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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4章 京察大计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710 2021-10-18 14:35:32

过了正月十五,各衙门都开印办事了。隆庆改元后的头等大事,便是京察。当天中午,吏部联合都察院、六科廊,向两京各大衙门移文,分发了内阁起草的《戒谕群臣疏》:

“朕初承大统,深烛弊源,亟欲大事芟除,用以廓清气浊……书不云乎?‘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,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’朕诫谕诸臣,从今以后,其尚精白乃心,恪恭乃职……若或沉溺故常,坚守旧辙,以朝廷为必可背,以法纪为必可干,则我祖宗宪典甚严,朕不敢赦!”

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,宣布了大明隆庆朝的首次京察大计拉开帷幕。

中国自古就有‘明主治吏不治民’的传统,历代王朝都将官吏队伍视为统治之本,对其考功察过十分严格,本朝更是如此。其中‘六年京察、典制最重’。两京三十六衙门的数千名官员,四品以上的上《自陈不职疏》,如实陈述自身关于政绩和操守的得失,送交皇帝审阅并作出裁决。四品以下的,分别由两京吏部和都察院审察……其中又以北察为主。

在考评过程中,两部分工合作,相互监督,确定官员贤否陟黜。而六科廊言官则主要负责监察整个京察过程,是否有徇私舞弊、触犯王法的行为。结果出来后报送内阁,由内阁票拟去留,或者发还重审议定是否恰当,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,最后将考察结果下发。

在经察结束后,六科廊还会对留用官员进行拾遗,对遗漏者进行弹劾。被拾遗所攻击的官员虽不多,但无人能够幸免。

这是一种有很强监察意义的考评,考察对象是官员任职期间的德行和过失等,着重查处官员的不称职情况,计过而不计功。其目有八:‘曰贪、曰酷、曰浮躁浅陋、曰才力不及、曰老、曰病、曰罢软、曰素行不谨’。相应的处分分四种:贪、酷为民;不谨、罢软冠带闲住;老、疾致仕;不及、浮躁降调。

其结果一般只有降黜没有升迁,又因为这是对官员本人能力操守的评价,其对个人仕途的打击,几乎是致命的……若是被降职外调还好说,将来努努力,还能再回来。但一旦被罢归,往往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,若没有‘嘉靖遗诏’那种神器相助,一辈子别想再出头了。乃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鬼门关。

整个京察过程,一般要持续两个月,甚至三个月,这段时间里,两京官员噤若寒蝉、度日如年,无比煎熬。往常过完年回来上班之后,官员们仍会懒散一段时间,不是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,就是偷溜出去喝酒聚餐,根本无心正事。但今年完全不一样。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,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,既不串门,也不交头接耳。那些干着肥差或者在要紧位置的显官,往日里那是神气得不得了,整日里趾高气扬,用鼻孔看人,如今也缩了脖子软了声气,见了门口扫地的大爷,都是一脸的微笑,吃拿卡要更是全都不敢了,唯恐在这节骨眼上,得罪了别人,被告了黑状。

而吏部的官员更是断绝一切往来,除了上班就在家里闭门不出,甚至连自家亲戚都不许上门,唯恐被六科的言官们弹劾,整个京城的气氛紧张极了。

身为执行京察的重要官员,考功司郎中陆光祖,一过完年就住进了衙门里,京察不完决不回家。没办法,虽然京察是以吏部尚书为主,但杨博威望地位太高,说不见客,等闲便谁也不敢上门打扰。他可不敢这么干,毕竟太多的关系不能得罪,只能躲进衙门里找清静,谁也说不得什么。

此刻,他正在聚精会神的阅看,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份卷宗,这里面是一个官员的京察资料,有两部分组成,其一是各衙门正官送来的官员之履历、政绩及考语,其二是吏部向各衙门下发的‘匿名访单’……所谓匿名访单,就是一种不具名的群众评议书。要求官员对本衙门同事的操守和为官进行评价,当然是不具名的,拿回家写完之后,火漆密封直送吏部,谁也不知你写了什么。就算有神通广大者,通过关系搞到手,也因为大家写出来的都是台阁体,只能猜测无法确定,到底是谁打的小报告。

考功司的职责,就是将收到的考评和访单汇集起来,并给出初步意见,然后呈送尚书大人裁决……虽然考察内容皆有察例可循,但由于察例的内涵,本身就很难确定,而看似明晰的条目也往往包含着微妙的含义,为使用中的随意性留下了空隙。所以是笔下留情,还是笔下杀人,只在他的一念之间。

比如‘老、疾’,既可以当作‘恶迹显著,似当罢斥’和‘才力暗庸,操守有议’的官员的保护伞,又可以当作黜退那些品行政事俱优,但不受上司欢迎的官员的借口,许多循吏于壮年被坐以老而致仕,就是中了这招。

‘才力不及’也不一定与官员的才干有关。比如这次,兵部武选司郎中李绍恤,平时秉公办事、铁面无私,但因为上面有人不喜,结果被诬告‘平日招致同乡,出入公衙,私相宴叙,既有以启钻刺之径,亦有以开嫌隙之门’,全是莫须有的罪名,陆光祖虽然知道他是无辜的,但只能略加援护,以‘不及’外调。而仓场侍郎周永泉,是出了名的‘性特暴戾,行更贪淫,库官为腹心,克扣靡厌,出入拔胡须,残虐有声’,但因为他送足了厚礼,上面也授意只坐以不及,外调任巡抚去了。

李、周二人虽然处分相同‘其迹涉瑕疵,尚未太著也,姑注拟于才力不及改教项下’,但情节轻重差别如此之大竟坐同一察例,也足可见其内涵的模糊了。其他察例亦然,所以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的权力,要比本部侍郎甚至左都御史还要大。

但遇上一个强势的尚书,他也只能依命行事了,就像方才的李、周二人,起先的结果报上去,又被打回来,在尚书大人的暗示,陆光祖才不得不曲意为之。不过他在部多年,看惯了多少好官蒙冤而去,多少贪官扶摇直上,早就不会因为所谓的‘正义感’,而做出什么抗上的事儿了。

但有些人他不得不去争去抗,因为自己前年放弃升迁的机会,从文选司转任考功司,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……由于陆炳的关系,他与沈默早就结为盟友,两人又性情相投,相处的十分融洽,所以他早成了沈党的骨干。前年正是沈默请他过府一叙,陈说此次大计的利害,告诉他沈党很可能面临一次极大地危险,为了到时候能够有人庇护,请他务必暂时做些牺牲,既不能升迁,还得离开油水最大的文选司,来到这专门得罪人的考功司。

说实在的,当时陆光祖认为沈默是杞人忧天了,觉着有徐阁老罩着,沈党不会有大麻烦。但沈默虽然待人客气,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,你就必须照做,除非和他决裂。而陆光祖的政治前途,早就和沈默绑在了一起,所以虽然心有不甘,但还是接受了安排。

然后也不知沈默如何操作,很快他便离开了文选司,真的成为了考功司郎中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也愈发能看明形势……随着沈默升为内阁大学士,沈党已经明显有脱离徐党自立之势,这样徐阶非但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提供庇护,反而会暗中打压。而沈默又几次开罪杨博,两人积怨颇深,尚书大人肯定要借此机会来给予报复。结果自己这枚,沈默早早布下的闲棋,一下就变得无比重要起来——要是换一个人来当这郎中,哪怕上面不打招呼,肯定也会逢迎上意,拼命的黜落沈党份子。而现在有了自己在这里尽力维护,情况就要好多了。

陆光祖觉着很不可思议,沈大人是如何在一年多前,就会预见到今日的形势的?毕竟当时杨博还在边关吃沙,吏部尚书还是高拱呢。其实这不是沈默的功劳,而是他的谋士们在先帝命不久矣的前提下,对朝局进行了反复推演,而得出的结论。但陆光祖只以为是沈默未卜先知,对他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。

写下最后一条评语后,上午的工作终于完成,陆光祖轻舒口气,起身活动下酸胀的肩背,让人把这些档案抬着,送到了杨博的值房中。

杨博还是很器重陆光祖的,因为他为人诚恳低调,做事认真细致,对上级尊敬却不盲从,总能以恰当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,这样的下属既让人舒心,又让放心,加之为了避嫌,他便没有替换掉这个年轻人,命其协理京察事宜。

这阵子杨博也是恨不能,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,倒不是他揽权,而是京察大计,参与的人越少越好,人一多,人情就多,事情愈加难办,他早对陆光祖说了:‘这次京察,就咱们爷俩为主,别人都是跑龙套的,咱们累点苦点不要紧,最后能少落埋怨就值了。’所以这次京察,除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外,一律不准其他人参与,只由他们俩初审和终审。

这样一来,时间就总不够用,所以陆光祖进来,杨博也没抬头,继续写着他的东西,只是口中道:“完事了?”

“总算没给部堂耽误事儿。”陆光祖知道时间紧,也就不绕弯子,单刀直入答道。

“嗯!放着吧!你先别走。”杨博道:“我这就看,有什么要改的现场改,改完了我得赶紧送过去。”整个京察期间,将结果每旬报送一次,今天是第一次报送的日子。

“是……”陆光祖坐在那里,心中难免有些惴惴,因为这一批审察名单里,有十几名沈党份子,其中还不乏在紧要衙门的骨干。虽然之前数日,杨博都对他的初审结果没有异议,但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。

杨博写完了手上的东西,便拿起陆光祖的简报阅看,他看的十分仔细,时而皱眉,时而发问,让陆光祖始终心惊肉跳、小心应付,大冬天的便出了一身的汗。

“你很热吗?”杨博看他一眼,奇怪道。

“地龙有些旺,下官可能穿的多了。”陆光祖干笑道:“不碍事不碍事。”

杨博也只是随口一问,便回到正题上道:“看完了,基本同意你的意见,不过有几处,老夫都圈出来了,你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。”

“是。”陆光祖赶紧起身,双手接过那简报,然后坐在杨博的对面,飞快地翻看了上面的名单,心中大石不由落了地……部堂大人竟放过了沈党份子,只将一名文选司的员外郎圈了出来……文选司负责官员任命,是吏部的要害部门,杨博要用自己人,也是题中之义,并不是针对沈党的。

再综合前几日的表现,陆光祖基本可以确定,杨博并没有对沈党下手的意思,而是任由自己对其回护,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,不知沈大人给老头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
“怎么吗?”见他有些出神,杨博问道。

“哦……”陆光祖赶紧回过神道:“部堂的意见,属下认为十分正确,只是……”

“说。”杨博揉揉太阳穴道。

“只是上面几名给事中,是不是……”陆光祖小心道:“应该手下留情呢?”

“揭帖上写得明白,这几人曾经做过外官,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劣评,将其罢黜有何不妥?”杨博不以为意道。

“您说得对,只是六科廊的人首次被本部察,似乎稍稍宽松也无不可……”陆光祖怕杨博误会,赶紧解释道:“六科言官虽然只有六七品,但朝廷为了保护言路,向来命其向皇上自陈。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。这次却划归吏部、都察院来管,他们当然不愿意,都憋了一肚子火呢。”

杨博看陆光祖紧张的样子,诘问道:“你听到什么风声了?”

“外头都在传,高阁老借您的手,给言官个厉害瞧瞧呢。”陆光祖虽然足不出户,但依然消息灵通。

“这都是捕风捉影庸人自扰,你堂堂考功司郎中,也信这些个谣传?”杨博一捋长须,生气地申斥。

“部堂,六科廊可是马蜂窝,别看一个个小不起眼,可是动了一个,就会惹到一群,疯子一样扑上来,不把人咬死,也要把人烦死!”陆光祖叹口气道:“属下还是以为,他们又没有什么巨奸大恶,网开一面也无不可。”虽然看似顶撞了领导,但其实是在为领导考虑,所以他不担心老杨会翻脸。

杨博久涉朝政,对科臣们的想法,自然透透彻彻明明白白,他笑了笑,说道:“六科廊言官的京察,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不假,但这次既然例外,老夫也只能一视同仁了。”说着看看陆光祖道:“不用瞎操心了,时候不早,快点吧!”

陆光祖本来就是投桃报李,感谢杨博没有驳自己面子,才多说了几句,现在杨博既然不领情,他自然不再废话了。于是按照上司的心意修改了简报,再给杨博看一遍就通过了。

让陆光祖回去后,杨博便吩咐备轿往内阁去,也只有这种京察大计,他不得不涉足那个伤心之地。

从吏部衙门出来便是天街,这时是中午,大街上车迎毂击、熙熙攘攘正是闹热。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、瓜钺开路,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。杨博倒也不催,索性不管时间,在那闭目养神。

虽然眼是闭上了,但他心里却一刻没闲着,反复回想着陆光祖的话,对那些言官的处置,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呢?

正在胡思乱想间,轿子突然停了,杨博刚想问‘到了吗?’却听到外面传来呵斥声道:“阁老出行!速速回避!”

‘什么阁老?’杨博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,掀开轿帘往外看,恰好对面轿子也掀起了帘子,露出一张长须方正的英俊面孔,原来是张居正。

一看到是杨博,张居正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,呵斥自己的管家道:“瞎眼了,没见是杨少保的轿子吗?!”说着朝杨博拱拱手道:“下人不懂规矩,部堂见谅。”便让人赶紧把轿子避让。

“呵呵……”杨博面上这才有了笑容道:“哪里哪里,应该是我主动回避才是。”推让一番,还是他先过去了。

一段小插曲后,轿子又上路了,杨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。按旧例百官与阁臣在途中相遇要主动避让,但惟独吏部尚书可以不避。但严嵩当政时位高权重,吏部尚书也开始要主动避让,而后竟成定制。

但无论如何,张居正不过末位阁臣,他的轿夫竟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!

‘必须要重树吏部的权威了!’杨博暗下决心,不能表现的太过软弱了。

隆庆皇帝一登极,便按例封赏前朝老臣,徐阶和杨博一个晋了少师兼太子太师,一个晋了少保兼太子太保,是百官中顶尖的两个。其次就是高拱进为太子太傅,还比他俩低半级。

至于张居正,过了年升为户部尚书,也不过是个二品,江湖地位更是没法和杨博比。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老师连升数级的小角色,他的管家就敢在明知迎面是天官座轿时,仍然叫嚣着让道!

‘不过是个末位的阁臣,竟然如此无礼,还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?’杨博像魔怔了一样,反复念叨这一句。心说确实有必要恢复天官的权威了,昔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六部之首,这些年萎靡不振,竟被张太岳这样的小年轻,以为是内阁的下属了!

‘老虎不发威,以为是病猫!’杨博重重一拳击在轿板上,轿子马上停下来,外面人问道:“老爷有何吩咐?”

“别磨蹭,快去内阁。”杨博闷哼一声,外面人知道老爷生气了,赶紧低头赶路。

本来杨博还因为陆光祖的话,对一次发落那么多言官有些后悔,现在也不再犹豫了,奶奶的,别以为藏得深别人就不知道,六科廊的那些疯狗,全都让张居正狐假虎威给拉过去了,他让咬谁就咬谁!这回非得狠打几条,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!

要说张居正也够倒霉的,今天他的管家游七因故没来,换了另一个管事的头前领路,那管事的知道老爷喜好排场,讲究威仪,故而卖力的吆五喝六。只是瞎了狗眼,真没认出是杨博的轿子,结果给自家老爷惹来一场祸事。

但也不能全说是意外,像沈默早就吩咐过轿夫,路上迎头碰上九卿的官轿,必须抢先回避,因为那都是老前辈,自己新贵骤起,人家心里本来就不舒服,在这些事情上让一让,又不少什么,还能得个尊老谦逊的好名声,何乐而不为呢?

要是张居正有沈默一半的低调克己,今天就不会把人家得罪了,自己还茫然无觉。

文渊阁。

听闻杨博到来,徐阶赶紧命李春芳和郭朴,放下手头事情,到内阁门口迎接。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官,内阁必须表示出尊重,以免惹人非议。

见两位阁员出迎,杨博心中的郁闷稍减,跟着他们进了内阁正厅。一进去,阁臣们也起身相迎,杨博这才放下方才的不快,和他们客气地打着招呼。

“虞坡兄请客厅用茶。”徐阶请杨博去偏厅,看看一众阁员道:“诸位继续办公……”顿一顿,只见高拱大眼瞪着自己,为免他当场发飙,只好暗叹一声道:“肃卿,你也来吧!”

高拱当然不让地点点头,隔了上来。

三人进了会客厅,徐阶当然坐主位,高拱把左首让给了杨博,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。喝了几口茶后,杨博也不绕弯子,道:“今儿是京察旬报的日子,咱来叨扰二位阁老了。”

“哪里哪里……”徐阶口中道:“有虞坡兄坐镇,我们放心的紧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接过了旬报,仔细阅看起来。

趁着徐阶专注查看时,高拱朝杨博投去问讯的目光,见他微微点头,这才放下心来,眼观鼻鼻观心,等老徐看完再说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徐阶摘下老花镜,把那旬报递给了高拱,揉一揉干涩的眼角,并没有马上说什么……但并不代表徐阁老就没有意见,虽然他要保的人基本不在旬报上,但高拱和沈默的人也基本不在上面,遭殃的只是那些无门无派的,以及一些恶名在外的。

这大大出乎徐阶的预计。按照徐阁老的如意算盘,这次京察中,沈党应该损失惨重,好让这个不听话的学生得个教训,削弱一下他日益膨胀的实力。但徐阶从没和杨博把话讲明了,因为做老师算计学生,会让天下人不齿,所以这话老徐说不出口。

不过他觉着说不说没两样,因为沈默三番两次地跟晋党跟杨博发生冲突,还狠狠落了杨博的面子。这其中,其实也有徐阶故意纵容引导的因素,就是想看到两边变得水火不容……事实上也确实如此,所以徐阶认为无需多说,老杨博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发落沈默的机会。

至于发落高拱的人,徐阶想都没想,因为自己虽然把闺女嫁给了张四维,但高拱的闺女更早嫁给了王崇古的儿子。除了是亲家外,高和王还是同年好友,而王又是杨博的铁杆,所以论起远近来,自己还真比不了高。

更何况就算没有这层关系,杨博也一定会帮高拱的,因为朝堂上现在自己最强,杨、高二人其次,正如三国鼎立,联刘抗曹是吴国唯一的选择,杨博和高拱也没有别的选择。

‘就算你和高拱穿一条裤子,但为何也对沈默手下留情?’徐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,有种白白把闺女喂了狼的感觉,但他不会表现出来,因为能坐在这儿的,都是心志坚定、老谋深算之辈,说那些有的没的根本没用,更何况这话根本说不出口……

“元翁和阁老有何高见?”见高拱也看完了,杨博沉声问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徐阶的笑容有些僵硬道:“肃卿怎么看?”

“唔,很好。”高拱点头道:“很公正,尤其是那些个言官,脑袋后挂镜子,只照别人不照自己,现在一查,果然问题多多。”看到好几个冤家的名字赫然在列,他心里说不出的快意。

“言官们总体还是很好的。”杨博道:“只是些个别人,曾经劣迹斑斑,也不知怎么混进六科廊去的……这也为了纯净科道嘛!”

“唔……既然你们都这么看。”徐阶面上几乎没有笑容,道:“那就这样吧!肃卿,烦你送给皇上御览。”

杨博感觉出徐阶的不满,但沈默的两个承诺都在践行……汇联号的大量资金,正以拆借的形式注入日昇隆,更重要的是,汇联号全力支援的消息,大大减轻了坊间对日昇隆破产的担忧,所以要不了多久便能稳住形势,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破产危机;而东南水师那边,徐海等人也已经开始推出,出现大量的空缺等着自己去填补,只要能控制了这支水师,那晋商马上就能挺直腰杆,强势获得符合自身地位的份额。

沈默能实实在在的履行承诺,让杨博老怀甚慰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别说徐阶的闺女是嫁给张四维了,就算嫁给自己,也不会影响他和沈默的合作,利益当头,亲家算个球。

见杨博咬着牙关一声不吭,徐阶愈加不快,略略坐了一会儿,便端茶送客了,与杨博来时的热情劲儿,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
高拱连忙给杨博救场道:“我代元翁送送虞坡兄。”

“如此甚好……”徐阶点点头,心中骂道,又要代表我!

两人走出内阁,杨博苦笑着小声道:“把徐阁老气得够呛。”

“咱也挺意外的。”高拱嘿然道:“不过真好啊!就愿看他生闷气的样子。”说着啐一声道:“整天想着算计自己的学生,天下哪有这种老师?”

“嘿嘿……”杨博低声道:“不也是为了另一个学生嘛!”

“那也不能走火入魔!”高拱哼一声道:“我算发现了,人在那个位子上时间长了,就觉着所有人都得听他安排,还真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!”

杨博轻叹一声,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?他亲历了杨廷和之后的数位首辅,从张璁到夏言到徐阶,全都是如此,没登上相位前,谨小慎微,与人为善,可一旦坐稳了位子,就逐渐跋扈起来。虽然徐阁老没前两位那么明显,但观其对自己学生的打压,就足以看出别无二致来了。

徐阶对沈默的打压,如果说去年很多人还看不出来,今年就是有目共睹了。过完年一回来,他便上奏请赵贞吉官复原职。隆庆皇帝不愿意,说户部和兵部都空着,干嘛非要去礼部呢?徐阶说因为今年礼部的差事太重,既要操持国家的抡才大典,又要筹备皇太子的册立大典,还要准备经筵大礼,光靠沈相两头跑,没有专门的尚书是不行的。而赵贞吉原先就是礼部尚书,让他专门把礼部的事情抓起来,也可以给沈默减轻负担,使其不用两头跑,可以专心阁事。

在这些老狐狸面前,隆庆皇帝就像小白兔一样好哄,便信以为真,让人问问沈默,可不可以。

沈默能说不可以吗?那不等于明扇徐阶耳光?只得主动上表请辞礼部差事,说自己力有不逮云云……

沈默一直以为,有师生的名分在那里,徐阶虽然偏心张居正,但也不会偏得太狠。毕竟自己虽然也算计过徐阶,但那不过是为了保卫自己应得的,从没去谋算过非分的东西,更没有直接算计过徐阶。他一度天真的以为,只要自己抢在张居正前头入阁,座次一排定,徐阶就不会再老想着让张居正超过自己了,以后至少能一碗水端平。

事实证明,他低估了徐阶的执着,一个可以坚持二十年,终于把严嵩干掉的老牌政治家,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的——事实上,徐阶也不是没想过换人,但他选定接替人,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。这些年来,他在人事上的谋划布置,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张居正展开的,布局之庞大,耗时之长久,让老人根本没有勇气推倒重来。

但因为张居正生不逢时,当年徐阁老正处在严党的压制下,为了保护这个‘天下奇才’,在倒严过程中,徐阶给他的任务就是保存自己。却没想到严党百足之虫断而不蹶,双方鏖战旷日持久,远远超出了徐阶的意料,结果小张同学一打酱油十几年,严重耽误了进步。

当终于把严党斗倒,终于坐稳了位子后,徐阶猛然发现,自己另一个不太听话的学生,已经突飞猛进,把张居正远远甩在后面了。更糟糕的是,自己还没来得及,对沈默进行足够的感情投资,以至于师生之间总是貌合神离……这也是没办法的,先帝在时,有意让沈默做孤臣,自己无法和他太亲近。等先帝去了,沈默也已经成长起来,错过了市恩的好时机。

这更加坚定了徐阶执行让张居正上位的原计划。对于能威胁到张居正的,别人他都不担心,唯有沈默,如果不趁着自己在台上,完成两人之间的强弱互换,那张居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。所以徐阶认为自己,必须抓紧时间双管齐下,一面给张居正增加筹码,所以一过了年,就把他在户部扶正了;一面尽可能的打压沈默,使其停下来等着张居正。

这手釜底抽薪玩得厉害啊!沈默手里没了部务,在内阁又只是个打酱油的,只要徐阶不给他机会,那他就再没有归自己负责的事务,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,自此跟任何功劳无缘,自然也就再进步的条件了。

逆水行舟不进则退,恐怕这次京察之后,两人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吧……徐阶如是想道。

可能连老天都看不惯了,觉着好事儿不能都让张居正占全了,才让他在外面冲撞了杨博吧!

徐阶自认为有师生名分的羁锁,自己就算做得过一点,沈默也只能心里生气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但就像高拱说的,他是在首辅位子上坐久了,以为世界都围着他转呢。殊不知沈默忍他很久了,而忍到头就是……忍无可忍无须再忍。

而且他对沈默的这番打压,已经影响到自身的形象。像杨博一样,很多官员都认为他现在刚愎跋扈,已经不是那个刚上台时,谦卑的表示要还这还那的徐阁老了。当然在京察的风口浪尖上,除了高拱杨博这样的大牛,谁也不敢议论首辅的跋扈。结果影响了徐阶的判断,还以为,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呢。不过在他的位子上,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真实的声音……如果边上人不愿让他听到的话。

其实他忘了,沈默是这批唯一的廷推入阁,即是说,在三位新近阁臣里,他是唯一得到朝中高官认可的,而张居正在大家心中,显然还不够秤。在百官之中,也是同样的状况。现在徐阁老却公然打压大家认可的人选,拔高自己选定的人选,虽然说‘下面的一万句,顶不上领导一句话’,可领导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心,他越是这样,大家就越是反感张居正,越是同情沈默……

比如说左都御史朱衡,如果他坚持要发落沈默的同年和门生,沈默一样要损失惨重。但他觉着徐阁老做得太过了,不愿意再给沈默的伤口上撒盐。见总宪大人这个态度,两位副宪林润和邹应龙自然乐得轻松……邹应龙还暗暗松了口气,他既是沈默的同年,又和张居正交好,事实上偏向徐党,现在有纯徐党的老朱顶着,自己也不用里外不是人了。

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沈默以自己的倒霉,换来了沈党分子的不倒霉,也算是没有惨到家吧!

高拱和杨博唏嘘一阵,后者叹口气道:“你也不要光替别人担心,这回我把几个给事中给黜了,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,八成会报复在你身上。”

“嘿嘿……”高拱不以为意的捋着大胡子道:“怕什么,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!还怕区区几个跳梁小丑?”

见他自信满满,杨博心说也是,以他和皇帝亲若父子的关系,谁能动得了他?但还是好心提醒道:“你也得收敛点性子,我看你斗不过徐阶的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高拱感到喉中苦涩道:“现在谁也动不了他,他就好比当年的严嵩,我却没有他当年的那份坚忍……”

“说起坚忍来,你得好好跟沈默学学……”杨博其实不该和他说这么多,但实在是担心高拱被徐阶轰回家,只能违背性子哆嗦几句道:“我今天看到他,受了那么大的委屈,还是该笑就笑,该干就干,我看他对徐阁老比以前更尊敬了好像。”

“憋死我也学不来,咱就是这种直筒子脾气。”高拱摇摇头,突然冷笑道:“徐阶真是瞎了眼,竟不知这个学生就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我看徐阶将来,非得栽在他手里不可。”

“嗯!”杨博竟也同意道:“沈默此人心机之深,算计之强,是我平生仅见,又是如此年轻……你何曾见过,一个三十岁的阁老?所以我才对他一忍再让,可惜徐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,竟总觉着能把他压一辈子。”

“我们就拭目以待吧!”高拱笑起来道。

大内不是闲谈的地方,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分开了,杨博回部里,高拱去乾清宫。

通禀之后,在宫门口等了许久,才有冯保进来传他进去。

冯保低声下气的和他打招呼,高拱的脸色很不好,根本不看他一眼。因为高拱已经猜到,皇帝八成又在白日宣淫……虽然登基不到半年,但隆庆皇帝好色之名已经朝野皆知,据说他每天都要临幸数名不同的美女,从早到晚,一刻也离不开温香软玉的美人窝。结果被人起了个诨号,叫后宫中辛勤的‘小蜜蜂’,这已经成为官场中尽人皆知的笑话。

听到皇帝被冠以‘小蜜蜂’的诨号后,身为帝师的高拱倍觉脸上无光,心中更是担忧皇帝的龙体,所以见到因纵欲过度而面色消瘦、眼袋叠累的隆庆皇帝后,他忍不住跪地劝谏道:“皇上啊!人主深居禁掖,左右佞幸窥伺百出,或以燕饮声乐,或以游戏骑射。近则损敝精神,疾病所由生。久则妨累政事,危乱所由起。比者人言籍籍,谓陛下燕闲举动,有非谅暗所宜者。窃意圣明必无此事,然臣子防微杜渐,不敢不言。伏望调摄服御,省减嗜欲,一切禁止。”

意思是,皇上你整天呆在宫里,好人一个不见,就整天和一帮子太监厮混,这些人逢君之恶,整天引导你干些荒唐的事儿,这样您的元气很快受损,疾病由此而生。时间长了还会使大臣生出轻慢之心,令小人横起觊觎之念,会引起国家危乱的。现在外面都传开了,说皇上在后宫的某些行为,不是居丧期间该做的,当然我认为这肯定是谣言,但我身为臣子,要防微杜渐,不敢不跟皇上说一声。请你以后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,给小弟弟一些休息时间,更别干那些有损德威的龌龊事儿。

高拱虽然说得委婉,但皇帝还不至于听不明白,有些歉意的讪讪道:“让您老挂心了,这都是没有的事儿,朕最近清心寡欲的紧……”说着下意识的去挠后脑勺,谁知胳膊一抬,从宽袖中飞出一本绢书来落在地上。

高拱有些老花眼,看近的不行,但看远的可清楚的很,只见上面画着彩色的春宫图,一男一女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姿势纠缠在一起,边上还有标注曰:‘老树盘根式’,看不出皇上还富有钻研精神呢……

隆庆脸一红,赶紧弯腰拾起来,以为高拱看不清,讪讪道:“画册而已。”

高拱只能低下头,装作没看见的。

隆庆让人把高阁老扶起来,赐坐道:“师傅过来,有何事体?”

“哦……”高拱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,拿出吏部宋代的呈文道:“这里是京察的初步结果,请皇上御览。”

“国事有师傅在,朕放心的很呢。”隆庆却接都不接道:“您觉着行就行。”

“臣子去留应当皆出圣裁。”高拱摇头道:“老臣不能僭越。”看到皇帝现在这样子,他从心底希望隆庆能振作,为此连‘圣天子垂拱而治’的初衷都可以违背。

“那……就先放这儿吧!”隆庆无奈的收下,拉着高拱的手道:“过了年,咱爷俩还没正经坐坐呢,今儿好容易得空,咱们说说话吧!”

高拱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,低声道:“臣也很挂念皇上,在宫里第一个年,皇上过得还习惯吧!”

“没什么不习惯的,”隆庆笑道:“平平常常的呗……”心说朕天天都像过年,哪还能感觉出个年味来?顿一顿道:“听人说,您老把大门一关,整个春节都在外面逍遥?”

“也不是逍遥,”高拱见皇帝主动送把话头引过来,便义不容辞道:“臣是代皇上了解民间疾苦去了。”

“哦?”隆庆好奇道:“您老了解到什么疾苦了?”

“百姓太苦了!”高拱叹息道:“太苦了……”

“天子脚下,首善之都的百姓……”隆庆皱眉道:“也会那么苦吗?”

“唉!说起来京城百姓,皇城根下,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,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。”高拱虽明知自己这话得罪人,但为民请命、义不容辞,所以他毫不犹豫的,将自己这些天来调查到的情况,原原本本汇报给皇帝道:

“百姓之苦,害在其三,曰‘税’、曰‘店’、曰‘田’。税是路桥税。我京城本来只有商税,而无路桥之税,然自正德起,中官出领各地税务,一时间巧立名目、强取豪夺,以至于百姓苦不堪言、怨声载道,先帝登极后,曾尽撤天下监税太监,这才使中官扰民之祸稍减。然嘉靖后期,因先帝修玄,花销无度,故而又默许中官在涿州、大兴、宛平、通州、怀柔、密云等京畿之地征税。于是宫中税使到处用地痞流氓为爪牙,水陆行数十里,即树旗建厂,顺天府二十四县,已是榷税星满、密如鱼鳞,从密云到京城,不过区区百里,就要经过五六个税卡;丰台到京城,只不过一二里地,也要收两次税!暴敛之烈惨于抢夺!”

“这么多地方雁过拔毛,每年要收多少钱?”隆庆皱眉道,他一直以来,都秉承着自己不作为,但也不给国家添乱的宗旨,现在听到宫里人打着自己的旗号,在外面乱收税,心里顿时不是滋味。

“每车税钱五文,驮税三文,担者二分,负者一分,甚至徒手过者亦不免。百姓谓每处税关可日得万余钱,一年不下三四千两银,二十四县共二百余处水卡,一年要盘剥百姓六七十万两银子。再加上九门税收也全由中官把持,这又是二三十万两银。这不惟侵民之利,而且挠国之税……这些钱一分也流不进国库!”

“去年宫里的进项,不过八十万两而已……”隆庆眉头紧皱道:“仅税收一项,就对不起账来。”

“这只是行货之税,还没说买卖之税——”经过一个正月细致的调查,高拱对宦官侵扰民生的劣行,已是知之甚详:“细及米盐鸡豚,粗及柴炭蔬果之类,一买一卖,无物不税,无处不税,无人不税!税使视商贾为懦者,肆为攘夺,没其全货,负载行李,亦被搜索……”顿一顿道:“老臣曾亲眼见一个商人,自张家湾发买货物来京,出店有正税、上船有船银,到湾又有商税。百里之内,辖者三官;一货之来,榷者数税!他的一船货,一共不过值二十两,沿途几处抽税,已用了一半银子。船到京城售卖时,又有税官前来索税,他无钱交纳,气得把货物搬上岸,一把火烧个干净。通过这件事,皇上不难推知,现今商税之繁琐、苛重,及对商民伤害的程度,已经到了何等程度!”

隆庆闻言面色十分难看,恨恨道:“真是太猖獗了,怎么一直没人告诉朕!”

“以前还没这么厉害,是这半年才……”高拱很隐晦的告诉隆庆,要是你老子在,太监们何敢如此放肆?还不是看你小蜜蜂好欺负吗?

“滥税之害虽重,但比起皇店之害,则又在其次。”高拱今天反正是捅了马蜂窝了,索性一次全给抖出来,道:“皇店与税卡其实往往是一体的,有中官打着宫里的旗号,在皇庄周围或交通要道起盖房屋,架搭桥梁,以皇店为名,擅立关隘以榷商贾舟车乃至挑担小贩,若不把货物低价卖给他们,就用重税课得你血本无归……像方才微臣说的那个商人,就是因为不信这个邪,最后被逼的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货物。大多数人为了那点保本微利,只能把辛苦生产、贩运而来的货物,低价转卖给皇店,眼看着他们去赚取本属于自己的利益。”

“但宦官们收取了货物后,并不在皇店中出售,而是转到的私店中去。”高拱继续爆料道。

“私店?”隆庆了解皇店,但对私店还真不太明白。

“中官除把持皇店外,还在京城内外建立私店,尽笼天下货物,令商贾百姓无所谋利。近来还纵使无赖子弟霸占关厢、渡口、桥梁、水陂及开设铺店,从中贩卖钞贯,抽要柴草,勒摆渡、牙保、水利等钱,这种种与民争利无异于抢劫的行径,弄得怨声载道,沸反盈天,如果再不整治,京城百业凋敝便在眼前了!”高拱痛心疾首道:“如果再不整治,今日之京城,便是明日之全国,到时候民不聊生、国将不国,绝不是危言耸听!”

其实他还想说‘田’的事儿,这才是最要命的,京城近郊的好地,都被宫里和王公贵族们占去了,土地兼并之严重,已经到了影响国家安危的地步,但他深知不可操切,一次打击面太大的话,遭到的反噬是无法承受的。所以他决定只瞄准太监,其余以后再说。

单就这些,已经让隆庆皇帝火冒三丈了,他就是再迟钝,也能知道太监们借着自己的名头,在外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,败坏皇家的名声不说,还只顾着自个发财,不管皇帝老子受穷!

“忘恩负义,欺君之罪,合该千刀万剐!”高拱在一边火上浇油道。

“那朕该怎么办?”隆庆整日钻研‘御女心经’,对如何御下却一塌糊涂。

“臣这里有各税关、皇店的位置,以及店主名单。”高拱将一份册子呈上,杀气腾腾道:“只要照单抓人,便可将其一网打尽!”能在这么短时间,得到这长长的名单,背后必有高人相助。

“那还等什么!”隆庆终于激动了,拍案道:“去抓人吧!”

“敢问皇上,排谁为主?调哪儿的兵?全抓还是抓重点?”高拱冷静问道:“抓了以后由哪个衙门看押?”

“这个……师傅看着弄去吧!”隆庆恨恨道:“给朕狠狠教训他们一顿!”

“请皇上下旨。”高拱沉声道,心中却有些无奈,哪有这样当皇帝的,连怎么行使权力都稀里糊涂?

“哦!快去拟旨!”隆庆吩咐边上站着的冯保道。

“是。”冯保躬身倒退着出了西暖阁,一出门便撒腿就跑。

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,把富丽堂皇的司礼监值房映得又暖又红。

此刻四个往日里牛气冲天的秉笔太监,却都是满脸的油汗,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乱转。只有掌印太监马全,仍然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,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。

方才冯保派人过来传话,说高拱告了他们的刁状,把他们欺上瞒下在外面违法越制、营私舞弊、鱼肉百姓的丑事,一股脑全给捅出来了。

别看四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得了,其实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纸老虎,当时就庙里长草慌了神,光在那念叨着‘怎么办、怎么办’,可就是不知该怎么办。

突然,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,冯保喘着粗气闯了进来。

没人怪他无礼,四个秉笔一下把他围住,急吼吼地问道:“怎样了?”

“皇上让给高拱拟圣旨,他好去抓人……”冯保喘匀气道。

“啊……”滕祥、孟冲几个登时面无人色道:“完了,彻底完了……”

“不能这么算完!”冯保尖叫一声,镇住其他人道:“没到白绫赐死,就还有机会!”
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众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。

“我哪知道!”冯保啐一声道:“你们是守着金山要饭!”说着拨开众人,走到马全的面前,一撩下襟,便跪在地上磕头道:“以前是儿子们不懂事儿,以后再也不敢了,现在咱们大难临头,恳请老祖宗指点!”说着哐哐地在地上磕头。

马全的眼睛睁开一条缝,但没搭理他。

滕祥几个也明白了,是啊!这时候只有靠老前辈的智慧,才能救自己。赶紧过去,跪在马全左右,五个太监一起磕头,恳求老祖宗搭救。

马全这才感到胸中恶气稍减……这半年来,他虽然坐在掌印太监的位子上,但那些裕邸的太监,丝毫不买他的帐,而且还联合起来,想要把他轰走。

马全真是后悔,当初没和黄锦一起去南京,心说自己就是不悟啊!一朝天子一朝臣,内臣更是如此,现在是隆庆皇帝坐江山,自己这个前朝旧人,还有什么好争的。

又看着这批中贵个顶个的狂妄无知,精明远逊于嘉靖朝的司礼监众珰,贪婪却远胜前朝。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儿的,马全已经盘算着告老还乡了。只是没想到,还没来得及告老呢,事儿就先出来了。

只不过,虽然觉着解恨,但他还是得提点一下这些人,毕竟自己下半生能否安享晚年,和这些人也有很大关系。

想到这,他啐一声道:“早就和你们说过,要适可而止。你们却自恃是潜邸旧人,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,什么都敢咬一口,吃相还难看的要死。弄得口碑败坏,不然怎么惹到高拱那个活阎王了?”

“我们知道错了,可是事儿都干了,现在说别的都晚了。”滕祥一脸哭丧道:“您老就说我们还有救没有吧?”“是啊!我们还有救吗?”一片哀鸣声。

“慌什么!”马全喝一声,镇住几人道:“先帝爷那会儿,司礼监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,不也安然过来了,这次也不会例外!”

众太监这才安静下来,听老祖宗讲那太监的立命之本:“知道你们为何会遭此厄运吗?”

“我们肆无忌惮了……”“我们太不把百官放在眼里了……”几个大珰答道。

“都不对。”马全淡淡道:“其实原因只有一个,你们忘本了。”

“忘本?”太监们瞪大眼睛道。

“对,忘本。”马全老气横秋的教训道:“别看咱们一个个威风凛凛,好像大人物似的。其实都他妈是狗仗人势,是皇上想让我们厉害的。要是皇上不想让我们厉害,我们转眼就全都狗屁不是……我们这些没了根的废人,一切都在皇上身上,皇上就是我们的本,我们做奴才的,得时时处处把皇上放在心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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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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