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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1章 金融之战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9050 2021-10-18 14:35:38

“在我们的先秦时期,东西方都在集权与分权中反复游移,数百寒暑,最终分道扬镳,演进出了各自的历史。”沈默的两眼中,分明闪烁着千年历史的浮光掠影,只听他语带自豪道:“仔细去考量比较东西方的历史,只要是实事求是的人,都会承认,面对来自自然和外部的挑战,皇权的优势很明显……而这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,是决定性的。”

“无情的生存铁则,让西欧一直到我们明朝时期,都不敢以家庭对抗自然。我们唐宋时期小农围炉夜话的时候,欧洲还在海盗的侵扰下胆战心惊。城堡、领主成为小势力对抗外敌和自然的主要角色,落后的农业生产根本维持不了一支常备军,所以战争像儿戏一样。十万人等级的战斗,只发生在传说中的雅典、罗马时期。即使到文艺复兴,欧洲文明也没有恢复到雅典城邦时代的水平,始终在贫穷、蒙昧的中世纪徘徊,与他们无法集权有直接的关系。”

“反观我们华夏,以举国之力来对抗天灾外敌,百姓才得以安享太平。谁也不知道放弃皇权后还能不能活下来,也许选择了分权,很快被草原上的敌人消灭,至少汉唐盛世、两宋文明是不会出现的。可以说,选择皇权本身就是理性的……就像你说的,谁也不能以落后否定先进。”

张居正凝神听着,认真的想着,不断的缓缓点头。

“但是集权有集权的害处,最大的害处就是缺乏竞争。处于权力顶层的人,是这个社会的上帝,没有任何竞争,可以用任何手段攫取资源。既然没有制约,那掠夺就必然毫无止境,一旦掠夺超出了底层的生存极限,便会爆发不可逆转的暴力——反抗皇权,目标不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,而是为了成为另一个皇权。”沈默沉痛道:“由此,华夏文明开始周而复始的长循环。你会很清楚的发现,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朝代更替中,我们的华夏文明也早到了瓶颈,至今我们也没有唐朝强大、没有宋朝富庶,也像欧洲中世纪一样,开始了原地踏步走。”

“至少我们在踏步走之前,已经领先他们很远了。”张居正沉声道。

“难道你没有发现,他们已经走出了循环,开始大踏步的前进了么!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而我们大明朝,却被宗藩、兵制、财税、驿递、漕运……这些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,折磨成了百病缠身、药石难医的东方病人。东西方文明,在先秦之后,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迅速接近。但悲哀的是,这是由我们的衰弱和他们的飞跃带来的。”

“他们为何能率先走出怪圈?”张居正问道。

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正是由于欧洲的落后,才使它不得不走上了一条不断试错的路径。在地域封建割据的框架下,领主乃至王国之间不存在统一的王权,因此各地区可以独立进行经济试验。于是,我们在欧洲看到了各种图景:皇权的西班牙、分权的英国、专制的法国、自治的荷兰……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正在那里发生,你所称赞的皇权西班牙,正面临着弱小英国的挑战,为了争夺海权,双方必有一战。西班牙号称拥有无敌舰队,而英国只有些海盗流寇,如果让你下注,会买哪家胜?”

“这还用问么,终归还是实力说话。”张居正笑道:“我选西班牙。”

“我和你恰恰相反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们不妨打个赌。”

“赌什么?”

“如果你赢了,我愿意按照你的意志做任何事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反之亦然。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看着沈默诚恳的脸,不禁回想起自己一次次灰头土脸的失败,心头生气一丝明悟,自己恐怕会输的。但他觉着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坏,便点头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
“你输定了。”沈默自信地笑道:“英国的胜利对西欧将是决定性的。基督教使得整个西欧在民族文化上具备统一性,它成功的政治体制和生产方式,都将在整个欧洲传播。从此欧洲将一跃跳过原始的家庭生产,开始工业组织与市场制度的大变革,市场交易成为经济活动的基础,生产力极大发展,最终使西方社会,摆脱生存经济恶性循环。人类文明持续数千年后,分权制的优越性,将第一次体现出来!”

“你我很清楚,我们大明也在发生着一场千古未有的变革。在传统的政治和生产关系腐朽的躯体上,新的生产关系、新的思想、新的工商业市镇、新的市民阶层产生了,并飞速的成长着。旧的秩序已经岌岌可危,新的秩序未见雏形,可以说,大明已经到了一个希望与毁灭共存的紧要时刻。如果走好了,我们的国家将突破千年的桎梏,继续笑傲世界之林,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如果走不好,就会被这一时期的混乱与虚弱毁灭,被西方彻底的甩开!”

“你怎么知道,西方的分权就适合我们?”

“我从没这样说过,也绝不这样认为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像我之前所说的,每个国家选择怎样的制度,都是由其历史、社会、经济、地理等客观条件共同决定的。像我们这样的超级大国,不能采取大破大立的疗法,在交通通讯还很原始的今天,贸然废除集权,采取分权,只会导致国家陷入混乱和分裂!”

“那么说,你不反对集权?”

“我反对的是专制,不是集权!集权对维护统一稳定,增强国家竞争力,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,过去是这样,将来亦如此。”说话太久,沈默声音有些嘶哑,但他的语气愈发坚定道:“但我们不能将国家的命运,系于一人之身。所有帝国的创建者能在群雄逐鹿中问鼎成功,无疑在军事才能和政治胸襟方面都是最优秀的,他们可以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放弃眼前的享受和利益。但是,没有任何体制可以保证继任者能够继承这些优点,低能的继任者早晚都会出现,这是专制独裁的宿命!”

“我们华夏已经用无数历史证明了这一点,而且如果不出现外敌入侵毁灭文明这样的意外,废除专制独裁的日子,一定不远了!”沈默长长一叹,无比笃定道。

“反专制不反集权……”张居正微微皱眉,咀嚼这几个字的意思,问道:“能说说你理想中的制度是什么样的?”

“包括皇帝在内,所有的权力者都只有有限的权力,都要受到体系的监督和制衡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皇帝有军政人事的否决权,但不处理任何具体事务。国家的日常政务,仍有内阁率领六部处理。但军国大事应由廷议决策,参加廷议者,不应局限于六部九卿,还应该有科道言官,以及各省民选的代表。由廷议做出的决策,就是连皇帝也不能反对的。”

“除了皇帝是终身世袭的,包括首相在内的文官,都采取任期制,比如首辅五年一个任期,不得连任两届。”沈默继续提出他的构想道:“官员依然由科举选拔,但科举考试必须改革,四书五经之外,还得考察实用之学,且不同的部门有不同的考试科目……”

“军队的效忠对象是国家。一般军官任免,由兵部负责。粮饷由户部提供,武器由工部生产。开战停战则必须由廷议授权。军官的职责是管理军队、训练和作战,其余的事情一概不得过问。军队擅自离开防区,视同叛国造反。”

“终于明白了,原来你推行的万历新政,都是为了这了政体在做实验。”听了沈默的话,张居正面色复杂道:“真是处心积虑啊!”说着他冷笑一声道:“但是有一个人不答应,你准备的再好也白搭。”张居正冷笑道:“皇帝是不会妥协的,他站住大义的名分,手里有蛮横的强权。任你花样百出,我只出此一招,就让你没有胜算。除非你敢造反,但那样你就是逆贼……”

“有人说,秀才造反,十年不成,那是因为秀才准备的时间长,只要给秀才十几二十年,他要是还敢造反,成功率肯定高,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后遗症。”马原端上茶,沈默喝一口,轻松笑道:“不信咱们走着瞧。”

“咱们再打个赌……”张居正话说到一半,就听到‘噔噔噔’地上楼声。他止住话头,见一个满头大汗的卫士跑上来。

那卫士在沈默耳边低语几句,沈默脸上登时血色全无,望着江面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张居正不好发问,便安静的等着。

沈默没让他等多久,便双目通红道:“何先生,就义了。”

“啊……”张居正一惊,也是一片黯然。再怎么说,那也是他的故友,而且还刚刚一起喝过酒。

“新仇旧恨,不报非人!”沈默把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道:“传我的命令,汇联号与户部的谈判,中止!”

“你别冲动。”对于这个谈判,张居正是知道的。他悚然道:“否则立见奇祸啊!”

“汇联号不会有事的。”沈默淡淡一句,拿过自己的斗笠道:“我接下来不回湖北了,你是想跟我走呢,还是回原先的别墅。”

“客随主便。”张居正撇撇嘴,这种选择不做也罢。

“那就跟我走吧!”沈默道:“什么看不顺眼你就说,只要有道理,我肯定听。”

“我不会客气的。”两人说着话,下了楼,先去江边祭了何心隐,便乘船入长江,东去上海。

北京,天顺楼酒店三楼。

在这家关系深厚的酒楼中,户部与汇联号的谈判,已经持续了一个月。

却说进入万历十一年,皇帝亲政的第三个年头,大明的财政危机便凸现出来。一方面是因为年轻的皇帝好大喜功,花销无度。另一方面,沈默在位时,将国库存银始终控制在千万两以下,除了给各部和各省的预算,其余的钱都买了粮食……这是一条鞭法推行初期,必须要采取的措施。可是平抑了粮价,却使国家一旦有计划外的支出就要头大。

沈默的办法是,以国家税收作保证,定向发行国债。因为他当政的时期,一条鞭法已经巩固下来,考成法的也见成效,税源和税收都是有保证的。故而汇联号和日升隆都是争着抢着认购国债。

因为国债是长期的,在短期内,只需要定期付息即可,朝廷自然很爽。因此这么多年下来,有困难找银行,都已经是户部的习惯了。后来渐渐的形成惯例,每年都会举行会商,决定这一年发行多少国债。

但今年的谈判有些特殊,因为最早的一批十年期,总额一千一百万两的国债,到期了。以朝廷如今入不敷出的窘况,支付利息尚且需要先举新债,又从哪里搞钱还旧债呢?

户部的意思是,希望能将国债减免一部分最好,或者再延期十年。但两家银行表示,需要考察户部的账目,以评估风险。

考察账目是每年发售国债之前的例行公事,但今年户部不敢给汇联号和日升隆看……入不敷出加上皇帝侵占,户部的账目已是惨不忍睹,这要是给看了,还能有个好?

所以这次的谈判十分艰难。户部左侍郎宋纁、右侍郎杨俊民分头攻坚,前者负责汇联号,后者负责日升隆,无论如何,磨豆腐也要把谈判磨成。

有时候宋纁不禁会暗叹世道多变。如果放在几十年前,再大的钱庄老板,见了自己这个户部二长官也得跪着,现在却可以平起平坐的谈判,自己还得反过来求着这些财神爷,唯恐他们不买朝廷的账。

不过宋纁也没有特别担心,毕竟银行是求财的,得罪了朝廷,对他们没一点好处。所以在宋侍郎看来,现在的僵持不下,不过是贪婪的商人想多争点儿利益罢了。

所以谈判时间一长,他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时常缺席谈判。今天宋侍郎没去天顺楼盯着,在部里处理了一些事情,正想抽根烟休息休息,便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。

没有通禀,值房门便被推开了。

宋纁是很重官威的,见来人是在天顺楼谈判的山西司主事赵奕,登时就拉下脸来。但再一看赵奕那惨白的脸色,他的心又咯噔一声。

“大人,”没等他发问,赵奕便如丧考妣道:“谈崩了。”

“怎么可能?”宋侍郎差点把火折子捅到鼻孔里。

“属下们正在和他们谈天说地的泡蘑菇,谁知道半路走进来个信使,说是上海总号的命令到了,不允许查账,就不谈了。”

宋纁肯定要暴跳如雷的,谁知他只是慢慢把雪茄点着了,沉默的吞云吐雾,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喜怒。等了好一阵子,还不见宋纁说话,他只好小声问道:“大人……”

“还有什么事?”

“没,没了。”

“还杵这儿干什么?”宋纁淡淡道。

“属下告退……”赵奕灰溜溜的退下了。

又过了好一阵,宋纁才把雪茄掐灭,起身到尚书值房,向户部尚书张学颜汇报这一情况。

张学颜竟也没有生气,只是有些苦涩道:“汇联号这是想干什么?”

“谁知道东南那帮人的心思,”宋纁摇摇头,压低声音道:“但这几个月,东厂在江浙、湖广、江西,禁毁了上百家书院、报社、书坊,抓了上万名士子文商。这可都是九大家的喉舌啊!他们能不报复?”

“你说这是九大家在给皇帝上眼药?”张学颜沉吟道:“用这种手段,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吧?”国朝祖制,江浙人不得官户部,像张学颜、宋纁、杨俊民,清一色的都是北方人,故而有些隔岸观火的小快意。

“是,所以我才吃不准。”宋纁缓缓道:“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?”

“这么大的事情,咱们可做不了主。”张学颜表情有些怪异道:“你写个揭帖呈上去,让皇上圣裁吧!”

看着张学颜的表情,宋纁心头升起明悟,八成这厮在汇联号,也是有干股的。不过二哥别笑话大哥,这正中他的下怀,却又忧心道:“册封二位贵人的仪式就在眼前,这节骨眼上本,会不会惹恼了皇上啊!”

“你要是担心,我也联名就是。”张学颜知道他怎么想的,颇为不悦道。

“最好再叫上本庵。”宋纁笑起来道:“法不责众么。”

宋纁所说的册封大典,乃是万历皇帝晋淑嫔郑氏为德妃,册封才人常氏为顺妃,已经礼部已经制了册宝,但为了让宠爱的女人欢心,万历执意要举行盛大的册封仪式。在皇帝的过问下,钦天监已经选定了黄道吉日,万历还亲自敲定,由勋臣徐文璧、朱应祯充正使,阁臣申时行、王希烈为副使,分别持节、捧册,竟然与册封皇后的典礼规格相当。

这不由让朝野上下非议纷纷,但万历皇帝充耳不闻,因为这位从十六岁起阅女无数的风流皇帝,竟然热恋了……那个得到皇帝爱情的幸运女子,是万历八年所册封的九嫔之一,被封为淑嫔的郑氏。

郑氏入宫时,不过十四岁,模样性情还很青涩,自然难入万历的法眼,然而女大十八变,越变越勾魂。在腊八节的慈宁宫宴会上,万历终于发现了这女子的勾人摄魄,回头就摸进郑氏所居的兰淑宫中,一亲芳泽之后,便再也放不下,离不开了。

但是热恋并不等于独占皇帝的枕席,万历身边莺莺燕燕、美女无数,郑氏能成为皇帝身边不可缺少的女人,不只靠美色和无微不至的服侍,这些别的女人都能给他。郑氏能椒房专宠,自有她独一无二之处……从内监到后妃,在万历面前无不百依百顺,但是内心却保持着警惧和不可告人的目的。即使是李太后,也拘泥于他的身份,使母子间的交流,愈发变为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客套。

所有人都把万历视为皇帝,却忽视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、会冲动又会感伤、既自大又自卑的年轻人。不管是大智若愚,还是真的愚蠢,郑氏在万历面前毫无顾忌,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帝,总之不把他当成九五至尊,而是以自然的态度处之。

比如她见万历犹豫不决,左右为难时,就敢于撒娇讥讽他:‘陛下,您真是一位老太太!’万历不仅不责怪她的无礼,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,竟然须臾离不开这胆大包天的女人,就连批阅奏章也带着她。

这天早晨,万历皇帝带她到东暖阁处理政务。夜夜笙歌的生活,掏空了皇帝年轻的身体,才刚坐了一会儿,就浑身难受,赶紧点一支加了料的‘香烟’,又郑淑妃给自己按摩。

郑淑妃边揉边问道:“皇上,觉得臣妾手重了吗?”

“可以再用点力。”万历吞云吐雾,闭眼享受道:“朕感觉舒服多了。”

“给皇上说点开心的事儿。”郑淑妃一面加劲,一面对今日当值的秉笔太监张诚道。

“启禀皇上,孩儿们在东南各省抄家,所得珍宝无数,金银一百余万两,已经解往京城了。”张诚笑眯眯道。其实东厂挖地三尺,搜刮的钱财何止千万,能送到皇帝手里的,连十分之一都不到,其余的都被太监们一级级的分了赃,像他这位司礼监秉笔,所得就差不多有皇帝的一半。

但蒙在鼓里的皇帝,已经乐不可支了,顿时来了精神:“东南的老财主们,果然有货啊!”顿一下,万历着紧道:“这笔钱财悉数入内库吧!不要让外臣知道,不然朕不好推脱。”从前年起,修边墙、建寿宫,这两个大工程,就像无底洞一样,吞噬着大明朝的国库。大臣们早就请皇帝从内帑出钱补贴,但吝啬的万历哪里肯出这个钱,像防贼一样捂紧了钱袋子。

见万历眉开眼笑的样子,竟比抽了那种‘香烟’还快乐,郑淑妃咋舌道:“乖乖,听说有银子,皇上立马啥毛病都没了。”

“呵呵!”万历笑道:“爱妃,你知道朕最喜欢闻哪三种味道?”

“臣妾不知。”郑淑妃摇头道。

万历拿起她白嫩的柔荑深吸一口,嘿嘿笑道:“女人的味道、香烟的味道,还有就是银子的味道。”

“前两种好说,可银子又什么味?”郑淑妃拿起桌上纯银的小勺,放在鼻前嗅嗅道:“啥味都没有。”

“你们女人还不觉着酒香呢。”万历摇摇头,得意道:“何以解忧,唯有孔方。这世上就没有比银子更可人的东西了。”

郑淑妃笑道:“臣妾觉着,还是有的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金子。”郑淑妃娇憨道。

“哦……”万历闻言哈哈大笑道:“不错不错,银子比不过金子。”说着搂过郑淑妃的纤腰道:“美人,你怎么这么聪明?”

“跟皇上待久了呗!”郑淑妃也笑得花枝乱颤。

太监和宫女们一个个眼观鼻、鼻观心,却难免暗暗同情万历:‘都说女怕嫁错郎,对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?’

笑一阵,万历感到舒坦多了,对张诚道:“还有什烦心事儿,趁着朕高兴讲了吧!”

“遵旨。”张诚拿起个奏本道:“户部上奏说,汇联号停止国债谈判,并扬言在允许他们查账前,不再与朝廷接触。”

“……”万历劈手拿过来,翻看那奏章,看边便骂道:“蹬鼻子上脸了!真以为有钱就是大爷了?给脸不要脸,莫非以为朕奈何不了他们!”气得他把奏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竟然道:“这笔账,朕不还了,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办!”

一国之君说出这种无赖话,郑淑妃都替他脸红:“皇上,传出去了对您的声誉不好吧!”

“嗯……”虽然对万历来说,耍一耍赖,能把八百万两银子赖掉,是再愉快不过的事情。但如果连脸面都不损,就更完美了:“爱妃的意思是?”

“皇上得占理啊!”郑淑妃认真想道:“皇后姐姐教过臣妾,说看奴才不顺眼,不能当场发作,不然叫人瞧不起,应该过后寻个错处再发落……”

“别跟她学坏了。”万历皱皱眉道:“不过这话也有道理。”想一想,问张诚道:“前些日子,记得程守训他们都在密奏中抱怨过,说汇联号目无王法,庇护奸邪?”

“是有这么回事儿。”张诚道:“去年程守训抓了几个徽商,要求汇联号交出他们的财产,得到的回答是‘未经委托人允许,我们不会把受托财务交给任何人。’后来那几个徽商的家人,要求汇联号交出财富以便赎人,居然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。”

“隐匿赃物、视同共犯!”万历冷笑道:“这条罪名就足够了!”说着深深吸口气道:“汇联号,是天下第一富吧!”

“肯定是。”张诚大点其头道:“他们在大明至少有两千多家门店,天下几乎八成的富商和百姓,将财产交给他们打理,他们把这些钱用来放贷和投资各行各业,据说一年有上亿两的净利。”

“上亿两?”万历的眼珠子都瞪出来:“是朕的百倍?!”顿时心跳加速几百倍,情不自禁地喃喃道:“要是搞到手的话,朕这辈子都不愁钱了!”

“这个太困难了。”张诚不得不提醒皇帝道:“满朝公卿、王公贵族,富商大贾都是他们的客户,怕会天下大乱的。”

“朕又不是抢他们的钱。”万历大摇其头道:“其实朕早就想过,开银行是最最挣钱的。那么为什么不开一皇家银行,由朕来坐收天下之利呢!”

“皇上,这银行要是好开,早就满地都是了。”这回轮到张诚瞪大眼珠了:“咱们能玩得转?”

“不是还有日升隆么?”万历果然早有预谋,微微得意道:“张四维对朕不错,朕给他这个天大的好处,让日升隆变成皇家银行,然后朕以汇联号入股,这样既能稳住客户,又可以得享厚利,日升隆还变成一家独大,不愁他们不答应。”说着顾盼自雄道:“朕的这个主意怎么样?”

“臣妾以为棒极了!”郑淑妃赞同道:“到时候皇上可得分臣妾干股。”

“少不了你的。”万历宠溺的笑道,便不再征求意见,下令道:“召杨俊民觐见。”杨俊民是杨博之子,晋党在朝中的核心人物。

“奴婢以为,万万不可。”张诚也对吞并汇联号这个宏伟设想怦然动心,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,若是自己不抓紧,那将来掌管汇联号的大权,就会落在别人手里,于是他的态度马上积极道:“皇上应该来个快刀斩乱麻才行。否则,要是消息走漏,咱们就会很被动的!不如先把汇联号查封,然后再慢慢跟日升隆谈。”

“有道理。”郑淑妃点头道。

“你是谁说都有道理。”万历笑骂一声,对张诚道:“就按你说的办,这件事你领衔,让孙海配合你。”

“奴婢遵旨。”张诚心花怒放。

上海,东厂衙门。

辰时初,天光点亮了大院,乌压压的跪满了头戴圆帽、脚蹬白靴,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的东厂番役。

东厂珰头邱义,恭恭敬敬请出从北京来的内厂使者,然后对众手下训话道:“有圣谕!请陈公公训话!”

“邱公公客气了,”那内厂使者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钱粗的铜筒,再从筒中掏出一根裹满蜡油的细筒,递给他道:“请验一下。”

邱义双手接过,仔细看看外壳包裹的蜡层。见没有损伤后,便将其放入准备好的印泥中一蘸,然后在白纸上一滚。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秘笺撕开,露出里面的图案,两相比较,发现完全吻合,这才沉声道:“没问题!”说完便递回去。

“皇上有旨,五月二十七日九时打开密函。”陈公公从怀中掏出怀表道:“我的表还差十秒。”

“我的也是。”邱义的明明还差一分,但显然不该较这个真。

稍稍一顿,陈公公便拧开蜡封,露出里面的信笺,展开沉声道:“特命查封上海境内汇联号所有动产、不动产!”顿一下,他环视四周道:“并将其成员收押候审!遇有阻挠,格杀勿论!”

在邱义震惊的目光中,陈公公将那密令递给他道:“邱公公看看,没错吧!”

“没错,”邱义咽口吐沫道。

“那就执行吧!”陈公公提高声调道:“任何拖延者斩!徇私者,斩!报信者,斩!藏匿财物者,斩!”现在他的身份,不是信使,而是内场的督查太监了。

“遵命!”“遵命!”太监们一齐高声应道。

大门缓缓敞开,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,铁蹄般密集地踏了出去,然后分兵各处,扑向汇联号位于城市各处的店面,库房……

往昔喧闹的上海城,在经过了数次举城抓捕之后,虽然繁华如昔,却已经明显安静了许多。人们虽不至于道路以目,但的确大都‘不敢高声语,恐惊东厂人’,就连那些素来肆无忌惮的士子文生,也变得只言风月,不谈国事了。

一发觉大队的人马过街,成了惊弓之鸟的上海市民,赶紧关门闭铺,那家前园茶楼也不例外。

店伙计把门板挂上,茶馆里登时黑下来。马六爷几个凑到门缝中向外窥伺,极小声地议论着:“这又是谁要倒霉了?”说话的是周老头。

“那会儿查封七大报社时,都没这么大动静……”马六爷道。

“造孽啊……”周老头叹气道:“才过了几天好日子……”

“小声点吧!”侯掌柜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:“秦老板不在了,要是再抓进去,谁来赎咱们?”

“能听见什么啊!”周老头嘟囔一句。

“这回是要抓谁?”马六爷问陈官人道。

自从上次阴沟翻船,陈官人出言谨慎多了,他摇了最少二十下折扇,才缓缓道:“完全没消息,现在东厂抓人,都不知会我们了。”

“这上海城现在就是东厂的天下。”马六爷愤愤道:“隔三差五的就上码头查逆贼,没有个三千几千的银子打发,就甭想开工!”说着重重叹气道:“我手下那帮弟兄,吃饭都成了大问题!”

“秦老板真没说错,日子没法过了!”侯掌柜也忍不住诉苦道:“这几个月店里的买卖是越来越差,上月竟然开始入不敷出,老板已经解雇好几个伙计。”

“你是掌柜又是股东,除非关门大吉,失不了业的。”陈官人安慰他道。

“这话说的,工钱发不出来,亏损我得分担,”侯掌柜大摇其头道:“这回是彻底活不下去了,我要上吊了。”

“世道艰难啊!我原先都是称烟丝回来自己卷了。”周老汉一嘴苦涩道:“真难抽啊!”

“你就省省吧!”众人一起鄙视道:“少在这无病呻吟了。”

正说话呢,便听外面有人一面跑一面喊道:“不得了了,汇联号被查封了!”

众人先是一愣,旋即笑骂道:“瞎说八道,天塌下来汇联号也关不了门……”

笑完了,众人却陷入了沉默,脸上都渐渐生出惶恐,再也没有心绪喝茶,赶紧去求证这消息的真伪。

不需要去打听,庙前街就有一家汇联号的门店。四人冲出茶楼,一来到大街上,就看见店面的招牌幌子被扯了一地,那些熟悉的掌柜、伙计戴上了镣铐,被东厂番役押出店来……

看到此景,四人一阵阵天昏地暗。

“完了、完了,彻底完了……”侯掌柜当时就瘫倒在地,另外三个赶紧手忙脚乱的扶住。

当天,上海城有三百三十八名汇联号员工被捕,四十处铺面、府库被查封。同样的情形还发生在两京、浙江、苏松、山东、湖广、江西、两广……这一天,共有两千四百名汇联号员工被抓,查封的店面、库房达五百多处。

这一毫无征兆的行动举国震惊,那些在汇联号有存款的官绅富商全都傻眼了,然而任何敢于阻拦之人,都会被东厂逮捕收监……经过数次大规模抓捕,东厂的震慑力今非昔比,动作粗暴有力,根本不理会这些嘴硬胆小的官绅富商。

接下来一个月,东厂逐府逐县地抓捕、查封,将关押人数增加到了两万以上,查封店面、库房六千多处,几乎将汇联号的人员和不动产一网打尽……

连号称不沉巨舰的汇联号也被皇帝拿下了,全国的官绅富豪无不股间颤栗,一时间万马齐喑,就连那些喜欢没事儿找事儿的言官都安静多了。

万历皇帝终于体会到他爷爷当年的无尚豪情,但他戒骄戒躁,催促户部加速与日升隆的谈判。

日升隆的大佬们齐聚太原,就此事进行拍板。在审计了从汇联号抄出的总账后,晋商们激动了,果然是画龙画虎难画骨,日升隆这个山寨货,就是没法跟人家原装的比,无论是资金规模,风险控制和还是资金留存率,大家都有着天壤之别。

“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!”素来以理智保守著称的晋商们红了眼,嘶哑着声音道:“吞并汇联号,就等于从金融上统一了全国,从此千秋万载,大明亡了我们都还在!”

能够干掉老大当老大,这是所有老二的理想。而且客观情况也决定了,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接手,因为金融市场信心为王,如果民众对银行业的信心崩溃,那么日升隆也必定跟着完蛋。

户部衙门。

赵奕再次闯入宋侍郎的值房,兴奋道:“谈成了,谈成了!”说完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,赶紧想退出去。

“哦?”谁知这次宋纁没有训斥的心情,深吸口烟问道:“什么结果?”

“日升隆已经同意方案,两家合并成立皇家银行,双方各占一半股份。日升隆得到五十年经营权,利润让我们五分。”

“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大?”宋纁酸酸道:“昨天和杨贤弟会商的时候,他还一筹莫展呢。”

“据说是今天早晨,山西那边传话过来,日升隆便松口了。”

“果然这时候还是自己人靠得住。”宋纁又羡又妒。右侍郎杨俊民是杨博长子,跟日升隆谈判有得天独厚的优势,自己可羡慕不来。这下大明未来的户部尚书,就非姓杨的莫属了,想到这,宋纁一阵心灰意冷,酸酸道:“赚了钱都到皇帝口袋里,杨老弟不过赚个穷开心罢了。”

“那是……”赵奕连声附和,心里却大为不屑道:‘您想穷开心还没机会呢。’

不管宋纁怎么想,反正张尚书是很开心的。有了钱,自己这个家才好当,哪怕这个钱落不到自己口袋里,只要能让皇帝不向国帑伸手,日子就会很好过。

于是一改政府衙门拖沓的作风,张学颜亲自督阵,半天时间就把所有手续办妥。第二天,就让杨俊民拿去日升隆签章。

日升隆那边也怕迟则生变,痛痛快快签字画押。杨侍郎再赶紧回部,请张学颜一起去宫里面圣。

两人有说有笑经过宋纁的值房时,还不忘了问他是否同去。宋纁皮笑肉不笑道:“就不去了,我今儿不太舒服……”

“那就好好休息。”两人也没真心实意的邀他,便乘轿出衙,往皇宫去了。

东暖阁中。

太监稳稳用玺,然后将完成所有手续的合约奉到皇帝面前。

万历仔细看过,确认无误后,才笑笑道:“好极了。二位有大功劳啊!”

两人连忙谦虚起来,还没谦虚几句,就被万历打断道:“还有件事,朕也是刚知道,汇联号的金库……跟账面不太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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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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