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历史 官居一品

点击收藏后,可收藏每本书籍,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

第783章 少女的逆袭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226 2021-10-18 14:35:35

五月初的草原,是一年四季最美的时候。白云翩翩,在湛蓝的天空中变幻多姿;鲜花烂漫,掩映于碧草之间。眺望远处,阴山连绵,像一面墨绿色的高墙,挡住了漠北的风沙;身后黄河奔腾,却是清澈无比,流淌着生命的乳汁,滋养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土默川草原。

有道是黄河百害、唯富一套,富了前套富后套!而土默川草原,正是前套草原的别称。

风吹草动,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。几十匹骏马鬃毛飞扬,奋蹄疾驰,骑手们衣红戴绿,英姿飒爽。特别是为首骑白马、披红斗篷的少女,冠戴楚齐,娇躯窈窕,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魅力。她正是前日洒泪哭别父母,随着送亲的队伍来到土默川的大明和顺郡主,钟金别吉乌纳楚。

一渡过黄河,钟金便擦干了泪水,因为从这一刻起,疼爱自己的阿爸阿妈,宠溺自己的师父,全都被隔在大河的另一端,没有人再值得信任,也没有人可以依靠,只能靠自己,靠自己身后这一千勇士了。所以她对自己说,钟金,你要坚强,不能给师傅丢脸!

与此同时,另一队数百人马相向而来。看到扬起的烟尘,钟金卫队警惕的变成防守阵型。不一时,便见到那队人马轮廓渐渐清晰,约有三百多骑簇拥着一个青年公子而来。只见那青年一身大红吉服,头戴饰有珠宝的高冠,冠上还插几根野鸡翎,骑着高头乌龙驹,端的是春风得意、意气风发。

看到驻足警戒的队伍,那青年公子一挥手,一个头带四方瓦楞帽、身穿绿色蒙古袍的黑脸大汉便拨马前出,扯着嗓子高喊道:“大金国主王孙大成台吉,前来恭迎钟金别吉,偕归龙庭以效于……那个飞之乐……”

听到他磕磕绊绊还要故作斯文,钟金身边人都吃吃直笑,倒是她本人,一张脸上不喜不嗔,显得无比沉静。

笑归笑,队伍还是让开了去路,把汉那吉下了马,他的随行都滚鞍下马,除那黑脸大汉,其他个个头戴笠子帽身穿多褶长袄,都是这位汗孙的亲近侍卫,中间还有几个汉人。

钟金这边,达云恰也翻身下马,笑脸相迎,口道恭喜。

把汉那吉人逢喜事,难免有些情况,大喇喇地朝他笑道:“脱脱叔辛苦了,改日小侄大礼,定要多敬你几碗。”

达云恰笑道:“跟我说话,眼却往后瞟。”把把汉那吉说得脸一红,他哈哈笑道:“罢了,既然新郎倌儿亲自来迎接,那我就不碍眼了。”说着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先走一步,给你准备婚礼去!”

“不送不送。”把汉那吉巴不得这碍眼的家伙赶紧消失。待他一走远,便换上一副自认为潇洒的模样,整整衣冠,朝着钟金走去,待走进五步之内,呼吸便乱了。只见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佳人就在眼前,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像黑水河的秋波,闪动着让人沉醉的神采;弯弯的细眉恰似远处青山一抹,不颦不笑;垂云般的双鬓烘托出白皙的耳朵,好比草原的夜幕依偎着黎明前的月芽儿。加上粉面如花未施胭脂,唇似樱桃无需点丹,实在是迷死个活人……

把汉那吉就那么痴痴地瞧着,直到他身后的随从都看不下去,使劲咳嗽提醒,才回过神来,朝把汉那吉道:“表妹,一路辛苦了。”

“表哥,先擦擦口水吧!”看到把汉那吉这副没出息的样子,钟金就一阵阵的腻味。

“啊!哦哦……”把汉那吉还以为,方才自己猪哥到淌涎水了,赶紧用袖子去擦嘴,才发现自己被耍了。不由大囧道:“表妹,你又拿表哥耍笑了。”

“好吧!不开玩笑。”钟金敛去笑容,正色道:“表哥,虽说咱俩的亲事是长辈决定的,但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也知道,我不想做的事儿,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。”心里却黯然道,除了师父之外……

“表妹放心,表哥疼你还来不及呢。”娇娘没到手之前,把汉那吉自然千依百顺,满口道:“绝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的。”

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钟金笑起来道:“敢对圣祖发誓吗?”

“这个……”把汉那吉感觉不妙,干笑道:“妹妹若是让我发誓,一辈子不娶你,这可是打死也不行得。”

“你放心,”钟金凄冷道:“我现在除了嫁你,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

“那我就放心了……”把汉那吉便朝着道边的敖包跪下,郑重的发下誓言,然后站起身,牵过自己的乌龙驹道:“表妹,我们共乘一骑吧!”边上的随从便放肆笑着起哄。

钟金秀美微蹙,但又发作不得,因为这是蒙古族的迎亲风俗,当众不给把汉那吉面子的话,自己也没有颜面。但她的心眼绝对够用,眼珠子一转,便狡黠地笑道:“按我们草原习俗,你追我跑到那远处的敖包跑一圈,追上随你,追不上休想!”

这时,钟金的卫士们也开始起哄,让把汉那吉说不出个‘不’字,他看了看钟金的白马体形纤细,心想你那小马驹不过是闺阁中的玩物,我这乌龙驹可是最好的良种。甭说敖包几箭之地,就是奔入阴山丛林也会像雄鹰扑狐兔,一把将你抱过鞍桥来。但为了保险起见,他没有托大让钟金先行,只是闷声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便翻身上马,准备出发。

钟金把满头乌丝用红巾一裹,弯腰提起衣襟掖入腰带,又勒了勒胯下骏马的肚带,拍了拍马修长的脖子,仿佛在说,要争气啊!那雪白的战马也像领会了主人的心意,昂首舞鬃,长嘶一声。

钟金看了把汉那吉一眼,也不挥鞭,胯下的雪白战马就像离弦的羽箭般脱弓而出,像一道白色闪电,向天边划去。

把汉那吉急忙足蹬马肚手加重鞭,催动乌龙驹疾驰而去。那马果然神骏,马蹄将花草泥土被抛起,旋风似地形成一股烟尘,直追前方的白影而去。

双方人马各为其主,都捏着一把汗,翘首眺望,只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,如断弦离柱,风驰电掣,很快就远离了视线,难以辨认。

但当事者却冷暖自知,已然分出了高下……当把汉那吉望见敖包上的彩幡时,钟金的白马已经绕过敖包折回,正和他照个面。更让他郁闷的是,钟金还举鞭致意,投来嘲讽的一笑。

如果把汉那吉就此勒转马头,追过钟金的话,谁能道个‘不’字!然而蒙古人的憨直和汗孙台吉的骄傲,让他只知加鞭催马,朝那敖包奔去。

把汉那吉的乌龙驹,可是号称成吉思汗曾骑过的宝马后代,怎么会追不上钟金的小白马?那是因为乌龙驹再好,也是不以速度见长的蒙古马,而钟金的小白马,其实是索南嘉措送给沈默,沈默又转送给她的西域汗血马……这种马已经在中原绝迹数百年了,只在中亚地区还存有,也可见索南嘉措为结好沈默,下了多大的功夫。

言归正传,却说把汉那吉把乌龙驹的屁股都要打烂了,才绕过敖包折回一半时,远远就望见钟金已经到达终点下马了。钟金族人的欢呼声,如同在宣布谁胜谁负。想到自己方才的大话,羞得他面红耳赤。

见自家台吉丢了面子,随从们自然要挖空心思补回来,一双双眼睛到处寻觅,还真让他们找到了。这时天上正好有一群大雁飞过,一个叫丘富的汉人随从,顿时心生一计,大声道:“这抢亲似的你追她跑,只能看座骑的快慢,何以显出武艺的高低?要是比本事,我看你们还是射雁吧!”

把汉那吉从小被宠溺长大,向来都是别人顺着他,现在被钟金赢了一局,心里就像塞入一把猪毛,刺辣辣浑身不舒服。听了这个提议,不由抬头一望……看看天上雁飞的高度,以女孩子的力气,根本是射不到的。顿时精神大振,叫道:“快拿弓箭来,我们比试射箭!”说着从马鞍上取下弓,张弦搭箭,看钟金一眼道:“表妹先请……”感觉胜券在握,他又忍不住展示一番贵族风度了。

但话没说完,他就愣住了,只见钟金没有张弓,而是举着一杆长枪,眯起一支眼,另一眼靠在枪边上,瞄准,扣动扳机,砰地一声巨响,便打着旋掉下一只雁来。其余的大雁受此惊吓,拼命往高处飞去。

钟金把长枪扔给自己的侍卫,挪揄道:“该你了,神射手表哥。”

实事求是讲,俺答虽然对把汉那吉娇生惯养,但在骑射本领上,要求十分严格,只要是射程之内的目标,基本上能做到百发百中。但让钟金那一声枪响,吓得其余大雁扑棱棱乱飞开了,而且也飞高了不少,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。

但不能在自己未来的妻子面前丢了面子,把汉那吉一咬牙,搭上羽翎箭,拉弓如满月,右手一撒,便箭出如流星。那支箭在众人瞩目中,射入了雁群之中,擦着一只受惊的大雁的翅膀,又飞了一段,然后失去力道,直直的落了下来。

把汉那吉懊恼地把复合弓丢到地上,再看钟金时,见对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,仿佛在说,这下没话说了吧?

他却无法接受失败,嘟囔道:“比射箭怎么用开枪了?”

“方才只说射雁,难道用枪不算射?”钟金反驳道:“何况战场上管你用什么,能杀人就成。”

“……”把汉那吉怏怏无言。

“那么,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!”钟金淡淡说一声,便踩着马镫,利落地翻身上马。

“别吉且慢,”见自家主人垂头丧气,丘富连忙道:“方才比试骑射,对一般人来说自然能分出高下。但您和我们台吉这样的贵人,将来是要统领千军万马,怎么用得到个人武艺呢?”说到这,他小心地看了看钟金,只见对方脸若寒霜,显然对自己的胡搅蛮缠不耐烦了。但这时候各位其主,也只能先得罪了,日后再道歉就是。便道:“听说钟金别吉熟读兵书,精通文韬武略,何不与我们台吉较量一下兵法?”

“也好,就请表哥讲讲如何带兵打仗吧!”钟金存心想把把汉那吉的自信一次消灭,见对方提议比兵法,立刻欣然应允……

巴汉纳吉打起精神,心道要说冲阵杀敌,我从小有文辅教诲、武师指点,怎么也比你个女人强吧?于是未曾临战便胸有成竹,张口便琅琅道:“为将帅者,进而身先士卒,退而亲断其后。有食先饱兵马,无事免传刁斗,如汉之飞将军李广,斩将搴旗、杀人如麻……”

钟金看着巴汉纳吉一本正经的憨态,不禁扑哧一笑打断了他的滔滔长论,学着老师教训自己的口吻道:“为将帅,知天知地,知己知彼。号令出而必行,赏罚严而必信;运筹帏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如表哥所言,勇则勇矣,可任百夫长,何以细论文韬武略!”说罢,朝他一抱拳道:“看来表妹要先行一步了,表哥,咱们库库和屯见。”库库和屯,就是呼和浩特。

直到钟金的队伍行远了,把汉那吉还愣愣的杵在那里。边上的丘富担心他受不了刺激,傻愣了就完蛋了。赶忙连声安慰道:“台吉,您别跟那小娘皮一般见识,等赶明儿成了亲,一天晚上打她八次,保准服帖地跟小绵羊似的。”

边上的侍从也附和道:“就是,就是,这倒霉媳妇,就是欠收拾了,还敢等着鼻子上脸呢!”

“谁是倒霉媳妇?”把汉那吉回过神来,瞪着身边的随从道:“你们敢这么说我老婆!”说着举起马鞭,劈头盖脸一阵乱抽,众人连忙躲开,叫屈道:“她都那样无礼了,您还向着她?”

“我不向着她向着谁?”把汉那吉消了气,一脸得意道:“她越优秀,就越说明我眼光好!想喝马奶心莫急,她已经是我媳妇了,还能让人给抢了去?”

天空万里无云,东方升起一轮红色的圆月,照在库库和屯城西十余里外的圣敖包之南,那一片欢宴的海洋上。

密密麻麻的大小蒙古包,围成一个大大的营地,营地四周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旌旗。无数羊脂蜡和牛角灯同时点燃,光照如同白昼。晚风渐起,旌旗猎猎;人影晃动,笑语欢声,奴仆们抬上整只的烤牛烤羊,马奶烈酒,部民们载歌载舞,欢庆大金国主俺答汗的爱孙成婚大喜。

虽然俺答汗仿照汉人修建了高大的宫殿,但习惯了天广地阔的蒙古人,每逢这种盛会,还是习惯到城外幕天席地,无拘无束的狂欢。婚礼从早晨开始,直到夜幕降临,盛大的晚宴开始,欢庆的气氛也到了高潮。

最大最华丽的蒙古包前,是俺答与他的子侄贵戚、各部首领的位子。他们坐在厚厚的地毯上,面前的长几上,是板升厨师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,以及各种水果蔬菜。这都是草原上等闲享用不到的。所以各位吃腻了烤牛烤羊的蒙古亲贵,都甩开腮帮子,不顾形象的饕餮起来。

除了美酒珍馐之外,还有板升来的伶人献艺。这些从汉地逃过来的说唱艺人,不仅可以演说《大髯张飞》、《土行孙》之类的中原段子,还能唱蒙古人最爱听的《江格尔》,让亲贵们开心之极,满足之极,只觉着天堂也不过如此。

但虎踞正位上的大金国主俺答汗,面对着满桌子佳肴却没什么食欲,对平素最爱听的《江格尔》也不感兴趣,只在那里闷头喝酒。其余人以为他是吃腻了山珍海味,所以也不以为意,只是稍稍收敛形迹,以免惹得大汗不快。不过坐在他右手边的萧芹,却看出俺答心不在焉,完全没有爱孙结婚的欢喜神情。静心回想一下,似乎婚礼开始时,俺答还很开心,直到接受孙子孙媳大礼之后,才开始这副摸样的。

‘莫非……’萧芹看看俺答,见他独坐正中,左右空空,心里边明白了三分……俺答汗有两位夫人。大夫人伊克哈屯已年过八旬,身体老弱多病,故而白天仪式一结束,便回城歇息去了;而二夫人早已亡故,至于那些姬妾,玩物而已,上不得台面,故而俺答此刻只能独坐,八成是觉着空虚了。

想到这,萧芹端起酒杯敬俺答道:“今日新训练了一批舞女,不如让她们上来,为大汗助助兴。”

俺答与他遥遥一碰杯,点点头没说话。

萧芹便拍拍手,原先激昂的鼓乐声变成了柔和的丝竹之声。十二位手提镶银奶桶的妙龄少女便鱼贯登场,只见她们步履轻盈,体态袅娜,绿袍罩红靴,粉带束柳腰。眼迷离而娇,靥微笑而媚,皓齿发而融春风,舞袖飘而蒙清尘,竟然各个都是美不胜收。

此时清风如酥,月光似水;笙歌充耳,美色满目。从俺答左手边的黄台吉,到各部头领,全都瞪大了眼睛,张大了嘴巴,恨不得把这些千娇百媚的大美人,统统吃到肚里去。看到众人的猪哥相,萧芹冷蔑之余也十分高兴,有道是吃人家的嘴短,就不信他们分了这些小娇娘,还能对自己刺杀失败的事情说三道四。

但当他的目光转移到俺答身上,心登时凉了一半。只见老家伙像一尊木雕似地坐在那里,对满眼美色无动于衷……

待萧芹的舞女退下,其余各部也开始进献贺礼。先是奇拉古特部的使者奉上礼单,俯跪道:“今年,我部旗开不利,得不偿失。加之西路不宁,商贾稀少;多次出击,所获无几。现有各色绸缎千匹、波斯明珠百颗、舞女九人、金银若干,为国主太孙贺!”

因为长年东征西讨,俺答的一张脸,被大漠的风沙摧残的沟壑纵横,佝偻着腰坐在那里,仿佛睡着了一样,让人很难将其和一代草原雄主联系起来。奇拉古特部的使者说完很久,俺答才睁了睁浑花的老眼,慢慢开口道:“珠宝绸缎留下,舞女带回去。你部以牧为主,以猎为辅,无需劫掠,滋扰商路!”声音虽然不大,但对草原各部来说,就如圣旨一般,那侍者立刻诺诺而退。

接着,兀良哈使臣进献礼单,礼物要比奇拉古特部丰厚数倍,当然,也是别有目的:“今年天少雨露,地多干旱;水草不丰,人畜饥饿。我家汗王恳请国主,仿照兀慎部之例,将东部无人草原恩赐我部。”原来见兀慎部得了大片草场,兀良哈人也按捺不住,趁机提出扩地要求。

俺答摇摇头道:“你部人畜可迁往越冬,但待来年草长须迁回原处。否则,我将派出铁骑,人畜全部归我!”

“兀良哈虽临近察哈尔,但我部向来结好金国国主,反而对大可汗的屡次招揽无动于衷,这份情意可是无价之宝。现在中间弃地至今空闲无人,任其草木自然荣枯,俺以为甚是可惜。今兀良哈有难,以国主之仁义,何不准俺长期迁徙经营?”兀良哈就是当年的朵颜三卫,向来以彪悍著称,其酋长董狐狸更是狡诈如狼,派出的使者根本不怕俺答的恐吓,反而隐隐有威胁之意。

“地者,立国之本也。怎可轻易弃之而不惜?兀慎部乃我子侄,将地赐他不过是我族内之事,与你兀良哈不可同日而语。”俺答闻言坐直了身子,瞪大眼睛。顿时显出魁梧的身形,凌厉的目光,以及无与伦比的威势。人说‘鹰立如睡、虎行如病’,那是麻痹猎物,等待时机,而不是真的老了。他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冷硬道:“你家汗王若是不服,尽管与大可汗交好便是,但若敢赖在我处不走,自要和他刀兵相见!”

见俺答态度强硬,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那使者自知失言,赶忙诺诺退下。

好好的气氛,被那兀良哈的崽子搅合了。俺答的子侄们都知道,要不是丢了河套,折了鄂尔多斯部,给这些跳梁小丑副胆子,他们也不敢趁火打劫,实在是可恨之极。

萧芹见状,赶紧让仪式提前,司仪便扯着嗓子喊一声道:“新郎新娘要来给诸位敬酒了!”于是喜乐大作,众人也把不快抛到恼火,哄笑着看一身大红吉服地把汉那吉,领着自己的新娘子从帐篷里走出来。

蒙地豪放,新娘敬酒时,是不蒙盖头的。身穿新娘服色的钟金,出现在众人眼前时,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,那种如梦似幻的绝美,清纯带着野性的魅惑,登时忘了呼吸,楞楞地盯着她。许多人口中咀嚼的精肉忘却下咽,油汁同涎水一道顺着嘴角胡须滴哒在锦袖上,却浑无所觉,唯恐少看她一眼,回去后悔青了肠子。

俺答汗也从座位上探直身子,从腰带上拿起偌大的水晶花镜,架在鼻梁上,对准了孙媳妇端详不已,口中还发出‘嗬嗬’地声音,一种年少时才有过的爱慕之感,竟瞬间传遍他的老体。

萧芹是唯一个保持正常的男子,他把众人的丑态尽收眼底,再看看俺答那副色与魂授的样子,终于明白了这老东西为何一晚上心不在焉了,原来一颗贼心都留在自己孙媳妇身上了……

俺答汗见了孙媳,精神为之一振,萎靡瞌睡一扫而光,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,嗖嗖往外放光。接过钟金的敬酒时,两只眼睛都笑眯了,钟金满场敬酒,他的一对老眼便一寸不离,紧紧盯着她的背影,直到孙子领着她到别的帐前敬酒,走出了视线才意犹未尽的收回视线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叹道:“可惜,可惜……”

“国主可惜什么?”不知何时,萧芹到了他身旁。

“哦……”俺答有一种心事被撞破的感觉,竟破天荒的慌乱了一下,忙掩饰道:“没,没什么。”

“我还以为国主和我有同感呢。”萧芹故意摇头道。

“你有什么感觉?”俺答盯着他道。

“想必国主知道,我是您外孙女的师父。”萧芹叹口气道:“她常常对我说,这辈子若不能嫁给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,便如行尸走肉一般。”

“难道我孙子不好吗?”俺答不悦道。

“呵呵!国主心里自有明断。”萧芹侍奉俺答近二十年,早把他的每根肠子都摸透了,遂不必让道:“您的孙子虽是一表人才,但我的女学生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草原明珠,塞上昭君。恕我直言,这样的女子,大成台吉消受不起。”

“那……”俺答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,却没有阻止,只是目光怪异地望着他:“什么人能消受?”

“只有大汗才能消受得起啊!”萧芹的声音低而细,却一字不差的传到俺答耳中。

“这个,胡闹……”不知是错觉,还是火光映衬,俺答竟然脸红了:“我能跟孙子抢媳妇吗……”却没有否认自己的欲望。

“这有什么?我们蒙古人没有汉人那些狗屁规矩,您的大哈屯,还是您的庶母呢!”萧芹说着指指俺答左右道:“您看看,您的左右两席都空着。大哈屯年过八旬,二哈屯早下黄泉,早就缺一位新哈屯了!再说大成台吉本来就有哈屯,且年轻貌美,温柔娴淑,人人称羡,再娶一个更漂亮的哈屯,非要被人嫉妒死不可。”说着用眼睛示意俺答道:“您看看他那些叔叔,方才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,好取而代之。所以说,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为了大成台吉好,也不能让他再享齐人之福了。”

“呼……”俺答吐着闷气,有些话憋在口边,就是难以启齿。

“您不必顾虑大成台吉的想法,”萧芹善解人意道:“他无父无母,能有今天,全靠国主的怜爱和恩泽,他的一切都是您给的,现在只不过要他一个女人,若是他还心有怨怼的话,就实在不当人子了。”

“嗯……”俺答终于缓缓点头,心中道:‘是啊!凭什么让我这个当爷爷的孙子,他偶尔孝顺一次,也不能报答我的养育之恩。’

“那么,国主是同意了?”萧芹大喜道。

“这个么……”俺答却顾虑道:“若我那外孙女,只是济农之女倒也罢了。可他现在是汉人封的郡主,还有火枪卫队,又有通贡之权,不是可以随便处置的。”

“国主多虑了。”萧芹眼中射出怨毒的光,那可是用他教中弟子的生命换来的啊!旋即收敛起恨意道:“女人么,得到她的身,就得到了她的心,只要把她收为禁脔,她得那些嫁妆,不久全归国主了么?”

“嗯!”俺答点点头,又一哆嗦道:“不过,大哈屯那里怎么交代?”草原民族有纳庶母为夫人的习俗。史书记载,匈奴呼韩邪单于同汉朝联姻,娶王昭君为阏氏,昭君阏氏就辅政了两代单于。大概以此可以保证统治的延续和部落的统一,又或者大夫人能对少单于有一定的劝谏或威慑之故,这种习俗作为上古遗风一直延续下来。俺答汗的伊克哈屯便是他父亲的少夫人,比俺答长十几岁,一生辅佐过两代可汗,是个极英明的女人,深得族人们尊敬,俺答将其视若娘亲,至今仍颇为敬畏。

而把汉那吉是伊克哈屯,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的,是老哈屯的心头肉、掌上宝,要是知道自己抢了孙媳妇,肯定要不休的。

“所以要抓紧时间,把生米煮成熟饭。”萧芹重重一挥手道:“等把三哈屯收入房,带回库库和屯,大哈屯纵然说两句,也改变不了什么了!”

“成!”俺答终于下定决心,望着萧芹道:“你说怎么干吧?”

“明天早晨……”萧芹附耳轻声道:“新人应该拜见祖父,行盥馈礼,只要今晚把大成台吉灌得烂醉,他自然是爬不起来,只能让新娘子独往……这样做的好处是,您的新哈屯还能是完璧呢。”

“呵呵呵呵……”俺答笑起来,望着萧芹道:“薛禅如此热心,莫非跟你那徒弟有仇?”

“没有。”萧芹一脸坦然道:“有道是良禽则木而栖,我那傻徒弟不知道国主的好,当师傅的只好帮帮她,将来还指望她给给我养老呢。”

俺答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儿,却也不说破。

庆典通宵达旦,一直狂欢到黎明时分,营地里才渐渐安静下来,只听到一个个帐篷之中鼾声如雷,却是人们终于支撑不住,回帐挺尸去了。

营地中央一处大而华丽,悬挂着各色彩带的蒙古包,正是新婚夫妇的婚房。里面的铺设摆件,全都是大哈屯亲自过目,从王宫中搬来的,无一不精美,无一不华贵。极厚极舒适的羊毛地毯上,躺着大字型的新郎官。只见把汉那吉一身皱皱巴巴的大红吉服,大张着嘴巴,一边磨牙一边喘粗气,偶尔还嘿嘿傻笑,口水把地毯都浸湿了一片。

钟金身上的吉服却整齐的很,因为她一直坐在小机边,压根就没上床……昨天半夜,把汉那吉就被那些羡慕嫉妒恨的族人们灌得烂醉,只好中途扶回来,送入洞房了。让人将把汉那吉往毯子上一丢,钟金便命服侍的人退下。众人以为她要亲自伺候大成台吉,都笑着依命而下。

‘伺候你?下辈子吧’钟金从靴筒中抽出明晃晃的匕首,在把汉那吉面前恶狠狠的比划几下:“下辈子也不可能!”当然,她还干不出新婚之夜格杀新郎的无脑戏码,只能比划几下撒撒气:“你要敢碰我一下,我就把你骟喽!”

可把汉那吉睡得跟死猪似的,怎么比划也没用,钟金盘腿坐在对面的小机后,把匕首搁在桌上,摘掉缀满宝石的头冠。揉一揉酸麻的脖颈。感到有些饿,她便用了些桌上的点心,却不敢多吃,唯恐吃饱了犯困,一旦睡着了,叫那把汉那吉占了便宜。

于是整个下半夜,可怜的钟金姑娘,都强撑着不敢合眼。可她也经历了一天繁琐的礼节,身上还挂着沉重的点缀装饰,早已是又累又困,眼皮直打架。她只好做些事情提神……

她从箱子里找了两块红绸,灵巧纤细的手指翻弄一番,便折出两个小人偶,其中一个还穿着裙子。钟金又用眉笔给两个小人画上面貌,那个不穿裙子的,头上戴着网巾,有三缕长须,眼睛大大的,样子十分的讨喜。

做好这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偶,钟金便趴在小机前,一手控制一个,让他们拜堂,却是按照汉人的理解,一拜天地、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,然后送入洞房……玩着玩着,她突然掉下泪来,然后再也止不住,越哭越厉害,两手指尖使劲戳着那‘小新郎’的肚子,呜呜哽咽道:“臭师傅、烂师傅,怕你家里的母老虎,就把我往火坑里推,你不是人啊你,考虑过我的感受吗?这里每个人都像狼一样,恨不得把我吃下去,就连这孙子他爷爷,也那么无耻,这是什么鬼地方?我怕啊!师傅你带我回去吧!我不要在这待了,呜呜……”哭着哭着,她终于脑袋一沉,迷糊了过去。

“台吉,哈屯……”不知什么时辰,外面有声音响起,叫了好几遍,钟金才迷迷糊糊抬起头来,先是愣了一下,紧接着小嘴圆张,一脸惊恐,赶紧看自己身上,纹丝未动,再看那把汉那吉,依然睡得跟死猪似的,抱着枕头在那里蹭啊蹭,好像在做什么春梦。

‘要死啊!’钟金晃晃拳头,怒瞪把汉那吉一眼,无声道:‘敢有龌龊念头,一样骟了你!’这时外面的呼唤声又响起,钟金站起来,活动一下酸麻的身躯,把小人收到袖子里,将匕首插回靴子中,才出声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回禀哈屯,该是新人应该拜见祖父,行盥馈礼的时候了。”

“进来吧!”钟金低声道。

于是侍女拉开厚厚的门帘,外面的天光照进来,原来是清晨时分。

“把你们台吉弄起来。”钟金让卓玛帮自己梳洗,让把汉那吉的侍女去服侍他。

侍女便依命轻唤把汉那吉起床,谁知那厮却真如一头死猪,怎么叫都没反应。

这时候,外面的典礼官又催了:“新贵人请快点,误了时辰小的可担待不起。”盥馈礼的意思是,盥手洗盏以奉食,直白点说,就是伺候公公婆婆用一餐早饭,以证明自己的贤惠。把汉那吉没有父母,自然换成了爷爷奶奶,但伊克哈屯昨日就回城了,所以侍奉的对象只有俺答一人。

这正是钟金的顾虑之处,她真受不了俺答那张色与魂授的老脸,所以为了避免独自面对,必须将把汉那吉给弄起来。见侍女怎么都唤不醒他,钟金拦住了要倒掉洗脸水的卓玛,接过铜盆,在侍女们惊恐的目光下,兜头浇了把汉那吉一脸。

“哦……啊……”把汉那吉猛然睁开眼睛,坐起来道:“下雨了吗?”

“赶紧起来,”钟金柳眉倒竖道:“跟我去行盥馈礼。”

接过侍女递上的毛巾,已经弄清了状况地把汉那吉,有些不满的嘟囔道:“我又不做什么,你自己去就好了。”

“你去不去?”钟金哼一声道。

“……”把汉那吉见状一喜,心说,这说明她是依赖我的!登时眉开眼笑道:“去,当然要去,夫人有名,我哪敢不尊。”于是便开始解腰带。

“你要干什么?”钟金瞪眼道。

“换一身啊!”把汉那吉苦笑道:“总不能这样出门吧?”

“出去换。”钟金生硬道。

“这是我们的新房唉!我不在这换,还能去哪?”把汉那吉郁闷道。

“那你换吧!”

“这就对……”才说了半句,他便见钟金出了营帐,忙问道:“你去哪?”却没有任何回应。

等把汉那吉洗漱完毕,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,便见钟金也除下吉服,换上一身水红长袍,正一面拨弄着自己的小辫子,一面望着西南方向的地平线。把汉那吉只见她皓腕翠镯,秋波流眄,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,不由笑眯了眼,上前去拉她的手道:“夫人,我们去给汗爷请安吧!”

钟金一错身,便让他抓了个空,淡淡道:“前面带路。”

“还挺害羞……”把汉那吉讪讪笑着,只好依命而行,带着钟金来到俺答的汗帐外。俺答的侍卫长阿鲁特看到汗孙同来,有些错愕道:“大成台吉怎么起这么早?”

“来给汗爷行礼啊……”对于这位汗爷近臣,把汉那吉不敢怠慢,笑道:“我汗爷起来了?”

“哦!啊,起来了,起来了。”阿鲁特有些懵了,慢慢道:“进去吧!”

把汉那吉和钟金便往里走,阿鲁特也跟着进去。

穿过外帐进到内里,便见俺答披一件外衣,支颐斜卧在榻上,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书。乍看他似乎很随意,但仔细端详他的头发胡须,都是精心打理过的,甚至比昨日还要整齐三分。

“汗爷,孙儿携孙媳来给您请安了。”把汉那吉便领着钟金跪下。

俺答的目光却没有从书上移开,只是点点头,没有吭声。

见气氛有些尴尬,把汉那吉只好道:“汗爷,让孙媳妇这就为您准备早膳去。”说着摆手示意钟金赶紧出去。

钟金便起身往外走,把汉那吉也要跟着,却被俺答叫住道:“你去干什么?”

“这不是孙媳妇刚过门吗,孙儿怕她摸不着头脑。”把汉那吉解释道。

“不许去,女人干的事,你一个男子汉跟着瞎转什么?”俺答义正言辞的阻止。

“是……”把汉那吉登时软了,只好给钟金个爱莫能助的眼神,小声道:“我在这等你。”

钟金点点头,跟着侍女下去了。

俺答这才抬起头来,见把汉那吉还在回望,不禁怒从心头起,喝骂道:“瞧你那没出息的样!一个女人算什么,能把你魂儿勾了去?我真鄙视你!”

把汉那吉低下头一声不吭,俺答却好像吃了枪药一般,詈骂起来喋喋不休。

阿鲁特好像都看不下去了,笑着给把汉那吉救驾道:“今儿是大成台吉大喜的日子,老大王就少说他两句吧!”说着给把汉那吉丢给眼神道:“昨个咱们当值的弟兄,可没喝成台吉的喜酒,大家让我把您请去补上呢。”

把汉那吉被俺答骂得头晕眼花,一听此言忙道:“好啊!好啊……”

“跟老大王讨个人情,”阿鲁特朝俺答笑道:“借大成台吉一用喽。”

“滚去。”俺答把手中的书扔向把汉那吉,骂道:“看到你这个瘟驴样,就烦!”

把汉那吉也不知,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,怎么就这么惹汗爷生气,只好先躲开。跟着阿鲁特离开汗帐,又走了很远……早就过了俺答的亲卫营。把汉那吉不解道:“怎么不去亲卫营?”

“那里规矩多,喝酒不痛快。”阿鲁格的解释,打消了他的疑虑,跟着对方来到最偏僻的奴隶营中。

“这里妙啊……”把汉那吉这个蠢货,被卖了还帮人数钱:“保准谁也不会打扰。”

“进去吧!”阿鲁格指着一顶帐篷,推了一把把汉那吉。

把汉那吉宿醉放醒,脚下无根,猝不及防之下,踉跄着摔进了帐中。

“这是干什么?”把汉那吉揉着被摔痛的胳膊,怒视着跟进来的阿鲁格道:“他们人呢?酒席呢?你搞什么鬼?”

“台吉,得罪了。”阿鲁格抱抱拳,苦笑道:“小人也是依命行事……”说着一挥手:“绑了!”

便有两个彪形大汉上前,用蒙古式摔跤,锁住拼命挣扎地把汉那吉,然后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。把汉那吉愤怒的吼叫:“你们要干什么?我汗爷不会放过你们……呜呜……”后面的话说不出来,因为口中被塞上一团布头。

看到把汉那吉被绑成个粽子,又堵上了嘴,阿鲁格才叹息一声道:“台吉,你说起这么早干嘛!平白遭一番无妄之灾。”

“呜呜……”

“本来呢,是打算时候才告诉你的。但现在,还是先跟你说吧……”阿鲁格也感觉难以启齿,顿了好久才直说道:“老大王看上了个女人,希望你能割爱……”

“呜呜……”把汉那吉圆睁的眼睛里,满是惊恐之色。

“嗯!不错。”阿鲁格道:“就是你新娶的二哈屯,钟金。”

“呜呜呜呜……”把汉那吉先是身子一僵,然后像蜕皮的蛇一样,疯狂的挣扎起来,两个壮汉都按不住,只好又加了两个。四个人像四条大青石一样,把他压得一动不能动。把汉那吉满腹的怒火无从发泄,直顶得目眦欲裂,面欲滴血……

“台吉不要这样。”阿鲁格安慰道:“女人么,熄了灯不都一个样,不要为一个女人而触怒了老大王。”又道:“况且这块肥肉,已经进了老大王的口中了。就算他吐出来,也没什么滋味了,不如让他去吃。再说老大王也不亏你,昨日各部进献的美女,随你挑,就算全要了也无妨。你想啊!三十多个绝色美女,你一天换一个,一个月下来不带重样的,不比守着一个强?”

把汉那吉却一句也听不进去,却又无力挣扎,只能在那里默默流泪……

钟金端着银质的食盘,重新走入汗帐后,身后的门帘便被放下,光线一下暗了许多。这让她有些莫名紧张,原先稳稳的双手颤抖了一下,洒出一些汤水。

深吸口气,定定神,她端着托盘走入后帐。一进去,身后的门帘同样被放下,而且她发现,除了俺答,眼前再无一个人影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三戒大师

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!

目录
目录
设置
阅读设置
弹幕
弹幕设置
手机
手机阅读
书架
加入书架
书页
返回书页
反馈
反馈
指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