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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6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377 2021-10-18 14:35:33

清晨,归极门内,六科廊,白幡漫天。

欧阳一敬负手站在临时扎起的灵堂前,望着两边那望不到头的挽幛,不由心中暗叹:‘这妇人阴德不小,竟能如此哀荣备至,可谓死得其所了。’这样一想,利用这妇人之死来搞风搞雨的负疚感,便消失无影了。

这一出‘大唁烈女’,就是欧阳一敬和几个科长一手策划的,看到来吊唁的官员们络绎不绝,看着他们对宦官的不满和警惕情绪,一日比一日高涨,欧阳一敬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。其实他本来是隐在幕后的,起先他寄希望于让六科廊的人挑头来闹,后来却发现这些人大出风头。他也按捺不住,加入了为石夫人守灵的队伍。

他把六科廊当成了反对宦官的大本营,站在石夫人的灵前,盘算起接下来的动作……他与几位科长商量着,待到石夫人头七那天,便以六科十三道的名义上弹章,并请十八衙门联合署名,为石夫人讨还公道。当然,所谓讨还公道,不过是个幌子,真实目的还是滕祥和孟冲两个死太监!总之,他之所思所想,就是要把这场斗争,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,务必要使太监们的恶行大白于天下!

此时天刚刚亮,为石夫人守灵的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,屋里头写弹章的人,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。这一头,他又向几个骨干面授机宜,教他们今日如何与吊唁的人应酬,又该如何激起公愤,将矛头对准内监。

这时候,凌儒从里面出来,对他道:“一宿没合眼,趁着他们前来吊唁前,去眯瞪一会儿吧!”

“我不困。”欧阳一敬双眼布满血色,但精神亢奋道:“海楼,这两天来吊唁的络绎不绝,这说明在大是大非上,读书人还是很团结的,这次我们赢定了!”海楼是凌儒的号。

凌儒勉强笑笑,让其他人先去忙,这才压低声音道:“来是来了不少,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,也看出一些蹊跷来。一是没有一个堂上官出面;二是户部和兵部,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。”

“前一个倒好理解,六部九卿都是有身份的人,不愿来趟这浑水。”欧阳一敬面色阴沉道:“可是兵部为何一个不来?东泉兄可是为了他们才遭此横祸,也太忘恩负义了吧!”东泉是石星的号。

“听说是有阁老下了死令,兵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,一定严惩不贷。”凌儒撇撇嘴道:“因此兵部里头,虽有感激东泉兄的官员,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。想不到那位阁老,竟是如此凉薄之人……亏得那日里还假惺惺为东泉解围,原来和那些太监是一个唱红脸、一个唱白脸,都是御前的哼哈二将罢了。”看来一次中秋宴,沈默就被化为了阶级敌人行列。

“你这个看法很靠谱。”欧阳一敬对还在边上听的其他人道:“就照这个版本散布,对于忘恩负义之人,咱们也不必客气。”

“别价。”凌儒当时就慌了,连忙道:“我就是随口说说,做不得真的。”

“怎么,你怕了?”欧阳一敬看他一眼道。

“怕……”凌儒心说我当然怕了,但嘴上不认怂道:“当然不怕,只是现在咱们要对付的是宦官,不易树敌太多。我想那沈阁老虽然和宫里不清不楚,但他毕竟是咱们士林中人,不把他惹急了,他肯定保持中立。你就算想怎么着,还是先集中力量,赢了眼下这场再说吧?”

“嗯……”欧阳一敬心中不甘,他实在太想一雪前耻了,所以猜想借此良机,将沈默一道拉下马。不过也知道凌儒说的在理,只好点点头,闷声道:“便宜他了。”

正在说着话,突然听到归极门口,传来一片鸡飞狗跳之声,两人循声望去,不由脸色大变。

皇极门内,门禁尚未打开。

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两百身强力壮的褐衣太监,看见自己的提督太监刘公公,陪着身穿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孟公公,从远处缓缓走来。待到近前,太监们便齐刷刷的单膝跪下。

刘公公叫刘国光,在这对中军面前站定道:“请孟公公训话。”

孟冲心里正不爽呢,滕祥那个奸猾似鬼的东西,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当值,他妈的一定是算好的。

见叫他一遍没反应,刘公公只好小声道:“孟公公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孟冲才回过神,事到如今,只能先赶鸭子上架,回去再跟那混蛋算账了。说着便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道:“孩儿们,六科廊那帮王八犊子,竟在万岁爷的紫禁城里设起了灵堂,整日哭天黑地的丧门着皇上,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啊!”

“有道是‘君辱臣死’,现在外廷那些大臣,公然侮辱皇上,他们就统统该死!”反正这些小太监都没文化,他也就信口咧咧起来道:“搞成这样子,不在皇上,在于咱们没有当好奴才!皇上是天下之主,必须要仁慈,他的权威就只能咱们体现!正德皇帝时,刘谨敢廷杖群臣,嘉靖皇帝是,马森也敢鞭笞百官,为什么到了隆庆皇帝,就没有敢帮着主子震慑群臣的恶犬了呢?!”说着眼圈通红道:“万岁爷受了如此侮辱,咱们这些当奴才的,哪儿还有脸苟活于世?百年之后,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,说咱们是群不敢护主的窝囊废,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?这样的恶名声,你们肯背,咱家可不敢背!”

不得不承认,能当上大珰的,确实有两把刷子,小太监们让他煽动的呼吸急促,胸中憋满了怒火。那刘公公也想挤几滴眼泪,与孟公公同悲,怎奈眼眶儿不争气,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,只得抢着表态:“公公放心,您老人家发个话儿,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,小的们就是粉身碎骨,也在所不辞!”

“好!”孟冲点头道:“宫门马上就要开了,你们便冲出去,趁着吊唁的人没来之前这个空当,二话不说,把里面的那些丧门玩意砸个稀巴烂!然后原路撤回来,一刻不停往北跑,在玄武门口,可以领到每人五十两银子,然后你们就跟着那人出宫,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,等风头一过再荣归故里,到时候统统加官晋级!”

太监们先是让他撩拨的热血沸腾,现在又被诱惑的眼冒金光,看着大门缓缓开启,便要嗷嗷叫着冲出去。

“还有最后一桩!”孟冲阴声道:“今日这事儿,是你们看不忿,自发去给皇上出气的,跟刘公公没关系,更跟我没关系,要是谁敢胡说八道,哼哼!东厂和提刑司的兄弟,是不会放过你们的!”

“听清楚了吗?!”刘公公觉着孟冲废话半天,就这句最关键,于是尖喝一声道。

“清楚了!”

“去吧!”

中军的太监都穿着钉靴,跑起来就像一只只铁蹄,从洞开的皇极门密集地踏了出去,门前广场的地面都被踏得颤动了。

在欧阳一敬和凌儒惊恐的目光中,太监们拥进了归极门,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两队,一队专门找人,见人就打,另一队则把灵棚拆掉,挽幛扯下、白幡撕掉。转眼间,一片哀思气氛的六科廊,便一片狼藉……

可怜那些言官,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打倒在地,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,看上去十分惨重。

欧阳一敬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,立刻高声道:“谁叫你们打人的?住手!快住手!”说着去拉一个正在殴打言官的太监,厉声道:“还敢打!”

“打的就是你!”那人回身就是一拳,把他击倒在地,然后猛踹起来。

惨叫声在肃穆的皇宫上空传出老远,即使遥遥相对的文渊阁中,都听得十分真切。

正在议事的阁老们闻言变色,一个个脸色发白道:“怎么了,怎么了?”

“出大事了,闹出大事了!”一个司值郎不顾规矩闯了进来,一脸惶急道:“元翁,太监们在殴打言官们!”

“什么!”徐阶霍得站起来,又因为起身太猛,眩晕了一下,边上的次辅李春芳赶紧扶住道:“元翁,当心身体。”

“快,扶我过去。”徐阶已经大急,晃悠着往外走去,张居正赶紧挨在另一边,和李春芳一起搀他出去。

沈默和陈以勤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,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出去了。

看到内阁大臣从会极门出来,在外面望风的太监,便吹响了铜哨。

“扯呼……”那些行凶的、打砸的太监立刻停了,蜂拥退出归极门,在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,跑回了皇极门内,消失在内宫之中。

“猖狂、太猖狂了……”徐阶气得直哆嗦,但也拿他们没办法,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况。

进去一看,便见灵幡、挽幔、白纱被扯了一地,白花花地看着十分凄惨。但更凄惨的是那些被打倒在地的言官,有些在呻吟,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,一个个鼻青脸肿、身上血迹斑斑,形状凄惨无比。

“造孽啊……”望着这凄惨的一幕,徐阶仿佛回到了嘉靖时代,不禁双目垂泪道:“天子脚下,皇城之内,那些人怎会如此疯狂啊?”

“元翁,先别说这些了。”张居正小声道:“救人要紧。”

“快去叫御医!”徐阶回过神来,吩咐道:“去午门拦住,不要让外廷的人近来。”

“是。”虽然知道这种事儿瞒不住,但让人亲眼看到,和靠猜测脑补,其严重程度,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。

吩咐完了张居正,徐阶便让李春芳扶着自己往皇极门去。

“元翁,您要去作甚?”李春芳轻声问道。

“老夫要去告状,这么多官员被打了,我这个百官之师,不能装聋作哑。”徐阶须发颤动,显然正处在出离的愤怒中。

“叫腰舆过来。”李春芳一边扶着徐阶往外走,一边吩咐长随道。

待他们走出归极门不远,两个太监抬着一顶腰舆,飞快地跑过来。

这会儿工夫,徐阶已经冷静下来,坐上腰舆往前走了两步,突然吩咐道:“回内阁吧!”

“不去找太监算账了?”李春芳微微失望道。

“没有用的。”徐阶缓缓摇头道:“他们显然经过精心谋划,这时候去宫里对质,肯定会死不认账的。”

“那怎么办?”李春芳道。

“让江南去一趟吧!”徐阶缓缓道:“他和皇上关系好,争取能让宫里交出凶手。”

沈默真想一脚踢爆老徐头的屁股,本以为军事改革的事儿,能让徐阶改变对自己的态度,谁知还是一个样……好事儿想不着自己,这种猪八戒照镜子、里外不是人的烂事儿,自己却准跑不了。

早知这样,还不如在家称病呢。沈默一路腹诽着,来到乾清宫外一问,皇帝芙蓉帐暖度春宵,睡到现在还没起呢。只好在外面候了好一会儿,里面才传进。

隆庆穿一身黄绸内衣裤,盘腿坐在榻上,面前摆着张小几,上面放了皇帝的早膳……什么山参甲鱼汤、红枣枸杞芙蓉糕,竟都是些大补气血的吃食。

见沈默进来,隆庆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同吃,道:“怎么这么早过来,还没吃吧!”

“谢主隆恩,不过吃饭不急。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臣是奉命来告状的。”

“告谁的状?”隆庆咂咂嘴,神态不似作伪道。

沈默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,讲给皇帝听。

听说那些讨厌的言官被胖揍了,隆庆第一反应是开心,旋即才意识到,这是多么有伤国体的事儿啊!于是正色道:“此事朕也不知情。”说着望向边上伺候的滕祥道:“你知道吗?”

滕祥缩缩脖子道:“皇上不知道的事儿,奴才哪敢知道。”

“去把孟冲、冯保他们几个叫来!”隆庆沉着脸色道:“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!”

不多时,御榻前便跪了一溜穿着大红蟒袍的内廷大珰。

“说,是谁干的!”隆庆拍桌子道:“敢做英雄好汉,就不要怕担责任!”

众太监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,隆庆只好一个个地问,一直问到还剩最后一个,都没有人敢为这事儿负责。

“打人的是你的手下。”看着跪在最后的刘太监,皇帝冷冷道:“总不会跟你也没关系吧!”

“当然跟奴婢有关系,是奴婢管教不严,才惹出这种祸事来。”刘太监赶紧回话道:“请皇上严惩!”

“还挺会避重就轻。”隆庆哂笑一声道:“难道仅仅是管教不严?”

“确实就这一条。”刘太监回话道:“来前奴婢问过中军营其他人,他们说,那些人看皇上被六科廊的人欺负惨了,恨不过才相约为皇上出气的。”

“这么说,是他们自发的喽?”隆庆倒也不笨,见他能自圆其说,便不再咄咄逼人,转而就坡下驴道:“不是你们指使的?”

“绝对不是,奴婢们虽然也恨不得去揍他们一顿,但没有皇上的旨意,奴婢是万万不敢的。”众太监一起回话道。

“朕不听你们表决心,朕都听腻了。”隆庆吩咐道:“去把那些打人的统统抓起来,再绑几个过来说话。”

“皇上恕罪,他们打完人,就已经潜逃出宫了。”看皇上好像真生气了,刘太监惴惴不安道。

“一二百人,都潜逃了?”隆庆表情阴沉下来,道:“宫禁是干什么吃的?”

“因为事发突然,宫禁还不知道他们犯了罪,”刘太监小声道:“只当他们出操呢,于是就没有阻拦。”

“……”隆庆终于问得词穷了,转而对坐在下首的沈默道:“爱卿,你以为呢。”

“既然公公们能自圆其说,”沈默淡淡道:“微臣也没什么要问的了,希望是果真如此吧!”

本来还担心他会穷追不舍的众太监,这下放下心来,都没口子地拍起了皇帝和沈默的马屁。

从隆庆那里出来,沈默不禁苦笑,结果不出所料,得了这么个猫不叼、狗不啃的烂结论。其实他知道,隆庆虽然八成不知情,但十分乐见这个结果,所以才会对几个大珰多有庇护。

估计这消息一传回去,就好比往茅坑里扔石头,必然激起大大的‘公愤’……只能自求多福,不要被溅一身了。

文渊阁。

从首辅值房出来,沈默心中不禁苦笑,果然不出所料,徐阶听了他的回报后,先是久久不语,然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一眼,不咸不淡道:“这种时候,可要站好立场啊!”便让他出来了。

看来徐阶是打定主意,要始终如一的庇护言官了;而宫里那位,也铁了心的保护宦官,皇帝和宰相各战一边,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势。

正在藤架下郁闷,沈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便无奈地摇头叹息起来:“不至于此,不至于此啊……”

“什么不至于此?”一把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,正是美髯飘飘的太岳兄。

“原来是你。”沈默回头看看他,有些凌乱道:“没什么……”

“我看你是两姑之间难为妇。”张居正看他一眼,和他并肩站着道:“左右逢源不是那么容易。”

沈默心中冷笑道:‘你却可以做到。’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:“太岳,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

“振作点。”张居正沉声道:“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。”

“唉……”沈默揉着太阳穴道:“我现在是内外交困,部里的千头万绪就够我伤神,蒲州公又横插一脚,有个元老部堂的滋味,你体会不……哦不,你应该有体会。”

“是啊!”张居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:“这半年来,我一事无成,十分羡慕你能有所作为啊!”

“现在该我羡慕你了。”沈默苦笑道:“太岳,你比我高明,能一直置身事外,现在落得轻松。”

张居正神色一凛,旋即笑起来道:“说的什么话,如今漩涡已成,谁也脱不开身。”说着沉声道:“江南,听我一句,双方必然针锋相对,你若再犹豫不决,定会反受其害啊!”

“嗯!我知道了。”沈默重重点头,深深望着张居正道:“多谢提醒。”

张居正点点头,两人便分开了。

望着他离去的身影,张居正陷入了沉思,虽然沈默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期望,但这家伙太鬼了,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思。

沈默坐在轿子里,脸色阴沉下来,张太岳确实是高明,言官把他当成是徐阁老的代言人,将他的话奉若圭臬;而他和宦官那边,联系虽然十分隐秘,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,发生的事情还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……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,最近和一个叫徐万贯商人的过从甚密。而这个徐万贯,虽然号称是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,但其实是靠上了宫里的关系……他有个远房堂兄,叫徐爵,而徐爵,正是冯保外宅的管家。

说起冯保,沈默也只能轻叹无奈了。其实原先,这个宦官和自己的关系也算尚可。但他身居高位以后,爱惜羽毛,不便再与阉寺多打交道……这是个很矛盾的命题,任何时候,与宫里的关系,都十分的重要,刘谨柄政的年代不必论,单说嘉靖朝,皇帝对宦官多有压制,太监的影响力到了最小。然而严嵩却靠着这些无根之人,击败了素来瞧不起太监的夏言。

徐阶后来能跟严嵩抗衡,其中一方面原因,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内监,如李芳、黄锦、马森等,均与他相善……这样才能避免对方的太监打小报告时,自己无人说话的危险。然后当绊倒严嵩后,徐阶便迅速和内监疏远起来,原因无它,身为首辅要爱惜羽毛,和阉寺过从甚密,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,继而名声大坏。

在本朝,因为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,无底限的互揭,只能同归于尽,因此政治斗争往往泛道德化,品德好则事事好,品德坏则事事坏。除了在天高皇帝远,撒泼没人管的小地方当官外,做官就是就是做名声,你的名声好,则攻高血厚,东方不败;但一旦名声败坏,就等于被破了防御,下场必定凄惨。

所以徐阶之前与太监交往,还可以用对抗严嵩来解释,但严嵩一走,他也没有理由再和他们卿卿我我了,结好士林才是正途……这几乎是保全名节的唯一选择。

沈默的心路历程,也跟徐阶类似,之前位卑官小,和太监眉来眼去不算什么,但现在已经身为阁老,又没有不得不去结交太监的理由……毕竟他的老师是首辅,他又是皇帝的老师,这样的条件在士林看来,那就是金刚不坏了,要是还去巴结内宦的话,便纯属自甘下溅了。

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艰险,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困难,不足将来的十分之一。眼光放长远,虽不必时刻保持‘伟光正’,但也必须留一个清白之身,才能在未来的疾风恶浪中,能稳住下盘,站定身形,不至于因为臭了名声,而功败垂成。

沈默之所以这么早就勒马,也是从徐阶身上得出的教训……当年徐阁老阿附严嵩,曲侍先帝,虽然是迫不得已,但现在如何去掩盖,都已经成为别人攻击的素材。目下徐阁老如日中天,当然不怕,但哪有长盛不衰的臣子?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,又被人揪出来批斗一番,就够他喝一壶的。

不占是非,不惹因果,这才是做官的长久之计。除非你的权谋之道,能高到张居正那样,让言官以为他是自己人,宦官也把他当成好朋友,且谁都不因为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,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手段,张居正却耍得左右逢源,游刃有余,实在不负徐阶对他的期许。

沈默自问,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张居正,更让他顾忌重重的是,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?这样剑走偏锋,必然会留下后患。身为一派领袖的自己,应尽量避免这种兵行诡道,而应发堂堂正正之师,按照战场规则来对敌。只有遵守规则的人,才能将规则为我所用,而不会受其反噬,这是唐师叔教他的道理。

就像张居正看不透沈默,沈默也无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,好在两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犀牛挂角、金钩揽月的出招,你能跟上了,大家就配合一次,共同进退;要是根本不上,就连你一起坑了,也怨不得人家。

但这次,无论张居正到底如何出招,沈默都不打算马上回应,因为当局者迷、旁观者清,他知道这场宦官与言官的斗争,其实本质上,是君权与臣权的较量……虽然大多数时候,这种较量是不公平的,前者至高无上的地位,决定了他可以在无计可施之后,不讲规矩的使用暴力,而后者只能弱弱的承受。然而这次的双方,一个是罕见的柔恕之君,一个是少有的硕德元老,这就决定这场战斗,不可能立刻分出胜负,反倒很可能演化为拉锯战。一旦到了相持阶段,必然又有变数,以他现在的实力,完全可以等等看,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做选择。

这样虽然会有些艰难,回报也不会太高,但还是那句话,身为一派领袖,必须稳字当先,立于不败之地,再图进益,这才是正途。

也不知是他鸿星高照,还是倒霉透顶,就在言官们万炮齐发,对宦官形成总攻之势时,一个从南方传来的消息,震惊了朝野上下,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!

九月十三日,南京八百里加急来报:‘初十,应天乡试揭榜,主考官王希烈、孙铤等谒文庙,数百落榜者聚众喧噪,语甚激烈,且围攻考官。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书令戡乱,双方发生激烈冲突,死伤数人。后闹事者挟持王、孙二人,退入文庙,以孔子尊像堵门,与官兵对峙。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闻变坐视,南都暂处戒备状态,请朝廷速派钦差前来处置。’

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,八月中旬秋闱,九月初十左右放榜,这都是沿袭多年的传统。录取的名额有限,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,却从未有过落榜考生围攻主考,险些把文庙砸了的前例。难道他们想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?这真是咄咄怪事。

然而顾不上感叹,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,关系着朝廷的尊严,是维系中央统治的基础,其庄严神圣不可亵渎。科举无小事,何况这事儿本身就不小,难道他们纯粹为了泄愤?徐阶绝不相信,立刻命南京速速将隐情报上。

这道命令还在路上,南京第二条奏报又送到,对冲突原因作了说明……原来是因为录取名额的变化惹的祸。

今年三月十五日,直隶督学御史耿定,就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疏言六事,前五条没什么新意,都是诸如‘两京乡试主考官应选用品学兼优者提任,不宜论资排辈;主考官只发初场试卷。然后给同考分别校阅,不宜专委一人,以免遗漏真才实学之士’之类的,对可能出现的弊端,进行强调预防,也算题中应有之义。

然而第六条——‘革去两京初试监生字号,试卷不分各房字样,考官择优录取。’却大大的牵动了监生们的神经。

监生,顾名思义,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。然而百多年演化下来,其早已不能一而论之,而是可以分成四类:曰举监、贡监、荫监、例监。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,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;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。洪武初规定,凡天下府州县各学,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。但后来因为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,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,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,所以监生成绩差劣。至孝宗时,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,每三、五年再行选贡一名,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、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。

除此之外,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也可入监,称为荫监;而例监则是指因国家有事、财用不足,平民纳粟于官府后,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……未入府、州、县学而欲应乡试,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,都须先捐监生、作为出身,往往并不就监读书。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,就是通过这条路子,得到个出身,才有资格出任上海县令的。

显而易见,监生队伍中良莠不齐,固然有那学识深厚、天资聪颖者,但大多数都是老而愚笨,甚至不学无术者,但为何各地生员还趋之若鹜呢?为一个监生名额打破头呢?其奥秘不仅在于监生有直接应乡试的资格,还在于国家在录取名额上,向来大有优待。

本来各省乡试规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参加,然而也有例外,作为两京所在区划,北京国子监的监生,可以参加顺天乡试,南京国子监的监生,可以参加应天乡试。且在两京乡试的试卷中专门编有‘皿’字号,以取自‘监’字的‘皿’字底,为国子监生文卷的代号——并且最最厉害的是,两京乡试皿字号录取名额各为三十五名。

换言之,只要你是国子监的监生,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挤一条独木桥,只要和同为应试监生的三五百人竞争即可……虽然录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,然而考虑到监生的整体素质,稍有真才实学,即大有可能中式,所以历来被视为捷径。

然而这种单独录取的争议历来不小,尤其是南直考区,尽是江南富庶之乡,考生素质冠居全国,甚至士林公认,只要通过层层选拔,有资格入闱的考生,就比一些边远省份的中式举子水平还要高。所以应天乡试的竞争,历来无比残酷,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满腹经纶的青年俊彦饮恨考场……这种情况下,朝廷‘皿’字号考生的特殊优待,就特别刺激他们的神经,认为同考同卷却不同取,是大大的不公平,所以每次乡试之前半年,必有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响起,虽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为由不许。然而随着监生质量越来越差,这种呼声也日益高涨,甚至有许多在朝人士也加入进来,共同推动此事。

这次提出取消‘皿’字号特权的南京督学耿定向,可是大大的了不得。他是沈默的同年进士,如果说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场领袖,他就是这一科在思想界的翘楚。沈默在灵济宫讲学之前,虽然贵为六首状元,但在学术界的影响力,还真跟他没法比。

耿定向是泰州学派的主流代表,当年进京会试时,就有资格登坛讲学。虽然沈默当时没空参与,但就是有空,估计也没人买他帐。作为丙辰科的学术代表,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们的鼎力帮衬,嘉靖四十一年,便督学南都,之后便以南京为中心,同王畿、罗汝芳等王学前辈论学,开设崇正书院,广收门徒,巡行各府,亲自主持讲会,与诸生讲学,其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过诸位老前辈,号称当世大儒!

耿大儒登高一呼,自然应者云集,当时就有数不清的崇拜者、学生上书附和。尤其是新起复的礼部尚书赵贞吉,同样属于泰州学派,且在野期间,曾经做客崇正书院一年之久,两人坐而论道,彼此欣赏,早就成为好友。而赵贞吉本身,也是个十分正直、崇尚公平之人,自然全力支持。

提案送到内阁,徐阶碍于赵贞吉和泰州学派的情面,不好反对;而当时还在内阁的高拱,虽然不是心学一派,但十分赞同消除特权,于是内阁也通过了。内阁通过,隆庆自然也通过,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。

于是这次两京乡试中的监生卷,果然都革去了皿字号,改为统一录取,结果南京国子监中式者仅数人而已,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三。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监生们,当时就愤怒了,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孙铤围在文庙,要求恢复皿字号,重新录取。

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,截止到最新消息,双方仍在相持,如果处理不慎,必然会闹出极大的丑闻。

闻听此讯,礼部尚书赵贞吉勃然大怒,来到内阁,要求亲去南京处理此事。

然而徐阶看看他须发皆张的样子,却摇摇头道:“你不能去。”事情已经闹大赵贞吉虽然已是花甲之年、且宦途坎坷,但其刚烈的性格从未改变,南京那边已经是水深火热了,再派这位老兄去,还不立即炸了锅?

得派个釜底抽薪的高手去,徐阶第一反应,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学生。

“为什么?”赵贞吉着急道。

徐阶当然不能说,你‘好刚使性’,去了只能点火,只能换个理由道:“取消皿字号,毕竟是经过你首肯的,去了恐怕会激化矛盾。”

“那……好吧!”赵贞吉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,当上级拿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,便不再坚持己见,转而为徐阶参赞起来道:“不过南京官场自成一派,向来不大买北京的账,而监生中又多有大族子弟,两面都不好相与,元翁一定要慎重。”

“大洲有什么人选推荐?”徐阶眯着眼道。

“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。”赵贞吉道:“只怕有杀鸡用牛刀之嫌。”

“呵呵……你说是江南吧?”徐阶笑道。

“正是。”赵贞吉点头道:“不过他最近忙着军改,脱不开身。”

“我再考虑考虑。”徐阶缓缓点头道。

赵贞吉便不复多言。但待他退下后,徐阶便让人把沈默找来。

今日正轮到沈默当值,所以早会后并未离去,不一会儿便敲门进来道:“师相,您找我。”

“嗯!”徐阶看看他道:“南京的事情,你去一趟吧?”

“这……”沈默有些迟疑道:“立刻出发吗?”

“是。”徐阶道:“南都已是十万火急,去的路上要辛苦点,老骨头们可禁不起这颠簸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年轻人只好辛苦一趟了。”

“是。”沈默点头应下道:“那我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,明天一早就出发。”

“不,下午就走,”徐阶道:“兵部的差事你不用交出,有重要的事情,通政司会用驰驿报给你,至于一般事务,两位侍郎应该可以自决吧!”

“这……”沈默有些愕然道:“不合规矩吧!”

“特事特办嘛!”徐阶却不以为意道:“你那摊子铺开了,别人一时也接不上手,况且你最多一两月便转回,就不要再给别人了,年青人嘛!辛苦一下不要紧吧?”

“不要紧。”沈默深深看一眼徐阶,深深拱手道:“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。”

“呵呵!老夫还不了解自己的学生?”徐阶慈祥笑道:“去吧!”

从老徐那里出来,沈默才回过味,感情徐老师这是要自己安心,不要以为他在耍调虎离山之计,而且现在徐阶与宦官对掐,也需要他至少保持中立,这样给些惠而不费的优待,也就可以理解了。

可见说沈默被玩弄至今,要求已经降至何等程度?人家徐阁老几乎什么都没付出,只是没把他的东西夺去,心里就存了老大感激……这倒霉孩子真是后娘养的。

让胡勇赶紧回家报个信儿,沈默抓紧不多的时间,要把一些事情办妥,他回正厅去拿了一个信封,然后再到徐阶的值房求见。

见他去而复返,徐阶微惊道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“是另一桩事。”沈默恭声道:“吕宋国的国书今日送到,兹事体大,学生不敢自专。”说着双手把那杏黄色的大信封奉上道:“请师相定夺。”

徐阶今儿是慈祥的老师,自然要一以贯之了,微笑着接过来,打开拿出来一看,原来是吕宋国宰相吕慕华,以外藩的名义上书天朝,一共说了三件事。一是感谢天朝志愿军队,帮他们赶跑了侵略者,并进贡方物两船,聊表谢意;二是他们的国王战死无后,请天朝为他们立一个国王;第三则是担心西班牙人会卷土重来,请求朝廷让志愿军队能暂时在吕宋驻留一段时间,他们愿意提供驻扎时的军费。

“藩篱归服王化,其心可嘉啊!”徐阶看了十分开心,帮助藩国抗击侵略者,且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,这显然会在史书上,给自己留下光彩的一笔,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,问道:“拙言什么意思?”一高兴,都不叫江南了。

“学生以为,吕宋虽然地处偏远,但与我朝源远流长,之后因为历史原因断过一段时间。”沈默马屁震天道:“但现在大明有师相宰辅,国力渐复,声威日壮,番邦自然重生敬畏,重归王化……”

“……”徐阶怎么听怎么别扭,面色怪异道:“你多久没拍马屁了?”

“呃,两年了……”沈默讪讪道:“有些生疏了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徐阶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,让坐在正厅的李春芳和张居正暗暗心惊,似乎老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,而且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后。

“不会就算了,”徐阶捻着胡须,目光慈祥道:“堂堂大学士,要的就是不卑不亢。”

“谨遵老师教导。”沈默赶紧道。

“说说打算怎么办吧?”徐阶一挥手,正色道。

“是,作为第一个回归的藩属,理当厚赐以示诸藩,不过接受永乐年间的教训,学生以为,不如以其他方式代替,比如派若干教授、工匠前去,传授他们孔孟之道,教导他们大明的生活方式,使他们沐浴华夏文明之光,方显我大国泱泱之德。”沈默侃侃而谈道。

“就按你的意思办吧!”徐阶对沈默的能力十分信任,只要花费不多就可以了。

“至于国王人选,清官难断家务事,让他们自决就是,只要他们内部意见统一,”沈默道:“朝廷到时候颁个委任状即可。”

“说得对,要吸取安南的教训。”徐阶颔首表示赞同,又神色一凝道:“那些志愿军队……怎么办?”

“统共不过千余人,就让他们留在吕宋好了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军队又不要他们了,总比流落为寇强些。”

“唉!有失仁义啊……”徐阶叹口气道:“那个伯爵衔,真的要颁下去吗?”对于给一些海盗授勋,这种重口味的体验,不是徐阶能接受的。

“不用着急,当初说的是,彻底击败侵略者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过个三五年再说吧!”原先预料着,会是王直的人拿下吕宋,这样授给他个伯爵,也算相称;但现在是南洋公司得手了,沈默售给谁去?郑若曾?还是自己这个幕后老板?

“如此甚好,”徐阶想一想道:“也不要怠慢了那些壮士,给他们个吕宋千户所的编制吧!”

沈默心说,好么,自己还打算搞个雇佣军,您老改直接驻军了……不过在徐阁老看来,宗主国在藩国驻军天经地义,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。

事情奏完,沈默便要告退,徐阶却叫住他道:“郭公去后,刑部一直无人分管,你就兼任起来,这样去南都也算师出有名。”

“是。”沈默心说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,徐老师礼包大派送?

交代完了差事,沈默便匆匆离宫,回到家里告别妻儿,并特别叮嘱两个小子,不要无法无天……李成梁履行完约定的一年之期,沈默便把他派给戚继光做副将,已经去了半个月,据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……沈默也不打算再给儿子找新老师了,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,也被李成梁调教出来了,不能再养在家里。

他准备送俩小子去国子监读书……本朝因袭前人任子之制,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。成化三年定制,在京三品以上方得请荫,或即与职事,或送监读书……沈默现在是从一品大员,当初又因救驾之功,三个小子都有荫官,也都具备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。当然平常陪太子读书,用不着上国立大学了。

虽然两个孩子年纪小了点,但沈默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受欺负,就那两个活土匪,又学了功夫,不欺负别人他就烧高香了。

挥别了娇妻幼子,沈默下午就到了通州,快马加鞭南下赶路,当天就换了三次马,跑出去二百里。结果晚上在驿站住宿时,整个人就散了架,被几个护卫几乎是抬进屋里,一看,大腿内侧都磨出血了。

胡勇赶紧拿来工具要给他处理,沈默敬谢不敏,自个呲牙咧嘴的给大腿根消毒,一面还感叹道:“真是不中用了,原先骑马连跑五六天,都没这个熊样。”

“别说大人,咱们的腰都快断了。”胡勇揉着自己的后背道:“京城的日子太消磨人了。”

“怎么,静极思动了?”沈默看看他,继续处理伤口。

“呵呵!”胡勇道:“咱就是那么一说。”

“这才是真心话,不过……”沈默正色道:“宝刀收在匣中,与废铁无异。你若有心效仿三尺他们,这次去南方,就不要跟回来了。”

“大人……”胡勇一时难以应对,作为沈默的近侍,他很清楚那些投入军中的侍卫,一些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,在姚苌、刘显等人的麾下建功立业;另一些则加入南洋公司,率领护卫扬威海外,其实早就心动了。半晌喃喃道:“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护卫。”

“这你不用担心。”沈默处理完伤口,涂抹上清凉的药膏,终于消除了火辣辣的感觉,舒服的轻哼一声道:“我现在又不出入险境,留着小六子几个在,带一带新人就是了。”

“这……”胡勇实在没法马上就答应。

“不着急,路上慢慢想……”沈默也是疲乏急了,声音越来越低,然后便打起鼾来。

胡勇不禁莞尔,轻轻为他盖上被子,便端着水盆,蹑手蹑脚出去了。

这下骑不了马了,只好换乘马车,但一出直隶,道路马上质量下降,原先沈默还能在车厢里看看书,这下颠簸的直想吐。又走了两日,就在他的肠子快要颠出来时,飞马而来的信使,解放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沈阁老。

“哦!已经强行突破了?”沈默打起精神,看那急报道:“全都抓进南大牢了,早干什么去了?”便问外头:“到哪儿了这是?”

“山东东昌府。”

“真是天意啊!去聊城,”沈默欢喜道:“咱们坐船去……”

当躺在官船平稳而舒适的大船上,沈默不禁舒服的呻吟起来,之前不敢坐船,是因为越往北大运河道越窄,有时候一堵就是好几天,当然耽误不起。但现在南京那边不是那么急了,运河过了聊城,也变得河道宽阔,罕有堵船的现象,沈默自然不会再遭那份洋罪,舒舒服服的坐船往南京去了。

官船全速前进,一路上所有船只都纷纷避让,结果用了九天,就从运河转到长江,然后抵达了南京。此时已是九月二十七,距离那场骚乱发生,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。

船到码头,早有南京一干文武在此等候,已经恢复了灵便的沈阁老,穿着一品绯红仙鹤官服,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
“拜见钦差大人。”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,沈默替皇帝受了一礼后,便作揖道:“诸位快快请起。”

于是众人起身,再次拜见沈阁老。这时候踏板放下,沈默便大步走下船来,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公爵,抱拳笑道:“怎好劳国公爷大驾?”

“哈哈……”徐鹏举穿着公服,看上去倒也气势十足,就是一张嘴露馅:“甭客气,咱俩谁跟谁。”

沈默笑笑,又望向一干南京尚书道:“劳烦诸位前来,在下十分过意不去。”

“哪里哪里,”众人哪敢在他面前托大,都呵呵笑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

“我在醉凤楼摆了接风宴。”徐鹏举亲热地拉着他的胳膊道:“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。”

沈默不着痕迹地抽出手,淡淡道:“公爷的心意,在下心领了,只是听说那些监生在牢中绝食,这一顿饭,在下实在吃不下。”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:“等这事儿处理完了,我再登门去向公爷赔罪。”说完朝众人一抱拳道:“失敬了。”便钻进了等在码头的马车,直奔玄武湖畔的公馆而去。

望着快速驶离的马车,码头众大人面面相觑,他们本想趁着接风的机会讨个情面,请沈默放过那些监生,然而沈默好像提前察觉,竟径直离去了。不过听他的话里,似乎也有放过他们的意思,让人捉摸不透。

“行了,别猜了。”徐鹏举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情郁闷,反而一脸挪揄道:“我那兄弟是卧龙转世,想在他的池子里浑水摸鱼,你们道行还浅了点。”说着一拍身边的南京户部尚书谭大初道:“走,吃饭去,他不去我去,不然也是浪费了。”

谭大初苦笑道:“好吧!”反正又不是自己掏钱,他也不心疼,于是招呼众官员同去……南京官儿苦淡,平时可难得能去一趟醉凤楼,自然欣然而往。

玄武湖畔,碧波拍浪,细柳依依、微风拂来,宛如烟云舒卷,北方已经开始落叶,这里却依然生机盎然。

钦差公馆便坐落在这碧波岸边,细柳丛中,此刻正厅中摆开一桌宴席,正位上赫然坐着东阁大学士沈默。他谢绝了魏国公的盛情,竟然是为了赴这场宴。

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,摆满了珍馐佳肴,除他之外,在座还有七个一水儿身穿红袍的官员,依次是此次乡试的副主考、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、南京督学耿定向、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、应天府尹孙丕扬、以及南京左佥都御史刘思问、南京兵备副使夏时、以及南京户部侍郎黄诰。除了沈默居于正位外,其余人都不按官阶乱坐。在官场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,那就是这些人乃是同年好友——他们八人正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,除此之外,他们还都是琼林社的社友,同年加社友自然分外亲切,不用讲什么规矩套子。

这些人竟然都是四品以上,集中蹲在南京,又有同年,绝对不是偶然,乃是沈默花了大代价,才从杨博那儿换来的结果……沈默与幕僚们已然预料到,京城的混战短时间不会停息,能远远躲开那吃人的漩涡,在南都当个莳花御史、遛鸟侍郎何尝不是种幸运呢?

同年们当然对此心知肚明,但见了面还是要调戏他一番,问问沈阁老为何自己在京城呼风唤雨,却要把兄弟们晾在秦淮河畔,与歌妓画舫为伴?

“我这不也来了吗?”沈默笑眯眯道:“北京现在真不是人待的地儿,端甫和君泽不只有多羡慕咱们呢。”端甫、君泽分别是诸大绶和吴兑的字。

“那徐文长呢?”孙铤虽然气色不好,但见了沈默还是很兴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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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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