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649章 江南春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55 2021-10-18 14:35:29

杭州城里,俞大猷的问话,让唐汝楫吃了一惊,但还是回答道:“大帅乃兵部尚书出镇东南,经略抗倭,现在倭寇已经肃清,任务完成,当然是还朝另有任用了。”

“唔……”俞大猷点点头,道:“若是这样倒还可以。”

众人虚惊一场,还以为他的痴病又犯了呢,好在这次只是一问。

唐汝楫唯恐再有人多事,连忙道:“如果没有别的事,诸位巡抚总兵,请都回去各就职守吧!大家和衷共济,不要让这段时间出乱子。”

无奈的是,众人却不买他的账,王询拱手道:“中丞见谅,大帅的谕令没有解除,我们是不敢离开杭州城的。”

唐汝楫一时语塞,边上的刘显道:“那不要紧,我们可以等中丞回来。”说着给了前者一个眼色。

“嗯!”唐汝楫便不再坚持。挤出一脸的笑容道:“王中丞已经摆下了宴席,为诸位加官进爵庆贺一下吧!”

谁知众人互相看了看,都道已经吃过午饭了,谢过他的好意,便纷纷告辞离去了。

望着一点不给面子的东南文武,唐汝楫的鼻子都气歪了,对刘显道:“目中无人,目中无人啊!”

“中丞大人少安毋躁。”刘显老成持重,低声道:“他们不是冲你来的。”

“冲你?”唐汝楫道。

“当然也不是我。”

“是冲着沈大人来的。”说这话的,却是一直站在一边的王本固。

“冲沈大人?”唐汝楫的面色阴沉下来道:“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”

刘显看看王本固,不想多言,闷声道: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

王本固却不住声道:“那些人就是这个样子,虽然碍于圣旨如山,不敢多言,但心里一定替胡宗宪鸣不平,进而迁怒钦差大人,怨他背信弃义,帮着朝廷对付他们大帅。”

“那又怎样?”唐汝楫嘴硬道:“只要有高官显位的诱惑,他们巴结沈大人还来不积极,还怨他恨他?”

刘显轻叹一声道:“并不是所有人,有奶便是娘的。”说完觉着这话可能引起误会,赶紧补一句道:“两位中丞自然也不是。”其实他是想说唐中丞的,只是觉着单点一个太露骨,所以才捎上王本固的。

“我知道……”唐汝楫自然十分大度道:“不过我还是觉着你们多虑了,沈大人可是北京的部堂高官,事毕还朝。将来要入阁为相的,哪用在乎东南文武的心情?”

“呵呵……”王本固素来就瞧不起唐汝楫,心说这果然是个草包。不过现在同舟共济,他还是收住臭嘴,耐心的解释道:“思济兄,其实拿下胡宗宪并不难,他自个被冲昏头脑,真当自己是东南王,以为下面人会陪着上刀山、下火海,一起跟朝廷抗到底。”说着冷笑道:“那是他太高估自己了,你没看他最亲信的卢镗、蒋谊等人,听说东南总督要撤消了,连声都不敢吱一下?最后还是曾被他陷害入狱的俞大猷问了一句,你说可笑不可笑?”

“没什么可笑的。”一直在边上泥塑般的朱五,冷冷插嘴道:“形势比人强而已。”

“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一针见血。”王本固赞一句道:“他们嘴上不敢说,但心里不会服气,阳奉阴违、甚至消极懈怠那都毫不意外……所以说拿掉胡宗宪并不难,难得是换了他以后怎么办?”说着愁眉苦脸道:“衢州银矿闹事,已经波及到江西、南直隶了;还有赣粤三巢那边,加起来要有小半个省被反贼控制了;而且东南官兵的粮饷积欠了半年,军队已经趴窝了。海边重又不肃静起来……要是倭寇重起,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,还有……”

他这边絮絮叨叨没说够,那边唐汝楫已经听得头都快炸了,喊停道:“别说了,子民兄,我都快被你吓死了。”

王本固这才收声,苦着脸道:“要不我能上书,让胡宗宪接着干下去?实在是这半年发现,他一撂挑子,东南就乱了套啊!”

唐汝楫听着听着,突然脸色一变道:“啊!要是一个弄不好,咱们都得跟着倒霉?”见刘显、王本固他们一脸‘你才知道啊’的表情,唐汝楫讪讪道:“我是怕你们不知道,提醒一下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刘显笑着给他圆场道:“唐中丞所虑甚是,现在是老鼠拉木锨,麻烦在后头,咱们还得和衷共济,共度难关啊!”

“唉……”唐汝楫愁眉苦脸道:“我就知道不能这么简单……”心里开始埋怨沈默,怎么不打招呼,就捅了这么大马蜂窝?

送走了胡宗宪,沈默便一动不动坐在门前,不知在想些什么,直到徐渭的声音响起道:“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易老悲难诉……”

沈默听了,面带愠色道:“连你也要怪罪我?”

“开个玩笑嘛!”徐渭大喇喇地坐在沈默边上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知道你难呀……老匹夫逼你,胡宗宪怨你。东南文武不理解你,你是饱受夹板气啊!”

“呵呵!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这倒没什么,我担心的是东南的未来,要是胡宗宪一走,就陷入恶劣的境况,我没法跟天下人交代。”

“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吗?”徐渭道:“又是为他们请官加爵,又是跟胡宗宪苦口婆心,我觉着你能做的都做了,不要求全责备了。”

“是啊!可惜结果怎么样,不是我说了算的。”沈默微微皱眉道:“东南现在微妙的状况,只有一个人能解开。”
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徐渭点头道:“是胡宗宪一手布下的迷局,也只有他能抽丝剥茧,让一切恢复原样。”

“就看我今天这些话有没有用了。”沈默道:“刚才来报说,汤克宽率领的一万苏松兵,已经抵达浙直边界了,并没有发现朱先率领的五千精锐,看来咱们猜错了胡宗宪的意图。”

“此人心机高深,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,道行其实比你要高。”徐渭点头道:“只要他不再钻牛角尖,相信会做出正确选择的。”

“但愿如此吧……”沈默长叹一口气道:“什么结果我都接受,最坏不过回家种地嘛!”

“让我选。宁肯种地,也不干你现在的活。”徐渭笑道:“实在是太难过了。”

“哼……”沈默哼一声,便不再说话,整个人浸透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,渐渐的看不清轮廓,只能看到那双眼睛,还是明亮如昔。

第二天中午,胡宗宪派人来传话,请他下山一晤。

沈默本来想起身就走,突然发现那传话的,竟穿着整齐的官服。心中一动,便道:“你且稍候……取我的官服来,再把圣旨准备好。”后面话当然是吩咐三尺的。

一顿饭功夫,沈默穿戴整齐,坐轿下山,来到胡宗宪下榻的公馆中,通禀之后,进去一看,果然见胡宗宪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,胸前补着仙鹤,两肩绣着四爪金龙,饰以海水江崖,配上腰间的白玉腰带,给人以尊贵威严的强烈感觉;与之相比,沈默的三品绯红官袍,就显得单薄普通了些。

沈默知道,他穿得这是蟒袍,大明朝的文官里,原先有严嵩,现在是徐阶,二位首相都穿这个,而胡宗宪以东南总督之尊,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师,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赐穿蟒袍。

蟒袍玉带的胡宗宪气度威严,从容淡定,轻捋着三缕长须,接受沈默的参拜,与昨日那失落无措的样子,简直判若云泥。

沈默起身之后,胡宗宪淡淡道:“宣旨吧!钦差大人。”

沈默点点头,便宣读了敕封胡宗宪为忠勇伯爵的圣旨;又宣读了改任兵部尚书的任命,胡宗宪都神色淡然地听着,待沈默念完了,他便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,起身又向沈默谢恩。

沈默赶紧扶住道:“部堂切莫折杀下官,仆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胡宗宪微笑道:“我知道。这些都是你为我争取来的,如果没有你,等待我胡某人的,就是进京的囚车,哪里还有什么伯爵、尚书的恩赏?”

“惭愧,惭愧……”对胡宗宪忽又变得如此通情达理,沈默还真有些不适应。

“请问钦差,”胡宗宪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本座印信如何交接,东南事务由何人署理?”

“哦!可交给我暂时保管。”沈默道:“有上谕,着由礼部右侍郎沈默暂行摄理东南事务。”说着让人把圣谕给胡宗宪看。

胡宗宪看一眼,点点头道:“本官知道了。”说着伸手道:“请沈大人与本座同去杭州,办理一应交割事宜。”

“遵命。”沈默拱手道。

两天后,胡宗宪与沈默联袂抵达了杭州城,东南文武倾巢出迎,在离城十里的地方,双方碰面了。

看到大帅穿上了麒麟补子的伯爵服色,面带微笑的与钦差并肩而骑,本来一肚子悲壮的官员们,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……他们觉着,胡宗宪应该满脸晦气才对,这样才好为他打抱不平嘛!

队伍来到一众文武面前,胡宗宪斜睥着众人,用马鞭一划,指过所有人道:“明日本座设宴,祝贺我等大功告成,你们一个都不能少!”

“遵命!”官员们习惯了整齐划一的应声。

“好,很好,非常好……”胡宗宪满意地点点头,转头对沈默笑道:“兄弟,这里是十里坡,距离城门正好十里,我俩赛一程如何?你要是赢了,我送你一份大礼。”说完不待沈默答应,便一抽马臀,绝尘而去。

沈默朝众人笑笑,赶紧也一夹马臀,紧紧跟着胡宗宪去了。

望着那两道卷起的烟尘,东南众文武面面相觑,心说看来大帅和沈大人的关系如初啊!人家弟兄都没翻脸,我们凭什么自寻烦恼?便纷纷上马,跟着回城去了。

沈默追着胡宗宪,他的骑术还算不错,但没法跟在塞北十几年的胡宗宪比,好在他的马好,也能紧紧咬住。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狂奔,不到一刻钟的功夫,便看见杭州城门了。

眼看沈默就追不上了,胡宗宪突然一勒缰绳,压下了速度,沈默还没弄明白呢,便超过了胡宗宪,等他勒住马时,已经站在了门洞里。

“老弟,你赢了。”方才的狂奔,让胡宗宪的气色好看了许多。

“老哥你让我的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要不是你突然停下,我是追不上你的。”

“是啊!我停下了,你却继续前进,超过我便是转眼。”胡宗宪突然有些伤感,不过很快看不出端倪,微笑道:“记住今天这个感觉,到了你我这个等级上,仅凭着一把子牛力,落后的永远也追不上领先的,除非领先的停下来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他要是不想自己停下来,你就得把他拽下马来。”

沈默知道他是在指出,自己不够狠心的毛病,不过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,他也不太欣赏过于狠绝的为官之道。但还是笑道:“多谢老哥的礼物。”

“随便发几句牢骚而已,”胡宗宪摇头笑道:“怎能算是礼物呢?”说着用马鞭拍拍官袍上的拂尘道:“我胡宗宪一辈子,就是喜欢个大,大气魄、大事业、大起落,都要够大才好!礼物当然也不能小。”

“那我拭目以待。”沈默笑笑道。

进了城之后,除了五步一岗的卫兵,见不到半个行人,沈默知道这是胡宗宪出行的派头,要的就是这种威严,估计一直到总督行辕,都不会看到闲杂人等。

两人沿着西湖并骑而行,此时西湖早春,正是一年的枯水季,湖面明显低于堤沿好几寸,但并不影响湖水对岸边垂柳的滋养,已经能看到嫩黄色的一从,间或也有令人振奋的绿色夹杂其间,还有从南方飞来的燕子,衔着潮湿的泥土在筑巢,向人们欣喜的宣告,春天真的已经来了。

看到这欣欣向荣的景象,沈默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好起来,面上带着微笑;但一直笑着的胡宗宪,目光却变得伤感起来,不由自主的轻声道: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……”便让一切的掩饰,都显得如此苍白。

一路无话,到了总督行辕时,胡宗宪又恢复了平静,对迎出来的郑先生点点头,看他的表情,郑先生便知道他的想法,无声地叹口气,又深施一礼,请他们进去。

进屋后,使女请沈默去更衣,胡宗宪也到另一间暖房擦洗,郑先生紧紧跟了上来,待进屋后斥退伺候的侍女,低声问道:“东翁,那天巡抚衙门传旨,我在暗处都看到了。”

“是吗?”胡宗宪平举双手,由郑先生为他宽衣解带,闭着眼问道:“有几个为我说话的?”

“一个……”郑先生小心的接下那贵重的玉腰带,低声道:“疾风识劲草,这话一点不错,风一刮,就全伏倒了。”

虽然这些已经无关紧要,但胡宗宪仍感到不是滋味,低声问道:“那一个是谁?”

“俞大猷。”郑先生小声道:“这人确实无比厚道啊!”

“可惜虎父犬子啊……”胡宗宪想到那一忽悠就上当的俞咨皋,不由为俞大猷惋惜道:“为什么虎父生不出虎子呢?”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子,可不也是大哥别笑二哥吗?

“看来东翁已经想开了。”郑先生道。

“呵呵!我要是再执迷不悟。”胡宗宪对着镜子里的半拉老头道:“你会不会弃我而去呢?”

郑先生狡猾道:“那得到时候才知道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胡宗宪笑起来道:“果然是文士风流啊!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。”说着动情道:“你郑开阳博学无边,文武双全,乃我见过最卓越的军事大家,却屈居我帐下八年,虽说我以友待你,但还是太委屈你了。”

郑先生正色道:“东翁哪里的话,若曾区区布衣,譬如草芥,却有幸为抗倭大业出谋划策,此生无憾,又何谈委屈?”

“你洒脱,我却不能装傻,你我宾主一场,今日缘尽,我要为你以后做打算啊!”

郑先生一愣道:“缘尽?您进京掌兵部,不更需要有人出谋划策吗?”

胡宗宪摇头道:“用不着了,这些我年身心俱疲,人都快垮了。”说着低声道:“一到徽州老家,我就上本养病,歇息两年再说。”

听说东主有归隐之意,郑先生怅然若失,又听东主让自己转投沈默帐下,他更加感到难堪,毕竟前几天还当着东主的面骂过沈默,这样的转变,也来得太快了吧!

“想当年本座开府设帐,便邀天下才智之士,共谋抗倭大事。”想起往事,胡宗宪感慨万千道:“江南义士争相赴约,一时间府中精英荟萃,实乃本朝一大盛事。”说着如数家珍道:“其中佼佼者如衡山先生、句章先生,鹿门先生,还有你开阳先生,皆乃大才大能之士,正因为有了你们,我才能从那么艰险的局势中挺过来,一直坚持到胜利。”

听胡宗宪追忆往事,郑先生也是一脸唏嘘,又听他语调低沉道:“一转眼,十年过去了,衡山先生过世了。鹿门出去做官了,句章先生也因为我不听劝谏,离我而去;只有你一人还在我身边。”

郑先生眼圈发酸,轻叹一声道:“东翁,说这些干什么?”

“这些年来,我为你争取过世袭锦衣卫千户,你没有接受;推荐你去北京修国史,你也没有答应。”胡宗宪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,你想像茅坤一样堂堂正正的出仕做官,我不是不能帮你谋个县令什么的,但我所虑的是,一来你的大才不在治理一郡一县;二来,日后升迁几无可能,作那捧着卵子过桥的芝麻官,实在是划不来。”

“学生知道,”郑先生黯然道:“谁让学生无能,十几年都考不出个功名呢?”

“关节就在这儿,你大才不在此,但官场上的道就是论资排辈,什么人想在里面混,都得先到科举场上走一遭,茅鹿门三甲同进士出身,我就能帮他谋个按察使。”胡宗宪道:“哪怕像你那连襟,不过举人身份,不也能当上苏州知府吗?”说着诚恳道:“你有经天纬地之才,胸怀奇韬伟略,不是那些只读圣贤书的酸腐文人可比,何必要像他们那样。非得靠一身官服来证明自己呢?”

郑先生似乎有些意动,但仍然默不作声。

胡宗宪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,拿出杀手锏道:“你呕心沥血写成了《筹海图编》,难道不想让它变为现实,使大明海波永定吗?”

郑若曾终于动容了,长叹一声道:“大帅认为此人可以做到吗?”

“是的。”胡宗宪郑重点头道:“我对他的信心,远超过对自己。”

在总督府充满波斯风情的大理石浴室中,沈默洗了今生最豪华的一次澡,看着满池香汤被缓缓放掉,他不禁暗暗摇头,心说就是给大象洗澡,也用不了这么一池子水。

侍女帮他擦干身上,奉上熏香的湖绸内衣,蜀锦云纹的衣裳,黑貂皮的外袍,还有一条深绿色的玉腰带,一双青云堂的官靴,沈默估计着,这一身百八十两银子也下不来。

不过他可不打算穿这个,微笑道:“姑娘,我穿不惯这个。你出去跟我的侍卫讲,他们会给我准备衣裳的。”

侍女们心说,这么好的衣裳还穿不惯,这位公子爷莫非只穿金缕衣?不过这样的相貌风流,确实要金缕衣才能配得上。出去向三尺等人讨要,便得了个蓝布包袱,进来打开一看,从里到外都是普通棉布的料子,且虽然干净整洁,但一看就是浆洗过的,一两银子都不值。

“大人,您真的要穿这个?”侍女难以置信道。

“是的。”沈默不苟言笑道,想起自己与柔娘熟识的过程,正是发生在这卢园中,他便不敢再对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假以辞色。

侍女们没想到如此一段风流人物,性格却如此枯燥,不由暗叹白生了一副好皮囊,便收起些许粉色的幻想,帮他把衣服穿好。

收拾停当,便到了午饭时间,就在总督行辕用点‘便饭’,不过在沈默看来,这一桌奢侈的珍馐,至少也得靡费百金,心说不知正餐会花费多少。

胡宗宪却习以为常,而且他食欲不振,只用了一碗雀舌羹……别小看那半汤罐肉羹,乃是用一百只云雀的舌头,配以鹿茸、燕窝等名贵食材。精心烹制而成,营养绝对够了。

沈默也吃得少,他只捡了几样素菜,吃了几个玉面窝头,便端起茶盏漱口,发现竟然是上好的龙井,不由暗叹一声,但还是吐到了铜盆中。

这一桌菜,俩人几乎没动,胡宗宪眼都不眨一下,便命人撤下,两人移坐暖阁,马上有侍女奉上八样点心果品,又沏了茶。

胡宗宪掀开茶盖,看一眼便泼在地上道:“这种茶怎能给贵客喝?”

沈默这时候也已端起了茶盏,同样掀开茶盖,一嗅是雨前,且比皇上赏得还要好,刚想称赞几声,却听胡宗宪如此说,只好硬生生的憋住,不自然地笑道:“这茶就很好了,不必换了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爱饕餮。”胡宗宪却坚决道:“但极爱吃茶。既然饭没吃好,茶是一定要喝好的。不然就太不给我面子了。”

“那……恭敬不如从命。”沈默无话可说,且也想看看,他到底能献出什么宝来。

胡宗宪便让人取个精美的景德镇瓷罐过来,神秘兮兮的让沈默看里面的茶,沈默是爱茶之人,哪能按捺的住,凑过去一看,只见里面是个色白如雪的茶团,上面还有两条小龙蜿蜒其上,仅外观便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。

沈默不由愣住了。这可不是白茶,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种,竟叫不上名字来。脑子同时飞快的运转,过了好一会儿,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:“难道是……龙园胜雪?”

“好见识!”胡宗宪伸出大拇指道:“正是此茶。”

“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。”沈默震惊道:“旷世绝品啊!”他也只是从前人著述中,才得窥此茶全貌,乃是五百年历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绝品,据说是取‘银丝水芽’精制而成的。当时人们将北苑茶叶分为‘紫芽、中芽、小芽’三个等级。紫芽,即茶叶是紫色的,制作御茶时,紫芽是舍弃不用的;中芽,即一叶一芽,也就是现在所称的‘一旗一枪’,一般名茶都是这个档次;小芽,是刚长出的茶芽,形状就像雀舌、像鹰爪,雨前中的上品,便是这个档次。

而小芽中最精的,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‘水芽’,要把本就价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拣,只取其心一缕,用珍器贮之,清泉渍之,才能得到光明莹洁,若银线然的‘银丝水芽’。用其制成方寸团茶,仿有小龙蜿蜒其上,号龙园胜雪。

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:‘茶之妙,至胜雪极矣,’但‘每斤计工值四万,造价惊人,专供皇帝享用’,到本朝定鼎后,爱民恤民的朱元璋,终于叫停了如此劳民伤财之举,自此北苑御茶成为历史,几乎销声匿迹。虽然后来,当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间精品茶入贡。但想要重现‘龙园胜雪’那样不计成本的巅峰之作,却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办到的,所以它便和同时期的许多名茶一样,只在青史上流下惊艳的一笔,再也没有重现人间。

很满意沈默震惊的表情,胡宗宪有些得意道:“王询组织建州的十大茶园,用五百亩顶级的茶园,试验了整整一年,才焙制出这小小的一块,也算让国宝重见天日了吧!”

沈默笑笑,道:“如此珍贵的茶团,应该留着欣赏把玩,破坏了就太可惜了。”因其稀少,宋朝皇帝赏赐宰辅大臣时,也不能人手一銙,往往只能两人一銙,而得到赏赐的宰相们,也舍不得将其分开,而是轮流收藏,谁有客人时,便拿过去把玩鉴赏,视之若无价珍宝。

但胡宗宪不这样认为,他一挥手道:“茶嘛!就是让人喝的,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,”说着双手一用力,把那銙茶团掰成两瓣,道:“一人一半,拿回去喝吧!”

看他把那龙团胜雪掰面饼似的一分两半,沈默感到心都被掰开了,小心将胡宗宪递过来的那一半茶团收好,还在摇头道:“真是暴殄天物啊……”

看着他的样子,胡宗宪哈哈大笑,命人冲上茶,笑道:“老弟,我明天酒席之后,便要离开了,衙门的班子全给你留下……你别误会,只是让你不必为日常杂务所羁绊,如果看着谁不顺眼,只管换掉就是,不必顾忌我的面子。”

沈默微笑道:“兄长多心了,我不过是署理一阵子,等这边安定下来,肯定是回京的,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,为我省心不少啊!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胡宗宪捻须道:“现在这时候,我也不瞒你了,东南现在问题不少,但有三件事,你必须马上着手解决,不然会生乱子的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听他继续道:“首先是衢州的叛乱,必须立刻平定,不然蔓延开来,你虽然是初到,却也难免要受牵连;还有兵饷问题,东南六省,共有百万大军,这些军队都需要各地官府开饷,现在东南的财政是向好发展,但二十年的战乱初定,元气大损,所收赋税还不足以支撑,朝廷叫停提编又太过武断,每个省现在都面临巨大的缺口,许多地方过了年就没再发过饷,如果再不解决,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。”

沈默默默的点头,表示记下了,又听胡宗宪道:“第三个,看起来最不显眼,却很可能是最要命的,年前南北都察院几次下文,要求各地官府追究‘战时通奸’行为,在东南各省掀起了一股‘锄毒草’的风潮,各地官府随意逮捕民众,严刑拷打,逼问他们有无通倭历史,还让他们用检举他人的方式减罪,弄得是人人自危。”说着冷笑道:“你也知道,在那个年代,东南沿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,还有许多直接出海成为海商、海寇,不夸张的说,东南几乎人人家家都直接或间接的与‘倭寇’有关。”

沈默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“兵法云,天时地利不如人和,”胡宗宪有些疲惫道:“正因为看清了这点,当初我才会与东南士绅相约齐心戮力、既往不咎,把他们拉到了朝廷这边,这样倭寇才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,越来越弱,最后几不成患的。”说着重重一叹道:“但千百年来有个官场恶习,就是后任上台后,总是要把前任所作的一切彻底推翻,以此来消除前任的影响,树立自己的权威。所以严家父子去后,徐阁老的人上了台,便非要除我而后快,我的一切方针大政,也全都成了错的……我既往不咎,他们就偏要追究,我宽大处理,他们非要大杀四方,这样是让我变得一钱不值,可东南的局势也急转直下了!”说着一拍桌子,打翻了那比金水还昂贵的茶汤,痛心疾首道:“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万人,才到了今天这一步,却因为那些蠢货倒行逆施,而前功尽弃,天地不容啊!”

沈默也面色铁青道:“有些人,玩弄权术出神入化,让他定国安邦就抓了瞎,不幸的我大明的官场,偏偏盛产这种人。”

“宵小之辈,却能坏人大事。”胡宗宪喟叹一声道:“你当我恋栈这总督之位?其实从严阁老倒台的那天,我就知道自己的历史结束了,但我告诉自己,你不能退啊!你在他们还不敢胡乱来。我要是一走,真不敢想象会怎样啊!”

沈默轻声道:“大帅苦心无法言表,肯定很痛苦吧!”

“呵呵……”胡宗宪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崇明岛,现在只剩下淡定和无所谓了,他淡淡道:“好在是你接手,我也可以放心走了,你一定要止住这股逆流,万万不能让东南再退回十年前啊!”

沈默想想十年前,在内陆都能随时遇到倭寇,不由不寒而栗,重重点头道:“我会尽全力的。”

把隐忧都交代完了,胡宗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绸子包,递给沈默道:“你看看这个,对你日后决策应该有很大帮助。”

沈默双手接过,打开绸包一看,里面是两本书,一本名叫《筹海图略》,另一本唤作《经略江南》,至少这两个书名让他怦然心动。

“这两本书乃是当世大才所作,拿回去慢慢看。”胡宗宪微笑道:“这就是我送你的大礼,绝对可以让你事半功倍。”

沈默点点头,将书郑重收好,又谢过了老总督。

一切都交代完了,胡宗宪望着沈默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:“原本打算,挺过这一关,再慢慢解决这些问题。”说着有些歉意道:“想不到只能把担子交给你了,老弟,往后你可要慎之又慎了。”

沈默重重点头,起身施礼道:“还要老哥日后多多指教。”

“你只管写信便可。”胡宗宪点头道:“东南是我一生的心血,我绝对知无不言。”

“多谢老哥。”沈默又问道:“不知对东南文武,老哥有什么要关照的?”

“唔……”胡宗宪微闭上眼睛,那些与他并肩奋战过的面孔,便一个个在他面前浮现,良久他才轻声道:“你是个厚道人,东南的文武我都不担心,我只担心俞志辅一个人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我和俞老总交情不错,我也很欣赏他。”

“我知道,但他肯定要离开东南了吧?”胡宗宪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人心,道:“换做我是你,也不会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,掌握在自己手中……而不是交给一个不上道的家伙。”

沈默笑笑道:“这个我还真没想过。”

胡宗宪知道他不会承认,便淡淡一笑道:“知道我是怎么说服王崇古和俞咨皋,让他们去救驾的吗?”

沈默恍然,但还是说不知道。

“我让人告诉他们,你准备伙同姚苌,夺取水师兵权,废掉俞大猷。”胡宗宪开心地笑道:“他们俩自然风风火火地赶回去了。”

“老哥你可害苦我了……”沈默无奈地笑道:“这下让我那兄弟,怎么在水师混下去?”

“所以你要决断,是调开你兄弟,还是调开俞家父子了。”胡宗宪小小得意道:“我敢出一百两银子打赌,你会把后者调走,所以才会那么说。”说着正色道:“俞大猷虽然耿直,但实在是一朵奇葩,带兵打仗战无不胜,浩然正气可以让所有人黯然失色,请你日后一定要善待他,保护他,不要让这样的人再吃亏了。”

“我答应了。”沈默重重点头道。

“好,好,好……”胡宗宪长舒口气,仿佛完成了所有的任务。

转眼间,胡宗宪已经离开快半个月了,行到徽州时,果然上本称病,要求在家休养一段时间,内阁虽然还未批复,但任谁都明白,徐阁老巴不得他别来北京呢,顶多假模假样的挽留一番,可最后一定会批准的。

阳春三月,莺飞草长,苏白两堤,桃柳夹岸,杭州城已到了暖风熏人醉的美好时光。但此刻坐在签押房中沈默,却决计感受不到一丝温暖……

东南的麻烦不会因为胡宗宪走了而停止,反而越演越烈,大有乱相丛生之势。

首先是衢州那边,王本固整天前来催促,要求他立刻出兵,剿灭那群暴徒;然后是赣粤三巢叛乱,广东巡抚与江西巡抚相互推诿,节节败退。又丢了七八个县,眼看三巢便要练成一片,如果再不着力进剿,就要成为国中之国了。

再就是粮饷问题,这几天时间,下面人已经理清了账目,除了几乎未遭战火的湖广之外,各省都存在很大的缺口……浙江南直算好些,最多可以发下六成军饷,其次是福建,可以发一半,最惨的就是广东和江西,只能发下三成。

眼看着距离发饷日还有不到半个月,各地的巡抚全都不敢在本省待了,都跑到杭州城里来请求支援,可别说藩库无钱,沈默就是有钱,也不能给他们呀!毕竟他这个钦差只是署理东南军政,在人看来维持现状才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
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行,在等到朝廷正式任命之前,沈默是不会轻易趟这趟浑水的,尤其是最难摆平的钱粮之事,更是绝对不会染指。

还有一件私事,柔娘来信说,若菡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。现在情绪不太稳定,反应很大。

这让沈默原本还有些埋怨的心情,一下子就变成了满是歉疚和自责,但公务缠身不能回京,只得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,命人加急送到家里去。

他的心里一团乱麻,公务也无法处理,索性推开堆积如山的卷宗,找出胡宗宪给的那两本书,用心地翻看起来,胡宗宪说的没错,这两本书的作者实在是一位军事理论的大家;甚至在沈默看来,胡宗宪的评价其实偏低,他认为此人乃是超越时代的奇才。

两本书中,《江南经略》共八卷,每卷又分二子卷。卷一之上为兵务总要;卷一之下为江南内外形势总考;卷二之上至卷六之下记苏州、常州、松江、镇江四府所属山川险易、城池兵马,各附以土寇、要害;卷七上下论战守事宜,卷八上下则杂论战具、战备,而终以水利、积储与苏松之赋粮。还附有南畿全图、府州具全图、江河湖图、海防图、江防图、湖防图、险要图等地图,观此书便可将东南全貌览于心中,使那些关隘地名、山川要害不再只是一个个地名。而是实实在在的让你明白其险在哪里,要在哪里,从而为决策提供有力的支持。

这还是沈默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屋建瓴、细致客观的东南军情详报,而且他看到,书中曾对抗倭总结言之:‘哨捕于海中而勿使近岸,是为上策;拒守于海塘,海港,而勿容登泊,是为中策;若纵之深入,残害地方,首当坐罪,是为下策’。鲜明的提出了,对待海上来敌,上策是‘哨捕于海中’,御敌于海疆之上;中策是,‘据守于海塘海港’,阻敌于国门之外,下策才是纵敌深入,在境内消灭敌军。

这条抗倭伊始便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,而且符合当年官军,水师强于倭而路上弱于寇的实际情况,如果被采用的话,消灭倭寇的时间将大为缩短,损失也会大大减小,效果还会更好。

但当时的总督张经,却偏偏采用了下策,把倭寇放进了内地,等胡宗宪当权时,只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。驱逐已经在沿海设立据点的倭寇,到这两年才具备了重新歼敌于海洋之上的条件。

更让沈默如获至宝的,是那本《筹海图编》全书共十三卷,图一七三幅,约二十六万字,对于大明沿海地理、武器设施、海防战略,都有详尽的论述,绝对是划时代的巨著。

而且在这本书中,作者提出很多独到的见解,不仅为前人所未言,而且更与沈默所知的现代海权战略高度吻合,作者列举了海防战略的三大原则,即所谓‘御海洋,固海岸,严城守’。其中最为沈默重视的,是‘御海洋’的观念,作者认为‘海防必宜防之于海’,主张“哨贼于远洋,击贼于近洋”,更让沈默震惊的,是第十二卷‘御海洋’,作者竟用整整一卷,来阐述制海权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。如果没记错的话。西方那位马汉提出这个概念,应该是十九世纪末的事情,比他足足晚了三百年。

更可贵的是,此人不止是这种战略性眼光超绝,在战术上也有很深的造诣,比如他说‘贼至不能御之于海,则海岸之守为紧关第二战。’便清晰的描述了海岸防御战的要素:首先要令水师与岸上的陆兵相为表里。以便敌军登陆时实行水陆夹攻;并且要在岸上预先设防,防敌可能登陆的要害之处,并留置部队以作紧急支援。其目地是‘歼敌于将登而未登岸之时’。真是太了不起了,他所说的简直就是现代反登陆战的要诀。

沈默一边看一边认真的做着笔记,这些天来。他已经写了好几万字的心得,越写就越发好奇,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才,能写出这样的军事著述呢?

后来跟府上人一打听,原来是胡宗宪的幕友,一位名叫郑若曾,号开阳的秀才所著。沈默便命人将他请来,但府上管家告诉他,郑先生和胡宗宪一道北上了。

“他还跟着大帅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不是,郑先生说是回老家。”管家恭声道:“搭大帅的顺风船而已。”

“他的故乡何处?”沈默问道。

管家道:“好像是苏松一代的,但具体哪里,还真不知道。”

见再问不出什么来,沈默让他退下,起身走到屋外,对三尺道:“让朱五帮着查查那位郑开阳的情况,尽快递上来。”三尺应下,便快步走了。

沈默站在院子里,看着明媚的春光,深吸下清新的空气,顿时感到精神一振,便听院门口有人道:“这么好的天气,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时节,大人就别整天呆在屋子里了。”

沈默转头一看,是一身布衣的唐汝楫,朝他点头笑笑道:“你又没有大兵催命,为何还赖在杭州不走啊?”

唐汝楫朝他躬身施礼,恭敬地笑道:“我觉着大人初来乍到,身边总得有个自己人帮衬着,这不才没走吗?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那我要多谢你了。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唐汝楫笑笑,故作轻松地问道:“昨日下官给大人送来的那一双姊妹花,怎么今早又被退回来了?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沈默打个哈哈笑道:“你也知道我的恩师刚刚过世,虽然公务缠身,不能为师父居丧,但禁声色还是要做到的。”

原来如此,唐汝楫这才松口气,一脸崇敬道:“大人至诚至孝,实乃下官学习的楷模。”这可不是说说而已。打生下来就锦衣玉服的唐中丞,最近也穿起了布衣,不用说也知道是跟谁学的。

但他可不甘心无功而返,又殷勤道:“那出去泛舟西湖,放松一下心情,总不至于坏了孝道吧?”

“那不至于……”沈默摇头笑笑,要是再不给面子,估计唐汝楫就要崩溃了,于是他点头刚要答应,这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。

沈默对这声音显然不陌生,朝唐汝楫抱歉地笑道:“估计是北京来的急件。”唐汝楫郁闷坏了,心说咋这么不顺呢?

果然见府中的门房,领着帽插红翎、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,单膝跪在沈默面前道:“八百里加急,请大人签收。”说着取下背上的包袱,拿出个土黄色的大信封。

沈默点点头,从袖中掏出关防,骑缝盖在那大信封上,信使便把信皮扯下,收到怀中,将里面真正的信件递给沈默。

沈默眼看了关防骑缝,完好无损,便挥手让他退下,这时唐汝辑也知趣道:“下官先去外面走走。”八百里加急所传递的,定然是军机大事,他当然得要回避了。

沈默朝唐汝辑歉意的笑笑,便转身进屋用银镏金的拆信刀拆开信封,抽出内里的信纸展开一看,乃是内阁的文移,言到近日连续有乡籍赣粤的官员上本,诉说家乡沦陷于三巢反民之手,一些官员的亲人也被杀戮。更悲惨的是,有五位官员惨遭满门灭绝,这五人披麻戴孝,在西苑门外跪哭,京师震惊,扰动帝阙,皇上已经下旨内阁,不惜一切代价,剿灭三巢反民,还赣粤百姓一个安宁。

最后还附有徐阁老的亲笔:“昨已推汝为东南经略,总领东南军政,节制六省文武,事毕还朝。任命不日即到,然汝当务之急,乃速定赣粤总督人选,筹划对‘三巢叛军’之围剿,务必在半年内控制局势,一年内基本平息,否则于吾于汝,皆大不利矣。”

仔细又读了两边,确认没有遗漏的信息了,沈默便将信收回信封,锁进沉重厚实的铁箱子里,这才吩咐道:“请唐大人进来吧!”

唐汝辑再进来时,见大人端坐在大案后面,知道是谈公事的时候了,于是恭敬施礼,然后依命坐在下首的花梨木椅子上。

“方才内阁来信,”沈默也不再客套,道:“再次催促要尽快平定三巢叛乱,但本官对赣粤一带的情况并不了解,唐兄可有什么人选,能为本官解惑。”

唐汝辑想了想道:“刘显好像在广东那边担任过参将,您可以问问他。”

“嗯!”沈默点点头,吩咐外面道:“请刘总兵过府说话。”外面自然有人跑去传令。

趁着这个空当,唐汝辑小声道:“大人,下官倒觉着赣粤那边是远处着火,但近处冒烟其实更危险。”

“哦?”沈默问道:“进出冒烟?”

“是啊!”唐汝辑道:“那边毕竟离得太远,闹得再大也是小,但眼前这几桩事儿,解决不好,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件。”

“比如说……”沈默不动声色道。

“比如说,衢州那边,比如说,军饷问题……”唐汝辑装作很坦然道:“再比如说,各方面总督的人选问题……”

沈默斜看他一眼,促狭道:“尤其是,各总督人选,更是重中之重,对吧?”

唐汝辑脸色一红,喃喃道:“下官可是一片公心,现在东南文武还怀念着胡宗宪,可不大听大人招呼,您早点定下各总督人选,那些新总督必然对您感恩戴德,帮着您把下面人都压服了,这样大人才能政令通畅,一呼百应,好建立不世的功勋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我可不想建立什么功勋,能将这段日子安稳度过去,就烧高香了。”说着话锋一转,淡淡道:“不过你说的也对,我一个人要应付这么多省区,确实压力太大了……”

“是时候找人来分担一下了。”唐汝辑激动的接话道:“下官觍颜,毛遂自荐江北总督,定让大人不用再操心长江以北。”

“呵呵呵……”沈默抚摸着桌上温润的和田玉镇纸,意义不明的笑起来,让唐汝辑心虚到不行,只好陪着一起干笑。

好在沈默笑一会也就止住了,眯眼望着他道:“你想当江北总督?”

“有道是举贤不避亲。”唐汝辑拍胸脯道:“当然更不用避自己了。”

“好,有担当。”沈默笑笑,却又低声道:“不过,你当巡抚的时候,战事已经转移到江南了,结果在抗倭中寸功未立,若是本官把第一个总督给了你,是不是难以服众?”

“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吗?”他已经习惯了严嵩时期那种一言九鼎的霸道,却忘了现在的恩主,连严嵩一半的势力也没有。

沈默面上浮起一丝苦笑,从抽屉中拿出几封信来,递给唐汝辑看道:“你自己看看吧!”

唐汝辑赶紧起身,双手接过那些信,倒退回座位上,快速的浏览起来,只见其中有吏部尚书高拱的,推荐南京兵部侍郎李延为江北总督;还有张居正的,暗示是徐阶让他写这封信的,推荐湖广巡抚殷正茂为江北总督;甚至还有沈默顶头上司严讷的,委婉的请他考虑自己的学生陆树德的……还有几分别人的托请,不过他已经无心看下去了。

再抬起头来时,唐汝辑已是面容愁苦,嘟囔道:“不就是个破总督吗?怎么什么人都盯上了?”

“这话说的。”沈默啜口清茶道:“江北总督管着南直隶除了南京外的绝大部分,苏州、扬州、松江……天下还能找到更富庶的地方吗?”

“大人……”唐汝辑巴望着沈默道:“您就眼睁睁看着,自家种了多年的庄稼,转眼成了别人的园子吗?”

“当然不行。”沈默感觉火候到了,再打击唐汝辑就要彻底灰心了,便开始添柴道:“我当让会尽力保举你的,可你得做出点什么来,让那些人都知难而退啊!”

“做……做什么呀?”唐汝辑又不傻,自然知道不可能轻松过关。

“给东南,给朝廷解决个大难题。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那就没人能跟你争了。”

唐汝辑明白了,艰难道:“您不会想让我弄银子吧?”沈默肯定不会指望他打仗评判,那能做的贡献,就是搞银子了。

“果然不愧是思济兄。”沈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,道:“我算过了,东南今年的军饷差额一共是二百万两,如果你能帮着解决了,所有人都会承你的情,要是谁敢跟你抢,不用我说,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他淹死。”

唐汝辑却笑不出来道:“一省内的财政尚不通融,何况是支援外省,我要是真那么干,非得被本省的文武骂死不可。”

“唉!不是白给的。”沈默循循善诱道:“他们打借条、算利息,按照行业拆借二分利给,且以官府的信誉作保,保证不因人事变迁而作废,这样总可以了吧?”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