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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1章 《登极诏》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19 2021-10-18 14:35:31

按照世宗肃皇帝的遗愿,丧礼以日易月,民间服丧二十七个月,皇家便是二十七天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。

但也够难熬的,这一个月里,大臣们陪着新君隆庆皇帝,每天都要守在世宗皇帝的灵前,一天几遍的哭祭,不能回家,不能洗澡,也不能刮脸,一个个篷头垢面,活像是一群囚犯。让沈默感觉有些荒谬,自己今年这是怎么了,为何出了这个监狱,又入另一个,总是得不到人身自由,莫非犯太岁不成?

其实他很清楚,降灾给自己的太岁,已经静静地躺在乾清宫的灵柩中。是大行皇帝,一直将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,岂止是自己?满朝公卿,内阁大员,哪个不被他玩弄了半生?

先帝以权术治朝廷四十年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、帝心难测、赏罚无常,致使群臣悚然戒惧,犹疑惶惑,不敢越雷池一步,虽然把江山搞得一团浆糊,如蜩如螗,却也始终能始终大权在握,威福自专。

有道是‘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’,经过嘉靖朝恶劣环境的洗礼,大明朝的官员们,早就锻炼的道行高深,野兽凶猛了。果然,先帝病重期间,朝廷上,大臣们为争夺大学士名额的暗斗;内阁里徐阶和高拱的明争,无不弥漫着浓重的硝烟,且比从前时更直接、更不加掩饰,颇有些‘山中无老虎、猴子称大王’的意思了。

现在新君即位,想要压服这些猛将兄,没点神仙道行可不行。而隆庆皇帝的应对之策,就是把他沈默放出来……

话说世宗皇帝初三日亥时驾崩,翌日一早,便有马森携隆庆皇帝……当时还是裕王的手谕,前去镇抚司开释沈默。十三太保自然不会阻拦,欢欢喜喜把他送出了衙门。

出来之后,沈默问马森,是不是先帝有旨意。因为这个时候把自己放出来,颇有些欲用先贬、为新君收心的权谋味道,因此知道是否旨意,对他下一步如何走,至关重要。

马森却矢口否认。

按说探问宫秘的话,马森是不该回答,但他偏偏不假思索的答了,还答得十分详细……其实马森就是当年伴驾南巡的马全,因为护驾有功,回来被嘉靖赐名为森,并提升为司礼监首席秉笔,成为太监界最亮的明星,继任司礼监掌印的最大热门。

无奈上任掌印李芳手段老辣,竟硬生生让干儿子黄锦顶了上去,马森也就与总管之位失之交臂了,所以才会和黄锦那般不对付。现在世宗大行,新君入主,在裕邸的那班太监肯定要鸡犬升天,按说他和黄锦这些先帝旧人,就该乖乖的滚蛋让位了。黄锦正是这样想的,但马森不想,他身残志坚、奋斗半生,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,怎能半途而废呢?不到成功的彼岸,不打算急流勇退。

如果不想退,就得赢得新君的信任,他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优势,因为他曾经在海瑞上书的风波中,保护过裕王,所以未必一点希望都没有。当然,光靠那点机缘,还远远不够,更需要有强援,而他认为最佳人选,莫过于这位沈大人了。

存心交好于他,马森自然毫无隐瞒,压低声音道:“自先帝弥留之际,咱家便一步也没离开先帝眼前,却没见他给嗣君留什么遗嘱……”顿一顿又道:“后来圣驾从西苑移到乾清宫,先帝也只召见了杨博一人,还没来得及和裕王说话,就昏过去了,直到半夜驾崩,也没再醒过来。”

“是不是有什么密诏,让杨博转交新君?”马森说完便否定自己道:“不会的,既然是密诏,怎可能让臣子转交呢?”沈默缓缓点头,表示赞同。

路上,马森又把昨晚发生的事情,原原本本讲给沈默,当听到新君自定年号‘隆庆’时,沈默不禁哑然失笑,心说‘隆庆隆庆,隆重庆祝’,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?又听马森讲起新君当时的表现,他微微皱眉,已经明白了三分。

马车驶上长安街,两人便噤了声,又行了一会儿,车停了,沈默从马车上下来,便看到巨大的銮舆停在不远处。

老伙计黄锦拿了条白麻布过来,请沈默系上,小声道:“新君在辇上等大人。”

沈默朝他重重点头,便踩着马凳上了御辇,果然见朱载垕一身重孝,面色激动地站在那里。

两人相互对视,竟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
“叩见陛下。”虽然朱载垕还没正式登基,但沈默不介意早把称呼升级。

“沈先生……”朱载垕跨步上前,一把将他扶住,满含感情道:“你受苦了。”

“微臣没事儿,”沈默微笑道:“倒是陛下,这些年来受苦了……”

听到这话,朱载垕鼻头一酸,哽咽道:“没有你和高师傅他们,孤熬不到今天。”说着便掉下泪来。
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事。沈默知道他这些年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,能挺过一次次的危机,把老皇帝熬死,确实值得一哭了。

陪着新君掉了一阵泪,沈默轻声道:“陛下请让臣行完大礼。”

朱载垕却摇头道:“私下没人的时候,我希望你能像原来那样,不把我当成王爷,也不把我当成学生,只当成你的朋友。”备受压抑的心灵同样分外敏感,他能准确感受到沈默对自己的态度。

“原来您是王爷,现在却是皇帝。”沈默拒绝道:“礼不可废。”

“难道我还缺人磕头?”朱载垕有些生气道:“孤不想做父皇那样的孤家寡人,我希望仍能有友情!”不待沈默说话,他又急切道:“别说什么皇帝不能有朋友,我父皇一辈子修真,就证明了一件事,皇帝也是人,也有生老病死;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能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呢?”

这个论点好新奇啊!沈默望着朱载垕,心说这真是‘翻身农奴把歌唱,想起一出是一出’了……但对来自未来皇帝的友情,他还是有些小感动的,轻叹一声道:“微臣从命就是。”他答应下来,只不过是让皇帝高兴而已,可决计不会这样做……真要是不把皇帝当外人了,嗯!离死期也就不远了。

“太好了。”朱载垕却信以为真,又冒‘一出’道:“待会儿陪我共乘御辇入场。”

沈默闻言苦笑连连道:“陛下,恕臣难以从命,骖乘隆遇,岂能轻易授下?”所谓骖乘,便是陪君王一起坐车的意思,古时候以右为尊,君王坐在右边,车夫坐中间。为了保持平衡,左边也得有人坐,这就叫骖乘。汉朝以前,是由武力高强的护卫官骖乘,汉朝之后,便成了只有宰辅大臣,才能陪着皇帝一起乘辇了。

更何况,现在是新君第一次正式亮相,其重要意义不啻于登基大典,沈默并不是首辅,甚至连内阁都没入,哪能担得起这份隆恩?

人贵有自知之明,所以他坚决不想消受这非分之福。

“孤就是让天下人知道,”朱载垕却坚持道:“父皇那样对你是不公的,孤要给你恢复名誉!”

沈默这下了然,看来把自己放出来,确实不是嘉靖的遗命,而是这位新君自己的主意……也可能,嘉靖早把儿子看透,知道他一上台,就会跟自己对着干,所以再有旨意根本多此一举,还不如什么都不说,效果更好呢。

以沈默对嘉靖的了解,后一种的可能性要更大些。

但无论沈默怎么说,朱载垕都不放他下去,倔强的像个孩子一样。

两人正在争着,外面传来三声炮响,也没人先打声招呼,轿夫们便将御辇高高抬起,这下想走只能跳下去了,还有崴脚的危险。

看着朱载垕得意的笑起来,沈默唯有暗暗摇头,心说:‘也罢,就让天下人都知道,我胡汉三又回来了’

当他从御辇上先行下来,对百官造成的心理冲击,绝对无与伦比。何止胡汉三回归,就是南霸天也比不了。在许多人眼里,这就是宣告着徐阶、高拱、杨博之外,第四极力量的崛起,虽然不如前者实力雄厚,但胜在年轻、根基牢固,超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。

起先沈默只以为这是新君的一片好意,但当为先帝守灵几天后,才发现朱载垕也是有算计的……导火索就是那份《嘉靖遗诏》。

给先帝作完头七那天,虽然重臣们还不能离开大内,但终归可以轻松些了。新君早就熬不住,给大家放了半天假,让他们在皇宫里休息。按说这是不合礼制的,但能在大内为先帝守灵的,都是内阁辅臣、六部九卿、老大人们身体早熬不住,于是各个乐得消受,谁也不会大煞风景的劝谏。

众人便来到乾清宫东院,那里有一排蜂巢似的值房,便是他们临时的住处了。

居丧期间,也不好随意窜访,沈默便准备回屋休息,却听有人叫住自己道:“江南。”

一听是高拱的声音,他赶紧回头行礼道:“阁老。”

“呵呵!好。”高拱朝他拱拱手道:“好长时间没见了,来我屋里坐坐吧!”

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老上司相邀,规矩只好先放在一边了。

于是两人来到紧南头的高拱房间……紧北边那件是徐阶的,按说高拱应该是挨着第二间,但他坚决选了离徐阶最远的一间,确有些弄性尚气。

进屋一看,另一位内阁大学士,郭朴也在里面,这也没什么奇怪的,高郭两人焦不离孟、孟不离焦,都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有奸情了。

不过沈默还是表现出适度的吃惊,忙不迭行礼道:“郭阁老也在这儿。”

郭朴客气地朝他还礼道:“江南贤弟,咱们见得不多,可在老夫心里,你我神交已久了。”这就要和他平辈相交了……虽然沈默骖乘了一把,假假也算是二品官,但年龄资望摆在那里,郭朴根本没必要如此折节。

正所谓‘礼贤下士、必有所求’,老郭多礼?意在徐公而已。

三人就坐,高拱居正位,沈默要陪末座,郭朴执意不肯,非与他东西昭穆而坐。

两人正在谦让,高拱受不了了,道:“我辈中人,岂能拘于虚礼,白白浪费大好光阴!”见两人终于不折腾了,高拱打开话头道:“江南对《遗诏》有何看法?”开门见山,高拱做派。

“那天在皇极殿中陪着嗣君,没听清楚。”要想进退有余,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
“找一本给江南看。”高拱对郭朴发号施令道。

郭朴便从桌上拿起一份抄本,递给沈默,叹口气道:“唉!看看吧!不忍卒读啊!”

沈默接过来,摆出认真阅读状,其实这份四百五十字的遗诏,他都能倒背如流了。最大的感受便是,对徐阶刮目相看;又何止是自己?遗诏颁行天下,恐怕天下人,都要对这位‘甘草国老’重新认识了。

原来以为徐阶阿谀奉承、逢君之恶的,现在会认为他那是虚与委蛇、忍辱负重。

原本以为他不敢劝谏君王,取消恶政的,现在会认为徐阁老不是不管,只是时机未到。

原本以为他无所建树、没法挽救大明的,现在会重新对他燃起希望;尤其是那些因遗诏而起复的大小官员,肯定会无条件支持徐阶。

可想而知,随着《遗诏》一步步的贯彻,徐阶的影响力和势力将步步攀升,不仅大臣中没有人能制衡他,恐怕连皇帝都要对他言听计从……这肯定令高拱坐卧不安,找沈默过来的目的,也就昭然若揭了。

“看完了吗?”见沈默抬起头来,一直紧盯着他的高拱马上问道。

沈默点下头,高拱追问道:“什么感觉?”

见人说人话、见鬼说鬼话。沈默当然不能在高拱面前说徐阶的好了,便沉吟道:“语气有些过了……有失中正平和。”

高拱脸上有些小欣慰,对郭朴道:“怎么样,我说江南是个直人,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吧?”

郭朴点点头,道:“江南和徐华亭有师生之谊,有些话不好说的太白。”说着加重语气道:“要我说,拟这道奏疏之人,当斩!”

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?沈默有些挠头道:“已经颁行了,又不能收回,这时候再去追究谁的责任,反倒让天下人笑话先帝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高拱何尝不知沈默说的是正理,但仍忍不住朝他抱怨:“说出来你都不信,徐华亭拟这道《遗诏》,我们内阁三人,竟全不知情,直到颁读之时,我们才第一次听到。”说着重重一拍桌子道:“你说徐阶把内阁其他人当成什么了?”

“啊……”沈默有些吃惊道:“遗诏不能由一人独拟,这是铁律啊!”

“他也不是独拟,”郭朴纷纷接话道:“找的是谁,你都猜不到。”

“何人?”沈默问道。

“他的学生,户部侍郎张居正!”高拱愤愤道:“徐阶授意,张居正执笔,你说他们何必要脱裤子放屁?难道张居正敢违背他老师一个字吗?”

“张太岳何德何能?”郭朴也气道:“资历最浅的一个侍郎而已,徐阶却跳过内阁,跳过九卿,单单找他一人,不过就是为其独断专行,扯块遮羞布而已!”

“如果他拟得合情合理,我们也不说什么了。”高拱叹息一声,道:“可你看他把先帝骂成什么样了?先帝是英主,在位四十五年,难道干得全是坏事?当今皇上是他的亲儿子,三十岁登位,不是小孩子了。就算那些罪过都是真的,徐华亭一股脑昭示天下,让人怎么看先帝和当今两代君王?”顿一顿,情绪越发激动道:“再说那斋醮的事,他徐阶少掺和了吗?那些大兴土木的工程,还不都是他父子在筹划,这都成了先帝的罪?就算觉着不对,为什么先帝活着的时候不提出,反而俯首帖耳的附和着。现在人一死就开骂,这不是牺牲先帝,来保全甚至成全自己吗?此乃臣子所为耶?”

说完,与郭朴相对落泪道:“我等不忍也……”

沈默也陪着叹了一阵子气,心中却大不以为然。

高拱这话其实有些矫情,嘉靖的胡作非为、徐阶的无可奈何,他都是看在眼里的。若是徐阶真的直言不讳的话,恐怕也就没有这份《遗诏》出炉了;如果没有这份《遗诏》,要想改正嘉靖的错误,肯定会困难许多。

这里面的逻辑并不复杂,高拱岂能搞不清楚?他之所以还要这样说,无非是对徐阶有怨气,借题发挥罢了。

沈默不禁暗暗摇头,心说这话要是传出去,多少人得侧目而视,嘀咕高拱怎么这样?站着说话不腰疼?徐阶的难处你就看不见?还是说非得他直言壮烈了,然后把拟《遗诏》的机会让给你,才算是好样的?

真让你写的话,八成比徐阶骂得还狠!

退一万步来说,就算自己真得不顾师生名分,站在高拱这边,也不可能把徐阁老击败的。俗话说‘人心向背定成败’,现在大快人心的《遗诏》已经公布,徐阁老将得到万众拥戴,其权势远超当年的严嵩,选择这个时候和他对着干,死相一定很难看。

高拱多聪明的一个人啊!怎么就看不清这点呢?莫非入阁骤贵使他自我膨胀,已经不能正确认识双方的力量差别了?

沈默还真猜对了,高拱这人确实器量不大,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挑战徐阶。以前,两人尚且只是言语上的交锋、内心里的较劲儿,现在《遗嘱》一出,自以为新君帝师、必登首揆的高拱,却完全被排斥在密议起草之外,惘惘若失之余,情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。

加之他已经知道,胡应嘉弹劾自己的事情,坚信那是徐阶在幕后指使,欲置自己于死地,所以他认为自己已被逼到悬崖边上,不想粉身碎骨,只能奋起反击。

高拱把反击的希望,寄托在了新君的《登极诏》上。

如果说《遗诏》是上代皇帝的最后陈词,《登极诏》就是新任皇帝的就职报告,这两道诏书前后呼应,是王朝更替的最醒目标志,且同样具有强大效力——《遗诏》是先帝留训,嗣皇帝理应恭谨恪行;而《登极诏》则是以当今皇帝的名义,颁布的政策宣言,本人根本更应信守。

而且它们还有个共同的特点——大都由辅政大臣来草拟,《遗诏》自不消说,儿子哪能擅改老子的遗训,哪怕只是以他老子名义拟就的;《登极诏》则因为新君初临大宝,对国计大政还不了解,威信也没树立起来,所以还得照着大臣的意思来。

两道诏书从效应上讲,是差不多的。所以高拱希望自己能主导《登极诏》,抵消掉《遗诏》对徐阶的加分……既然是以新君的名义颁布,想拿到主导权,得到新君的支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。

高拱觉着凭自己和新君的亲密关系,真要争起来的话,徐阶肯定拍马难及,但要是沈默支持徐阶的话,他就没把握了。在开战之前,为免大意失荆州,高拱觉着有必要先做通沈默的工作。也没指望着他会帮自己,只要能保持中立,高拱就很满意了。

沈默明白了高拱的意思,但他不可能站在高拱这边,因为他根本不迷信《登极诏》的作用,道理不难理解……《登极诏》要是和《遗诏》南辕北辙,完全推翻先帝遗训的话,新君就会落下不孝的恶名,起草大臣更要被骂‘不忠不孝’;若是和《遗诏》雷同,人们也只会认为是徐阶的功劳,不会领他高拱的情。

还有个办法,就是基本肯定《遗诏》的思想,但改变其具体的措施,这是唯一不用承担舆论压力,还能彰显撰写者存在感的方法。但问题是,徐阶张居正所拟的诏书,言简意赅到了极点,尤其是在具体措施上,更是惜墨如金,只将众望所归、不得不做的事体……诸如罢斋醮、停土木、止采买、起复建言得罪大臣……一一列出;其余但凡可以商榷的措施,皆用留白。

不管你《登极诏》里怎么写,也只是在其留白上涂鸦,都对前者没有影响……除非你敢倒行逆施,那就不只是不忠不孝的问题,直接祸国殃民了。

总之,一份‘伟光正’的《遗诏》珠玉在前,根本不给你《登极诏》另做文章的机会,这显然是徐阶和张居正提前设计好的,以这两人的功力,做到这点完全没难度。

把其中的道道想明白了,似乎答案也出来了——远离高拱,不要陪他一起完蛋。但沈默不打算这样做,他也有自己的考虑……徐阶单独找张居正草拟《遗诏》,也就彻底确定了其衣钵传人的位置。自己原本还幻想着,凭这些年的劳苦功高,就算不能赢过张居正,也该和他平分秋色。可惜亲生的就是亲生的,自己这个后娘养的,做牛做马也比不了。

眼看日后内阁就是徐阶的天下,如果高拱再被赶出去,就是徐阁老一家独大,必然着力扶植张居正,自己则会处于尴尬的边缘地位。考虑到张太岳今年也才四十二岁,要是被他甩下了,可就是一辈子,这是沈默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。

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,他不能放弃高拱,何况高拱和朱载垕之间情若父子,也可能轻易失败的。

还有个原因,自己在被关的日子里,高拱曾经七次上疏营救;而且以前自己每次遇到危机,他都第一个站出来,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。此人是很重情义的,自己不能以怨报德,能帮就帮帮他吧……

打定主意,沈默便将对《登极诏》作用的分析,开诚布公的讲给高拱两个。

起先高拱还以为他是推脱,心中老大不快,但渐渐便听出是他的肺腑之言了,神态也郑重起来。认真听沈默讲完后,沉思良久,他不得不点头道:“江南说得是正理。”说着颓然一叹道:“难道真真拿他没办法了吗?”不管气量如何,高拱都是个真人,见对方跟自己掏心窝,便也不再伪装。

“老大人不必太过担心。”沈默称呼高拱为‘老大人’,便是认了当年的上下级关系,一脸诚恳道:“虽然你确实奈何不了徐阁老,但同样的,他也奈何不了你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高拱眉毛一挑,捋着浓密的胡须道:“我从没担心过自己,只是不想看着那老朽尸位素餐下去了。”

“耐心等等吧!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徐阁老不可能学严嵩的。”

“我等得起,大明可等不起!”高拱不由烦躁道:“国事如蜩如螗,变革迫在眉睫。尤其是吏治的败坏,更是病入膏肓!上上下下,几乎无官不贪,他们又都相互勾结,联成朋党,一动百动,一惊百惊。要想刹住这股风,不舍得一身舍剐是不可能。可徐阶干不来,他就喜欢和稀泥,也根本没力气做这些事,但这吏治关乎大明的生死存亡啊!首辅不管又交给谁来管?首辅不做又要谁来做?所以不将徐阶请下来,换上有能力、有魄力的,则大明革新,永无希望!”

沈默沉吟起来,他不知高拱这话有几分真心,何况观徐阶此番作为,颇有‘敢叫日月换新天’的气魄,为何不能对其多些期盼呢?

“江南以为我觊觎他的权位?”见沈默不说话,高拱仿佛受到莫大侮辱,有些激动道:“我高新郑不是那样的人,如果是太平盛世,我连这个官儿都不愿当!早回老家种种地、写写书,过几天悠闲的日子了!”说着重重一叹道:“但覆巢之下无完卵,若没有人站出来,改革救国,大明亡国之日可期,我就是想独善其身也不能!”

“我也不是和徐阶过不去。”高拱的言语神态,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,只听他大声道:“只是即为首辅,便当承担改革大任、大刀阔斧的改革。若是没这个担当,就不要占着这个位子,否则就是最大的犯罪!只要有人更适合带领大明改革,我愿居副,为其披荆斩棘,做马前卒!”

声音震耳,真情洋溢,让沈默都无法怀疑真假。

一通发泄之后,高拱沉静下来了,对沈默和郭朴道:“这件事我还要去争,总之是聊胜于无,不能让内阁,变成他的一言堂!”

郭朴叹口气道: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
该说的都说了,沈默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,也点头道:“既然老大人这样想,我帮你做说客吧!”自己如今已经无法加入哪个阵营了,能保持徐高二人的均势,无疑对自己更为有利。

此事算是过去,沈默准备起身告辞,突然听高拱道:“前天皇上问我,你现在入阁合适吗?”

沈默心中一动,又坐定了,平静问道:“老大人怎么说的?”

对他的反应,高拱十分赞赏。要是一般人,肯定忙不迭谦逊,说‘不合适,太年轻’之类的,但沈默风轻云淡间,自信十足,确实是远超年龄的成熟。

“所谓‘贤士在野,宰相之过’,”高拱也不卖关子,正色道:“江南虽非在野;我也不敢妄称宰相,可你是百年不遇的大才,资望人气都够了,此事不大用,又更待何时?我隆重向皇上荐你入阁!江南你也努努力,争取一蹴而就,到时候咱们三人携手,辅佐我皇,共襄隆庆之治!”高拱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,脸也兴奋的涨红,好像此事已成一般。

高拱的热情让沈默也颇受感染,但他心头始终清明,若是由高拱推荐入阁,必会引起徐阶的反感,使他更偏向张居正,似乎相当的得不偿失。

但也不能就这么拒绝了,不然肯定会伤到高拱的,于是沈默道:“入阁固我所欲也,但兹事体大,还请容在下仔细思量几日,再给老大人答复。”

高拱有些失望地叹口气,但旋即振作起来道:“也好,慎重点没坏处。”

沈默心中也叹息一声,他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孤独……高肃卿肯定在感叹,微斯人,吾谁与归?

只是自己还不能和他绑在一块啊!又坐了一会儿,沈默便起身告辞,高拱和郭朴大约还有事要商量,便也没留他。

沈默怀着心事,回到自己的房间,一开门吓一跳,只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,默默地看书。看样子,显然是在等他。定睛一看,竟然是徐阶。

沈默连忙行礼,恭声道:“老师,您怎么过来了。”

徐阶朝他慈祥地笑道:“这些天忙得,也没顾上和你说说话,”说着合上他的书道:“这不过来看看你吗。”

“老师久等了。”沈默赶忙给徐阶泡茶。

“没有等多会儿。”徐阶笑笑,自然地问道:“方才去哪儿了?”

“高阁老叫去说话了。”沈默也很自然地答道,说着把茶杯烫了,搁在徐阶面前,为他冲茶,动作流畅自然,赏心悦目。

徐阶眼中露出一丝赞赏,很喜欢他现在的状态,微笑道:“都说什么了?”

“随便聊了聊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高阁垂询我,关于《登极诏》的事情了。”

见他没有瞒着自己,徐阶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,道:“他能操心就太好了,内阁里一直少这么个有担当的,能帮我负起重任来。”

“嗯!高阁老确实才干超群,务实任事,也是学生学习的榜样。”沈默说完又顿一顿道:“当然,高阁老之为官,朝中也啧有烦言,这个不值得学习。”

“拙言何必妄自菲薄?”徐阶呵呵笑道:“在老夫眼里,你比他强多了。”说着正色道:“高新郑会做事不会做人,这样为官可不行,会吃大亏的。”

“学生受教了。”沈默轻声应下道。

“当然,我不担心你会犯同样的错。”徐阶缓缓道:“他想要拟《登极诏》,老夫正求之不得,就让他加入进来,你也一起来,大家集思广益,办好新朝的第一件事。”这份宰相气度,确实比高拱强多了。

“遵命。”沈默又应下了。

“还有,先帝关你这半年多,心里肯定不痛快吧?”徐阶看看他道。

沈默苦笑道:“说高兴那是假的。”

“呵呵!不错。”徐阶笑笑,正色道:“不过你也别记恨先帝,他也是为你好。”说着淡淡一笑道:“梅花香自苦寒来,没有那段经历,哪有现在的你?”

“那倒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道:“这半年多来,学生有得是时间思考,一些以前想不通的地方,现在都明白了。”

“这就是收获嘛!”徐颔首道:“人生本就是起起伏伏,哪能总在坡顶?在低谷的时候,也要保持平常心,多思考自己的不足,再起来的时候才能更强。”说着捻须道:“说起来,你从东南回来,也已经一年多了,这一年还没正经做过事吧?”

“惭愧。”沈默垂首道:“虚掷了一年光阴。”

“出来做事吧!”徐阶笑道:“嗣君登基,万象更新,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。”

“但听老师差遣。”沈默恭敬道。

“你现在的资历人望,领导一部,无可争议。”徐阶显然早有打算,缓缓道:“高新郑入阁,礼部尚书空着,就先在这里过渡一下,等待合适时机入阁吧!”说着深深望着他道:“六部已经今非昔比了,还是内阁王道啊!”

“入阁?”沈默没想到徐阶如此直接,在老师这里,当然要保持低调作风了,便道:“是不是太早了,学生还没做好准备,想再学习几年呢。”

“入阁之后再学也是一样。”徐阶笑道:“老夫还能再干几年,有的是时间让你边干边学。”顿一顿,他有些促狭地笑道:“内阁这地方,最讲先来后到,哪怕你只比人家玩一天,也得一辈子跟在别人后面。”说着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道:“先把位置占下,帮老夫几年,我最多到七十,就一准致仕,正好你们年轻人也成熟起来了。”说这话时,徐阁老的脸上,尽是兴奋的光道:“到时候你们年富力强,肯定比我能干……大明还得靠你们呀!”

你们,自然指的是沈默和张居正。徐阁老确实是高手啊!一番推心置腹的谆谆之言,便又把师生关系拉了回来。

沈默不由心中苦笑,看来骖乘一次,效果太强了,两大元老都争着要帮我入阁。可这时候的内阁有意思吗?整天夹在徐阶和高拱之间能舒服得了吗?

如果有得选,他宁愿当个尚书什么的,至少不用成天看人脸色,还能干点实事。

只是答应了这个,就会得罪那个,这不是给他出难题么?

徐阶找沈默,除了这些师生间的事情外,还有桩公事,命他筹备新君的‘登极礼’。

尽管大行皇帝尸骨未寒,但家不可一日无主,国不可一日无君;虽然在宣读遗诏之后,大臣们便以‘皇上’称呼新君了,但毕竟还未正式登极,名不言顺事不行。所以政治现实迫切要求还沉浸在‘丧父’之痛的新君,赶紧正式登基。

惯例是,一做完先帝头七,礼部便开始筹备登极大典,因为高拱和李春芳同时入阁,现在部里最大官儿,也就是沈默这个病休中的左侍郎了,所以给他这个差事,也算理所当然。况且对他也是有好处的……可不能小觑了这差事,正统王朝用以治国,不外乎‘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’。帝王嘉礼,又是礼的最隆重体现,而‘登极礼’又是一朝的首礼,向由尚书亲掌。只要沈默把这件差事办好,在百官心目中,便是礼部尚书的不二人选,往上走的路便平坦了。

接受了任命,沈默马上就进入状态,当天晚上比照《会典》,拟定了一个详细的工作计划,并按《会典》所规定上了《劝进仪注》,请求嗣君早日即帝位,又拟就另一份《登基仪注》随疏附上……对接下来新君要注意的事项,给予细致地讲解。

第二天一早,他把这两道奏疏一递,便不用哭丧了。径直来到午门西侧的值房里,命人收拾出一间,作为大礼筹备处,自有一干礼部属员前来听差。

沈默命人将钦天监正传来,好确定新君登极的黄道吉日。钦天监正周延德须臾便至……国丧期间,官员都在衙门里为皇帝守孝,不准请假,不准回家,差遣起来倒也方便。

周延德早就日看黄历、夜观星象,把日子看好了,沈部堂一问,便告诉他,三天后的八月十四就是好日子,并将相关文书呈上。沈默阅看无误,便定下了这个日子,虽然时间有点紧,但登极礼必须要赶紧,拖得越久,就越显得他这个主管无能。

日子定下来,却不能马上筹备,还有一道历来最让人腻味,却又乐此不疲的戏码要演过才行。沈默便一面和右侍郎殷士瞻敲定若干细则,一面又对属下耳提面命。虽然离开礼部已经快两年,部里已经换了一拨人。但殷士瞻也是裕邸旧人,下面的郎中大都仰慕沈默的大名,所以左右上下如臂使指,在轻言细语间,沈默便把一个繁复的大差事,分解成了一个个小差事。再把这些小差事明确到人,使每个人都各有其司,又不至于太偏劳。不知不觉间,他便把众人的紧张情绪舒缓开来,让殷士瞻不由赞叹,此人的行政能力,果然已臻化境。

把任务分配好了,沈默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王启明:“劝进人等都找好了吗?”

“回大人,”王启明比原先胖了不少,看上去倒年轻了一些,只是猥琐的气质不曾改变,闻言点头哈腰地笑道:“都找好了,仕农工耋老,一百多人都在午门外候着了。”

“你先带他们操练,待我与殷大人去请诸位勋贵,”沈默道:“时间紧迫,不可懈怠。”

王启明连声应下,退了出去。

沈默便与殷士瞻拿着拟好的名单,到宗人府公侯守孝处,请了成国公、英武侯、清河伯等十几位公侯伯驸马,请他们作为公卿代表,率领百姓代表上表。这就是史上常演的上表劝进,就是由这些公侯伯驸马、士农工耋老,组成的请愿团,到午门外上表请嗣皇帝登基。

待稍事操练后,翌日辰时礼部官员便指引请愿团,来到位于紫禁城外朝中路、太和门东侧的会极门前上万言表劝进,虽空洞无物,却得一丝不苟地进行。

嗣皇帝接到《劝进表》,也按礼仪作了谕答,由司礼监宣读于会极门,曰:“览所进笺,具见卿等忧国至意,顾于哀痛之切,维统之事,岂忍遽闻,所请不准。”意思是,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俺刚死了爹,心里正痛着呢,哪有心情讨论登基的事儿,所以大家请回吧!

在边上冷眼旁观的沈默,不禁想道,如果大家就这么散了,里面的皇帝会不会疯掉。又一想,疯掉是不可能,但自己肯定要倒霉了。遂赶紧道:“新君至孝,然国不可一日无君,我等须得再请!”于是再进一表,又被新君退回,这次的理由是,我感觉自己还不称职,所以还是不能答应大家。

这时候公卿和百姓的戏演完了,沈默率领文武百官入会极门,上文华殿,再次请进。还是百官的面子大,千呼万唤终于把还沉浸在‘丧父之痛’的嗣皇帝请出来,听宣读官读完百官所献的第三道深奥艰涩的《劝进表》。这次新君没有拒绝,而是召内阁、五府、六部等大臣进殿,煞有其事地商议一番,然后按内阁票拟传出谕旨:

‘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,已悉忠恳。天位至重,诚难久虚,况遗命在躬,不敢固逊,勉从所请。’

于是群臣山呼万岁,庆祝大明又有新主;钦天监正出班,奏两日后便是吉日;新君认为太快,群臣又是一阵劝说,请陛下从速登极,新君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。

日子一定下来,大家就回去换好衣服,等着参加仪式就好,沈默这边却开始了废寝忘食的忙碌。工作量十分的恐怖,要用两日时间,将大到宝座、案子、云盘、云盖,小到香烛水果、黄纸金线,等一应数万件物品备齐,并将其安放在相应的地方。这时候,司礼监也加入进来,没有这些专业人士帮忙,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把这些东西凑齐摆好。

好在马森和黄锦都跟沈默关系不错,没有推诿扯皮,内外廷紧密配合,紧锣密鼓的准备了两昼夜,终于在十三日下午基本备齐。然后司设监连夜在中极殿设御座,这里是仪式开始前,新君休息的地方,所以可以简单点。

主要仪式自然是在三大殿之首的皇极殿举行,由各衙门重点布置……司设监设宝座;尚宝司设宝案,锦衣卫设云盘、云盖于殿内东;鸿胪寺设表案于殿外丹陛,教坊司安排‘中和韶乐’于丹陛两侧……但这支百人乐队只设而不真正演奏。整个仪式上,他们的任务便是默默的站着,充当摆设。

新君登极乃国之大礼,当隆重举行,但处于大丧期间,又要表现出哀思,妥协之道便是既要隆重又要肃穆……这支沉默的乐队便是这种妥协的代表。

另外还要在承天门上设立读案、云盖,在午门外设一抬云舆……至于细节的摆设不胜其繁,按下不表。除了监督会场布置外,沈默还负责组织百官以及参加大殿人员,连夜进行彩排演练,确保仪式流畅进行,万无一失。

翌日寅时,新君便派出四位内阁大臣,分别前往南北郊、太庙、社稷坛祭告。他自己则在沈默的陪同下,来到父皇的梓宫,行四拜礼,沈默为新君读祝文,焚烧以告先帝,然后新君再行四拜礼,完成了受命。

这时新君终于可以脱下臭烘烘的孝衣,穿上最隆重的衮冕之服……也就是十来天前,嘉靖穿过的那种,当然是全新的。

话说这也是朱载垕第一次穿上皇帝的服饰,之前十来天,一直披麻戴孝,持孝子杖,跟要饭的差不多。

沈默也换上了深色祭服,看着新君衮冕堂皇,令人不敢逼视,便微笑问道:“陛下感觉如何?”

朱载垕想了想,回答道:“憋闷。”这是实话,帝王服饰中,数这套冠冕配件最多,穿起来沉且复杂,想必不会舒服。

沈默哑然,轻声劝道:“忍忍就好了,平时不穿这么累赘的。”

朱载垕点点头,问道:“下面干什么?”

“下面么……”沈默早将流程烂熟于胸,但他不敢和朱载垕明说,生怕体质孱弱的皇帝直接晕过去,便含糊道:“跟着流程走就是,可能会有点辛苦。”

朱载垕便没再问,在沈默的引导下,来到皇极殿的丹陛前,这里早有香案摆好,朱载垕跪在案前,对老天行五拜三叩头大礼;然后去奉先殿,对祖先行五拜三叩大礼;再至兴献皇帝几筵前、五拜三叩;至奉慈殿,五拜三叩;至章献太皇太后几筵前,五拜三叩;再回大行皇帝几筵前,五拜三叩……连着就是三十五拜二十一叩,把个朱载垕磕得晕晕沉沉,站都站不稳。

“朕快坚持不住了?”朱载垕面色发白,绝望地望着沈默道:“若是再拜下去,就得让我儿继位了。”

“大喜的日子,皇上说什么昏话。”沈默安慰地笑道:“还有最后一个,是微臣擅作主张安排的,您拜完之后,肯定神清气爽。”

“呃……”不忍拂了他的好意,朱载垕在黄锦的搀扶下,来到了梓宫边上的一间宫室内,只见这里也设了一张几筵,透过缭绕的烟气,他看到那上面,竟端正摆着自己生母杜康妃的牌位。

朱载垕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,挣脱黄锦的搀扶,伏在牌位前痛哭失声:“母亲啊!母亲,孩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看您了,终于没人能欺负咱娘俩了……”与前面的假悲伤不同,朱载垕这次是真得大哭起来,边上人劝了好几次,他才渐渐止住哭泣。

被搀起来后,朱载垕向沈默投去感激的目光,低声道:“多谢你还想着我母妃。”

“乐意效劳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陛下,可以先去中极殿歇息片刻了。”

皇极殿前,天还不亮,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,便来到殿前的丹陛、丹墀……也就是台阶和台阶前的空地上,设置卤簿大驾……也就是皇帝车驾、侍卫和仪仗,包括五辂、各种旗、盖、扇,还有大象、老虎、豹子、马等动物,一股脑全都摆出来,彰显帝王气象。

这些人和物刚刚安排妥当,吉时降临,钟鼓楼上钟鼓齐鸣,午门洞开、左右掖门洞开,百官也除掉丧服,穿深色祭服,从两掖门鱼贯而入,在丹墀上按班列好。

然后鸿胪寺卿引导着待会儿大典中执行任务的各色人等……包括导驾、仪从、引进等官员;通赞、礼赞等官员;知班、典仪等官员;以及各种舍人官员、各种将军、侍卫、内侍;负责鸣鞭、仪仗、卤簿的锦衣卫,以及那些可称为沉默者的乐工。这些人统称执事者,共计八九百人,浩浩荡荡的来到中极殿后,向皇帝行礼。

礼毕,便各回本差,待各就各位后,沈默奏请皇帝升殿,于是仪仗引着朱载垕从中门出,御皇极殿。待皇帝坐定,锦衣卫鸣鞭九响,大汉将军卷帘,鸿胪寺卿唱道:“百官行礼。”

于是殿前丹墀上的千余名官员,便齐刷刷的跪拜行五拜三叩之礼,每次行礼,官员们腰间环佩相碰,叮咚作响,无比悦耳……难怪不用乐队伴奏。

待礼毕,百官便鱼贯而出,回到奉天门前静候。

奉天殿上,大学士徐阶将《登极诏》奉上,朱载垕象征性地看看,便由司礼监用皇帝宝印,交还给徐阶。然后鸿胪寺卿奏请颁诏,准奏后,徐阁老将登极诏转交沈默,沈默双手捧着诏书,神色肃穆,由左门出皇极殿,过奉天门,金水桥、出午门,到了那抬云舆前,将诏书端正地放在舆上。

大汉将军抬起云舆,由华盖导致奉天门,此时司礼监总管早已恭候多时,便在奉天门上宣读《隆庆登极诏》,诏书的大体精神,与《嘉靖遗诏》一脉相承,无非是将《遗诏》的内容延伸和具体化,其实就是打着嘉靖的旗号,以反嘉靖之政。另外便是大赦天下;耆龄百姓及孤苦无依者,赐帛赐米之类……总之加恩中外,寓意天下更始、万民同庆。

另外还有追封杜康妃为皇太后,陪葬永陵;明年改元隆庆,等等,这些都是诏书应有之意,无须赘述。

诏书宣读完毕,百官山呼万岁,万万岁。登极仪式便宣告完成,整个过程简短而庄重,妥善解决了欢庆与悲痛之间的冲突……仪式少,便保证了对先皇的尊重;但所进行的每一步,都无比隆重,又恰到好处的庆贺了新君登基,设计者可谓煞费苦心。

看着仪式结束,百官散去,沈默暗暗松口气,整个仪式还算圆满,自己这个二把刀,好歹没有出糗。

因为二十七天的大丧刚刚过半,所以没有赐宴,百官也不能回家,包括皇帝在内,所有参加典礼的人,都乖乖除下礼服,换上丧服,继续给大行皇帝守灵。

但沈默是个例外,因为他还要马不停蹄的,为大行皇帝的葬礼筹备,不过这比登极礼轻松多了,慢悠悠的准备了半个月,九月初一这天,先帝出殡,隆庆帝和百官一起,将嘉靖的灵柩送到天寿山永陵下葬。

望着地宫大门缓缓关闭,众人都暗暗松口气,终于把折腾大明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,彻底送走了。

看着年轻的隆庆皇帝,想到他宽仁恭谨的美名,所有人的心中,都升起无穷的希望。

回京的路上,隆庆便下了三道谕旨,其一,大丧期间,百官疲劳,恩准休朝七天;其二,立即特旨释放海瑞;其三,拆除玉芝坛、两观,以及西苑的一切道教建筑。

接到旨意,辅臣们面面相觑。皇帝的道行还太嫩,瞒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——第一道奏疏,是隆庆帝自己累了,想要休息几天,大家知道他素来体弱,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。可他要求马上释放海瑞,拆除道观神坛就有些不妥了。虽然都符合《遗诏》、《登极诏》的精神,但毕竟是对先帝的不敬。理当由臣下提出,然后皇帝‘痛苦思量’之后,再‘勉强’答应,这才是体面的作法。

像隆庆这样,迫不及待的露着袖子上,倒是痛快的发泄愤懑了,可其行迹几近‘鞭尸’,让天下人怎么看他?

但这毕竟是新君第一次下旨,就那么顶回去不太好看,徐阶便拍板道:“海瑞可以放,但道观神坛不急着拆……”众人皆以为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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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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