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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2章 上朝喽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636 2021-10-18 14:35:31

为老皇帝出殡回来,大丧算是办完了,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。这一个月来,不能洗澡、不能刮脸、不能换衣服,都要把人活活逼疯了。在衙门里守孝的官员还好些,毕竟大家心照不宣,偷偷洗洗澡、回家松缓松缓,咬咬牙也就过来了。可在皇宫里陪皇帝的内阁九卿老大人们,可没法含糊过去,全都严格按照礼制来的,早就一个个篷头垢面,活像是一群囚犯了。

互相看看对方的样子,众大人不由苦笑,这真是活见鬼了,便匆匆别过,各自回家洗澡收拾去了。

沈默却没有立马回家,而是在沈明臣等人的陪同下,乘车来到了东厂衙门前。

在门口静候片刻,便见一个长发披肩,于思满脸的瘦削男子,从侧门中缓缓出来,正是得特旨开释的海瑞海刚峰。自从得知皇帝晏驾后,海瑞便不再梳理须发,头顶上只束着一根布带,任一把长发披在背后;除了两眼和鼻梁,面部也都被胡须遮住了,就像野人一样,出现在沈默眼前。

沈默本来觉着自己蓬头垢面,不好意思见人,待见到海瑞这副尊容后,顿觉自己还算不错,便朝海瑞拱手道:“刚峰兄,恭喜重见天日。”

听到沈默的声音,一直低头默默行走的海瑞,这才慢慢抬起头来,看了他一眼。沈默悚然发现,这双向来神光逼人的眼睛,此刻竟是一片灰暗,了无生机。

沈默心中一紧,又叫了一声:“刚峰兄。”

海瑞没有应声,扶着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,沈默只好跟着他。两人一前一后,在枯叶飘黄的胡同里,走了足足一个时辰,也不知转到何处,沈默实在走不动,看看不远处的一个招牌,竟大声道:“我请你泡澡!”原来不知不觉,两人竟来到一间澡堂子门口。

海瑞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沈默强行拉了进去。

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家澡堂子,店面不大、倒还干净,门口挂着‘金鸡未叫汤先热,红日初升客满堂’的俗烂对联。有伙计在门口招呼,一张嘴就是浓重的保定口音:“呦,这位爷,头次来吧!来得真是时候,刚刷得池子刚放得水,快快里面请。”待把客人迎进去,才问道:“爷几位呀?”

“两位。”

“二位爷是泡池堂还是盆堂?”伙计又问道。

“盆汤吧!清静。”沈默和徐渭他们跑过几次澡堂子,知道池堂是大澡堂子,而盆汤则是单间小池子,还有伙计在边上伺候,有钱人的享受。

海瑞明显魂不守舍,行尸走肉般得听从指挥,进了单间、宽衣解带,然后赤条条地站在池边。

沈默伸手一试水温,赶紧缩回手来,笑骂一声道:“烫脚正合适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见海瑞已经钻到池子里,连头都沉进去,只看见一头乱蓬蓬的长发,水草般飘在热气腾腾的池面上。

沈默起先以为他扎猛子,心说待会儿就浮上来,谁知半晌也没见海瑞露头。也不管烫不烫了,赶紧跳下去,把他捞上来,扯到池壁边上坐下。

只见海瑞的头发胡须,全都紧贴着脸,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有口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估计差点就憋死了。

摇摇头,沈默坐在他身边,用水打湿自己的肩膀道:“没死成很难过吗?”

海瑞的喘息声一下停了,双手将遮脸的头发拨开,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,泪珠子吧嗒吧嗒滴在汤面上。其实他心中早存死志,只是不想在诏狱里了结自己,以免先帝蒙冤。

一出诏狱,他便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结束一生,以谢辱君犯上之罪。谁知沈默恭候多时,稀里糊涂竟把他带到了澡堂里,让热水一泡,海瑞身上沉重的枷锁、心中郁积的块垒,似乎都松动了一些,终于能说出话来:“我拼死上书,本意只是尽为臣本分,结果却于国事无补,于君王无益,只成全我一人之直名。现在君王升天,海瑞却无罪开释,不啻于讪君卖直之伪君子,还有何面目,再苟活于世?”

听着海瑞的话,沈默冷笑连连道:“原来内心深处,海刚峰还是最在乎他的名声!”

“不是!”海瑞抬头望向沈默,嘶声道:“我……”想要辩解,却发现无言以对。其实海瑞所轻贱的是自己身体,所重视的是自己的精神,所以身体重获自由,海瑞毫无欢欣,却因为精神上的压力,不想苟活于世。精神上的高贵,其实跟身外虚名不是一会事儿,很多时候两者甚至完全相反。但在海瑞身上,却少见的实现了统一……他因为思想的道德获得了崇高的名声。以至于海瑞自己,都没法分清这两者了。

沈默正抓住这一点,劝解海瑞道:“先帝说:‘海瑞忠比比干,朕却不是纣王!’如果你放弃生命,就说明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是错的!说明两代帝王对你的看重,也是错的!”

海瑞的目光现出纠结,摇头道:“不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海瑞生而无益,不如以死挽回先帝的尊严。”

“大明还没到亡国的时候!”沈默低喝一声道:“不需要忠臣殉国!”说着握着海瑞的肩头道:“先帝去前,已经原谅你了,说‘海瑞说的都对,只是朕病重,没机会再改正了。’所以才授意新君,赦免了你的罪过!如果你真要尽为臣的本分,就该用下半生用来弥补先帝的过失!拯大明百姓于水火!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,只知道以死逃避!!”

一番当头棒喝,让海瑞如梦初醒。虽然海瑞没再吭声,但见他开始用力的给自己搓灰,沈默知道他不会再寻死了,便放下心来,唤澡堂的师傅过来,给自己搓澡。

师傅问海瑞要不要,不出意料,不要。海大人习惯自己动手。

热气缭绕的单间里,沈默趴在澡池边光滑的木床上,享受着丝瓜瓤在身上不轻不重的搓动着,积攒一个月的老灰滚滚而下,全身的毛孔好像全部打开,舒服的眼皮直打架。

就在迷迷糊糊之际,沈默听到外面传来推搡争吵声,然后是胡勇的大声呵斥,一下乱成一团。

沈默也懒得理会,这只卫队虽然还达不到三尺他们的水准,但要是些许摩擦斗殴都应付不了,就该找块胰子撞死了。

感到那搓澡师傅有些紧张,沈默懒洋洋道:“别害怕,没人能进得来。”谁知话音一落,单间的木屏风便轰然倒塌,几条身影猛然窜进来。

沈默瞪大眼睛,心中惊叫道:‘难道是刺客!’好在下一刻,便看到胡勇几个,把个汉子死死压在底下,解除了威胁。缓了缓神,仍然趴在那道:“什么情况?”

沈明臣赶紧凑过来道:“也不知哪来的疯汉,好大的牛劲,胡勇他们好几个都没拽住。”

澡堂掌柜的也赶忙一脸惶恐的过来赔罪。

沈默让那搓澡师傅给自己冲刷一下,便扯条浴巾裹住下身,盘腿坐在床上,看看那已经被胡勇等人控制住的汉子,顿时被其样貌吸引,只见他猿背蜂腰、豹头环眼,虽然瘦骨嶙峋,满脸病容,但仍让人感觉十分危险。尤其是那双愤怒的眼睛,和桀骜的表情,让沈默觉着此人八成是龙游浅底、英雄落难。便起了好奇道:“贵店与这汉子有何过节?”

“唉!您可别被他的样子糊弄了,”掌柜道:“别看他皮囊不错,实则一肚子草包,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混混!”

“呔,休要血口喷人!”那汉子涨红了脸道:“谁没个穷途末路的时候,不就欠你两个泡澡的钱吗?待咱将来转运了,十倍百倍还你!”

“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穷酸样?”掌柜的嗤笑道:“我也不要你将来十倍百倍的还,只要你把欠得钱还清!你还得清吗?连这点钱都还不清,还想要时来运转,你道衙门口是开粥场,专门接济穷鬼的?”

“你……”这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那汉子已是身无分文,被掌柜的挤兑地无地自容。

沈默发现这掌柜的确实欠揍,一张嘴实在太臭了,心中不由同情起那汉子来,便打断掌柜的道:“他欠你多少钱?”

掌柜的听这意思,这位贵人似有替穷鬼还钱的意思,变脸似的摆出一副谄笑道:“他在这儿吃住仨月了,只给了一个月的钱,还欠六十天的。敝店童叟无欺,泡澡一日包吃喝是三钱银子,一共是十八两。”澡堂里晚上是可以住宿的,还有三餐提供,要比寻常旅馆便宜许多,乃是许多囊中羞涩外地人的栖身之选。

听说这么多钱,沈默不由哑然,心说:‘呵!这家伙,以澡堂为家了。’

掌柜的以为他嫌多,便嘟嘟囔囔道:“谁让我有眼无珠呢,小店自愿折八两,大老爷能出十两,就跟他一笔勾销了。”

“拿钱给他。”沈默看看沈明臣,淡淡道:“该多少就是多少,英雄不受小人恩。”

那汉子一直紧闭着眼,听到这话,浑身一震,紧绷着的身子也松弛下来,感激地望向沈默。

沈明臣把十八两银子悉数递给那掌柜的,笑道:“你这店家好生奇怪,既然他两个月前就付不起钱了,为何早不赶人,非要拖到现在?”

“唉!还不是被他蒙骗了?”见了银子,掌柜的喜不自胜,自然问啥说啥道:“他说自己是有军职的,还拿文书给我看,倒也不假。本以为他袭了军职就是大将军,还能缺这两个钱,所以才……谁知左等右等三个月,也不见他飞黄腾达,倒病得死去活来。要是再如此下去,小店就得生生被坠垮了。”

“不要啰唣,拿了钱就快走吧!”那汉子见他抖自己的老底,羞恼道:“来日定把你这铺子拆了!”

掌柜的想起他起先的凶相,还真有些担心,缩缩脖子道:“算你运气好,有贵人相助……”便灰溜溜的出去了。

“放开他吧!”沈默穿好了衣服,吩咐胡勇道。

胡勇迟疑一下,还是遵从吩咐,将那汉子放开了,却见他仍然趴在地上。

“起来吧!”胡勇踢踢他道。

“娘球,”汉子骂一声,强撑着起了身,满脸豆大的汗珠子,朝沈默拱拱手道:“多谢这位先生相助,请留下台甫住处,来日俺李成梁必定十倍报答。”

“呃……”沈默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,好像在哪听过,但又想不起来,只好笑笑道:“萍水相逢就是缘分,我观你也是一条豪杰,何须记挂这点小事儿。”

那汉子嘿然笑道:“要不是您帮忙,我现在,咳咳……就该在顺天府大牢了。”

沈默早就看他面色难看,关切问道:“你病了?”

“壮实着呢。”那汉子摇摇头,本想向沈默展示一下力量,谁知两腿一软,直挺挺往地上摔去,好在胡勇眼疾手快,将他一把抱住了。“大人,这厮身子滚烫,确实是病了……”胡勇说着有些羞愧道:“要是没生病的话,弟兄们还真治不了他。”

“收拾一下他的东西,先带回家去吧!”沈默总觉着这个名字耳熟,干脆先把人弄回去再说。

让这一闹,澡是泡不成了,沈默让人为自己梳头刮脸,穿上干净衣服。那边海瑞也把须发收拾利索,恢复了本来面目。

出了澡堂,来到大街上,沈默对海瑞道:“你家里早空了,还是去我那吧!”

海瑞却摇头道:“我享不惯你家的富贵。”说着竟挤出一丝笑道:“放心,我不会寻死了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沈默颔首笑笑,这才放心让他去了。

和海瑞分开后,沈默便急匆匆往家赶,他之所以要先去洗刷干净,其实是怕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印象,更怕吓着自己的小闺女。

回到家,已经快到中午,妻儿们都在巴巴等他回来。一家人好容易得以团聚,自然都很高兴,开开心心吃了顿团圆饭。席上,沈默把孩子们好一个夸,重点表扬了阿吉和十分,大赞他们懂事了、长大了云云。

两个孩子却表现的异常谦逊,低头吃饭不说话,若菡也是面色怪异,似乎不敢苟同。

“怎么了?”沈默问妻子道。

“好容易回来了,还是改天再说吧!”若菡瞪两个小鬼一眼,叹口气道:“闺女又不认识你了,有你这样当爹的吗?”

沈默便顺着妻子的意思,抱过认生的闺女,逗弄起来道:“小丫头,贵人多忘事啊!快叫爹爹……”结果宝儿毫不客气的哇哇大哭,囧得他这个当爹的手足无措。

好容易把闺女哄好了,已经是过午时分,沈默把宝儿交给若菡道:“我去前面看看几位先生,吃过晚饭再回来。”穿过垂花门,到了前院书房中,三位先生都在,但气氛也有些怪异。

不过沈默这是为什么,便若无其事走进去。

看见沈默进来,三人起身行礼,沈默笑着还礼道:“三位先生辛苦,这八个月来全靠你们了。”

稍事寒暄,那个话题终究还是绕不开,沈明臣尴尬的笑笑,道:“还要向大人道歉。您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了吧?”

“知道了。”沈默点点头。这三位不跟他商量,便将三公槐辩论的剧本大加删改,把那些振聋发聩的言论删掉,只是不痛不痒的重新解释了‘君君臣臣’,说不应该单方面要求臣民向君王忠孝,皇帝也该对臣民尽义务。虽然言论已经很惊人了,但距离沈默的要求差的还很远,根本没有动摇到君权的至高无上嘛!当时沈默确实很恼火来着。

“为什么?”沈默微笑道:“几位不想给我个解释。”

“因为大人太冒进了。”王寅坦然道:“违背了我们既定的方针,为了不让您的辛苦毁于一旦,所以我把那些过激的内容都删去了。我认为这是对的,又不方便在信中解释,只好擅作主张了。”

“你不觉着步子太小了。”沈默微微皱眉道:“这样能引起多少波澜呢?”

“我却觉着刚刚好。”王寅坦然一笑,沉声道:“大人,您的梦想也是我们的梦想,请相信我们,咱们的目地是一样的。”

“我们为此事讨论了好几天,”那边余寅接话道:“并就未来拟出了整套的计划,请大人钧鉴。”当然这样的东西,是不可能见于纸面的,还得靠他口述。

“洗耳恭听。”沈默肃容道。

“欲要除其祸害,需先究其本源。”余寅正色问道:“那《大宪章》固然是珠玉在前,但彼英国毕竟远隔万里之遥,无论国情还是政体,都与我国大不相同。若是生搬硬套,必会南橘北枳,自酿苦果。”见沈默点头,他便接着道:“要想实现我大明之君臣共治,就得先弄明白,为什么两千年来都是一君独治。”

“或者说,一君独治的秘密在哪里,”王寅接过话头道:“为何可以一以贯之,长盛不衰?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沈默颔首道。

“关键就在于‘秦制’二字!”余寅沉声道:“秦朝虽然兴亡勃乎,但其政治文化遗毒后世,两千年来阴魂不散!《史记》中说‘秦王怀贪鄙之心,行自奋之智,不信功臣,不亲士民,废王道,立私权,禁文书而酷刑法,先诈力而后仁义,以暴虐为天下始。’便是对秦始皇‘功业’的最好概括。”顿一顿道:“嬴政死,秦朝灭,但秦制却代代相传,并不断强化,最终演变为以‘儒表法里’治天下,构建‘三纲五常’钳万民的百世不易之制。”

“秦制的核心,即君权之神圣化。”王寅接着道:“秦王自取‘黄帝’之名,易之为‘皇帝’,傲然以‘天子’之居,还称自己是‘真龙’。帮助他这一谎言成为‘公理’的,是两个荀学传人,韩非和李斯。二人外儒内法,鼓吹以苛刑暴乱来实现所谓的社会纲常,自然与以刑治国的秦王一拍即合,通过法与术相辅……一面明目张胆的以严刑峻罚挫折臣民,使其微末渺小;一面通过各种仪式与祭祀,来确定皇帝崇高不可测度的地位,最终使民众放弃本生的高贵,承认君权神圣不可侵犯!自此,民众也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,君王可以随心所欲的予取予求,也可毫无愧色地虐待臣民。《大宋律》也好《大明律》也罢,没有任何法律,可以约束皇帝的作为,生杀予夺,一切都只在其一念之间”

“说得太好了。”沈默重重点头道:“所以我历来不屑于,历代士大夫关于‘明君’与‘昏君’的辨析。这个真没意义,其实‘明君’也好,‘昏君’也罢,其差异不过是五十步一百步。既然是‘君权神授’,中层又无贵族阶级的制约,士大夫的监察亦无制度保障。大多数明君之过的劝谏,都只是灯蛾扑火,于事无补。唯一指望,就是皇帝陛下的个人素质,和良心发现了。”

“而在尊无与上,富无与敌的环境中,教养出一个好皇帝的可能性,微乎其微。”余寅接着道:“所以在一人专制之下,天下的‘治’都是偶然的,‘乱’倒是当然的。这才是李贽那一问的真正答案。”李贽当时问,孟子说天下一乱一治,缘何两千年来,称得上治世的,却只有百余年呢?当时他的答案是,因为君主大多数时候,忘了自己的责任,显然没有把话说透。

“那么答案便出来了。”王寅沉声道:“君权神化,就是一君独治的秘密,要想打破这种独治,必须先打破这种神化,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!”

“而经过两千多年的演化。”沈明臣接着道:“这种神化已演变为一种具体规范,那就是礼教!而礼教以三纲为首,三纲又以君臣之伦为首,君权至高无上,因为其蕴含着,三种不可质疑的公理:一者,皇权天授;二者,皇权无限;三者皇权始终完美无缺。不打破这三大公理,就没法去动摇君臣之伦,更不要提动摇纲常!”

“我们在三公槐辩论中,要达到的目地只有一个,便是为重塑君臣之伦,颠覆这三大公理,开启一条小小的缝隙。”余寅缓缓道:“所以我们新解了‘君君臣臣’,提出皇帝要享受天下人的忠孝,必须先为天下人付出,便是否定了皇权的无限;又否定了孟子的一乱一治,提出两千年来皆可成称乱世,继而否定了皇权的完美无缺。”

“其实当初我提出来,加上个‘上古无君王,天下人公推之’的说法,否定皇权神授来着。”沈明臣笑着接话道:“但被他们俩给否了,说这样肯定会惹麻烦,还是不要妄想一口吃个胖子,徐徐图之的好。”

“按照大人的布置,三公槐辩论,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,”怕沈默脸上挂不住,余寅轻拍了一记马屁道:“接下来,江南的书院、学校、讲学、报纸上,都会对三公槐辩论继续讨论,我们的人会适当的引导;同时,一些相关的书籍,也将暗中传播;待时机成熟,再对荀学起而攻之,然后才是程朱理学……一步步循序渐进,长则三五十年,短则十年二十年,终究能冲破樊笼,破除对君权的迷信!”

“重要的是引导士林去思考。”王寅道:“秦制发展到现在,对皇权不满的人越来越多,只是大家还没想到罢了,就等着咱们去捅破窗户纸呢。”

听了他们三个的叙述,沈默发自内心的感慨道:“我不如诸位多矣!”确实,自己虽然从不敢小瞧古人,但在思想领域这块,他却一直觉着,凭自己领先五百年的见识,总是要比古人更明白的。现在三位大才便用实际行动告诉他,只要给他们开启一扇窗户,他们便能还给他一个世界。

三人忙谦逊道:“大人切莫妄自菲薄,没有您高瞻远瞩,引来泰西之经史,又阐发‘君臣共治’之震聋发聩之言,我们可能一辈子,也想不了那么多,那么远。”

这话让沈默受用无穷,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期许,便是为大明的知识分子,开启一扇看向世界、看向未来的窗户。现在看起来,终于迈出了可喜可贺的第一步!

“该说的都说了,”这时,知识分子的矫情劲儿犯了,王寅朝沈默拱手道:“若是大人还怪属下擅作主张,那请把我开革,杀了灭口也行。”

“哈哈……”沈默哑然失笑道:“十岳公哪里的话,这道理我早就想通了,正要向你们道谢呢。”这话其实有些大言不惭,但谁让他是主公呢?

说完,沈默亲热地拉住王寅的胳膊道:“还有很多事情,要仰仗十岳公谋划呢。”

“大人如此胸襟气度,”王寅这才感觉舒服多了,拱手道:“某岂能不粉身以报?”

于是两人放声大笑起来,看得沈明臣一阵鸡皮疙瘩,小声嘟囔道:“都这么熟了,还来这套……”弄得两人颇不好意思。

为了掩饰尴尬,王寅对沈默道:“大人,没有您的权力作保证,我们种在江南的种子,随时都可能会夭折,所以您必须尽快掌握权力,主导大明的大政方针。”

想起他那十六字真言,沈默笑道:“韬光养晦的时代过去了?”

“什么时候都该韬光养晦,但这跟抓住权力并不冲突。”王寅沉声道。

“可是这太难了。”沈默冷静道:“内阁里有四大天王,外面还有杨博……别说他们,就连六部尚书,也排在我前面。”

“如果《嘉靖遗诏》真的贯彻执行。”余寅插话道:“有一批老臣可能会被起复,到时候大人的排名,可能会更靠后。”

沈默知道他指的是,《遗诏》那句:‘自即位至今,建言得罪诸臣,存者召用,殁者恤录,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。’这句话的意思是,自嘉靖元年以来,因为劝谏而得罪的大臣,活着的招用,死了的恢复名誉,关起来的立即释放复职……海瑞得以恢复自由,就是因为这最后一句。

如果这条留旨被认真执行起来,那就可怕了!众所周知,先帝和群臣的斗争贯穿嘉靖朝始终。从当年大礼议、到后来弹劾严嵩,再到最后劝谏修道,不知多少大臣被嘉靖罢官革职,撵回家种地去了,至今活着的仍不计其数,其中不乏名臣老臣。

要是把那些老家伙都召回来,呵呵!沈大人的身前,将密密麻麻站满各色老头,刚刚看到点曙光的奋斗之路,得一下倒退三十年。

这问题相当之可怕,仅是想想,就让他一脑门子冷汗了。

“考虑到《遗诏》本身就是徐阶所拟。”王寅道:“他肯定是存了这种想法的。”

“换了我是他的话。”沈明臣笑呵呵道:“也会做这笔买卖的。那些被革职在家的老臣,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,谁知又焕发第二春了,焉能不对他徐阶感恩戴德,有这些人保驾护航,什么高拱低拱,统统靠边站。”说完才想起发愁道:“这样的话,大人岂不惨了?”

此言一出,顿时引来众人的鄙夷。沈明臣也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害臊,忙强辩道:“我的意思是,难道就没有解决之道,眼看那些老朽骑到大人头上吗?”说着装腔作势道:“嗯!是这个意思。”又引来众人一阵笑。

“当今之计,唯有先下手为强。”王寅沉声道:“想方设法尽快提升,哪怕是靠特旨简拔呢,也得尽量往前靠!”

“特简,那多丢人?”沈明臣大惊小怪道。

“一步赶不上、步步赶不上,顾不上那么多了。”王寅皱眉道:“谁成想,徐阁老能想出这么个绝户计呢。”

“嗯……我也是这个意思。”余寅点头符合道。

“这个……”三人正在热议,一直若有所思的沈默,轻声开腔道:“在宫里的时候,徐阁老跟我提过,说想让我接任礼部尚书,然后尽快入阁。”

“他会那么好心?”沈明臣表示怀疑,王寅也不以为然道:“不是缓兵之计吧!”

“应该是真的。”沈默还没回答,余寅却很肯定道:“但徐阁老不是为了大人,而是为了另外一位。”

“谁?”众人齐声问道。

“和他一起拟《遗诏》的人。”余寅也不卖关子道:“方才句章兄所说,也是张居正的忧虑,如果那些老臣回来,张居正的出头之日何在?”

“所以徐阶很有可能会在近期,操纵张居正入阁!”沈明臣茅塞顿开道:“但张居正的声望资历都太浅薄,百官肯定不服,这就是拖上大人的原因了。以大人的声望入阁,百官不会说什么,但只要大人一成为大学士,张居正入阁的难度就骤降了,毕竟您比他整整小了一旬,中进士也晚了十二年,没人再好拿他的资历说事了……”

“而且很有可能,”王寅道:“徐阶会安排你们俩一日入阁,因为张居正比大人早登科,在内阁中,将会排在您的前头。”

在三位谋士抽丝剥茧的分析中,困扰沈默多日的谜团,终于解开了。他眼前一片豁然开朗,拊掌道:“原来如此,看来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!”

“是啊!”沈明臣点头感慨道:“在当今没掌握朝政以前,只有徐阁老有资格下这盘棋,就连高拱,别看他横冲直撞,也不过棋盘上一只耀武扬威的車而已……可笑还不自量力,妄想跟下棋的人一决雌雄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王寅却摇头道:“高拱虽然目前不如徐阶,但他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,根深叶茂,气运昌盛,长期我看好他。”

话题到了沈默今后该如何自处,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,便问道:“如今徐高相争,我和他们的关系都不错,但又都不算太铁,若真有入阁那天,该如何自处呢?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王寅笑道:“我再送大人八个字。”

“请讲。”沈默笑道:“这次肯定照做。”

“明向华亭,暗结新郑。”王寅微微笑道:“如此,才能始终保证您,不被排除在权力核心外。”

“问题是,我就是再向着徐阁老,他也不会对我和张居正一视同仁的。”一次次教训之后,沈默不敢小觑天下英雄,所以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,把心里最窝火的问题也提出来了。

“呵呵!这个我们讨论过……”沈明臣笑道:“大人,那是因为您的方法没用对。”

“何解?”沈默问道。

“您想啊!徐阁老为什么如此看重张居正呢?”沈明臣道。

“呃……”沈默沉吟道:“因为张太岳很优秀。”

“我怎么觉着您比他优秀呢?”沈明臣笑道。

“因为他相信,张太岳是他合适的传人。”沈默只好换个理由道:“或者说,他认为张居正更适合这个大明。”

“对。”沈明臣点头道:“从嘉靖二十六年,两人在翰林院结缔师生关系之后,徐阶一直视其为理所当然的继承人,据说他在和张居正相处一段时间后,曾亲口对他说:‘张君,将来一定要尽忠报国啊!’”

“不夸张的说,二十年来,徐阁老都在倾尽全力栽培他、雕琢他。据我所知,张居正当年,也是个名士气很重的人,颇能慷慨任事,看不得老师对严嵩虚与委蛇,时常喊打喊杀,要跟严嵩拼个痛快。听说他曾写信给徐阶道:‘即抗浮云之志,遗世独往,亦一快也!’”

沈默想到初识张太岳的时候,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光明磊落,让人心折啊!一转眼十年过去,张居正确实改变了许多。如果说他以前一味刚强不折的话,那现在则是刚柔相济,高深莫测了。

显然,徐阶的潜移默化,磨掉了张居正身上的棱角,赋予了他政治斗争中,所必须的隐忍和阴狠。只有这样,方能成大器。

“很多机密的国家大事,本不该张居正知道,徐阶却偏偏和他商量。”沈明臣接着道:“其实徐阁老心里早有主意,但非要等着学生说出来,这就是在可以的栽培他。”

“是啊!徐阶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,就为了塑造出个理想的接替人来。”王寅点头道:“所以大人也别不平衡,谁让您比他晚了十二年呢。”

“说起来,张太岳属鸡,十七岁中进士;大人也属鸡,也是十七岁中进士。真是一时瑜亮,也难为徐阁老了。”沈明臣突然笑起来道。

“呵呵!好像高拱也是属鸡的。”余寅笑道:“大人和他俩每人差一旬,真是巧合啊!”

“真巧,要是都入了阁,内阁不成鸡窝了?”沈默开个玩笑,望向沈明臣道:“你还没说,我怎么没用对方法呢。”知识分子就是这毛病,有话不直说,非得绕上个大圈子。

“大人固然很优秀,但张居正也很优秀,徐阁老用谁都一样,而且他家在苏州,很清楚您本身的实力,所以宁肯扶植个没什么个人势力的接替,至少还能好控制不是。”沈明臣道:“但张居正也不是完全让徐阁老满意,有一点他就比不了大人。”

“说。”沈默险些抓狂了。

“他不信王学,而大人您是王学门人,”沈明臣笑道:“徐阁老对推广王学不遗余力,但他这个学生,却很不得力。您应该利用这个机会,高高举起王学的大旗,他不是爱推广王学吗?您也写几本,最好是关于你们那派与泰州学派融合的。他不是爱组织讲学吗?您也组织,把他们泰州学派高高抬起来,这样既能让徐阁老知道,您才是他的道统传人,咱们也可以趁机,把自己的事情办了。”

沈默茅塞顿开。

陪三位先生用过晚饭,天还没完全黑,沈默便回后院去了。毕竟好久没回家,不能在前面待太久。

快到月门洞的时候,沈默看到胡勇从远处走过来,突然想起那个人道:“请大夫看了吗?”

“看过了,很棘手。”胡勇回道:“那人病得挺厉害,大夫也说不出个丁卯来。”说着拿出一个小本来,道:“这是从他行李中找到的,看来这家伙没坑人,确实是个世袭武将。”

沈默拿过来,凑在灯笼边一看,乃是一张世袭武官家族的世系表,原来此人叫李成梁,辽东铁岭人,高祖李英是朝鲜国人,后内附大明,因战功晋升为指挥佥事,世袭罔替,到他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了。

“辽东,李成梁……”沈默沉吟片刻,突然猛地一拍胡勇的肩膀道:“想起来了!”他终于想起,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名字耳熟了……上辈子曾经看过个电视剧《太祖秘史》,说得不是本朝太祖,而是清太祖努尔哈赤。沈默不喜欢清宫戏,所以只看了个开头,就没再往下看,可仍对这个名字印象十分深刻——因为历史上厉害万分的努尔哈赤,在那部戏的一开始,就是在一个叫李成梁的辽东总兵府上为奴。还被李成梁扔进老虎笼子里,当了一把角斗士……虽然是为了彰显清太祖的勇武,但设身处地想一想,这娃儿可真够悲催的。因为他可不是斯巴达克斯那样的奴隶,而是建州女真酋长的儿子……

虽然因为历史知识匮乏,不了解李成梁先生的丰功伟绩,但想来能如此玩弄女真酋长的儿子,可想而知,应该是个厉害知己的人物吧!

‘如果能通过他,把那个努尔哈赤弄死,’沈默立刻意淫起来:‘岂不是一了百了。’当然只是想想而已,他还没天真到以为,杀死个努尔哈赤,就能阻止女真的叛乱。

但女真的崛起也并非不可遏制,时间还有的是,沈默相信只要措施得当,一定会有办法的。

不过无论如何,那李成梁都是个关键人物,而观这个李成梁的身份和籍贯,八成与电视那个是同一人。

‘必须要重视起来……’沈默暗暗打定主意,把那小册子递给胡勇,道:“放回原位,好生照料这位李先生。”说着轻捋一下胡须道:“赶明儿我把那位李先生接回来,给这位李先生好好瞧瞧。”

胡勇被大人绕得头大如斗,只得退避三舍。

进了垂花门,沈默正要往正屋走,却见柿子树下有人影在徘徊,便出声问道:“谁?”

“老爷,是我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
“是柔娘啊!”沈默站住脚,望着那窈窕的身影,微笑道:“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?”

柔娘走到沈默面前三尺处停下,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,显得愈发娇弱纤细。她怯生生地望着沈默,朱唇轻启,欲言又止。

沈默心中升起一阵怜惜,伸手轻轻抚摸她冰凉的面颊,轻声道:“咱们之间,还有什么不好说的?”

感受到他手的温度,柔娘娇躯一颤,但没有躲闪,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,仿佛从中汲取到了力量一般。鼓足勇气道:“妾身知道老爷不喜欢家眷过问政事,但实在是憋不住。”

“哦?”沈默不由笑着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中,道:“看来小柔娘有大事要跟相公谈。”便拉着她往东厢房走去,道:“外面怪清冷的,还是进屋说吧!”

“在外面说吧!夫人还等着呢。”柔娘却小声道。

“没事儿,还早着呢。”沈默笑道。

“那妾身快点说。”柔娘垂首道。

“慢点说也不要紧,”沈默哈哈一笑,看见有个人影,便道:“那个谁,去跟夫人说,今晚我歇在东屋了。”

“别,”柔娘急道:“老爷还是回去吧!我的事儿不急,改天再说也一样。”

“啰嗦,”沈默佯怒,吓得柔娘不敢再说话了,这才笑着拥住她单薄的肩头,道:“走,进屋说去。”

不管嘴上怎么退让,沈默能在第一晚上就过来,柔娘还是打心眼里开心的,所以把房门一关,整个人好像都轻盈起来,拉着沈默在太师椅上坐下,柔声道:“老爷累了一天,先洗个澡松缓一下吧!”便对自己的贴身丫鬟道:“含烟,和我去给老爷放水。”

“不洗了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今天去澡堂搓澡了,干净着呢。”

“那我给老爷倒水洗脚。”柔娘是非要干点什么才行,又对含烟道:“早点去歇着吧!”含烟抿嘴轻笑,朝沈默道个万福,便掩门出去了。

待含烟走后,柔娘先伺候沈默除下衣袍,又给他沏了壶最爱的明前,然后去里间搬出个一尺高的红松木盆,那木盆极有分量,即使是空的,她搬起来都很吃力。

沈默赶紧起身,快步过去接过那木盆,佯装责怪道:“这么娇弱个人,咋能干粗重活儿?”

“奴家真没用……”柔娘吐吐小丁香,又去炉子上提水。这些活往昔都是侍女们干的,今天她有别的事,所以过早的支开了自己的丫鬟。

“得了,待这儿别动。”沈默见她持着手就要去拎壶,赶紧一把将她拉住,自个往手上垫块棉布,拎起了黄铜水壶,道:“小心烫着,怎么心不在焉的?”

柔娘低下头,声如蚊鸣道:“人家欢喜的。”说完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,把那木盆摆端正,双手提起铜壶,微微一倾,粗粗的一线热水,便注入木盆之中,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,带着一股松木香氤氲腾起。

沈默深深吸口气,将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腹中,顿觉四肢百骸、通体舒泰,惬意地眯着眼道:“这桶是新的吧!”

“老爷真识货。”柔娘伸手试试水温,点头笑道:“确实是从没用过的松木桶。”

“嗯!只有新的才能有这个味。”沈默从鼻孔嗯一声,点头道:“用过一次就没有了。”可见沈老爷不是不会享受。

这时柔娘把个小板凳放在身后,款款坐下,目光柔媚道:“老爷,奴家伺候您洗脚……”这时她已经除下外裙,只穿着里面的白纱单裙,挽起衣袖,露出嫩白的两段手臂,伸过去轻轻挽起沈默的裤腿。

待沈默将双腿慢慢浸入盆中,柔娘便伸手为他按着穴位搓脚。沈默只感到她柔软的双手,在双足慢慢抚摩,双腿登时柔软舒适,疲劳尽消,惬意的直点头。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,上半身靠在椅背上,显得十分舒坦。他以拉家常的语气,懒洋洋地发出声音:“不是有事儿要说吗?”

“嗯……”柔娘轻嗯一声,继续给沈默洗脚,但手上的力道开始忽轻忽重,穴位也拿捏不准了。

沈默等了一会儿,还没等到她说话,便温声道:“你跟了我十多年,在我心里早就是妻子一样,有什么话尽管说,就算是不妥的,也不会传出这个门。”

收到他的鼓励,柔娘慢慢抬起来面庞,一双眸子水气氤氲地望着沈默,终于启齿道:“奴婢听说,先帝颁了遗诏,要为嘉靖一朝冤死的官员平反,是真的吗?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微微皱眉,双脚踩在水里,问她道:“问这个干什么?”

“妾身,妾身就是想知道……”柔娘垂下螓首,眼泪湿了衣襟。

“别哭别哭,”沈默赶紧用袖子为她擦拭眼泪道:“我说就是,是有这回事儿,新君登极诏上也重提了,不过不是为冤死的,而是建言得罪者……”说着定定望着她道:“看来这里面有你的亲人。”

“至亲……”柔娘已是梨花带雨:“爹爹……”

“唉……”轻叹一声,沈默将她拉起来,拦住怀中,紧紧抱住道:“小可怜儿,终于可以说出岳父大人的名字了吗?”

听他说‘岳父’,柔娘娇躯一震,但旋即摇头道:“我不配提起先父名讳……”

“该打,”沈默心中一痛,知道她有沦为婢女的经历,若是大官人家的女儿,肯定对旧人故事羞于启齿。便故作轻松道:“那又不是你的错,是混账的法令,让你被父亲牵连而已;再说你现在也是敕命夫人,不丢老丈人的脸了吧?”

听沈默如此善解人意,柔娘一面流泪,一面使劲点头,伏在他耳边,呢喃道:“我爹爹姓曾,名铣,乃故太子太保、兵部尚书、三边总督……”

得到了十年前就想知道的答案,沈默虽早有心理准备,但还是被震惊了,半晌才回过神来,难以置信道:“你是曾大帅的女儿?”

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,柔娘仿佛被掏空了一般,无力的靠在沈默的臂弯了,小猫似的蜷着,娇躯微微的颤抖,显然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。

沈默轻轻拍着她的背,柔声道:“都过去了,都过去了,曾大帅很快就会官复原职、恢复名誉了,你也要变回曾大小姐了。”说着一脸担心道:“会不会不跟我过了呀!”

柔娘轻轻摇头,面颊靠在他的胸膛上,呢喃道:“我是柔娘,不是什么曾大小姐,永远都是柔娘……”说着说着,她突然抬起头,小声道:“老爷,这件事先不要和夫人说,好吗?”

“呃……”沈默微笑道:“你想多了,若菡是很大气的。”虽然现在比国初的环境宽松多了,但商人之女的地位,还是远远赶不上官宦人家的小姐,柔娘不想因为些无聊的比较,破坏了目前安详的生活。

“等妾身自己告诉夫人吧……”柔娘想得很细,如果沈默回去说,万一让若菡误会她在邀宠就不好了,还是改天找个时间,自己坦白的好。

“那好,我装作不知道。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老爷我善解人意吧?”

“嗯!”柔娘点点头,却是破涕为笑。这一笑如昙花初放,让沈默好一个惊艳,喉头一阵颤动道:“老爷我不止善解人意,还善解人衣……”原来一阵肌肤相摩,早把他心头的火苗给勾起来了。

柔娘何尝不是?加之终于把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道出,身心更加轻松,六识更加敏感。在沈默热辣辣的情话中,她已是星眼迷离、水汽氤氲;朱唇嫣红,半开半闭;俏脸滚烫,羞不自胜了……但这次她没有闪躲,而是如温顺的小绵羊,卧在他怀中,仁君品啧。

窗外浓云弥空,星月不见。两人温存良久,情火益炽,柔娘原有‘只为出来难,任郎恣意怜’之意,此际渐入佳境,只感浑身绵软,心如火热,一丝力气也没有了。只能任其宽衣解带,同入鸳鸯帐中,作回巫山好梦。

云收雨歇,柔娘痴痴的靠在沈默怀中,表情似在回味,又似思索着什么。

“想什么呢?”沈默轻抚着她光滑的玉背道。

“妾身在想,老爷这么斯文一人,”刚有了鱼水之亲,柔娘说话也大胆了些,伏在他耳边吃吃笑道:“怎么方才就那么粗野呢……”

“粗野不好吗?”沈默苦笑道:“憋得久了呗!以后就斯文了。”

“其实,其实老爷在外面,逢场作戏也没什么,”柔娘环着他的脖颈,腻声道:“夫人也是默许的。”

“呵呵!现在不是年少轻狂、走马章台的时候了……”沈默摇摇头,叹口气道:“再说都是些可怜女子,我哪忍心随意玩弄……”说这话时,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倩影,一时竟有些痴了。

见老爷突然发呆,柔娘怎会不知他想起了心底的伤,心说怪不得老爷这些年不再出去寻欢作乐。原来都是因为那个女人……

回过神来,沈默轻轻吻一下她的秀发,低声道:“我也有件事,想跟你商量。”

“老爷只管吩咐就是,妾身这里,还有什么需要商量?”柔娘慵懒的靠在沈默的臂弯,一番浓云密雨后,她早就累得不行了,已经快要睁不开眼。

但沈默的下一句,一下让她清醒过来:“陛下想给皇长子找个陪读,跟我打听咱们家平常来着。”

柔娘一下紧张起来道:“老爷怎么说的?”

“呵呵!”沈默淡淡一笑,道:“我不是问你吗?”这话就忒不地道了,显然他早就有了答复。

柔娘何等聪明,自然明白了沈默的意思,幽幽道:“非得平常吗?他才五岁啊……”

“也不一定是他,”沈默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户部张侍郎的小儿子,还有高阁老的孙子,好多人选呢。”

听他这样说,柔娘又关切道:“这个陪读是干什么的?是好事儿坏事儿?”

“就是陪着皇长子念书呗!孩子么,一个人念书闷得慌,得有个伴。”沈默笑道:“当然是好事儿了,皇长子将来必定是太子,教他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,咱们自家可请不起,这得占多大便宜啊!”说着笑笑,压低声音道:“再说和太子成了发小,你说对平常将来有什么好处?”

柔娘听了,顿时患得患失起来,一面担心孩子小,离不开娘亲,另一面,又觉着这是个关系到孩子前程的黄金机会,实在不舍得放弃。便问道:“能见天回来不?”

“这个恐怕不行,”沈默道:“肯定是有早课的,那时候宫门还没开呢。”

“那就见不着他了吗?”柔娘一下子就红了眼圈。

“那倒不至于,每个月总能回来几天吧!”沈默回想自己给隆庆上课的时候,不是很肯定道:“经常会有休息的……”在潜邸教了隆庆几年,沈默发现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懒,动不动就泡病号、不上课,但一说要和他下棋,马上圣体痊愈,下一天也不喊累。

希望这样爱惜身体的皇帝,也会爱惜自己的儿子吧……

“那……老爷拿主意吧!”柔娘没想到沈默会走神,兀自沉浸在左右为难中:“什么决定妾身都接受。”

“嗯!这事儿日后再说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不早了,睡吧!日后想睡个囫囵觉,可就难了。”

“为何?”柔娘不解问道。

“你以为哪个皇帝都不上朝啊?”沈默嘟囔一句,沉沉睡了过去:“苦日子就要来了……”

沈默这边呼呼大睡,紫宸殿里的隆庆皇帝却失眠了,倒不是因为偌大的宫室他睡不惯,而是为即将到来的早朝而忐忑。白天已经演练了无数遍,似乎没什么难的,可一闭上眼睛,就看到那些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,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,脑袋里仿佛有一窝蜜蜂在嗡嗡直叫,让他片刻不得入眠。

枕边的李娘娘也让他搞得不得安寝,又发作不得,只好耐着性子安慰隆庆,可怎么说都没用,她一赌气,随口道:“实在不行,把那些大臣当成大白菜,就一了百了了。”

隆庆却眼前一亮,赞道:“好主意,就当他们是一棵棵白菜,孤……哦不,朕还有什么好紧张的?”于是念叨着道:“大白菜,大白菜……”念了几百遍,终于沉沉睡去了。

边上的李妃却被他的魔音灌脑,搞得清醒无比,见隆庆睡着了,遂怒目而视,比划口型道:‘大你个头!白你个菜!’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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