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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0章 夜宴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917 2021-10-18 14:35:37

然而年轻的皇帝不愿再品尝被迫认错的苦涩了,他不能眼见着自己的权威,在一次次屈服中,被一点点消磨殆尽。万历皇帝已经意识到,单靠自己无法与文官集团抗衡,必须要增加帮手了。本着越是敌人反对的,我们越要坚持的原则,他决定撇开外廷,直接赋予内厂侦查、缉拿,以及节制南北镇抚司的权力。

在皇帝的支持下,小小的内厂成了南北镇抚司的上级主管,在经过一番清洗之后,至少在表面上掌握了这个强力的特务机构,并立即给满朝官员一点颜色看看……逮捕了数名串联反对特务政治的活跃分子,并捣毁了两家言论激进的报社。

对于皇帝的倒行逆施,文官们自然深恶痛绝,这次不仅科道言官、中下层官员纷纷上书,几位内阁大学士、六部九卿也参与进来,请求皇帝释放被捕的官员、报社老板。南京、各省的官员也在呼应,每日送到通政司的奏章都在百份以上。

万历也积累了些斗争经验,他自己没法跟大臣讲理,索性采取‘不上朝、不看本、不批红’的三不政策,既不跟你们照面,也不看你们的奏章,以沉默对抗外廷。

大臣们的奏本没有回音,按照《陈五事疏》,要由六科给事中讨奏明白,当事大臣也可以请求面圣,要求皇帝当面给予答复。

于是在石沉大海数日之后,六科给事中、以及好些上本的官员,相约来到皇极门叩阍,却被挡在宫门之外。

今日皇极门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,是内厂督公孙海亲自坐镇,禁门外站满了锦衣卫,禁门内是身着橙色软甲、黑色皮靴的内厂番子。

任凭文官们如何交涉,孙海都不理不睬,不放任何人进宫。文官中为首的,是内阁大学士魏学增,他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,冷冷望着孙海道:“孙公公,到底怎么回事?内阁已经两天没收到宫里送来的奏章了,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,一天都耽误不起!你们到底要干什么?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?”

孙海本来还敬着他,但魏大炮连珠炮似的发问,让他的脸上也没了笑容:“咱家刚才回答他们的话,魏阁老没有听到么?咱家只是奉旨行事,皇上让怎么办,咱家就怎么办!咱家不能像有些人那样,拿着反对皇上当本事!”

魏学曾是三朝老臣,德高望重,现在被孙海这般当众讥刺,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:“孙海,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?误了百官的事,误了天下的事,你来担责?”

孙海这才冷冷道:“这样说就对了嘛!有公事就说公事,魏阁老既问到这里,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。皇上早有旨意,鉴于近日奏章激增,其中又以废话居多。从今日起,各部的题本收发如常,该票拟票拟,该批红地批红,不耽误国事。至于官员个人上的奏本,司礼监也照收,但是抱歉,皇上没功夫看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哂然一笑道:“各位大人,听明白了么?”

“那为何我们科道的题本也被扣了!”言官们不忿道:“祖宗设立言官,就是为了让我们上疏言事,劝谏君王的。现在皇上却统统留中不发,还要我们这些言官有什么用!”

“咱家只是给皇上传话,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。”孙海答不上来,干脆耍赖道:“咱家不会再费口舌了,诸位大人请便吧!”说完便钻进皇极门值房中喝茶,外面吵破天也不理会。

大臣们吵闹一番,可是秀才遇见兵,有理说不清,筋疲力尽之后,也只能先行散去了。

由这次皇极门事件为起点,大明的君臣陷入了长期的冷战状态。

出于报复的意念,万历皇帝开始了消极怠工,因为他的文官集团只在名义上归他领导,却不容许他插手政务。万历不知道,其实这不是大臣们在针对他,而是文官集团成熟后,自然而然对高高在上的皇权的排斥,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天命的象征,而不是一个凭着地位和强权,破坏行政系统运转的强势帝王。隆庆皇帝接受了这一现实,所以在位六年安安稳稳,君臣各行其是,互不干扰。然而万历的目标是乃祖,而不是在他眼中有些窝囊的父皇,他希望能做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皇帝,这一愿望不能实现,遂使他悒郁寡欢。

他本以为,在重新拥有厂卫特务后,自己会就成为强权。然而理想越丰满,现实就越骨干,在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后,他失落的发现,厂卫这个大杀器,用处真的不大。要知道文官集团自诞生至今,几乎一直有厂卫特务相伴,却依然成长壮大,成为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权力者。很显然,想靠厂卫来钳制文官,只是皇帝的一厢情愿。

原因很简单,那就是开国二祖开创特务政治的初衷,是为了防止有人谋反作乱,威胁到朱家的皇位,所以设立锦衣卫监视百官,又对锦衣卫不放心,又设立东厂监视。后来还有皇帝对东厂也不放心,曾设立过西厂监视……一位位受迫害妄想狂的目地十分明确,那就是防止叛乱!

但是……文官集团天生就缺乏谋反的能力和冲动。他们推崇的是秩序权力,极度反感暴力。文官们不仅没有任何谋反的举动,甚至无时无刻不在为皇帝盯着,哪里有威胁到朱家江山的迹象。

他们讲得是名不正则言不顺、言不顺则事不成,一举一动无不正大光明……哪怕是再龌龊的阴暗念头,他们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做得让人无话可说。因为有比特务更特务的言官时刻盯着,只要做得稍微不讲究,就会招致劈头盖脸的弹劾。

对于这样一个不会谋反,做事讲究的集团,特务政治的影响力被削弱到最小。就算抓到某个大臣地把柄,只会造成某个官位的替换,非但不影响集团的整体运转,反而成为了一种体系外的监督,促使着文官们严格要求自己,因为张居正离去而有些散漫的官场风气,重新振作起来……

万历也不可能把不听话的文官直接抓起来打一顿,因为他知道国家的运转离不开这些家伙。大臣们多年的谆谆教导,虽然看起来是失败了,但不能不在皇帝心里留下烙印……他知道大明朝从满目疮痍的嘉靖中叶,到现在大有中兴之相,期间有多么的不容易。他知道自从永乐以后,大明的边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全过,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些不听话的文臣的功劳……

国家的安宁离不开那些有能力的文官,但强势的文官集团,又会使他这个皇帝边缘化。在这种矛盾思想的支配下,万历只能用沉默表达他的不满,他既不强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张,也不反对臣僚的意见,而是对一切都漠然置之。

臣僚们虽然巴不得皇帝不理政,但不代表他们赞同皇帝将表面功夫也一并放弃。对于皇帝动辄接连数月不上朝,抗议的奏章汹涌不断,万历也不加答辩。因为他知道,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,不论是激烈的驳斥还是冷静的辩说,都会招来那些大臣的继续批评,从而达到他们沽名卖直的目的。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可恶的奏本留中不发!

然而令皇帝深感悲哀的是,自己的消极怠工,并没有使朝廷陷于瘫痪。文官集团早就在没有皇帝干涉的情况下,安然运转了多年,对于什么时间该干什么,什么事情该如何处理,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参照规范,所以在坚持了一年半以后,皇帝绝望的意识到,就算自己一辈子不上朝,国家也依旧照常运转,最后被彻底遗忘的,只能是自己这个皇帝……

寒暑易节,年复一年,转眼到了万历八年春。紫禁城中成百成千的宦官宫女,已经把身上的皮裘换成绸缎;又按照节气把花卉从暖房中取出,把御花园打扫出来,把御沟疏通顺畅,为迎接盛春时节做着准备。

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改变,这个雕栏玉砌、宫墙遮天的世界中的空虚和寂寞。在按照恒定节奏流逝的时光之中,透着腐朽的冷酷气氛笼罩一切,即使贵为天子,也很难有所改变……

在压抑和烦躁中,万历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。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,皇帝自我囚禁于雕栏玉砌的深宫之内,从没有踏出皇极门一步。他对缺乏情趣的王皇后已经失去了兴趣,除了看书下棋之外,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,万历命宦官宫女们扮成商贩在大内开设店铺,模拟一种市井的生活。自己则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,徜徉于人群之中,其实买卖双方、市井行人都是宫人假扮,但皇帝没见过外面的情形,也不觉着来得假。

起先宫人们都以为,这只是年轻人一时兴起,过不多久便没兴趣了。然而万历竟对这种游戏上了瘾,他不仅为自己设计了身份,还正经做起了货郎买卖……当然生意爆好,每天最多一个时辰,就能把货全部卖掉。

然后万历揣着赚来的钱,继续走街串巷,看到喜欢的东西,便与店家讨价还价。逛累了,他就在饭馆儿中要一碗面,一根根挑着来吃。有时候万历兴致稍高,还会到戏楼中听戏,然后回到自己的‘民房’中倒头便睡,等第二天再走街串巷。

皇帝不务正业的名声早就传开了,然而万历眼不见为净,依然我行我素。因为只有这种时候,他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,把那些烦恼和愁苦抛诸脑后,心平气和的感受生活。

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自我麻痹,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天。就在万历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,他在那间戏楼里,观看了其实是由宫廷内戏班演出的《华岳赐环记》,戏中有权臣骄横,国君不振。在一次郁闷之后,戏里的国君慨叹地唱着《左传》中的‘政由宁氏,祭则寡人’,意思是说重要的政事都由宁氏处理,作为国君,他只能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。

戏台上的国君愁容满面,戏台下的皇帝神情黯然,他不知道宫人们排这出戏是有心还是无意,‘政由宁氏、祭则寡人’这八个字,都清清楚楚的击碎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,让他再也无法麻木下去。

戏台上唱得正卖力,却见皇帝起身离开了,戏子们不由面面相觑,难道是俺们把戏演砸了?

离开戏楼后,万历脱下了身上的平民衣裳,换回了自己黑色的绣金龙袍。他终于意识到,无论多么完美的自我催眠,自己也不会真的变成无忧无虑的小老百姓。烦恼就在那里,逃避不是办法,只有解决掉,才能真正的没有烦恼!

在消沉两年之后,皇帝终于振作起来,要再一次向强敌发起挑战!

然而过去的教训不能不吸取,而且这两年君权暗弱,文官集团的势力更加嚣张。通过去岁的京察,沈默将一批保皇党或贬或调,赶出了中央,张四维已经成了光杆司令,根本指望不上。

皇帝很清楚,两年前自己想通过常规手段取胜,结果一败涂地。现在要是还不接受教训,还想用政治手腕击败文官们,只会输得更惨,没有别的可能。

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没有办法,这二年纵使在逃避,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去设想,如何才能摆脱目前的局面,成为大权独揽的名副其实的君主?第一件事情就是使他的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!

皇帝很清楚,只要沈默一日不除,这个大明朝就轮不到自己做主!

万历也早就看明白沈默的弱点——政治力量再强大,也不能改变他本身脆弱的事实啊!

文渊阁的首辅直庐是七座直庐中最轩敞的一个。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正房的青石路。除了道路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大铜水缸,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,只有一些花草点缀其间。

四月里天已经很长了,这会儿才是清晨,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。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,坐着穿一身宽松黛色道袍的内阁首辅沈默,正漫不经心的阅读手中的书卷。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他消瘦的面庞,让近年来饱受案牍之劳形的首辅大人,感到一丝丝的放松。

今天是朝官休沐的日子,这个帝国及其周边,不会因为朝廷假期而不生事端,作为这个帝国的执政者,沈默哪里有什么假期。尤其是两年前的李成梁事件后,沈默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,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,唯恐两京十三省,哪里再捅出什么篓子,让自己措手不及。

然而日防夜防,各种各样的事件还是时不时冒出,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首辅大人已经被折磨地身心俱疲。尤其进入万历八年以后,他整个人都处在焦躁的状态……

在一般人看来,首辅大人没有什么好忧虑的,国家虽然多处受灾,但连续六七年的风调雨顺,为避免谷贱伤农,朝廷大量收购粮食,天下所有的粮仓都满满当当,足够正常消耗二十年的。就算开仓救灾,坚持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。

百姓能吃上饭,自然没有人起事造反。西南的广西和安南,虽然不时有土司搞风搞雨,但在吴百朋和俞大猷的强力镇守下,也处于平安无事的状况。辽东方面,经过长定堡事件后,李成梁不敢再胡作非为,又想尽快挣回自己的爵位,于是土蛮和朵颜部便遭了秧,已经被他撵到了三江平原上。

四方无事,在朝中,他的政友和亲信占据着绝对优势,当然也有一部分不同政见者,沈默之所以留着他们,是因为他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,有时候留下一些敌人,要比赶尽杀绝更妥当。但是这些人势单力孤,不足为患。

所以在很多人眼中,他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。

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愁……沈默的心情,远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明朗,而是始终处于阴霾重重的状态,尤其是进入万历八年以后,他更是要用很大的毅力,去克服从心底涌出的急躁和挫败感。

那种苦等了半辈子,终于盼到了黄金机会出现,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,实在是太糟糕了。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,也渐渐失去了信心……最近一年来,他常常扪心自问,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?为什么惨淡经营半生,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?反而深陷于内部斗争的泥潭不可自拔,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?

虽然万历皇帝好像在一次次失败后退缩了、妥协了,可他很清楚,这种妥协的背后,是不可化解的仇恨,早晚有爆发的一天……局势一点点的演变,脱离了最初的臆想,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的布局之人,而是深陷其中,变成在最前线对峙的棋子。

冷酷的现实告诉沈默,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弃独掌大权,他们交出政务的前提是权威不受威胁!最终的摊牌是必然的,但让沈默感到苍凉的是,自己半生惨淡经营,积累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这个庞大帝国,却不能帮助自己赢得这场和皇帝的对决。哪怕这个皇帝年轻虚弱、荒谬不智,自己也依然没有胜算。

原因只有一个,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,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顶点的人,就是这个世界的天!而自己再努力,也不过是乌云而已,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,但总会云开日出的。

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,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,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。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,但坐在这个位子上,本身就是罪过,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反对者。八年的首辅,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,要想再干八年的话,非得像严嵩那样臭了牌子。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,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登高一呼,自然有反对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,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……

出神好一会儿,沈默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,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。迷迷瞪瞪中,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毯子,他睁看眼,便见自己儿子,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。

“大早晨竟然睡着了。”沈默轻叹一声道。

“爹爹,您太累了。”永卿把书拍干净,见父亲没有接过去的意思,只好拿在手里,站在边上。

“你今天不用过来的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不趁着休沐陪陪妻子,儿媳会骂我这个老公公不通人情的。”

永卿羞涩一笑道:“她没那么不懂事。”

“坐下说话吧!”

永卿便搬个杌子在他手边坐下,沈默看着这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,心里不禁涌起欣慰之情,他有些歉疚道:“皇榜的事情,还怪爹爹么?”

听父亲提起这茬,永卿深情一黯,但旋即露出笑容道:“爹爹您多虑了,孩儿岂是那般不懂事?我知道您是为我好。”

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!”沈默欣慰的点头道:“天下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?又有哪个做父亲的,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状元?何况还能成就一段‘父子双状元’的佳话。”顿一下道:“之所以把你从一甲第一,落到二甲二十,其实是受爹爹拖累了。谁让你父亲是首辅,你师兄又是主考,你要是再拿个状元,对你的将来有害无利。”

永卿点点头,表示对父亲这话的认同:“其实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,没有本质差别,这一点孩儿晓得。”

“其实你的学问是好的,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几份,足以跻身前三了。”沈默看着他道:“真不觉着委屈?”

“真不委屈。”见父亲还拿自己当小孩子,永卿有些不好意思,赶紧岔开话题道:“父亲怎么看起《左传》了?”

“读左传、通古今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这本书看了二十年,如今才算有所悟。”

“哦……”听父亲给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价,永卿信手打开,便翻到方才沈默看得那一页,只见是‘襄公篇’,便递到父亲面前。

沈默抬头望着儿子:“我不看了,你给我念,就念‘夙夜匪解、以事一人’后的那六句话。”

永卿天资聪颖,又得到了比父亲好许多倍的教育,虽然年方弱冠,博闻强记之名却传遍京城,哪里还要捧着书念。何况父子一心,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,连日来因为‘科举降序’一事而产生的积郁,顿时变成了酸楚,便垂下眼皮,轻声念道:“诗曰:‘夙夜匪解,以事一人。’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,其何以免乎?弈者举棋不定,不胜其耦。而况置君而弗定乎?必不免矣。九世之卿族,一举而灭之。可哀也哉……”

永卿的声音越来越小,院中的空气彻底凝滞。

“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?”沈默打破沉默问道。

“……”永卿心中升起几分明悟,轻声道:“爹爹可是有什么事举棋不定?”

“……”沈默没有回答,而是幽幽道:“昨日皇上在宫里,听了内戏班演的《华岳赐环记》,里面有一句‘政由宁氏,祭则寡人’,听到这一句后,皇帝便起身离开,换回了龙袍……”

永卿听了惊愕地抬起了头,望向父亲:“宫里的事爹都知道?”

“皇帝恨你爹都到骨头里了,宫里的事我敢不知道吗?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,你爹敢打这个盹吗?”沈默清矍的脸上峥嵘毕现,杀机一闪而过。

永卿虽然少年老成,但听到这种‘九世卿族,一举而灭’的事情,还是惊得如孩童一般,将杌子向父亲挪了挪,颤声问道:“爹,您会跟皇上撕破脸么?”

“我刚才的问题,你回答得基本正确。”沈默缓缓道。

永卿与万历光屁股长大的感情,他还是不愿看到,父亲和皇帝决裂的那一天。听说沈默举棋不定,不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问道:“爹,难道不能和解么?”

“和解?按说我久握大柄,天道忌盈,理须退休,以明臣节。”沈默悚然一笑道:“孩子,你父亲这八年来,做了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,其实目地只有一个,那就是杯葛皇权!现在说握手言和,这八年间多出来的一万多名官员怎么办?这八年间扩编新增的机构衙门怎么办?我提拔上来的满朝官员怎么办?财政改革怎么办?开府建牙的督抚何去何从?还有南洋的水师,关外的李成梁,在日本的毛海峰,准备远征的蒙古义勇军……”一连串以问作答之后,沈默长长一叹道:“这大明朝,已经回不去从前了,我又岂能中途撒手,让这些人和事轰然废止?大明朝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呵……”

“爹爹今天,为何要和我说这些?”永卿轻声道。

“当初我把你留在京城,眼见大变来临,就不能让你蒙在鼓里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如果爹爹遇到什么不测,你要肩负起照顾二位母亲的责任来。”

“爹爹,难道真要不可收拾么?”永卿脸色惨白道:“退又退不了,爹爹会有赢的希望么?”

“……”沉吟片刻,沈默缓缓道:“你希望谁能赢?”

“当然是爹爹了。”永卿毫不犹豫道:“我是您的儿子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露出欣慰的笑容。但最后也没有告诉儿子,自己有没有赢的希望。

父子单独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,很快便被敲门声打断。

永卿低声询问,卫士回禀说,是唐阁老。

永卿起身开门,分管戎政的大学士唐汝楫,手里拿着一份奏报,一边走进来,一边对沈默道:“元辅,南洋急报!”

“什么情况?”沈默扶着座椅站起来。

“西班牙真把佛朗机吞并了!”唐汝楫一脸兴奋道:“马六甲总督恳请归附我国!”

“太好了!”沈默兴奋的双手互击道:“不负我十年绸缪啊!”

“元辅实在是神机妙算!”唐汝楫无比钦佩道:“竟然能把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诸侯,也算得分毫不差!”

“哪里哪里……”沈默老脸一红,赶紧岔开话题道:“马上命南洋水师移师马六甲,从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基地!”

大明万历六年,西元一五七八年,年轻的佛朗机国王塞巴斯蒂安,不顾劝阻,跨洋远征,最终全军覆没,国王本人也战死在北非的摩洛哥。因为年轻的国王无嗣,他的叔爷爷红衣主教恩里克继承了王权。但因为其宗教身份,同样也没有儿子,所以还是要为帝国选出继承人。当时有继承权的几个人中,就有西班牙的国王腓力二世,他是上上任佛朗机国王的外孙。

但是佛朗机国内的贵族,普遍担心会因此被强大的西班牙吞并,所以将腓力二世排斥在候选人序列中。但其余的继承人各有缺点,没有人能够服众,其中声望最高的安东尼奥,因为其私生子的身份,被维护正统的恩里克排斥,将其放逐国外。两年后,在一片争吵中,恩里克谢世,他的遗嘱中对谁来继承王位只字未提,只是任命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联合执政政府,在新国王产生之前暂时代行国王的职责。

恩里克死后,一度被驱逐的安东尼奥回到国内,被狂热的支持者拥戴为葡萄牙国王,随即开始向里斯本进军。首都的老百姓打开城门热烈欢迎了他。五位执政官见状星夜乘船逃往西班牙,并签署文件,宣布腓力二世为佛朗机的合法国王,安东尼奥及其追随者为叛徒!早就在两国边境集结的大批西班牙精锐部队闻风而动,一路势不可挡的打到了里斯本城下。

佛朗机本来就国力弱小,国内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都被塞巴斯蒂安葬送在北非,虽然用尽办法抵抗,依然在欧洲第一军事强国面前一败涂地。安东尼奥见在本土无望继续抗战,便逃到了亚速尔群岛;无奈西班牙人当时的海军实力世界第一,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小火星很快便被敌人踩灭了。安东尼奥只身逃亡英国。

大明万历八年,西元一五八零年,腓力二世进入里斯本,正式兼任葡萄牙国王,并传檄各海外殖民地,要求其接受自己的统治。

沈默直庐的正面墙上,满满当当的挂着两幅地图,左边一副‘坤舆万国全图’,是这个时代精度最高的世界地图。唐汝楫犹记得,第一次看到这副地图时,所受到的震撼冲击……原来大明朝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隅,即使刨去占了大半地图的海洋,也不过是大陆面积的十分之一。

作为最早通过东南看世界的大明官员,唐汝楫自然知道,在各个大陆上,都有不同程度的文明。其中位于欧罗巴大陆的泰西人,已经在各个方面比肩甚至超越了大明,他们驾着帆船,足迹踏遍了各大洲,用火枪征服那里的民族,建立起庞大的帝国,正越来越清晰的成为世界的中心,这是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明人,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。

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右侧,是《大明混一图》,这副地图所绘的是大明疆域,及其周边的地图。在这副地图上,大明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,其中黑色的字体表示的是大明的领土,红色的则是大明以外的地方。

只见沈默拿起一支细细的毫管,走到《大明混一图》的左侧,弯下腰来,小心翼翼地将‘马六甲’三个红字描黑。然后站起身来,目光坚定道:“从今以后,这里就是大明的南大门了!”

作为主管军事的大学士,唐汝楫很清楚马六甲的重要性。细若咽喉的马六甲海峡,是从印度洋进入南洋的必经之路,与陆上的缅甸共同构筑起一道藩篱,将南洋变成了大明的内海。这在国防和经济上的重要意义,怎么渲染也不为过。

只是比量着南洋与北京的距离,唐汝楫心里没底道:“元辅,我大明朝的未来,真的在那些海外的领土上么?”

“郑若曾的《论海权》,作为兵科考试指定教材,已经整整十年了。”沈默看他一眼道:“怎么还问这种问题。”说着沉声发问道:“我问你,什么是海权?”

“海权,就是拥有对海洋的控制权,在接下来几百年里,拥有海权,就拥有了一切成为世界霸主的东西!”唐汝楫干脆利索地回答道。

“那影响海权的六要素又是什么?”沈默问道。

“一是地理位置。岛国比大陆国家更有优势和主动性。二是地理条件,漫长的海岸线和许多能够得到保护的深水港湾以及深入内地的大河,是追逐海权的必要条件。三是国土和人口,国土面积越大,人口越多,优势就越大。四是国民职业,人口以从事海洋事业的人员为主,可以为海军的发展提供充足的兵员。五是民族特点。一个海军强国的人民一定要渴求物质利益,追求国内外有利可图的商业往来,也可表现为一个民族强烈地追求海外殖民地、追逐海外利益的民族精神。六是政府性质。政府要具有海洋意识且对海军重视,政策上具有连续性。”唐汝楫流利背诵完之后,苦笑一下道:“正因为如此,属下才觉着,我们发展海权的条件,还欠缺的很。”

“……”沈默背着手,在地图前来回踱步道:“前五个都不是问题,至少不是大问题。其实真正的大问题只有第六点,那就是我们的朝廷是内向型的,如何维护内部统治,才是二百年来我们所关心的问题。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扭转,无奈传统的东西根深蒂固,结果总是事倍功半。”说着叹息一声,把手按在南洋上道:“更让我担心的,是政策的延续性,真怕后来人把这里弃之如敝履,那将是我们华夏民族不可弥补的损失!”

“是啊!改变人的观念有多难,我们是深有体会了。”唐汝楫轻声安慰道:“好在这次兵不血刃便得了马六甲,这样的便宜,即使那些老古董也不会放过……”顿一下道:“倒是元辅武装蒙古人,出兵支持失必儿汗国的,肯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。”

沈默闻言抬起头来,望着地图上方,距离大明六千里之遥的西伯利亚汗国,大明官方称之为失必儿汗国,不过他还是习惯自己的称呼。他目光清冷道:“对于大明这样的强国来说,来自陆地上的威胁,要远比海洋上的更危险!”

野心勃勃的沙俄帝国,几百年来,已经从莫斯科区区一隅,扩张为横跨亚欧的大帝国。昔日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金帐汗国领土,已经被他们侵占了大半,只剩下一个西伯利亚汗国。就在去年,沙俄最大的地方领主,斯特罗甘诺夫家族,招募哥萨克骑兵,开始进攻汗国境内。汗国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彪悍的哥萨克骑兵,虽然入侵的俄军不足千人。在沙俄的长枪大炮下节节败退,现在首都卡什雷克据守,并通过亚欧商路向自己的同胞,位于大明境内的蒙古人求援。

因为对双头鹰时刻保持着警惕,所以沈默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,并立即命令诺颜达拉和黄台吉等人,招募勇敢能战之士在鄂尔多斯集合,由大明进行骑兵火器训练后,千里驰援西伯利亚。

命令下达之后,引起了朝野间的轩然大波。对于明朝人来说,好容易靠着先进火器之利,把蒙古人打服了,现在却要传授给他们火器,这不是养虎遗患么?其实说这些话的,都是根本不了解军事、只知道夸夸清谈的家伙。他们不知道,现在蒙古王公的卫队,都装备着大明的一线火器。这些火枪可是明令禁止向蒙古人出口的,但他们就是有办法成批的弄到。

但十多年来,他们的族人,还是以弓箭弯刀这种冷兵器为主,试问一个连铁锅都没法自己生产的民族,拿什么仿制火枪呢?

况且只装备两千人而已,面对大明的十几万条枪,有何威胁可言?

可那些百无一用的科道言官,却只看到蒙古人有了枪这一条,完全罔顾事实,更看不到西伯利亚被沙俄占领后的恶果。虽然不敢直接攻击沈默,却把执行此事的三边总督方逢时,和兵部尚书吴兑,骂得狗血喷头。

对于蒙古人来说,虽然臣服大明,但被派去遥远的西伯利亚,支援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,怎么可能不犯嘀咕……这是不是明朝人削弱我们的阴谋?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况且对安逸现状不满,渴望战争的人不在少数,再加上诺颜达拉也算沈默的老丈人了,自然不好意思不给女婿面子。所以还能组织起一支两千人的部队。

“徐文长写得《大国论》这本书上,有句话说的很靠谱,那就是‘财富创造现在,土地赢得未来’。他把土地分为三个等级,第一等级的,是与政治中心距离两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,这是国家生存的基础。第二等级的,是两千里以外,六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,必须对这一区域进行有效统治,一个国家才能称得上强盛。第三个等级,是距离本土两千里以内的海外领土,和六千里以外的陆地领土,这些土地在传统上,都是被视为王化之外的。但徐渭所谓的‘赢得未来’的土地,却偏偏指这第三个等级。”

“时代已经不同了,老祖宗们的时候,大家都在自己的家门口活动,井水不犯河水。可现在人家开始满世界的圈地,已经快要把手伸到我们的地盘了。你们都学习过欧洲的经济模式,应该知道只要具有资本、人口、和原材料三要素,他们的实力就会不断增长。而这三要素,都可以从新增的土地中获得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我们要是只满足于自己的领土,对列强的扩张视而不见,最终会被人家赶上,超过,甚至打上门来的!”

“如果可能的话,我真想派本国的军队直接出战!”沈默张开双臂,迸发出难得一见的豪气道:“从西伯利亚汗国往东,直到我们的辽东以北,这样广阔的区域间,大约只有不到五万人口,可以说是无人地带。所以我们只要能在西伯利亚挡住俄国人,把他们赶到乌拉尔山以西,那整个这片比中国本土还要大的土地,便是我们大明的了!更为可贵的是,它与本土完全接壤,可以大大的缩小我们的陆上边境线!你想想,在乌拉尔山筑起长城,那该是何等的胜景啊!”

“想想就让人激动……”唐汝辑却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兴奋,他苦笑道:“可是这么大的无人区,天寒地冻,没法耕种,我们要之何用?”

“土地赢得未来!”沈默重复道:“现在确实没用,但几百年后,我们的子孙后代想要称霸世界,就必须靠这片土地!现在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,若是不取的话。将来付出举国的代价,也不一定能得到。况且这片土地与我们的国土严丝合缝,将来,我们可能失去在南洋的领土,但这里,却可以牢牢把握!”

“我毫不怀疑元辅的见解正确,无奈国人多愚昧,谁能支持您的宏伟计划呢?没人支持的话,硬来怕是要事倍功半的。”

“我其实是有办法的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但是时机还不成熟。更不可能投入我们的子弟兵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我这个首辅能再当几年,还是个未知数,怎么能贸贸然的采取官方行动呢?”放着黄金机会不能抓住,却要费尽心力在权力斗争的泥潭中挣扎,这也是沈默近一年来积郁的重要原因。

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沈默笑笑转过话题道:“马六甲也好,西伯利亚也罢,你都不用太费心,还是把精力,都投入到辽东去吧!”经过八年的不懈清剿,明军已经把防线推进到三江平原以南,辽河两岸数年没有蒙古人入寇。沈默判断辽东辽西设立省级民政单位的外部条件已经成熟。

现在最大的阻力,已经不是蒙古人,而是辽东的武将门阀,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,辽东一直没有设立行省,而是以都指挥使司兼领民政、财政。这种类似于节度使的地位,也使辽东的武将与大明其他地方的同行有很大不同。现在要设立布政使司,分明是要将民政、财权从他们手中剥离,辽东的武将世家自然不乐意。

但这件事必须要做成,因为武将管理民政税收,只会给百姓带来无穷的苦难,使关外成为祸乱的温床。就算杀了一张野猪皮,还会有狗熊皮、老虎皮窜起来,成为大明朝的噩梦!

沈默已经责成建立最高级别的过渡委员会,由唐汝辑担任委员长,兵部、户部、都察院的一把手任副委员长。名义上是监督指导辽宁布政使司的设立,实际上是为了镇住那些骄横跋扈、无恶不作的世袭武将!

但这还不够,那帮兵大爷旧在王化之外,当土皇帝惯了,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。虽然不敢公然造反,但引狼入室,甚至直接假扮蒙古人,把朝廷派来的文官杀掉,是没问题的。

沈默才会百般袒护李成梁,就是为了这个时候,至少有这位爷镇着,蒙古人也好,辽东的武将也罢,都不敢乱来。

就着这个话头,两人深入的探讨下去……

沈默在那里绞尽脑汁的为大明谋划,宫里的皇帝也在绞尽脑汁,在他看来,自己的所作所为,也都是为了大明!只不过在皇帝心里,大明两个字,指的是他的祖宗江山……

十八岁的皇帝,学不会徐阶、沈默、张居正的乌龟神功,在对正面斗争彻底失去信心后,他没有耐心等待沈默自己滚蛋,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,终于下定决心,从肉体上消灭这个空前绝后的权相!

下定决心之后,他便苦苦思索,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杀掉沈默。其实杀掉沈默不难,毕竟作为臣子,进入皇极门后,是不能带任何随从的。只要埋伏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,就能把他那把老骨头拆了。

但是,杀死一个拥有圣人名声的首辅,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,就算他是皇帝也不例外。万历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。

所以必须要换一种杀法,要悄无声息,要让自己甩开干系,这样才能得到想要的效果。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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