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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2章 经略大人的心思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163 2021-10-18 14:35:29

人心都是肉长的,见到老总兵如此痛心疾首,官兵们齐刷刷跪在泥水中,道:“我等甘愿受罚……”

刘显感到有些欣慰,但仍然大声道:“将骄兵必惰,兵惰战必败,这话说得太好了,就作为我们从今往后的警言,用最大的红字,挂在这讲武台后,每天给咱们提神!”顿一顿,他看向一直默然立在边上的俞大猷道:“军法官,今天的事情孩儿们虽然做得不对,但事出有因——是我这个长官放松了要求,他们只是按照习惯行事,所以冒昧请您放过他们这次,只惩罚我一人吧!”

将士们闻言大哗,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道:“不行,还是罚我们吧……”“谁敢动提督一根汗毛?”一下子乱作一团。

“住口!”刘显声如雷暴的吼一声,登时镇住场中,他怒气勃发道:“合着方才全都是对驴弹琴了!军纪,军纪。什么叫军纪!让你们放屁了吗?”说着抽出腰刀,重重往地上一斩,火星四溅中,那口镔铁刀被硬生生折断,道:“若谁还不长记性,我就不认他这个兄弟!”

狮王的怒吼可以让百兽齐喑,甚至连老天爷都被震慑,雨……已不那么急了。

“该如何处置末将?”刘显又一次问俞大猷道。

“按军法,将领玩忽职守,按情节轻重,可处绞刑或军棍一百。”俞大猷顿一顿道:“这次的事件,没有造成不良影响,且提督大人态度端正,积极挽回损失,可以酌情按最低限处罚。”

“多谢军法官宽宥。”刘显坚定摇头道:“但我既然要替孩儿们领罚,当然还要再加一份了,”说着摘下头盔道:“请双倍吧!”便又解下被淋透了的披风,再松开山文甲的一排搭扣,那威风凛凛的盔甲也轰然落地。

再将铁网裙除下后,方才还甲胄严整的刘总兵,便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了,那衣裳早被雨水打湿,紧紧贴在他的身上,勾勒出一具肌肉虬结的男体,果然廉颇未老,尚有块哉……

在众官兵注视之下,刘显双膝跪在讲武台上。朝俞大猷沉声道:“来吧!”

“行刑……”俞大猷面无表情道:“谁敢手下留情,便是辜负了提督大人的牺牲,你们看着办吧!”他这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怒视,唯有刘显大笑道:“哈哈哈!说得好,来吧……”

行刑手是两个满身腱子肉的凶汉,忐忑不安地走上台去,先给刘显磕头,然后小声道:“提督,请趴下吧!不然会打不准的。”

刘显便顺从地趴在地上,按理应该踏住他的手的,但两人实在不敢造次,只好求助地望向俞大猷。

“直接打吧……”俞大猷轻叹一声道。

红色的军棍高高举起,然后落在刘显的臀部,发出砰砰的声音,如是打了几下,刘显突然抬头大喊道:“没吃饭吗?给我用力打!”

俩军士都快被逼晕了,终于在刘显高声催促之下,真的加重了力道,一下下沉闷的声音。虽然不如方才来得响亮,但是真入肉啊!不消几下,便打破衣服,皮开肉绽了。

虽然有金钟罩护体,刘显也很难忍受得住了,他紧紧咬着牙,双手扣入砖缝之中,几乎要昏厥过去。但他自始至终,却将头高高扬起,面上痛苦狰狞的表情,让下面官兵看得清清楚楚。

官兵们看得泪流满面,得使劲咬住手腕,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。

“七十八、七十九、八十……”当打到八十下,也不知是用力过猛,还是打在了地上,那胳膊粗的军棍,竟然‘喀嚓’一声,断掉了一根。

官兵们的心弦也随着这根军棍一起断掉了,终于有人控制不住,哭了出来,马上传染开去,全场哭成一片。

刘显手下的高级将领,全都跪在台下,朝俞大猷磕头道:“我们领剩下的吧!不能再打了,再打提督就残了……”

俞大猷一抬手,道:“停!”

“不能停……”刘显怒吼道:“我是打不死的刘黑虎,谁也不准替我!”

“提督……”将领们泣不成声道:“您就答应吧……”

“打……”刘显的倔强,超乎所有人的预料。

两个行刑手也一脸乞求地望着俞大猷。意思是,您请换人吧!再打下去,我俩回头就给他们打死了……

就在场面有些僵持的时候,沈默的护卫长三尺大步跑过来,高声道:“经略大人有口谕!”众将赶紧跪接。

“赏罚严明固乃立军之本,然不可拘泥一时,刘显,你把自己搞残了,是想逃避指挥官的职责吗?”三尺大声道:“如果是,打死拉倒,如果不是,就赶紧回去治伤,至于剩下的棍子先欠着,等剿匪胜利后再补上。”

虽然沈默言明不干涉军务,但他的命令还是必须要听的,在官兵们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,刘显委委屈屈道:“知道了……”说完便哎呦哎呦地叫起来道:“快他妈给我看看,屁股都打烂了吧?”

见行刑终于结束,沈默面上浮现出笑容,不由道:“还挺他妈感人。”

沈明臣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,突然小声笑道:“大人流泪啦?”

“胡说……”沈默摸一把脸,果然冰凉凉的。便一本正经道:“这分明是雨水,不信你尝尝,是咸还是淡。”

沈明臣也怕沈默会恼,嘿嘿一笑便岔开话题,对余寅道:“你这是什么表情。”

沈默循声望去,只见余寅那张酱紫色的面孔上,表情极其复杂,似乎有些激动,又有些惋惜,反正十分难懂。

“我是觉着,大人麾下能汇集这三位大将。”余寅道:“实在是天都祝您成事。”

沈默呵呵笑道:“要是句章,就会夸我好眼力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余寅不由笑道:“这是明摆着的,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只是学生觉着,这个组合过于奢侈……有些浪费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沈默敛起笑容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“您用刘草堂做指挥官,正确!”余寅道:“用戚元敬做训练官,英明!”顿一顿,小声道:“用俞志辅做军法官,就有些,有些浪费。”

“难道有比他更合适的吗?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当然,没人会比他做得更好。”余寅咬咬牙,有一说一道:“学生只是觉着,他是属于战场,应该带兵打仗的,让他干这个,大材小用。”

“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,”沈默皱眉道:“赣南平叛的重点,就在于军纪地执行情况,这个差事心偏了、软了都不行,而且还得有高于众人的地位,除了俞大猷,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选。”

沈明臣使劲丢眼色给余寅,示意大人已经开始不快了。但余寅视若无睹道:“大人,这难免会让人猜想,是不是俞总兵没喝血酒的缘故。”

“我明确的告诉你,不是。”沈默压抑住怒气,低声道:“停止讨论这个问题,任命不可能再改变。”说着朝无辜的三尺大声道:“在这杵着干什么?还不让伙房赶紧熬姜汤!”

“已经打过招呼了……”三尺小声道:“保准将士们下操后就能喝上。”

“这才对嘛!多干点正事……”沈默看到雨停了,把伞丢给三尺,转身便走,谁知一脚踏进个水洼子,泥水溅了一身,他不由面色一滞,黑着脸离开了校场。

沈默的苦心孤诣没有白费,刘显的苦肉计没有白挨,戚家军这个榜样没有白竖;俞大猷的严苛军法更不是吃素,终于在这几位卓越人物的通力合作下。平叛军的状况彻底得到了扭转——

军队风貌有了很大的改观,纪律一天天严整起来、士气也逐渐高涨,终于有了军队该有的紧张严肃,又不失活力的气氛。见前期目标基本达成,戚继光与刘显、俞大猷商量着,开始进行正式科目的训练。

其实在开始训练前数日,刘显和俞大猷就拿到了一本名为《纪效新书》的手抄书。这本书的雏形,正是来自于龙山卫,年轻的戚继光与更年轻的沈默,一个天才与一个先知的智慧碰撞。然后戚继光又结合这些年练兵和治军经验,多次加以修改,才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

刘显和俞大猷都是大行家,研读此书后,皆如梦方醒,将其看成是开天辟地的一本兵书。

之所以将其抬得这么高,是因为从前练兵经验,都是靠将领间口口相授,就像师傅带徒弟一样,能不能摊上名师看运气,摊不上的几率要比摊得上大得多。当然,将领不成材的几率,也要远远大于成才的。

哪怕摊上个名将做老师,也总会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被遗忘,被曲解,甚至被误解。以前也有很多兵书,涉及到练兵带兵的要点,但大都讲些精微莫加的纲领提要,至于具体的作法,则没有一本书提到。仿佛禅家所谓上乘之教也,让后来地将领们看的云山雾罩,大都用其装点门面,以及催眠。

这并不稀奇,因为大部分武将不同文墨,而带兵的儒将,又脱不出‘惜字如金、精言微要’的文人习气,想当然的认为,许多东西不需要写出来,结果让后人无从揣度。

直到今天,才有了一位文武双全、内外兼修,可以理论联系实际、并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倾囊授于同僚的戚继光,翻开了军事著述的新篇章。在《纪效新书》中,他将练兵的条目,从选丁征兵开始,以致号令、战法、行营、武艺、守哨、并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术,用近乎口语的文字记叙下来,使其成为一本通俗易懂,又严谨使用的练兵教材!

简单来说,就是将领们可以通过学习这本书,掌握到戚继光练兵的每一个要点、原则和规范。小到每一个战术动作,每一种战术配合,大到如何组建一支完整的军队,都可以在《纪效新书》中得到准确而详尽的答案。

但身为统领一镇,甚至数镇的高级军官,刘显和俞大猷却从书中看到了更深刻的东西,但他俩的所见并不相同——刘显看到了戚家军的与众不同,在包括他的部下在内的所有军队中,最受追捧的还是那些弓马娴熟、以一敌十的高手们。但戚继光明确指出,一场战斗的胜败并非完全决定于个人武艺,在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战斗中,如果能做到战术组合合理,武器配置完美、配合技术娴熟,哪怕个人能力均低于对方,也会取得胜利。

刘显的脑海中,马上蹦出三个字‘戚家军’,时至今日,这支军队的战法已经不是秘密——十二人组成个有机的集体,按照预定的战术进退击敌。这个过程要求士兵之间分工合作,很少有个人突出的机会。但也正因为如此,他们才能利用阵型的优势,以多胜少、以少胜多,战无不胜、无往不利。

更有实际意义的是,戚继光的战斗小组模式,在这种兵力无法展开的山区,绝对威力无穷。这给刘显指明了改变的方向,使他心甘情愿的配合戚继光的新式训练。

而俞大猷看的可能更深,他从戚继光记述如何拟订官兵的职责,设计军队的组织,统一武器的规格,约定通用的旗帜金鼓等通信语言;以至严格要求士兵进行复杂的战术配合,并对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规定等等这些细节中,分明看到了三个字——规范化。

虽然戚继光说的是陆军,但俞大猷认为海军方面更需要这样的革新,因为后者的技术含量,和对协作的要求,要远远高过前者。只有规范化,才能解决水师目前混乱低效的困境,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。

他有很多话,想要跟戚继光谈,无奈对方白天练兵如火如荼,晚上还要加班设计翌日的训练,俞大猷哪能再去分他神,只好先把话放在肚子里,专心当好他的军法官。

事实证明,杀鸡用牛刀虽然浪费,但胜在效果绝佳。不到半个月的时间,便解决了困扰赣南百姓多时的军纪问题——郝县令那里已经接不到对官军控诉,百姓们也普遍反映,军爷们说话客气了,买东西知道给钱了,也不会再白吃白喝了,更没有敢打人骂人的,转变如此之巨大,让被欺压惯了的赣南百姓,还真适应不来。

但无论如何,能相安无事总是好事,善良的百姓们念起了官老爷的好……他们想当然地将一切功劳,都算在经略大人的身上,沈默的大名也渐渐在赣南山区中传开,甚至围屋里的山民们,都知道有这个么文曲星下凡的经略大人,一来赣南就镇住那些胡作非为的大兵,并教他们洗心革面。

这确实是沈默愿意看到的,但还远远不够,甚至使他微微失望——何心隐结束了他的大山之旅,一个月后回到县城,带来的消息却不甚乐观:那些头人长老们,让他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热情,可就是有一桩,只要他一提官府,马上就会冷场,甚至有不客气的直接问他,是不是官府的说客。

何心隐问他们,是有怎样,不是有怎样?

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——是的话,请离开这里,我们不欢迎你;不是的话,就不要提那些闹心的字眼,以免影响了心情。

“你有没有问过,他们为何如此排斥官府?”沈默轻声道:“看蓝小明的样子,对官府不太反感嘛!”

“他个毛小子能代表谁?”何心隐撇嘴道:“山民们住在围屋中,宗族的力量空前强大,话事权都掌握在老一辈手里,而那些老辈的父兄,许多死于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,能不记仇吗?”

“那蓝小明那一辈呢?”沈默问道。

“他们年轻人又没经历过,当然没什么感觉了。”何心隐道:“可他们的意见可以忽略,族长们一旦下令,一样会抄起家伙和咱们拼命的。”

“化干戈为玉帛,果然没那么容易啊……”沈默低声道:“诸位有什么好主意?”

在座的何心隐、沈明臣、余寅一齐摇头,沈明臣笑道:“好主意确实没有,但馊主意却有一箩筐,不知大人要不要听。”

赣粤交界处的大庚岭、九连山、闽赣边界的武夷山、斜贯赣南北部的雩山山脉以及赣南西部湘韵交界处的万洋山,共同组成了赣南山地。整个山区除了若干河谷及盆地以外,全是山峰林立的景象。一望林峦,非拾级登峰,丹崖绝壑,即穿坑度凹,鸟道羊肠,往往走上几十里看不到人烟,也能轻易让人迷失在无边的密林山谷之中,实在是强盗歹人的最佳庇护所。

事实上,自打官军大规模进入赣南,叛乱的匪军便放弃了舒适的城镇、围屋、退入这深山老林之中,凭着对地形的熟悉,和遍布全境的众多耳目,他们来无影去无踪,不仅避开了官军的数次围剿,还发动过数次反击,甚至重伤了赣粤总督张臬,不禁重创了官军的士气,也使赖清规的声威,超过了赣南历史上的所有同行。一时间风头无两,成为三巢七十二寨。一言九鼎的大龙头!

距离龙南县一百三十里外的一座山寨之中,这位大龙头,正在与自己的左膀右臂一起喝酒。那赖清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,竟然生得相貌堂堂,让人一看就心生景仰之心,怪不得能把土匪这份不太有前途的职业,干得如此轰轰烈烈呢。

他的左下,坐着一名三四十岁的壮硕男子,生得倒也面大魁伟,满脸的络腮胡子,耳朵缺了一半,眼眶上还有道深刻的伤疤,正是昔日龙头李文彪之子李珍,李文彪死后,李珍与二当家江月耀争权龃龉,结果一拍两散,分家过活。李珍本打算自立门户,谁知官军来势汹汹,他自酌没把握抗衡,干脆投了赖清规。

赖清规早就觊觎他麾下的‘黑甲兵’,那是李文彪全力打造的一支精锐,虽然人数不多,但每个黑甲兵都能以一当十,自建成至今从无败绩。这对一心想要过过皇帝瘾的赖大龙头,绝对是不可抵挡的诱惑。

于是赖清规以最高的规格接纳了的李珍,不仅和他斩鸡头、烧黄纸、结成了兄弟,还让自己的二当家退后一位。将第二把交椅给他坐。

而和李珍对面而坐的,自然就是他原先的二当家,现在的三把手栾斌,一个消瘦单薄的中年人,此人生得肤色白净,五官端正,举手投足文质彬彬,宛然一白面书生,但那双细眯的狭长双目,总是透出一股狡黠凶狠的煞气,显然此人属于心机深沉,阴狠毒辣之辈。

其实这栾斌是赖清规的妻弟,自从起事那天起,便为他出谋划策,打点一切,乃赖大龙头一刻也离不了左膀右臂,而他又是李珍的姐夫,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,他才能说动李珍来投,也正因为如此,三人才能相处的如此融洽。

此刻三人正在一边喝酒。一边议事,便听栾斌愁眉苦脸道:“六月里,官军把咱们存着过冬的物资给端了,结果现在各寨的存粮都见底了,还有那些冬天避寒的东西也得重新置备,大当家的,虽说才入秋,可咱们得抓紧了。”

“是啊!日子真不好过呀!”赖清规点点头道:“现在城里查得严,想用钱买些物资,都没人敢卖给咱们。”

“大哥,这话我就不爱听了。”李珍一边用力撕咬着根油乎乎的羊腿,一边嚷嚷道:“咱们是土匪啊!缺了东西还要买,让人笑掉大牙。”说着狠狠扯下一片肉,大口咀嚼道:“应该缺什么抢什么,我爹说过,自己动手,吃穿不愁,这才是土匪的干活……”

“呵呵……”赖清规点头道:“也对,弟兄们好一阵子没动弹了,坐吃山空可不行。”

“就是。”见自己的提议得到大龙头的赞许,李珍开心道:“咱们以前也没少去抢,哪一次不是满载而归?姐夫,你说是不是?”后一句当然是问栾斌的。

栾斌抿着酒,轻声道:“听说戚家军也来了,咱们可得小心点。”

“嘿!怕啥,就算他名气再大可到了咱们这里。一样施展不开。再说当初你是怎么说的?”李珍满不在乎道:“你说官军听书生的指挥,到了那些书呆子手下,再猛的军队也成了废材,根本不用怕……是这么说的吧?”

栾斌点下头,承认自己确实说过。

“听说新来的大官,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,”赖清规也道:“十万大军的统领,竟然是个胎毛还没褪赶紧的小子。可见皇帝老儿昏庸到了什么程度,”说着有些激动道:“明朝气数已尽,合该咱们兄弟做一番事业!”

栾斌也觉着把握挺大,意动道:“那咱们就走一趟?”

“走一趟!”赖清规拍板道:“这就派小得们寻摸一番,看有什么肥羊可吃!”

毕竟是主场作战,耳目众多,三天后,赖清规得到消息,说这几日有一批军粮要解往龙南县。

“消息准吗?”赖清规沉声问道。

“准。”栾斌点头道:“是内线的消息,说官府正忙着清空仓库,接受这批物资呢。”

“这么说还不少呢,”赖清规一下瞪起眼来。

“干他娘的!”李珍一拍桌子,红着眼道:“可憋死爷爷我了。”

“老二,你就不要去了。”赖清规道:“劫个运粮车,老三领着一千弟兄,连抢带运。足够了。”

“那我带队去……”李珍道:“整天闷在寨子里,人都长毛了。”

赖清规可不敢让这个冒失鬼带队,但毕竟李珍才入伙,不能驳他太狠了,他想一想,便道:“还是让你姐夫带队吧!他仔细点,你这回先跟着学,以后就能独当一面了。”

“那……好吧!”李珍只好点头道。

“黑甲军就不要带了,杀鸡焉用牛刀。”赖清规嘱咐道。

“知道了。”见自己不是主将,李珍本就没打算带黑甲军出发。省得给他人作嫁衣裳。

于是三人商量一下路线,定好翌日出兵便散了。

第二天一早,栾斌点了两个寨子的手下,便和李珍一道,率队往龙南县去了。提前一天到达运粮车必经的羊肠谷,两人就带着手下隐藏在山中密林里——羊肠谷,顾名思义,是一段像羊肠子那么窄而曲折的道路,仅可容两辆大车通过,再多一辆都不能并行。

道路左侧,是林木密布的大山,右侧,也是林木密布的大山,正是设伏打劫的好地段,且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……前面说过,赣南山高林密,所谓官道也就是穿坑度凹的鸟道羊肠,盘延崎岖将近两百里的山路,实乃打劫者的天堂。有了这么优厚的条件,栾斌便从不在同一个地方打食儿,他将整段路程考察一遍,找出十余个优良的伏击点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每次都不重样,故而让官军无从提防,更不可能被包饺子。

这也是他们能屡屡得手的原因所在。

在山林中等了一天,日近中午时分,栾斌突然说:“咱们得准备好,马上就来了。”

李珍瞪大眼睛道:“你咋知道呢?”

“我在对面山上设了消息树。”对这个小舅子,栾斌十分的热情,但不是因为爱屋及乌,而是有他自己的打算。他耐心解说道:“山顶上的人看见车队过来,就把树放到了。”

“你可真聪明……”李珍欢喜道,却不觉着是自己太蠢。

“别说些没用的了。”栾斌正色道:“你指挥这边山坡的人马,我去对面指挥另一半。待有军马过来,先不要动,那肯定是他们的斥候。然后是前军人马,也将其放过。其辎重粮草,必在后面……”

“然后就抢他娘的?”李珍大为兴奋道。

“不。”栾斌摇头道:“也将其放过,待到后军出现,你再纵兵出击,不要管那些辎重车,用最大、最凶的声势扑向他们。”

“这个我在行,嘿嘿……”李珍摩拳擦掌道:“然后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。”

“不杀。”栾斌又摇头道:“把他们赶走之后,立刻转向前冲,把吓破胆的民夫赶往前军阵中,前军见大势已去,只能也跟着逃跑。”说着呵呵一笑道:“遇到伏击,上千斤辎重车就是扔货,咱们把人赶跑了,再回来打扫战场多轻松。”

“不错,我喜欢……”李珍开心道:“姐夫,你还真阴险啊!”

“这叫计谋,不叫阴险。”栾斌面色一滞,嘱咐道:“待会儿小心点,刀剑无眼,可千万别冒失。”

“放心啦,”李珍满不在乎道:“能伤我的箭还没造出来呢。”

“千万别大意。”栾斌不放心道:“不然你姐非吃了我不行。”

“还是小心你自己吧!”李珍大咧咧道:“别让我姐当了寡妇。”

却说两人引伏军又等了好一会儿,才见远处烟尘忽起,然后几骑穿着红色棉甲的官兵,从道口策马过来,一边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,一边肆无忌惮的高声说笑。看起来并未察觉到数丈之外的伏兵。

栾斌不由暗暗自得,只有自己这种行家里手,才能把每个可能露馅的地方都考虑到,甚至连踩倒的草都命人顺着风向扶起来,也只有这样,才能让对方斥候相隔数丈也看不出。

斥候通过这段羊肠谷,便吹响了竹哨,三长两短哨声之后,轰隆隆的大队人马开过来了。不出栾斌所料,数百名手持刀枪的官兵,在几名马上军官的带领下,从道口迤逦而来。他甚至能听到一个军官道:“这道太窄了,让后面加把劲,赶紧过去再说。”

‘过不去了……’栾斌暗暗得意道。

因为道窄,为了让运粮车顺利通过,除了断后的五百兵士,其余的押运官兵,全都先行通过,在出口处等着。民夫们也不用催促,前拉后推,将排成一线的运粮车,一辆辆驶出羊肠谷。

‘整整一百辆啊……’栾斌等人不由心花怒放,能用一个月了。

他在这为了发财高兴,那边李珍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杀人了,一见后军步入山谷,便高喊着:“杀啊……”第一个冲了出去。身边的护卫都是他爹的老部下,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,赶紧跟着冲了下去。见这么多人冲了,其余的土匪也跟着冲杀下去,攻击就这样开始了。

“急个屁啊……”栾斌嫌他动手太早,如果晚一会儿,让官军进入山谷再出击,肯定可以造成很大杀伤,一下就能瓦解明军的斗志。不过这时也没工夫埋怨了,只能也挥军杀下去。

当然栾斌不亲自冲锋,他站在一块山间巨石上,看着羊肠谷内的情况变化,见受到惊吓的殿后明军,已经被李珍撵得无影无踪了,不过李珍也追得无影无踪。栾斌心中暗叹一声:‘果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……’好在他也没指望过李珍,只要自己的五百人能冲起来,不管官军人数是多少,都一定会溃败的。

栾斌的部下没跟李珍瞎跑,而是冲向了辎重车队,吓得那些推车的民夫往前抱头鼠窜,正好挡住了前军回援的路线。

‘成了。’栾斌不禁心神一松,根据经验,马上前军也该溃退了,然后打劫成功,带着战利品回家。

‘等等……’栾斌的瞳孔突然一缩,因为他看到出乎意料的一幕——只见那些明军竟然没有被冲散,而是麻利的退到山道两边,空出通道让民夫们过去。

“什么情况?”栾斌吓得一激灵,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。

预感是正确的,当栾斌的部下追到明军面前时,民夫们已经全跑光了,等待他们的,是严阵以待的明军士兵。

是的,绝对不慌张,也不是仓促应战。因为那坚毅的眼神,和严整的阵势,已经说明一切了。只见明军五人一组列阵,一个手持长长的铁笊篱似的兵卒,与一个盾牌手并列,形成第一道防线,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,还有一名短刀手断后,如果这些山匪识货的话,肯定会惊呼:‘五行阵’!

是的,正是戚继光改进自鸳鸯阵,适合狭窄地域作战的五行阵。

可惜要是有文化,他们就不会以这项高风险、无保障的买卖为业了,正所谓无知者无畏,山贼们高举着兵刃,嗷嗷叫着冲向那令无数倭寇闻风丧胆的五行阵!

山贼们的战斗力,比倭寇还不如,结果可想而知……他们挥舞着兵器,却发现自己既攻不成,又守不住——只要被那‘大铁笊篱’一挂住,顷刻之间就会让长矛刺穿,然后身上多个窟窿,可以赶去投胎了。

结果没过多会儿,地上已经躺倒一片了……

这好比兴冲冲地扑向个花姑娘,结果发现对方是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,满心想占便宜的山贼们,小心肝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,于是他们决定逃跑。

但明军再次变阵,‘铁笊篱’迅速上前,超越所有同伴,站在队伍的最前端,两名长枪手紧跟在他的身后,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别站在长枪手的侧方,保护他们的侧翼。于是将士们在一个个‘铁笊篱’的率领下,展开了追击。

这叫三才阵,也是脱胎于鸳鸯阵,适用于追击或者冲锋。

栾斌站在巨石之上,眼睁睁看着局势转瞬逆转,他浑身的血液也快要倒流了,登时一阵天旋地转,要不是边上人扶着,非要滚下山去不可。

但悲剧远未结束,其实刚刚开始,栾斌便看到本该追得没影的李珍部,也丢盔卸甲地窜了回来。两股败兵正碰在了羊肠谷中,谷里本来就停着那么多辎重车,这下更是把对方挡得死死的。

“让开、让开……”

“躲开、躲开……”要不是都看着身后的追兵到了,两股山贼可能都得打起来。

“跪在地上举起手来!”正在双方争执不休之时,那些辎重车上的麻包乱飞,与此同时,随着一片片盖子被顶开,车厢里竟冒出些手持三眼火铳的明军士兵,山谷中顿时响起密集的“不许动!”“不许动!”之声。

“完了……彻底完了……”栾斌腿一软,跪在地上。

山贼们在自己选定的战场,不仅被包了饺子,还被点了馅子,这下估计一个也逃不掉了。

但他看到身后一个个陶罐时……那是山贼们用来打水的,栾斌突然冒出个主意来。

山贼们之所以崩到门牙,是因为他们打劫的根本不是什么运输队,而是刘显精心打造的别动队。经略大人为三位总兵分配任务,其余两位都卓有成效,得到了沈默积极的肯定,只有刘显这位总指挥官,迟迟无法完成沈默交付的任务。

这不是因为刘显消极怠工,事实上他比谁都想开胡,好挽回自己的声誉,可让他无奈的是,叛匪们的消息极为灵通,使他每次精心策划的出击,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,从来就没让他正经打一仗。

这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,让刘显快要发狂了,他只好请教自己的老朋友沈明臣,沈明臣也在思考问题,他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,很确定的告诉刘显,这不是巧合,而是有内鬼作祟。不然土匪怎可能知道官军的动向?

刘显一听,要立刻追查内鬼的身份。沈明臣让他少安毋躁,笑道:“我有一箭双雕之计,既可揪出内鬼,又能帮你达成首胜……”

刘显大喜道:“若真如此,老哥我可要好好感谢你。”

“先感谢大人吧!”沈明臣呵呵笑道:“是他看你一筹莫展,又怕伤到你的面子,才让我私下来给你出出主意的。”

“都要谢,都要谢……”刘显抓耳挠腮道:“到底计从何来,你快说啊!”

“你可以放出风去,说最近有一批补给物资要运到,让各部门准备接收。”沈明臣狡黠笑道:“然后锦衣卫的朱五会派人暗中盯梢,看看什么人出去通风报信。”

“然后我还可以将计就计,”刘显恍然道:“派军队假扮运粮队,等叛匪们得到消息来抢粮食,就不能咱们再苦苦寻找了!”既然找不到对方的藏身之处,那就把他们引出来!

于是他以护送运粮队的名义,从最近训练突出地将士里,抽调出一支别动队,然后暗中针对性训练,待准备妥当后,也就到了宣称运粮的日子,这支队伍如期押运着‘粮车’,走上了通往龙南的山路,然后在羊肠谷与栾斌和李珍率领的山贼们不期而遇了。

一切都如演练般顺利,没费吹灰之力,官军便将蒙在鼓里的山贼团团围住,眼看是插翅难飞了!可就在这时。从西面山坡上,突然飞下上百个黑色的陶罐罐,然后有人大喊道:“放火了,快跑啊!”

错愕间,官兵们仰头看天,真以为那是些装着火油的罐子,登时慌乱起来,原本严整的阵势一下乱套了。被围的山贼们却抓住这个机会,死命往两边山上跑,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。

‘砰、砰、砰……’那些陶罐摔落地上,果然有浑浊的液体四散飞溅,跟常见的火油差不多颜色,这下官军真吓坏了,要是真把这羊肠谷烧着了,大家全得变成烤全羊。便有些个胆小的丢下兵刃,想要逃出这鬼地方。

谁知刚刚转身,等待他们的却是各自伍长毫不留情的朴刀——原来那些断后的朴刀兵,是负责每一支队伍军纪的伍长,如果哪个兵卒临阵怯战、不服军令,必须坚决予以阻止,否则一旦出现什么后果。全伍士兵都要连坐处死,绝不容情。

这些伍长全是从戚家军抽调士卒担任,最知道其中利害,关键时刻岂能手软,当场就砍翻了十几个要做逃兵的手下,又听一个穿着锁子甲地将领怒吼道:“这跟本不是油,是水!”他正是此行的统领戚继美,被那罐中的液体溅了一脸,当即感觉出不对味来,分明就是带着土腥味的水嘛!

毕竟有戚家军骨干压阵,稍稍的混乱后,队伍很快镇定下来,将大部分想要趁乱逃脱的山贼拦住,却也有一些腿快的,已经离开道,往山上爬了。

一场完胜就这样被搅合了,戚继美岂能善罢甘休,他一面命人将俘虏缴械捆绑,一面带领部下追上了山。虽然他没有乃兄带兵打仗的超强能力,个人武勇却超过了戚继光,一双火眼金睛扫过正逃入山林的叛贼,马上锁定了一个特别的家伙——那家伙牛高马大,头戴着熟铜的虎头盔,穿一身精良的山文甲,在叫花子似的山贼中,分外扎眼。

见就连簇拥在他身边的护卫也着甲,戚继美断定这是一条大鱼,便高喊道:“追那个带虎头盔的!”说完一马当先,直奔那顶黄灿灿的头盔就去了。他的亲兵护卫也赶紧追了上去。

这是一场好追啊!被追的是生在山里的土著,追击的也是矿工出身的戚家军,翻山过岭如履平地,双方脚力都很猛,一追一逃竟不知不觉远离了战场,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

整体的追击并未持续太久,因为山高林密,人一就找不着北,更别提追人了,将士们唯恐被人反过来暗算,所以象征性地追了一下,很快就收兵了。

追击的部队陆陆续续回到羊肠谷,戚继美不在,他的副手,一个姓麻的游击开始收束部队,清点斩获。因为还不见参将大人回来,部队只好先在山坡上休息等待,闲着也是闲着,麻游击便审问起俘虏来。

一问才知道,这次带队打劫的,竟然是栾斌和李珍,赖匪的二、三号人物,麻游击顿时跌足不已道:“早知如此。就多来些人了!”若能把赖清规的左膀右臂砍掉,肯定会对剿匪有极大帮助。

抱着侥幸的心理,他在俘虏中找了个遍,可惜毫无收获。不过想想也是,如果土匪头子这么好抓,那也不至于让他们为患这么多年了。

虽然没捡到元宝,但麻游击的心情可不差,这一仗毕竟打得漂亮,己方折损了了,就斩获一百余首,俘虏六七百人。圆满完成了任务。而且这可是经略大人来赣南后的首胜啊!必然会大大奖赏他们的。

见将士们兴高采烈地坐在草地上喝水聊天,麻游击也坐下休息,专等参将大人回来,便押送俘虏回龙南。谁知到日头偏西,也没把戚继美等回来。

麻游击这下坐不住了,现在的军法森严,要是把主将折了,他这个副手,还有再下一级的军官,都要被砍头的。

麻游击赶紧让人到处寻找,可是把附近十几里的山头转了个遍,也没找到戚继美的人毛,倒是把他的头盔给找到了。

找不着人不敢回去,第二天麻游击还要派人去找,没来得及出发,便看到了前来接应的部队……领兵的是胡守仁。

麻游击哭丧着脸,向胡副将报告戚参将失踪的消息。

接过麻游击呈上的头盔,胡守仁压住满心的担忧道:“咱们先回城吧!大人还等着结果呢。”

“那参将大人怎么办?”麻游击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
“如果他出意外了,我们留在这儿也于事无补。”胡守仁冷静道:“如果他没事儿,自己就会回去了,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吧!”

“可是……”麻游击害怕道:“我们丢了主将,会不会被军法处置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胡守仁不禁笑道:“怪不得不敢回去,原来担心这个,”说着正色道:“回去好生学习军法,不能一知半解了。”

“难道,”麻游击瞪大眼睛道:“我们可以没事儿?”

“废话。”胡守仁骂一声道:“是他自己跑丢了的,又不是你们的责任,处罚个屁啊!”

部队尚未返回,龙南城便收到了捷报,同时也有戚继美失踪的消息。

这让刘显有些纠结,完成任务很高兴,可把戚继光的弟弟给弄丢了,又觉着很窝囊,便让人抬着自己去见戚继光……他的屁股被打开花,现在还不能下地呢。

戚继光也已经得到消息。刘显看他的虎目微红,知道他心情十分沉重,连忙使劲的道歉。戚继光却没有怪刘显的意思,而是缓缓道:“既然上了战场,就要面对任何不测,何况他只是失踪,还不一定死了呢。”

“是啊!令弟的面相不像早夭之人,一定可能有惊无险,平安归来的。”刘显说出了此生最诚心的祝愿。

“但愿如此吧!”戚继光勉强笑笑道:“咱们该去开会了。”

沈默虽说放手让他们去做,但对大方向上地把握从不放松,每日晚饭后都要开会,总结经验布置任务,确保一切按照他的方针大略进行。

签押房里,沈默等人再次对戚继光表示了慰问,而后才进入正题。首先是朱五向总兵们通报,已经发现了通风报信的奸细,并将其严密监控,随时可以抓捕。

“抓起来,碎尸万段!”虽然打了胜仗,刘显的火气依然不减。但他也只是发泄一下,说完后讪讪道:“当然还得听大人的。”

“杀了他们也只是过过瘾,没什么太大意思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能不能利用一下,将计就计呢?”

“这个卑职在行。”朱五阴笑道:“锦衣卫有的是手段,能把他们收为大人所用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刘总戎下了很关键的一步棋,接下来就看你,能不能把他完美的走下去,”说着挥手一比划道:“无论用什么手段,把他们争取过来。”

“这手棋的关键在于,不能走漏风声。”沈明臣补充道:“我们的意图一旦暴露了,定然弄巧成拙,所以请谨慎再谨慎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朱五点头道。

“押送俘虏的部队,什么时候回来。”短暂的沉默后,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后天就到了吧!”刘显道:“大人有何吩咐?”

“要举行个入城仪式。”沈默想一想,对郝杰道:“你亲自邀请一些临近的族长们参加。”按说这种高层会议,是轮不到郝杰出席的,但今天他被专门叫来,显然就为这事儿。

“只有一天时间,怕是来不及吧!”郝杰有些为难道。各村的寨子都距离太远了,就算明早出发,他也转不了几家地方。但让下面人去请,又搬不动那些死硬的老头子。

“你需要几天?”沈默沉声问道。

“龙南县一共是九十七个村子,分散的七零八落。”郝杰字斟句酌道:“紧赶慢赶,也得走个十天八天。”

“不需要都通知到了。”沈默摆手道:“这次只是小规模的仪式,能来二十多个就可以了。”

“这样的话……”郝杰盘算一下,道:“给下官三天时间吧!”

“好!”沈默道:“本官就给你三天!”说着对刘显道:“让将士们先在城外修整,晚几日再入城。”

“遵命。”刘显这个级别的军官,当然知道服从大局的重要性。

三天后,郝杰风尘仆仆的回来了,同时还带了十七八个穿着蓝色大襟的麻布短衣,黑色长裤,外罩背褡,头上还扎着黑布巾的山民长者,加上这两天陆续抵达的十几个,一共有三十五个村寨的族长或者耋老来到了县城。

对这个数字,让奉命接待的何心隐有些惊讶,因为根据自己走访的结果判断,不大可能来这么多,他估计这些人迫于乡情舆论,甚至一个都不来。

但终究是来了这么多,其中还有好些个他认识的,这都做不了假。何心隐一面安排这些人住下,一面和他们聊天,想知道那郝杰有何法术,竟能让这些老顽固,这么快就回心转意。

结果每每聊不到三句,那些族长便会有些难为情地问他,官府的许诺会兑现吗?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?搞得他一头雾水,只得含糊应付过去,回头就把郝杰堵在衙门里,逼问他怎么把人家骗来的。

“什么叫骗?”郝杰不满道:“我身为朝廷命官,怎可能骗人呢?”

“你许诺什么了?”何心隐换一种说法道:“快说,不然跟我去见经略大人!”

“稍安勿躁,我的何大侠。”郝杰苦笑道:“好吧!我告诉你,我答应他们,只要肯来,回去的时候,就有厚礼相赠。”

“什么厚礼?”何心隐狐疑道。他不信这个穷鬼县令,能拿出什么‘厚礼’来。

“还能有什么……”郝杰撇撇嘴道:“当然是粮食了。”在这个大欠收的年份,没有比粮食更具诱惑力了。

“多少?”何心隐眯起眼睛道。

“这个数……”郝杰伸出手掌道。

“五千斤?”何心隐吃惊道。

“错,是五万斤。”郝杰终于给出谜底。

“一共五万斤?”

“每村都是五万斤。”郝杰耸耸肩膀道。

“那就是……一万石粮食啊……”何心隐阵阵发晕,待回过神来,一把揪住郝杰的衣领道:“走,跟我去见大人去!”

“放开我……”郝杰使劲挣扎道:“你怎么动粗了?”

“动粗?我还要揍你呢!”何心隐高高扬起拳头道:“你知道把一万石粮食运进山里,要花多少钱?”顿一顿,他提高声调道:“五万两银子打不住,为了这么点小事儿,你就敢使这么多的银子?”

郝杰挣扎几下,见不能撼动对方铁钳似的手掌,只好任其抓着道:“我哪掏钱了?只是许下了而已。”

“许下了不用兑现吗?那就更可恶了!”何心隐更生气了,扬手就是个大耳光子,打得郝杰鼻血直流,他仍然怒不可遏道:“官府的信誉,难道就值五万两银子?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信口开河的混蛋,朝廷才会威信扫地,丧失百姓的新任的!”说着扬手又要打。

郝杰已经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,声音含糊地叫道:“我说五千斤就够了,是大人说五万斤的……”

“你还想栽赃?”何心隐不信沈默能干出这种混账事来。

“你借我个胆吧……”郝杰撅着大厚的嘴唇道:“大人说,五千斤太寒酸了,显不出朝廷的慷慨来,本让我许十万斤来着,后来我实在心疼钱,才自作主张,给朝廷省了一半的……”说着哭起来道:“呜呜,你还打我……”

“真的?”何心隐狐疑道。

“不信你去问啊……”郝杰趁机挣脱他的掌握,捂着脸道:“是假的就打死我吧!”

“你给我等着!”何心隐冷冷丢下一句,便转身大步出去,若是真如郝杰所说,沈默拿巨资摆面子工程,那就太让他失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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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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