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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1章 黄金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783 2021-10-18 14:35:37

与郑若曾和沈京汇合后,队伍驶入了山区,道路变得颠簸不堪,马车已经不能通行,所有人都换乘了马匹。他们此行的目的地,是位于北部山区的矿区。毋庸讳言,吕宋能有今天的繁荣局面,与在山地发现了丰富且易开采的金矿和铜矿,有着直接的关系。

沈默之所以将吕宋作为大明海外殖民的起点,首先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——吕宋与本土的距离适中,往来有成熟的航线,有良好的华人基础,且正逢西班牙人入侵,甚至连其国王都在向大明求援不久便战死了。正所谓天予弗取、必受其咎,如果不趁势取下吕宋,让西班牙人在亚洲站住脚,大明卧榻之侧,便有猛虎酣睡。等到葡萄牙被其吞并,西班牙人肯定会第一时间从吕宋出发,接手马六甲和香料群岛。到时候大明要么与之倾国一战,要么永远被锁死在南中国海,无缘世界的角逐。

但拿下吕宋只是第一步,如果无法将乐土重迁的国人吸引过来,那这里只会是一块海外飞地,就像历史上随意丢弃的那些疆土一样,只要国内一出现财政危机,不管战略地位多重要,都会被削减开支放弃掉。所以这里必须要有足够的吸引力,让人们蜂拥而至,让国家舍不得放弃。

种植园的建设周期太长,先期投入太大。不仅靠天吃饭,还得将产物远销国内,才有可能盈利,这中间要是有个浪打船翻,销路不畅沈默的,必然回款困难,甚至有可能血本无归。所以只有那些走投无路、且容易轻信的农民才会被吸引过来。而那些吕宋城镇化最需要的市民阶层,却不会对远隔重洋的几百亩地动心,对他们来说,实在没有理由放弃目前还算过得去的生活,去天涯海角挥汗流血,甚至连命都送到那里。

所以还需要有更致命的诱惑才行。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,拜金主义的浪潮不可避免的席卷国内,安贫乐道被人们当作笑柄,财富成了实力和地位的象征,人们对贵金属的追逐,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狂热起来。这也是为什么是吕宋,而不是临近的爪哇、马剌加,因为这个面积并不算太大的海岛上,有着全世界储量第三的黄金,是贵金属匮乏的国内,远远无法比拟的!

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对黄金的渴望,才能让人类克服对海洋的恐惧,踏上未知的航程,去寻找一夜暴富的机会。其实在南洋公司到来之前,吕宋已多次发现金矿。因为当时吕宋土著的社会还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,他们并不懂得黄金的经济价值,只将其当成装饰品。再者,当时这里的移民很少,商品经济的发展程度较低,与外界的联系也很有限,以致发现金矿的消息传播不出去。

然而从南洋公司进驻吕宋的第一天起,寻找金矿便成为了他们的头等任务,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,终于在隆庆五年,确定了岛上十九处金矿所在,然后通过东南的各大报纸刊登广告,招募国内民众前来淘金,并约定采集到的金沙,南洋公司只要三成,其余七成都归民众所有。

鲜为人知的是,这个三七开的比例,以及民间开发的方式,曾经在南洋公司内部引发了巨大的争议。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,这个被反复提及的南洋公司,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?

准确的说,这是一家成立于嘉靖四十四年的永久性股份制公司,公开的发起人为汇联号,出资两千四百万两白银,占八成股份。剩下的百分之二十,由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商号或个人认购,总股本达到了三千万两白银。而汇联号的股东中,本就有东南的九大家,以及因为与日昇隆置换持股而加入的晋商。所以说,南洋公司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家单纯的商号,而是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财力和势力的超级开拓集团,担负着为股东们在大航海时代攫取利益的使命。

公司最先拓展的业务,是海上航运业。凭着不计成本的投入,南洋公司很快以最高标准建立起自己的护航舰队,并募集到了最优秀的海员和船长,硬生生破开老霸主们的封锁,建立起了在海洋上的地位。然而激烈的竞争导致运输业的利润下降,虽然仍旧十分可观,但想要回本却遥遥无期。

然而南洋公司的雄心,并不止于和王直、徐海们分一杯羹。它有更高的追求,那就是以建立殖民地,垄断殖民地经济为主营业务!与徐海王直们的海上争夺,只是为了练兵,吕宋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!

终于,在西班牙人入侵吕宋岛,吕宋国王向大明求援,而大明尚且自顾不暇时,南洋公司主动请缨,要求组织民间船队支援吕宋。且不要朝廷出一文钱,只需在赶跑西班牙人之后,得到吕宋岛的贸易垄断权。

在北京大员们的认识中,吕宋是一个几近不毛的蛮夷之地,能有什么贸易可言?在沈默的推动下,最终以皇帝的名义授权南洋公司收复吕宋,并同意授予其对吕宋的贸易垄断权。

结果众所周知,南洋公司倾尽全力,借着天时地利人和,赶跑了立足未稳的西班牙人,又通过一系列的谋划,最终确立了在这个岛上的霸主地位。但是它毕竟是一家公司,股东们对开疆拓土没有兴趣,他们需要的是利润,是兑现之前描述的美好前景!最起码,得把一千万多两的战争开支挣回来吧?

然而等待他们的,却是追加投入的噩耗,而且不止一次,每次都以千万两计——大规模移民、组建安保部队、建造基础设施,为种植园提供生产资料,每一项都需要持续的巨额投入,而且在数年之内,见不到任何回报。虽然大家看在沈默的面子上,只能咬着牙、和着泪往里投钱……基本上那些年,通过海上贸易赚到的钱,全都投进去了……股东们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
所以当吕宋发现大规模金矿之后,早就两眼发绿的股东们,全都如饿了十天的狼一般,嗷嗷叫嚣着要大捞特捞,补偿这几年遭受的损失。以他们的意思,把这些矿山圈起来,然后从佛朗机商人那里大量订购黑奴,或者逼着土著充当劳工,连工钱都不用付,挖出来的金子全归公司!

但沈默不能答应,他需要吕宋的金矿,来盘活自己布置的整盘棋局。

在给南洋公司高管编写的教材中,沈默将殖民地分为三种,拓殖型、掠夺型和商业型。掠夺型殖民地,就是只对殖民地的自然资源包括人口资源进行破坏性掠夺;至于商业型殖民地,就是将殖民地当作原料生产地和产品倾销地。而拓殖型殖民地,是宗主国在海外的延续,不仅可以实现前两者的功用,更重要的是,可以成为国土的一部分,国民永久的定居之地。

很显然,第三种最长远,也最有诱惑力……如果真能使吕宋成为拓殖型殖民地,南洋公司无异于成为一方诸侯,诸位股东都是国中的公卿,这样的诱惑,足以让人放弃一些眼前的利益。

但是这种殖民地的形成条件却又太苛刻了,首先需要殖民地没有原住文明,或者文明程度极低,这样才有可能抹去原先文明的印记,使新的文明扎根;同时对原住人口的数量也有要求,尽管汉文明的同化作用最强,但如果原住民人数太多,同化的难度就太大了。彻底种族屠杀当然也可以,但这不是中国人能干出来的事儿。所以要想成为华人的拓殖之地,首先得文明程度很低,人口也得十分稀少。而且不能距离本土太远,自然环境也得适宜生存。

吕宋,十分难得的完全符合这些条件,但前提是,得把百姓吸引过来。

前面说过,黄金,是不二的法宝。而且必须让人感到自己会大赚特赚,才能放下手头的营生,克服对未知的恐惧,前来吕宋淘金。

在郑若曾苦口婆心的劝说下,股东们终于答应,再给他三年时间,如果三年内仍然不见盈利,那么就必须把金矿收回,由公司独立开发。

取得了股东们的谅解,郑若曾展开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,将南洋发现无数金矿的消息,传递到了大江南北,终于拉开了大移民的帷幕。

距离吕宋最近,民众也最敢冒险的广东,最先感受到淘金热的冲击……农民们典押田宅,工人们扔下工具,士兵们脱掉盔甲,士子们离开书房,甚至连一些中下级官员,也抛弃了他们的官职,纷纷买票登上前往吕宋的客船。

在淘金潮最热的年月里,广东城一半的房子已人去楼空,因为劳动力突然短缺,工场大面积停工,甚至连已经发行数年的报纸,竟然因为排字工人离去和订户的离散而不得不停刊。这股热潮接着席卷福建、广西和湖广,在湖广,仅隆庆六年一年,就有七万名成年男子,抛下即将收获的庄稼,南下广州乘船再南下。与此同时,有四万多福建人从泉州出发前往吕宋。甚至连向来自得自满,无比恋乡的江浙一带,每日都有数艘满载着淘金客的大船出航。

来自国内各省的淘金者,使吕宋的人口猛增。隆庆五年,吕宋总督府的在册人口是八万七千人,一年后,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五千人,又一年,人口突破五十万。因为采金点星罗棋布,城镇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。昔日里死气沉沉的吕宋岛,终于因为淘金客的到来,变得热闹起来。

淘金客们在抵达吕宋后,首先向总督府登记造册,然后被编入一支支采金队伍,宣布纪律之后,由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,带到相应的采金点去。起先然们怀着惴惴的心情,担心会不会被拐骗了,但很快这种担心就被跑到九霄云外,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,那就是‘黄金、黄金’!

从北部山区,到中部山脉,一直到南部的山地,到处都有南洋公司设置的采金点。起初,由于金沙在地表层,所以只要用一个普通的洗脸盆,就可以从沙里淘洗出黄金。多笨的人不用教也会,完全是一种拼体力的活。那时候,平均每人能淘到两钱金子,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黄金,这相当于在国内平均月收入的二十倍。而在一些富矿区,甚至有人一天就能淘到这个数。

万历四年,吕宋淘金热达到了顶点,黄金产量由隆庆五年的三百万两增加到一千五百万两,产量几乎占全世界的一半,南洋公司也由此赚得盆满钵满,不仅早就挣回了本钱,而且每年都给股东们带来巨额的分红。

但更让人大开眼界的,是黄金神奇的带动作用……

匹夫无罪、怀璧其罪的道理,中国人都很清楚,因此在获得财富的同时,他们也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,无论是财产安全,还是人身安全。所以最直接获利的是汇联号,这家早就根深蒂固于人们心中的银号,成为了淘金客们保存黄金的首选,而且汇联号还贴心的推出了财产保全服务,如果储户意外死亡,汇联号将会把他账户中的黄金,如数拨付给其指定的继承人。这大大减少了有人妄图杀人越货、不劳而获的念头,使淘金大潮能在狂热中没有走向疯狂。

各地淘洗出的金沙,堆满了汇联号在吕宋各地的银库,汇联号负责将这些金沙铸成金币,并为客户安全保存。这使得汇联号的黄金储量,一下子从警戒水平,提高到了原先的二十倍,实力又上一个台阶。

但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……

吕宋的腾飞,离不开淘金的大潮。

由于大量淘金者的到来,吕宋的人口急剧增长,衣、食、住等生活物资供应陡然紧张。尤其是最初的一年里,所需消费品急剧攀升,在短短数月之内物价飞升数倍,其中最基本的米面油盐,以及淘金者须臾不能离开的烈酒香烟,价格竟然上涨二十倍。

这让很多本打算放弃庄园,加入淘金者行业的农场主改变了主意。因为他们仓库里的存粮被抢购一空,甚至连地里还泛青的庄稼,都被以高于原先十倍的价格预定。而且只要淘金热一日不退,收入就永远稳定而丰厚。这样一来,谁也舍不得自己投入无限心血的庄园了。

在此之前,虽然南洋公司耗费巨资建造数以千计的种植园,也早就进入了丰收期,然而孤悬海外的地理位置,使其出产的作物销路始终不畅……种植园经济虽然也是靠地吃饭,但它与不依靠市场,以自给自足为目的小农经济完全不同,它的生产目的是通过出售农产品获得利润。其规模化、单一化的种植,只会生产出远超所需,甚至并非所需的大量农产品,必须依靠市场来消化。南洋公司尽管尽心竭力为其开拓市场,但居高不下的运输费用,使欧洲甚至本土江浙一带的商人望而却步,所以积压状况十分严重。

然而为了保护庄园主们的积极性,南洋公司还是斥巨资收购……幸好其母公司汇联号伸出援手,愿意提供长期无息贷款。当然,汇联号毕竟跟南洋公司不是一回事儿,它必须要向自己的储户负责,作为对价,他们从南洋公司手中取得了吕宋金融业的垄断权。

当吕宋的淘金热潮爆发后,人们才看明白,原来南洋公司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,之前他们之所以不种植大陆紧缺的桑园和棉田,而是一味的种植水稻、甘蔗、烟草,就是为了今日突然暴增的需求量做准备。如今所有的库存都被淘金者们的金沙代替,南洋公司又大赚了一笔。

但赚钱不是南洋公司的目的,否则他们大可封起金山自己挖,肯定比现在赚得多,他们所做的一切的,都是为了一个目标,那就是将吕宋变成真正的领土。就像他们全力支持民众垦殖一样,他们也会给予淘金者不惜代价的支持。

当淘金者越来越多,超过本地的供给能力,继而又出现物资短缺时,南洋公司又想方设法调剂和统筹物资,甚至停掉了所有的海上生意,命令庞大的船队从国内、从中南半岛,从印度进口了大量的生活必需品,保证了淘金者们不至于两袖黄金,却饿死他乡。

而淘金者们也给予了南洋公司丰厚的回报,他们不仅将三成收入上缴,而且还会豪爽的购买各种消费品。当然获益的不止南洋公司,意识到将有无限商机来临的海商们,同样千分百家的搜寻货源运到吕宋,出售给当地的商人,再由当地商人运送到矿区所在的城镇。

不止是销售业,服务性行业也大量的涌入。因为劳力短缺,那些不能直接淘金的妇女,成了服务业的主力,她们为淘金者们洗衣做饭,开设酒馆戏院……以及淘金者们最不可缺的赌场青楼。那些淘金者甚至会把所有收入花的精光,然后再返回矿山去淘金。如此周而往复,淘金者们的收入,便在天价服务中悄悄转移到商人们手中。

在那个年月里,只要能靠上淘金者,就没有不赚钱的买卖,这使得城镇地价飞升,原先一块只需要三十金元的地皮,涨到了八千金元,就这还有价无市……金元,并不是黄金铸就的金币,而是由汇联号签发并承兑的汇票。

前面说过,所有的淘金者都将金沙存入汇联号,然后得到一张必须本人支取的存单。但淘金者们还需要花钱,若是再从汇联号提取黄金,就太麻烦了。而且汇联号告诉他们金属会磨损,不如用我们的金票吧!金票与存单不同,它可以在任何一家汇联号提出等额的黄金,而且认票不认人,完全可以当钱花。

这个概念淘金客们并不陌生,因为国内的有钱人,使用银票已经很多年了。之所以在吕宋不叫银票而叫金票,一方面听着更气派,一方面,也是因为在吕宋没人要银子。

纸币之外,为了满足淘金客们的日常消费以及虚荣心,汇联号还铸造了名叫金元的金币,每一金元含有一钱黄金。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切割磨损,每一枚金元都有精美的图案和花纹,一经推出便深受淘金客们的欢迎。但一金元毕竟还是价值太大,汇联号又很快推出了辅币单位,银角和铜分。一金元等于十银角,等于一千铜分,建立起完整的货币体系,悄然完成了沈默交代的实验。

如今在吕宋已经很少能听到,几两金子、银子,几个铜板的说法,取而代之的是多少元、多少角,多少分。尽管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所在,但人们已经完全适应这种变化,并享受它带来的便利。

最后一个显著影响,是城镇的崛起。这又是南洋公司的妙笔,在最初选定矿点的时候,他们不只是考虑到矿藏的富集程度,同时也对其地理位置进行了考量,那些交通便利的、滨海的、或者位于农业区附近的矿点被优先选择。在采金初期,这样做的好处并不明显,人们觉着最多就是生活方便一点而已。但当到了万历六年以后,黄金产量下降后,这样做的好处才凸显出来。

在万历六年以前,吕宋的金矿业主要是浅层采金。由淘金者自发的,利用简陋的机械,甚至只用个脸盆,就能进行采掘。这种跟白捡差不多的表层金沙,数量虽然庞大,但禁不住几十万淘金者的疯狂采集,不到八年时间,产量便开始下降。感受最直观的,自然是那些采金者,原先他们最不济,一个月能采到将近一斤金子,然而从万历五年开始,最低数字被不断刷新,到了最后,纯用手工,甚至连每月连一两都保证不了。

许多人认为金矿的狂欢到此结束,开始另谋出路。令那些断言淘金热一过,吕宋就会完蛋的人惊掉眼镜的是,九成以上的淘金者,在衣锦还乡后,又带着家人回到了吕宋,在这里购置田产住宅,打算长住下去。

没有什么好奇怪的,八年时间足够淘金者们,了解吕宋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。

他们知道并相信了,在这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,官府不会强行征收自己用命换来的财产。

他们知道并相信了,在这里一切都要以法律说话,因为八年来,这里的两大权力机构,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,对于颁行的法规条文,从来都是严格遵守的。如果不违法,民众几乎感受不到强权的存在。

他们知道并相信了,自己可以在这里拥有在国内想都不敢想的肥沃土地,过上富裕安乐的生活……而且经过这些年的建设,吕宋的城镇已经成熟,百货应有尽有,享受不比国内差。而且别看山路崎岖难行,但从城镇的港口乘坐客船,可以安全快捷的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。

自由、安全与富足,对这些习惯了这些的人们来说,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。

当然也毋庸讳言,最让人们对吕宋希望满满的,还是矿业的美好前景——谁都知道,浅层金沙只能算是金矿的九牛一毛,真正的宝藏,在深埋地下的矿脉中。只是深层开发需要更多的设备和更复杂的技术,这是淘金者个人或群体所无能为力的。

这时南洋公司出面成立了吕宋矿业集团,并在各矿区成立单独的公司,以雄厚的资本购置装备、火药和机器,组织强大的人力物力进行深层挖掘。当然南洋公司也不是独乐乐,他们面向矿工出售股票,激发出他们的工作热情。

随着深层挖掘的展开,吕宋的金产量很快恢复最高水平,并攀升至原先的两倍。而且还有大量的银、铜等贵金属被发掘出来,采矿业成了吕宋的龙头产业……就发展速度和创造价值而言,难有哪个生产部门能和由采金热带动起来的这个行业相匹敌或媲美。

虽然时间不长,采矿业的强大魔力,已经显现出来。它使得社会财富增长迅速,不仅使吕宋的社会面貌发生变化,而且为其他产业的发展积累和提供了资金,如木材加工、机械制造、冶金铸造等等产业,都受其带动蓬勃发展起来。还有交通运输业,一个连接全岛的交通网已经形成,连山区都开凿出了道路,尽管不那么舒适。

同时,这一劳动密集、又能长久持续的产业,为持续发展的农业和畜牧业提供了稳定的市场。吕宋的耕地是隆庆五年时的五倍,使本岛的粮食供应从供不应求,变为绰绰有余,如果没了这么多人消耗,对种植园的打击是致命的。

所以说,如何拔高采矿业对吕宋的意义都为过。不过沈默这次到矿区来,却不是为了看采矿……对着这种黑洞洞的矿井,他一个外行啥也看不出来,还不如去审阅矿业公司的账册呢。也不是想了解矿工的辛苦工作……这些收入比国内同行高二十倍的家伙,苦点累点也是应该的。

他的目地,是看一看那样让他魂牵梦绕的东西……

经过小半天的颠簸,下午时分,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——富源金矿。

矿区重地,都是由安保部队把守的,这也是沈默要和郑若曾一起来的原因。否则自己带着卫队往里闯,发生火并的话就太悲喜剧了。

有郑若曾带着就不一样了,听说总裁大人亲临,矿上的总管赶紧出迎。沈默和沈京都不想多事,郑若曾便只是含糊的介绍道,这两位是公司的股东。那总管一听自然诚惶诚恐。带他们到矿场的办公房歇了歇脚,时间还早也没法吃饭,但茶水点心水果摆了一桌。

郑若曾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,但当着沈默的面,又不好摆那个,只好尽量和颜悦色道:“不用忙活了,二位东家这次来,主要是看看矿上的情况。”说着有些别扭的笑笑道:“他们对那台大家伙很感兴趣。”

“好,好。”那总管受宠若惊道:“待二位东家和总裁大人休息过来,小得就带你们去看看。”

“我休息好了。”这几个月的旅行下来,沈默的肤色变黑了,人也瘦了不少,但精气神明显好了很多,看起来比原先当首辅的时候,竟要年轻不少。

“我也不累。”沈京早就练成了铁人,否则吕宋哪有几年?他也站起来道:“咱们出去转转吧!”

“你们真不体谅老人家。”郑若曾六十多的人了,哪能跟两个五十不到的家伙比,苦笑着缓缓站起来。

一行人穿过围墙,便来到矿场。当然矿场的环境绝对称不上悦目。主体部分是一个深斗状的巨大的矿坑,没有被挖到的山体上,也光秃秃得几乎看不到植被,在周边浓翠环绕的群山反衬下,愈加显得丑陋。矿坑有如梯田,但其实是螺旋状的,矿工们在那些‘梯田’上,用镐头叮叮当当的挖掘着,然后用缆车,将挖出来的土石吊上去。由上面的工人分拣出矿石,然后将土石运走。

沈默对这个世界最满意的,就是未遭破坏的生态环境,现在却看到因为自己的主导,而破坏了这里的明山秀水,心情自然不会好,但他也知道,人类要发展,就必须先破坏环境,先破坏后治理是不可避免的。

他费尽辛苦来这里,也不是为了看这光秃秃的矿坑,而是想看看,那样导致方圆数里树木不生的罪魁祸首。

吕宋的矿床不算太深。个人无力开采的主要原因,是由于南洋多雨,地下水脉极为丰富,挖好的矿井汪洋一片,严重的积水使矿工无法作业。有人想将家乡的人力水车加以改造,将矿上的积水抽走,但是经过试验,需要用一千人来做这项工作,才能保证采矿正常进行。但是这样的话,成本实在太高。而且对于较深的矿井,水车也无能为力。

但南洋公司有一种秘密武器,竟然可以不费人力做成这件事,那就是此刻耸立在沈默面前的这具隆隆作响、喷着蒸汽的丑陋装置——只见一个底部烧煤的巨大锅炉上,用粗粗的铜管连接一个同样巨大的长方形金属风箱似的汽缸。汽缸的底部还有一根软管,与挂在高处的水箱相连。汽缸的另一端,是一个巨大的活塞,活塞连着根八尺长的平衡杠杆,杠杆在一个牢固的金属支架上,另一端连接着粗粗的绳索,绳索上悬挂着沉重的铅块,铅块下是一根金属的长杆,长杆深入到矿坑的底部。

现在不是每天抽水的时间,但大人物们自然不用等到明天,总管吩咐看守机器的工人演示给几位大人看,几个工人便将给锅炉添煤,烧开锅炉后不久,负责操纵的工长,开启汽缸上的汽门,将锅炉中的蒸汽进入汽缸。活塞受到蒸汽压力,和杠杆另一端铅块配重的共同作用下,很快被顶到汽缸顶部。当汽缸上的仪表指针指向红色区域时,工长便关闭了汽门,同时开启水门,将冷水从水箱喷进汽缸中。

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,活塞竟然开始下降,并快速提起杠杆左侧的金属拉杆,使装在矿井深处的提水泵,将井面以下十几丈深的积水抽了出来。待活塞降到底。工长又关闭了喷水龙头,将冷却水从另一水门排出。然后打开进气阀,蒸汽和配重再次把活塞顶起,如此往复,便源源不断抽出水来……这个过程说起来很久,但做起来却只是短短一瞬,完成一次往复,也就是几息的功夫。这机器是如此之强大,源源不断将地下水抽走,并一直将水位维持在十几丈以下,这才导致山上树木枯萎,光秃秃一片。

“这,这简直是太神奇了。”看着水管中喷涌而出的积水,饶是见多识广的沈京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。他之前虽听说过矿区用一种机器,把水烧开了就能代替牛马做工。却一直嗤之以鼻,觉着是以讹传讹而已。但如今亲眼见了这变戏法似的一幕,不禁暗暗嘀咕,难道说这里头还藏着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在那里拉吗?越想越纳闷,他向那总管询问道:“这玩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?”

“呃……”总管苦笑道:“小人也觉着奇怪,刚安上这机器时,矿上的人都不干活了,整天围着这玩意儿看。不怕您笑话,小人也在其中,没事儿就琢磨,这到底是咋回事儿。”

“到底是咋回事儿呢?”

“小人也没琢磨明白。”总管两手一摊道:“要是弄明白了,俺就不在这儿待着了,早就被苏州研究院请去了。”

“嘿……”沈京呲牙裂嘴,要是能暴露身份,他早大耳瓜子扇上去了,教你拿老子开心!

“别为难他了,”沈默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台机器,出声道:“这个世界上,也就几个人能明白这玩意儿的原理。”

“你肯定知道吧!”沈京道:“是你要来看的,你肯定知道!”

“我是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”沈默摇摇头,伸出手去,在这台机械的机台上擦拭起来,将厚厚的煤灰拭去后,一块黄铜铭牌显露出来。只见上面阴刻着一行隶书:

‘必进式蒸汽提水机’

隶书下是两行小字:‘江南制造总局上海机器局制,苏州研究院监制。’

轻抚着这块铭牌,沈默的目光迷离起来,他抬起头,仿佛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在朝自己微笑。大明蒸汽机发明的先驱欧阳必进,已经逝世整十年了,他的子弟们终于用他的理论,研制出了第一台可供实用的蒸汽机,虽然简陋笨拙,虽然极为低效,除了遍地燃料的煤矿和这种不怕下本钱的金矿,别的矿上都用不起。尤其是没有稳定的输出,距离机器带动机器的最终梦想还很远很远,但将火力转化为机械能的理论已经实践成功,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……

欧阳公,不朽。

看完了蒸汽机,沈默的心愿已了,在矿山住了一晚,便踏上了归途。

在回到马尼拉后几天,沈默与沈京和郑若曾一直在开会,他们对吕宋的过去和现状总结了经验和教训,并对未来做出了布置。

“你们获得的成功,远超我的想象,吕宋之行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启迪,我要祝贺你们、感谢你们!”安静的净室中,沈默缓缓道:“但你们的好日子肯定不长了……”

沈京与郑若曾对视一眼,后者点头苦笑道:“是啊!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吕宋可不是二十年前的蛮荒之岛,如今就像南海上的一颗明珠,再想不引人瞩目是不可能了。就算是天高皇帝远,北京也会把手伸过来的。”

“怕什么,”沈京嘿嘿一笑道:“谁敢伸手给他剁了去!这吕宋,可不是王化之地!”

“但你身上可穿着朝廷的官服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要是皇帝把你召回去怎么办?”

“不理他!”沈京摇头道:“有本事就派兵来拿我,老子也不杀他们,全送去矿上背石头去!”

“嘿……”沈默被逗乐了,笑道:“一方藩镇,有得有这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匪气!”

“在这吕宋岛上,确实没有人能动得了他,”郑若曾忧虑道:“可公然反抗朝廷的后果,大人考虑清楚了么?”

“就反抗了,怎么了?他们能奈我何?”既然沈默都这样说了,沈京也不再压抑满身的匪气,嘿嘿笑道:“这就叫尾大不掉!”

“还是要尽量占理的。”沈默无奈的看他一眼道:“老百姓常说,有理走遍天下,无理寸步难行,一定要注意手段,牢牢把个‘理’字占住。”

“是啊!吕宋毕竟是小局,要服从大人的大局,”郑若曾道:“我们会及时跟大人请示汇报的。”

“远隔重洋,哪能及时?”沈默摇头道:“遇到事情,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是,”顿一下,他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:“未来的大明,不怕出乱子,大乱才能大治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当然咱们自己不能乱,吕宋的三大支柱产业,不能让任何人乱了。三级理事会的建立也要抓紧,只有让民众成为主人翁,他们才会全力支持我们的事业,而不是麻木的旁观。”

郑若曾拿起铅笔,在小本上速记着。便听沈默接着道:“我不担心西班牙人,也不担心北京的皇帝,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,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。我不担心你们在困难面前能不能挺过去,我担心的是你们在滚滚而来的财富面前,会不会迷失。黄金堆积如山,并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必然强盛的表现,更不一定有利于其自身的发展。”

“用大人著述《经济学》上的话来讲,就是‘国家财富不能以货币占有量来衡量,而是以国家货币消费量来衡量。’对么?”郑若曾道。

“不错,”沈默赞许地点点头道:“对于一个国家或地区来说,出现财政盈余,最理想的分配方式,是公平分配这笔钱。把钱真正按贡献分配给生产者,没有任何特权可以从中牟利。当然,公平分配是绝对不可能的,这一点谁也做不到。”他顿一下道:“那么退而求其次呢?应该将盈余集中于创新部门,对于吕宋来说更是如此。矿山迟早有枯竭的一天,出产初级农产品的种植园,也在商品贸易中处于被剥削的位置。只有创造新的高利润产品,才能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财富,才能为民众带来实实在在的福利。当然,创新的风险太大,官府和南洋公司不适合参与进来,还是通过金融业来完成吧!”

“你们可以直接做的,是提高全体国民福利。修桥铺路办学校,都是可以造福民众的。作为官府,要积极筹款,把责任主动承担起来。南洋公司,更是要树立反哺意识,用从吕宋民众身上赚的钱,提高吕宋民众的福祉,这才才能把吕宋的市场做大,提高民众的素质,最终受益的还是南洋公司。”

“说起教育来,”沈京插一句道:“你说总督府每年拿出四成的收入,投入到教育中,这个数字是不是高了些。”

“一点也不多,”沈默坚定地摇头道:“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,辛辛苦苦、自讨苦吃是为了什么?不就是为了走出一条强国之路么?在一个文明的国家,指望在无知中获得自由,过去从未有过,将来也不会有。少年强则中国强,没有什么比在教育上投入,更正确的事情了。教育,使得我们的下一代有更高的起点。可以建立一个流动性的社会阶层,阶层从此不再是不可跨越的。在这种跨越中,一个民族,一个国家会富强起来,因为没有人拿棍子逼着你,奋斗的源泉源自内心的超越。”

“让你这么一说,我倒明白科举的好处了。”沈京若有所思道。

“科举的形式是不错,但一国所有的知识分子,都把当官当作人生目标,而奋斗终生时,就大错特错了。”沈默道:“官僚机构不能创造财富,而是寄生于国民经济之上,当一国精英都挤破头往官场里钻,把聪明才智用在勾心斗角上,却没有人愿意去创造财富时,这个国家是不会有希望的。”

“……”沈京点点头,寻思片刻,展颜笑道:“最近发现你比从前犀利了很多,说什么都是一针见血。”

“从前身在官场不由己,说话做事讲的是分寸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我现在身份转换了,唯恐自己不够锐利,点不破、点不醒自己的国人。”顿一下道:“社会财富最差的归宿,是被集中于特权阶层。这会导致物价飞涨,通货膨胀,贫者愈贫,富者愈富。而且富者通过特权就可以获得无穷的财富,自然不会对投资生产感兴趣,国家只能越来越贫穷,穷人越来多,社会矛盾也就越尖锐。”

“大人此去回国,可千万要小心啊!”听了沈默的话,郑若曾担忧道:“我听说,万历皇帝重建了东厂,现在他手下,有东厂内厂两个特务机构,新招的七千多太监,大半都充实了这两个机构。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啊!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沈默颔首笑道:“不过你也不用担心,我并不打算暴露身份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郑若曾放下心。正事儿说完了,他便知趣告辞。明天沈默就要离开吕宋了,人家兄弟肯定要说一说私话的。

“有什么话,你就直说吧!”沈默看着欲言又止的沈京。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:“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风格。”

“成。”沈京点点头,直勾勾地望着沈默,一字一句道:“你跟我说实话,你家老三是不是冤枉的!”

沈默端茶盏的手轻颤了一下:“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?”

“兄弟,二十五年前,我就跟着蒋舟去日本忽悠王直……”沈京盯着他道:“当时我被你的表现给镇住了,是以对你的判断深信不疑。但我回去后,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……”

“怎么不对味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我说了你别生气,你给的理由太牵强。”沈京笑笑道:“我反复寻思,都觉着永卿这孩子的动机不够。”说着他沉声道:“而且所有的情报来源,都没有直接的证据。虽然‘疑罪从无’不一定正确,但你仅凭猜想就认为,是所有人都在包庇他,是不是有些牵强呢?”

“……”沈默搁下茶碗,垂下眼睑道:“说我仅凭猜想,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猜想?如果不是认定他的罪过,我有什么理由,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?”

“要不是因为这一层,我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你。”沈京摇摇头,淡淡道:“我一直在想,你到底是为什么,要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废掉。但观察你一段时间,我有答案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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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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