是不是他干的,这下都黄泥巴落到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……

“这是谁在陷害老夫?!”徐阶终于发作了,号称喜怒不形于色的宰相城府,也无法容纳他此刻的惊惧愤怒,狠狠的一拍桌子,面容扭曲道:“真以为这样就动得了我吗?放马过来就是!”他对自己是有充分信心的。徐阁老养望二十年,如今的地位早已是稳如泰山,明枪也好、暗箭也罢,谁都别想撼动他分毫!

他已经下定决心,只要度过这一关、撑过这一局,决不再手下留情!管他晋党还是沈党,统统赶出朝廷去!

这朝堂太窄,容不下那么多神仙!

张居正心中苦笑道:‘您早干嘛去了……’他对徐阶一直以来的‘三还政策’很不感冒,什么将威福还主上,将政务还诸司、将用舍刑赏还公论?把权力都还给人家,你这个宰相手里还剩啥?

他相信,做宰相,徐阁老这样是不行的。当宰相,就得有个宰执天下的样子,不敢任事,只知任恩。为些许虚名,把权柄拱手让出,搞得朝堂上山头林立,不出乱子才怪呢!当年严阁老,绝对不会遇到这种麻烦!要不是老头老得实在不像样了,恐怕现在还是那对父子的天下。

当然现在,不是说那些的时候。静等老师发泄完了,张居正才轻声道:“眼下这一关,怎么过?”

“我必须马上去向皇上请罪,”发泄出来后,徐阶也恢复冷静道。

“是,这个时候,帝心千万不能有疑。”张居正赞同道。

“你去给我把此事查清,”徐阶阴着脸道:“到底是谁在捣鬼,老夫不想被蒙在鼓里。”

“是。”张居正又应一声道。

于是师徒俩分头行动,张居正出宫去查案,徐阶则乘坐抬舆,往乾清宫去。

须臾便到,徐阶对迎上来的冯保道:“劳烦公公通禀一声,老夫要面圣。”

“哎呦,您老来的真不巧。”冯保一脸苦笑道:“皇上现在没空啊!”说话间,两手成拳,大拇指对在一起,轻轻颤抖了几下……意思是,小蜜蜂在采蜜呢。

徐阶还就真看懂了,瞧瞧外面日头都升起来了,这时候敦得哪门子伦?强忍着‘致君尧舜’的冲动。他强笑着问冯保道:“那得等多长时间?”

“这哪好说,”冯保小声道:“也许一两个时辰,也许一两天,看皇上的性质了。”

徐阶简直要晕厥过去,这不是作死吗?但现在管不了皇帝的生理问题,他一把拉住冯保道:“我确实有急事,必须马上见到皇上,公公帮着想想办法吧!”说着竟给他作了个揖。

“哎呦呦,折杀咱家了,”冯保连忙躲开,道:“您老稍候,我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皇上说。”

“劳烦公公了。”徐阶心下稍宽道。

冯保便进去西暖阁,穿过层层宫幔,到了皇帝所居的内殿中。

这里哪有什么无遮大会?只有一个气得直哼哼的皇帝。见冯保进来,隆庆拉着个脸道:“把他撵走了?”

“回主子,没有。”冯保看看边上的陈宏,小声道:“他非要见您,说是有急事。”

“怎么办?”隆庆看向陈宏道:“会不会真有急事?”

“这都年根下了,除了这事儿,还能有急事儿?”陈宏还是那副命不长的样儿,不紧不慢道。

“那,见不见?”隆庆一阵怵头道。

“皇上想好了,如何应付徐阁老,那就见。”陈宏用那种老太监独有的语调,慢吞吞道:“若是还没想好,老奴建议还是等想好了再见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毕竟,您是要表态的。”

“唉……”隆庆真恨自己,没有沈师傅他们那样,一眨眼就能把问题想周全的本事,不由头大如斗道:“可是这节骨眼上拒而不见,他肯定会以为,朕这是不想见他?”

“实在为难的话。”等皇帝纠结一阵子,陈老太监又悠悠道:“可以这样说……”

“皇上说了,他是信得过您的。”徐阁老等了好一会儿,终于等到冯保出来宣谕道:“大事小情您看着办就行,不用事事汇报。”

“是,谢皇上信赖。”徐阶行礼领了上谕后,被冯保颤巍巍扶起来。后者便搀扶着他往外走。待到了背风无人处,徐阶拉住他的手问道:“冯公公,你跟我说句实话,皇上看了那封遗书没?”

“看了。”冯保点点头,压低声音道。他的袖子里多了样东西,应该是一卷银票,这可是宰相行贿啊!真是令人激动!

“那,皇上有没有说什么?”徐阶轻声问道,又是一卷银票……这手法动作显然是有练过的,就算这几年没干过,现在也一点不生疏。

冯保简直要爽死了,忙痛痛快快道:“皇上看了后,说这家伙终于觉悟了,早干嘛去了。”顿一顿,面现贱笑道:“皇上好阵子都没这么高兴了,要不也不会这么早……”

“多谢。”徐阶点点头,又是一卷银票,这才松开手。在冯保的搀扶下,走出乾清宫,上了等在那里的抬舆。

在回内阁的路上,徐仰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,面容无比凝重。方才冯保的话,虽然让他心中的压力稍减。但他仍然深深感到,自己头顶笼罩着空前的危机。就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网住,越是挣扎的厉害,就被困得越紧,可要是不挣扎,这种坐以待毙的滋味,真是太煎熬了。

时间,最需要的还是时间。一切等撑过这个年再说……今天已经是二十九了,徐阶暗暗道:‘怎么还撑不过这一天半?’

回到内阁后,徐阶招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司直郎道:“今天和明天,所有送去司礼监的奏章,你都必须都仔细看过。”老头难得的霸气外露,一字一顿道:“若是有不懂事的言论,一律先留着在文渊阁过年。”

“是。”那司直郎也知道情况严峻,便要领命而去,却听徐阁老道:“还有……”

那司直郎站住脚,垂手恭听。便听徐阶轻声道:“如果到中午,陈公公还没有信来,你就主动和在宫里的眼线联系,务必把真相弄清楚。”这是徐阶一直很忌讳的事情,如今万不得已,也只能特事特办了。

“是。”司直郎这下表情都僵硬了,难道比想象的还要严峻。

“去吧!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,伤不到你们的。”徐阶给他打气道。

“是!”那司直郎挺起胸膛,转身离开。

望着他背影,徐阶面容冷肃,时至今日他才明白,原来哪一句;‘权臣都是逼出来的!’,并不是当婊子立牌坊,而是一种无奈的心路……

那厢间,冯保回到值房,把门关好,喜滋滋的清点手里的票子,好家伙,一个问题二百两,足足六百两银子,徐阁老三年的俸禄,真是大手笔啊!

虽然冯保这个太监很另类,并不爱钱财这种阿堵物,但是能拿到当朝宰相给的贿赂,实在让他深感荣幸。并准备收藏起来,将来老了也好有个炫耀。想到这,他心中不禁有些愧疚,可惜咱还是骗了您老,这也是没办法的,谁让咱得听皇上的呢?

滕祥用鲜血换来的教训,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何况今天皇帝是那样的生气……冯保还从没见过,好脾气的隆庆皇帝发那么大火呢。

在听说王廷相自缢后,隆庆先是错愕,然后越来越生气,到最后竟怒不可遏了,捞起什么来砸什么,把机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都砸了个粉碎,才不那么生气。但嘴里仍然碎碎念道:“太目中无人了,太不要脸了,这就是你的一查到底吗?把朕当成什么了?秦二世还是汉献帝?太丧心病狂了!”

好在陈宏已经提前一步,将所有现在人等,驱逐出西暖阁,才没有让这些疯话流出去。

好说歹说,陈宏终于把皇帝劝下了;但当皇帝想接见徐阶时,陈宏却又似乎不经意的拦住了……

经过这么多风雨,冯保已经成熟多了,就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,除非皇帝让他干什么,否则一句话也不多嘴,一件事也不多干,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……

北梅胡同,天官府,后书房,大明太子太保、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杨博,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。

在常人的想象中,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边帅,写起字来应该银钩铁划、力透纸背。其实不然,他的字极为工整,间架结构、一笔一划,都十分讲究章法,给人一种含而不露、细腻严谨的感觉。

当然,这也跟他此刻所写的内容有关:

‘煮饭何如煮粥强,好同儿女细商量。

一升可作三升用,两日堪为六日粮。

有客只须添水火,无钱不必问羹汤。

莫言淡薄少滋味,淡薄之中滋味长。’

“好,好!”待其写完最后一捺,边上静静围观的几个人,便一同叫起好来:“字好、诗也好……”

杨博搁下笔,将那副字审视一遍,用他那带着山西味的官话道:“几句顺口溜,好个球球。”把边上人一下就弄讪讪了。

“给外面送去吧!”杨博淡淡道:“告诉他们印得用心些,不必计较本钱,若是能让老夫满意,会买五百本《百粥谱》送人。”

那两个幕僚忙着把字收起来,拿去前面交差去了。

这时屋里只剩下三个人,除了杨博外,一个是他的三子杨牧,另一个是他亲家外甥,新任吏部右侍郎张四维。全是一家人,气氛自然要比方才亲切许多,有着标准世家公子仪表的张四维笑道:“想不到几年不见,舅舅竟做起学问来,要出书了。”

“要是食谱也算学问的……”杨牧字牧之,与张四维自小交好,一面给父亲收拾摊子,一面笑道:“所谓《百粥谱》,听着像是个文集,其实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,也要合辑出版,以解名下没有著述之苦。”

“大胆,连你爹也敢调笑,看我不掀了你的皮!”杨博佯怒,但看着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,鲜花着锦般的年纪,一边洗手一边不由感慨道:“你们年轻人,正是吃全羊、喝烈酒的时候,还体会不到吃粥是福,乃人生第一哲理。”说着对张四维道:“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,写成一札《百粥谱》,专道不同配方之粥疗治不同之时症。方才这首《煮粥诗》,便是老夫为此其写得序诗。这里有一套手抄的,你拿回去送给你父亲,他一定喜欢。”

张四维正色道谢:“莫道淡薄滋味少。淡薄之中滋味长。仅这一句,家严就会很喜欢的。”

“是啊!烈火烹油虽然热烈,但必不长久啊……”这时杨博洗完手,杨牧也收拾完书桌,三人便移步到内室吃茶。杨博端起茶盏,轻呷一口道:“如果可能的话,老夫倒是愿意一直这样平平淡淡下去……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只是,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啊!”

“还不是棋盘胡同那位,”杨牧有些不忿道:“既想吃羊肉,又不想沾身骚……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这样,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,他却抽身去徽州送葬,真是……让人无语。”自己说着就服气道:“不过他也真厉害,我到现在,还看不懂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,真让人不得不服啊!”

“我早就说过,他是个疯子,不过是最理智的疯子,”杨博颔首笑道:“这种人是不能惹的,徐阶老儿却纵容他那高足,反复去刺激他,这不是茅坑里点灯笼吗?”说完看看张四维,有些歉意道:“这样说你岳父,你不会不开心吧?”

“从二位舅舅给我订下这门亲那天,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脸的时候,”张四维面带苦笑道:“只是想不到,来得这么快。”

“放心,”杨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,不愧是山西帮的未来领袖,没有被徐家的小狐狸精把魂勾去。他安慰地拍拍张四维的手臂道:“不让你难做,咱们不会跟你岳丈闹翻。”

“无妨,舅舅不必顾忌我……”张四维微微摇头道:“孩儿知道大局为重,”顿一下,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:“何况……”

杨博听杨牧说,张四维婚后并不幸福。起先张四维对能娶到这样一个年轻貌美,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而欣喜不已,然而徐璃对他始终冷冷冰冰,后来听说,张居正在他之前,便求娶过徐璃。张四维心比比干多一窍,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,便和她分房而居,夫妻甚至好几天都不照面。

看来传闻是真的了,杨博暗暗道。便轻叹一声道:“子维,听老人一句劝。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,一经进门,恕不退还。别别扭扭也是一辈子,和和气气还是一辈子。做人嘛!开心最重要,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?你说是不是?”

张四维心说,你那叫搭伙过日子,我和谁不是过?干吗要跟个心在别人身上的过?但这是长辈关心,他也就点头听着是了。

但是杨博这人,做事从来都极有目的性,包括关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样,看出张四维是在应付自己,便加重语气道:“就算为了大局,你也得和她搞好关系!”顿一顿道:“有道是,兵无常形,水无常势。政坛上的敌友转换,就像你三哥换女人一样不靠谱。”

那边杨牧正在喝水,闻言差点喷出来,害得他连连咳嗽道:“爹,说我干嘛?”显然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调笑,看得张四维不禁暗暗苦笑。果然,淡薄是给人家看的,当官的玩淡薄,可要坏事的。

杨博也不看他,正色对张四维道:“这次之所以干这一票,一是为了我们的大计,让你早日上位;二是徐阶在位,手操生杀予夺一切大权,我们太被动了,才不得不请他回家养老。”其实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,杨博唯一的入阁机会,是因为被徐阶捣鬼,功亏一篑;今年春里又因为他同情高拱,差点被徐阶整回山西老家。虽然忍气吞声装孙子,狼狈万分的过了关,但杨博心里已经把徐阶恨死了,觅到良机当然要送他归西!

其实包括对沈默,即使双方在经济上处于蜜月期,在军事上还有求于他,杨博不能做得太过,但也不会让他好受了。

之前因为是算计人家老丈人,所以杨博一直没有让张四维掺和,但现在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,必须要跟他交底了……毕竟张四维是晋党的未来所在,若是让他心生芥蒂,对杨家并无任何好处。

“如果一切顺利,不久你那岳父便要回家抱孙子了。”便听杨博慢悠悠道:“说好听点,这叫‘千军万马中取其上将首级’,然而这并毕竟不是打仗,也不能真把徐阶老儿怎样……”说着看看张四维,很神情道:“再怎么说,他也是你岳父啊!”

张四维却暗笑道:‘是因为他是沈绍兴的老师吧!’当然不会说破,而是很感激的对杨博道:“舅舅为我想得太多了,其实用不着的……”

“用得着。”杨博一摆手道:“这就是我说,你要跟媳妇儿和好的原因……下野后的徐阁老,还是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徐阁老,依然会控制着强大的徐党。我判断,将来和他联手的可能性很大,你要好自为之。”

这是当代首领对下任首领的指令,张四维只能肃容道:“孩儿明白了。”

杨博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,放心地点点头道:“你果然是识大体的。”说着喝口茶道:“之前因为你和徐阶的关系,有些事情没和你通气……不是不信任你,而是怕你难做,这你要晓得。有什么问题,你现在都可以问,以免到时候被动。”

“我晓得。”张四维点点头道:“孩儿倒还真有个问题,王廷相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说着摇摇头道:“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,他不会只顾眼前,不管将来的,难道是李阁老所谓?”

“他倒是想,可惜没这个本事。”杨牧冷笑道:“还得我们帮他擦屁股。”

“这么说……”张四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,但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道:“真是我们干的?”

“不错,”杨牧颔首道:“沈默抽身而去,这摊子只能我爹来挑,虽然他之前已经把火烧起来了,但还不够旺,得再加把柴。”顿一顿道:“王廷相的死,就是这把柴。”

“是怎么做到的呢?”张四维苦笑道:“我是百思不得其解,还得三哥解惑。”

“利用了一个权欲熏心,急功近利的蠢材罢了。”杨牧淡淡道:“右副都御史邹应龙,都察院里排第四,却想一步登天,越过前两位,接王廷相的班。”便将真相对他简单道来。

原来自从打定主意,要给徐阶好看后,杨博便让人仔细梳理徐党上下,专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进行拉拢蚕食。其中,那位赫赫有名的邹应龙,便是他们名单上的第一人……至于李春芳,其实他在扬州的家族,不知从盐商那里得了多少好处。这老倌一直官运亨通,到哪里做官都是风调雨顺,其背后也少不了晋党的鼎力相助,所以其身份明是徐党,实则晋党。

晋党不是没有想过,要把李春芳推上首辅的宝座,然而李春芳的性格和能力,注定了他即使勉强坐上那个位置,也无法在虎狼满地的内阁里,为晋党攫取应有的利益。而且很可能转眼就被人拱下台。所以当张居正反复找他商量,一起把沈默搞回家时,杨博力劝他以大局为重答应下来,以造成徐党内部的自相残杀。

当然,杨博也信誓旦旦地向李春芳保证,绝不会给他造成麻烦,并会毫不犹豫的出手,掐断任何可能对他的威胁。

是的,这一场冬季的大政潮,其始作俑者,就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,一直看似置身事外的杨博。

不要忘了,他被严世蕃称为天下三杰之一时,徐阁老还在给严家父子当小妾呢……

杨博的计划不可谓不妙,先让李春芳假意答应张居正,然后故意把张居正的计划搞出破绽。以杨博对沈默性格的了解,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,只要给他一个机会,他就一定能败中求活,然后必然会对张居正施展凌厉的报复。

张居正当然是敌不过的,这时候老徐阶就该出马了,师徒相争,必然是好一番腥风血雨,不过最后什么结果,都是杨博喜闻乐见的。当然最好就是一个卷铺盖滚蛋,一个没脸见人,杨博估计,这样的可能性不小。

虽然后续的发展,令他有些瞠目结舌。沈默所表现出来的手腕和能力,让已经高看他一眼的杨博,不禁再次刮目相看。几个凌厉的杀招,便将主动牢牢的握在手中,也让杨博打消了想坑他一把的念头。

为免徒劳无功,只能老老实实的和他合作,先把徐阶坑回家再说。

杨博本想一直置身事外、不惹是非的,然而沈默在把大局做起来,却抽身而走,把剩下的任务丢给了他。

这个点,沈默掐得很准,一方面胜利在望,杨博想要兑现自己的利益,就必须接着干下去;另一方面,如果杨博不插手,让徐阶缓过劲儿来,倒霉的可不一定只是沈默。

好在对沈默作的这个局,杨博已经了然于胸,接下来完全可以胜任,也没有什么后遗症,这才无奈接过沈默的枪,继续他的倒徐大业。

但沈默想自己替他染这段因果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。杨博已经想好了对策,不仅可以完成目标,而且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,还能小小的阴沈默一把,可谓一举三得。

杨博一共只准备出三招。

第一招就是邹应龙。

邹应龙,字云卿,兰州皋兰人,丙辰科三甲进士,徐阶门人,沈默同年,倒严头号功臣,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家境贫寒,热衷出人头地,目前还没有表现出对金钱的贪婪。

这份资料一摆在杨博面前,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,因为此人当年倒严,并不是处于公愤道理之类,而是纯为了投机。通过派人和他进一步接触,更证实了这是个权力欲望强烈,为了往上爬,可以不惜一切的……小人。

是的,小人。在杨博看来,邹应龙就是那些败坏言官形象的人的代表,当然这样正好,否则也没法利用他。而且这厮还是兰州人,兰州地处九边之地、乃晋党的传统势力范围,杨博一声令下,很快便将邹应龙的关系网查清。

邹应龙在京城的朋友不多,只有三两个而已。其中有个叫周易的,是个兰州的行商,每年往来于兰州和京城之间。两人在老家就是街坊,这周易每每来京,都住在邹应龙家里,当然是要付房租的,而且他给的房租,足以在东城租个很好的四合院了。

这里面的猫腻,不当官的也知道,无非是一种变相贿赂罢了。当然周易也亏不着,他打着邹应龙的旗号,在兰州做起生意来,自然无往不利,说起来,也算是互惠互利了。

前面说邹应龙不爱财,那他怎么还拿这种钱呢?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,别看他是四品大员,但俸禄微薄,又在都察院这样的清水衙门,没有外快可捞。他又端着架子,不受人家外官的冰敬、炭敬,所以活该受穷。可当这么大官儿,得坐轿吧?得雇管家、佣人、婆子吧?总不能自己走道上班,让诰命夫人下厨做饭吧?不是谁都像海瑞那样,丢得起这个人的。

这些政府都不管,都得自己掏腰包,所以他再清廉,也得有找钱的路子才行。能有个同乡好友这样可靠的来源,对邹应龙来说,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。吃人嘴短、拿人手短,他对这周易虽有些瞧不起,但礼数还算周全,加之他朋友不多,也时常与他一起吃酒……当然邹大人都是白吃的。

周易这人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,其实要比这个官老爷见识多多了,又尽心巴结着,所以一来二去,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加上他不是官场人,邹应龙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,都会向他倾诉。

就这个人了!杨博一拍板,晋党强大的机器马上运转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,就让这周易的生意濒临绝境,债主把他兰州老家砸了稀巴烂,扬言七天之内不还钱,就杀他全家。

周易是个有脑子的,知道自己惹上不能惹的对头了,他就没指望邹应龙那个自私的家伙,能帮自己什么忙,只能小心翼翼的去求告,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。对于他这份机敏,对方很是满意,告诉他,只要办成一件事,非但债不用还了,还会收购他的买卖,让他成为整个兰州城布匹生意的大掌柜。

做生意的,总是在权衡值不值得。现在只要坑一把邹应龙,就可以成为山西帮的一方掌柜,他绝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……这些年供祖宗似的养着这厮,还整日得听他聒噪,就是让他把他剁了,周易都不会犹豫,何况只是小小的坑一下……至少在周易看来,比起他做生意坑的那些爹,简直不值一提。

于是在一次喝酒时,邹应龙又向他提起自个的苦闷……邹大人的问题在于,他对左都御史之位的极度渴望,和上面迟迟不肯让自己动手,无法实现目标的憋屈。

邹应龙告诉周易,上面说情况有变,局势对徐阁老异常不利,这时候组织弹劾,无异于自杀,所以在新的指令到来前,先干嘛干嘛!他们等得,邹应龙却等不得,因为总宪之位不能虚悬太久,而他和这个位子之间,还隔着两个人呢,一旦不能马上立功,得不到徐阁老的支持,想在廷推胜出难比登天。

所以邹应龙都感到有些绝望了,一晚上问了周易八百遍:‘怎么办,怎么办?’后来看差不多了,周易便装作不耐烦道:“我们做生意的都知道,与其临渊羡鱼、不如退而结网!既然那么相当这个都御史,就主动出击呗!”

“怎么主动出击?”邹应龙醉眼惺忪地问道。

“他们让你弹劾徐阁老,是为了什么?”周易问道。

“当然是给徐阁老解围了。”邹应龙道:“但现在弹劾的话,非但解不了围,还能害死徐阁老。”

“你再想个别得办法,能给他解这个围,效果不是一样?”周易诱导他道:“塞了鼻子不会用嘴喘气?”

“说得轻巧,哪有什么办法……”邹应龙苦笑道:“真要是有办法,上面那些聪明人早想到了。”

“只有把别人都办不成的事儿办成了,才能显出您的本事。”周易循循善诱道:“别忘了您是怎么飞黄腾达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邹应龙被这一番话激起了斗志,便对周易道:“我想想,你也帮我好好想想,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,咱俩总比臭皮匠强吧!也能顶个诸葛亮。”

于是两人便白天各自寻思,晚上碰头合计,周易故意先乱出了很多主意,都不能让邹应龙满意。过了几天才在邹应龙快绝望的时候,状若不经意地把山西帮给出主意说出来。

他说,我听说大户人家犯了事,总有下面人出来顶罪。如果你能利用职务之便,见到王廷相的,是不是可以劝说他,主动把案子揽在身上呢?如果案子到他为止,徐阁老不就两难自解了?

邹应龙一想,总宪的关防还在王廷相身上,到年底了总要盖章的。副宪大人催了好几次,但下面人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,所以一直拖到现在,还没拿回来……如果想见王廷相的话,这倒是个机会。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,邹应龙便打了鸡血似的,和周易讨论起可行性来。

讨论来讨论去,自然还是杨博给的那套办法。

虽然觉着这法子不错,但邹应龙还有些迟疑道:“徐阁老毕竟没给过这些承诺,我这里假传将令,会不会怪罪我呀!”

“哪有菜齐了才下锅的道理?富贵险中求,不管做官还是经商,都是一个道理。”周易道:“这事儿就得先斩后奏,等那边王廷相一撂,你去跟徐阁老坦白,他一定不会怪你的。”说着笑起来道:“你给他解了大围,就算嘴上骂你两句,心里还不知怎么高兴呢。”

“有道理……”邹应龙的脸上,终于在连日阴霾之后,露出的笑容。

听完杨牧的讲述后,张四维不禁感叹道: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!”这一手确实狠辣,利用邹应龙的愚蠢,逼死了王廷相,而且还查无对证……王廷相的死讯一传出来,打死邹应龙也不会承认,自己曾经跟他说过什么话。

所以这个案子,并不会给杨博引来任何麻烦。但是查不出结果,人们可以用脑补的,必然都以为是徐阶授意,便达到了继续抹黑徐阁老,激怒隆庆皇帝的效果。而且将来,还可以再栽赃沈默……邹应龙和沈默是同年啊!将来邹肯定会投靠沈,不管沈会不会接受,都很容易捏造攻击他的口实。

一举三得,可谓妙哉。

虽然张四维对沈默还是很有好感的,但一切为了晋党,没什么好内疚的。

今天他才知道,原来杨博对徐阶的算计,从当初举朝倾拱的时候就开始了,他不仅亲自上演苦肉计,还撺掇刚刚起复没几个月的葛守礼辞官致仕,以及暗中挑拨言官和内监相斗……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,就是让皇帝一次次体会到徐阶的跋扈。

“徐阶老儿太过自信了,总以为掌握了言路,掌握了六部,就能无敌于天下了。”杨博淡淡道:“他忘了杨廷和、夏言、严嵩是怎么败的。大明朝皇权在上、太阿高悬,你一个权臣没有兵权,再怎么牛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。”说到这,杨博有些欣慰,虽然自己因为久掌兵权,导致被挡在内阁门外。但也因为九边军镇,只有自己能镇得住,所以不管宫里刮哪阵风,他也总能屹立朝堂,地位无虞。

“如今火候已到,过犹不及!”见杨博的表情严肃起来,两个后辈都正襟危坐,听他沉声道:“所以我决定,命人上书弹劾徐华亭!”

“舅舅莫怪孩儿多嘴。”张四维却不太认同道:“徐阁老虽然早就不讨皇上欢心,但他的威望太高、太重,也没有恶行劣迹、更没有不臣之意,皇帝焉能冒此天下之大不韪?当今有承受政坛大地震的魄力?孩儿不太相信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杨博笑起来道:“不要担心,我还有第三招,这招一出,你老丈人就该回家了,还能把我们撇清。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张四维好奇道。

“我先卖个关子,咱俩打个赌怎样?”杨博看看他,笑道:“要是我赢了,你半年之内和你媳妇和好如初,如何?”

张四维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之人,知道这是杨博不放心自己……不过他并不生气,谁让自己娶了徐阶的女儿呢?把最终手段对自己保密,也是题中之义。

何况老杨博一点没让他难堪,张四维也便就坡下驴,和他打了这个赌。

待张四维走后,杨博不禁对儿子叹道:“子维确实是我山西之凤啊!你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,把老爹失的分补回来。”

杨牧点头应下,道:“爹,明儿就是三十了,让张齐赶紧上书吧!”

“通政司是徐阶的人,如此非常时刻,如果我是他,肯定会把这种弹本扣下……等过了年黄花菜都凉了。”杨博摇头,吩咐杨牧道:“让人去把张齐的奏本拿来,我想办法递进宫里去。”

“是。”杨牧恭声应下。

文渊阁,首辅值房。

张居正向徐阶汇报调查的结果,自从王廷相被软禁以来,只有邹应龙在七天前去过他家,虽然打着公务的幌子。但这种事,随便派个御史最合适,邹应龙一个副都御史,干嘛要自找不痛快?

“你说他,是不是说了什么话,让王廷相产生错误判断,结果自杀了?”徐阶不愧是徐阶,一下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
“八成是这样,但空口无凭,问他也只说,去要了个关防,然后问了问病情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”张居正冷哼一声道:“那何必要屏退左右?我看他必然有鬼!说不定,已经投靠什么人了。”

“算了……”徐阶现在是焦头烂额,只求先过了这一关,哪有闲心清理门户,他对张居正道:“明天六科来内阁会揖,老夫会出席,你让他们都过来。”

“是。”张居正点点头道。

“明年就是大年三十了。”徐阶仰面靠在椅背上,无尽疲惫道:“年年过年,年年过关,今年的年关最难过,但只要过去了,日子就会好起来的。”

“是。”张居正心说,但愿如此吧!

张居正出去后,徐阶歇了好一会儿,才坐直身子,把一份写了个开头的奏章,从抽屉里拿出来,继续字斟句酌的写起来。

只见其题目是‘乞骸骨书’……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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