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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5章 君臣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302 2021-10-18 14:35:36

事情闹到这一步,张居正早就得不偿失了。

这是一次信心与声望上的重创。

他守父丧而不离开相位,起初并非起自私心,至少不全是私心,还是情有可原的。然而在事情开始时,他过分相信皇帝的威力可以压倒舆情,却忘了万历还不到十六岁。十六岁,是个智商发育完全,情商基本没有的年龄。这个年纪的年青人,冲动有余而沉稳不足,当反对的浪潮爆发后,一下子惊慌失措,处理失之操切,以至步步被动,完全丧失了舆论的主动权。

到最后,万历只能靠高压手段扑灭舆论,从而付出了最大的道义代价……然而损失最惨重的还不是皇帝,而是他这个夺情之人,毕竟万历是为了挽留他,才和大臣发生冲突的。

张居正很清楚,事到如今,保留相位的好处,远抵不上失去人心的损失,早就想要归乡守制、远离是非了。所以在吴中行等四人被罚跪午门之后,他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,这一次张居正的态度十分坚决,甚至说出了,您要是不答应,我就挂冠而去的话。然而朱家血脉中的执拗因子,在万历身上体现的十分明显,他用更坚决的态度答复道:‘先生再行乞请百次,朕也不准!’这话已说绝,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。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,但回到现实,他确实不能再留下了。

于是张居正第四次上疏,并将自己留下的害处,分析的十分透彻,希望皇帝看了以后,能改变主意。然而事情早就从他和群臣的冲突,转变为万历和大臣的对峙。小皇帝现在是不蒸馒头争口气,哪还管以后怎样!他让人带话给张居正道,先生就算要走,也得等此事平息以后。但现在不能走,否则朕的权威何存?

张居正彻底傻眼了,小皇帝这是在玩火啊!古人早就说过,防人之口甚于防川,吴中行艾穆等人之所以甘冒奇险犯颜上书,就是因为他们牢牢的占据了道义——国朝以孝治天下,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,不孝之人,安能号令天下?所以才会得到这么多的支持,除非把儒教取缔,把读圣贤书的人都杀了,否则怎么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?

没人的时候,张居正也曾自省,这件事的处理上,他和皇帝都有失误。于自己,是一时脑热,皇帝流露出挽留之意后,又心猿意马,指望着大臣能乖乖听话。谁知道判断失误,反对的声音骤起,一下子弄巧成拙,智取变成了力斗。于皇帝,就是太过毛躁偏执,太相信皇权的威力了。殊不知,他虽然坐在他祖先坐过的宝座之上,都被称为万岁,然而世易时移,如今的皇帝,哪里还有太祖皇帝那样的权威?

要知道,太祖皇帝之所以有无上权威,一言一行皆被视为百世不易之法典,是因为他作为开国君主创建了本朝,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,同样是他一手设立的。用韩非子的说法就是,‘法术势’合一,自然可拥有无上权威,想取消宰相就取消宰相,想撤掉行省就撤掉行省,毫无约束的行事。

然而万历皇帝算什么?他不过是命好投生在皇家,侥幸成了皇位继承人。继承皇位后,固然可以得到无可动摇的正统性。这让皇帝在任何叛逆之举面前,都是道义本身。然而皇帝并不是本身就有权威的,他必须在方针大事上作出正确的决策,来树立自己的权势,除了难度要小很多之外,性质与普通大臣并无二致。

而万历在没有树立权势之前,就先想着强调自己的权势,更糟糕的是,这还不同于世庙所坚持的。国朝以孝治天下,在天下人看来,世庙坚持继统不继嗣,是完全站得住脚的,所以才会有支持者加入进来,帮他打败了强大的文官集团。然而万历皇帝所坚持的,却是完全非道义的……以孝治天下,说白了,就是太祖皇帝为了后代子孙能坐稳江山,才要求天下人都做孝子忠臣的。现在万历的决定,在众臣眼里不啻于自毁长城,权威自然跌落到谷底。

现在唯一要考虑的,是要不要再陪皇帝坚持下去。坚持下去,恶名就得自己背着,抽身而出,皇帝就要背着个恶名。出于一名臣子的觉悟,张居正只能咬牙死挺下去,总不能把皇帝坑了吧?

然而他的苦衷无人诉说,面对着朱衡的质问,张居正只能匍匐在蒲团上,嘶声答道:“居丧之中,管不了外面的事,请朱老原谅。您德高望重,为何不自己上疏,皇上八成会答应。”

“皇上在盛怒之中,哪肯听老夫罗唣。”朱衡捻着胡须摇摇头,道:“方才已经说过,只有太岳你能出面劝说皇上,收回廷杖的旨意。”

张居正摇摇头,搪塞道:“皇上正在盛怒之中,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,而是皇上,此情之下,我又哪能劝说皇上。”

朱衡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,不肯施以援手,但目下情势,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,为了救人,他只得苦苦哀求道:“太岳,皇上的盛怒,是因夺情之事引起,而夺情之事,又因你而爆发。解铃还需系铃人,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,惟有你来出面。”

张居正却摇头道:“在下不能出面!”

“这是为何?”朱衡不解问道。

“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,为臣者若出面干涉,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?”张居正意有所指道。

“你……”瞧着张居正振振有词的样子,朱衡顿觉灰心,但拯救善类的责任感让他再一次劝道:“太岳,有一句话老夫不能不说,但说出来,恐会引你震怒。”

“你说吧!”张居正心说,嘴巴在你身上,我能堵住不成?

“这次受廷杖的,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,但为之痛心的,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。”朱衡捻着胡须,缓缓道。

张居正听了先是一愣,旋即冷笑一声,反唇相讥道:“朱老大人的意思,是我张居正还是皇上,要与天下的读书人为敌?”

“老夫不是这个意思,”朱衡赶紧申辩道:“但夺情之事,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。”

说来说去又说回到夺情上,张居正不禁一阵烦躁,他冷冷道:“皇上硬要留我,你说怎么办?”

“你可挂冠而去嘛!”朱衡以己度人道。

“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?”张居正闷声道。

“这是致君尧舜,避免皇上和百官的冲突,怎么会是不忠呢?”

“恕难从命!”两人的声调越来越高,有吵架的趋势。

“首辅,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?”

“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,口口声声说孝道,却那我这个老师开刀!”不提这茬不要紧,一提起来,张居正就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,厉声喝道:“你们这些迂腐的卫道士,还是双重标准!”说完他伸手抽出了旁边的一把裁纸刀。

朱衡登时吓得面无人色,难道张居正恼羞成怒,准备拿自己开个刀?正当他准备遗言之际,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……只见生性高傲、从来不肯低头的张阁老,竟然直挺挺给他跪下了。

没等朱衡明白过来,张居正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,双目喷血道:“皇上要我夺情,你们要我守制,你们所作所为,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么,你们若坚持己见,在下只有一死,方得解脱!”

自从夺情以来,面对无数指责,张居正一直保持沉默。他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衷,从国家的角度看问题……为什么要让腐朽落后的政策,牵绊改革的脚步?为什么自己毅然选择效忠国家,却被一面倒的攻击?

从一开始,委屈不平之气就在他的胸中积郁,现在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顶点。张居正跪在朱衡面前,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,双眼通红的咆哮道:“你杀了我吧!你杀了我吧!”

朱衡登时就懵了,一辈子动口不动手的老大人,哪里见过这种场面?他唯恐真把张居正逼死了,情急之下手足无措,只好匆匆行了个礼,退了出去。

朱衡一走,张居正便丢下刀,转身在父亲的牌位前放声大哭起来,哭得声嘶力竭,无比伤心,无比委屈……

第二天便是早朝的日子,大清早便铅云密布,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午门前的广场四周,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站满了锦衣卫缇骑,戒备森严。广场北面靠午门的一侧,已经搭起了木台,木台上摆一张长桌,桌后坐着两个人,一个是新任锦衣卫都督朱希孝,让一位王公主持今日行刑,可见皇帝对这次廷杖的重视程度。另一个则是面色阴沉的内阁首辅沈默,首辅是百官之师,纵使在国公侯爷面前,也是长官、所以朱希孝坐着,就不敢让沈默站着,把他请到台上来,一起监刑。

木台下面,数百名官员按品级分站两厢,如他们的首辅一般,一个个神情严峻,面色铁青。

朱希孝这些铁杆子王公,地位清华,却没什么权利。维持偌大的家业,全靠官场上的一点交情。这次站在百官的对立面,他自然有苦难言,看看时间到了,先是歉意地朝沈默点点头,然后向身前的千户递个颜色。

那千户便向前一步,发出了一声拖长腔的呐喊道:“带犯官!”

话音一落,一队锦衣卫缇骑兵,押解着戴着铁木枷的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四人,从左掖门旁的值房中出来,来到广场上。

广场中央的砖地上,早已铺好了四块毡布,一俟廷杖完毕,行刑者只需把这毡布一拖,被杖者就被拽出午门广场,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。

吴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块毡前,面朝木台站好。风声呜咽,铅云低垂,这是隆庆皇帝登基以后,至今十二年来,第一次廷杖官员,广场上的气氛格外压抑。

朱希孝看了看面前的四人,用尽量不刺激到文官的语气道:“卸枷。”

“卸枷……”千户大喝一声传话。

几个锦衣卫上前,娴熟地开锁取枷。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,四个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。几人还没来得享受如释重负的感觉,就听朱希孝沉声道:“有旨意。”

吴中行四个便缓缓地跪下,不是他们托大,实在是戴枷久了,浑身骨头都要断掉了。

朱希孝从桌上拿起一卷黄绫,展开之后高声读道:

“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四人,反对曾士楚、陈三谟等夺情之议,名曰维护纲常,实则离间君臣。虽枷栲示众,犹不思悔改。今着锦衣卫杖吴中行、赵用贤六十……”

朱希孝的声音在空中回荡,广场上千余人等一片鸦雀无声。在场的许多官员,都已经听过这道上圣谕了,但他们至今仍不敢相信,如此严厉的惩罚,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。

念完之后,朱希孝将旨意一收,冷冷望向四人道:“还有一道口谕,尔等四人固然罪大恶极,然而太后慈悲,有好生之德,朕亦念在尔等年轻无知,只要当场认错,便可网开一面,钦此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你们听到了吧!皇上是多么的仁慈,尔等还不快快抓住这最后活命的机会?”

说完之后,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吴中行四人,全场上千人的目光,也都落在他们四个身上。

午门前广场上鸦雀无声。

朱希孝说完之后,便面无表情地望着四人。昨日里他被皇帝召进宫去面授机宜。万历对他说,打板子不是目的,目的是让百官低头。朱希孝领了旨意,便在诏狱里分别提审了四人,跟他们造膝而谈,推心置腹,告诉他们只要今日当众认个错,不仅可以免除罪责,官复原职,日后皇上还会对他们重点培养、加官进爵,总之好处大大的。

为了让他们好好想想,朱希孝把他们分头关押,实指望着有人能一夜之间想明白了,只要其中有一个松口认错,就达到目的了。

台下的四人心里,也在想着昨夜的情形,然而除了有朱希孝的那部分,他们想得更多的,却是另外一桩事……半夜巡视的时候,锦衣卫的狱卒悄悄说,外面的同僚已经为他们打点好了,到时候不会死也不会残。消息的来源虽然极不可靠,但四人都觉着,无风不起浪,狱卒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拿自己消遣。

“回话!”长时间的沉默,让朱希孝脸上挂不住了。

吴中行四人自然不愿在众位大臣面前表现畏葸,然而再看看眼前那一排强壮的行刑手,每人的手中拄着一根巨大的包铁廷杖,上面还有倒勾。不要说几十杖了,哪怕只吃一棒子,也得受重伤。这让他们的牙关重逾千斤,满腔的豪言壮语难以启齿。

“那就请大人回皇上话。”最终还是年长的艾穆鼓足了勇气,大声抗言道:“国朝以孝治天下,要求国人爱君如父,我等上书正是为了维护纲常,不知何罪之有!”

“还敢狡辩!”朱希孝脸色顿变,一挥手道:“押下去!”

话音一落,四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官兵上来,前两个手里的廷杖,从艾穆的腋下穿过去,架起了他的上身。后两个抡起廷杖,重重击在艾穆的膝窝上。艾穆闷哼一声,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,却被前两根廷杖架住,拖到前方的毡布前。

两个架着他的廷杖一抽,艾穆便直接趴在了毡布上,又是一声闷哼!

“张嘴!”一个兵士喊了一声。艾穆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掐住腮帮子,嘴巴不由自主张开,然后被塞进去一根五寸长的檀木棒儿,棒两头都穿着皮带,紧紧勒在他的后颈上扣住了。艾穆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,不要说喊叫,连哼都哼不出来……这是廷杖前的准备工作,因为铁刺檀木杖击下去,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,受刑人忍受不住,必定会撕肝裂肺的叫喊。现在给你堵住,让你想喊也喊不出来。

这还没完,接下来,他的双手被单个上百斤的铁扣箍在地上,然后一字扯开,使他动弹不得。嘴和手处理完毕,艾穆已是动弹不得。接下来,到了最羞辱人的一步,只见锦衣卫将他的囚裤褪下,艾穆的下半身顿时不着存缕。虽然在场没有女子,但这种亵渎斯文的做法,还是刺痛了在场百官……读书人是国家的体面,死则死矣,怎能如此羞辱?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气愤之色。

朱希孝却没有看向艾穆,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另外三人身上,见他们紧咬牙关,甚至闭上了眼睛,他无声的冷笑一下,问道:“你们呢,是个什么想法?”

“呵呵……”吴中行惨笑一声,道:“难道我们这先上书的,还不如后来者?”

“我等贱躯,何足惜之?”赵用贤心里清楚,如果不想让后半生沦为笑话,就必须捱下这一场来,他大声:“今日就算是死了,也可以坦然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!”

剩下的沈思孝想了想,干脆用一首平生偶像的诗作答道:“浩气还太虚,丹心照千古。生平未报国,留作忠魂补!”

“还以为你要自己作首诗呢。”吴中行开玩笑道。既然已成定局,索性光棍一些,也好在史书上多留一笔。

“我又不是翰林,就不拿拙作献丑了。”沈思孝嘿然一笑道。

“酸儒……”赵用贤翻翻白眼道。

见三人非但不告饶,反而谈笑风生,大涨士气。朱希孝知道这次是失策了,赶紧恼羞成怒道:“全都押下去!”

于是十二个锦衣卫上前,如法炮制三人,把他们牢牢按在地上,嚼头带上,裤子褪了,四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
司刑的千户逐一检查过后,转身向朱希孝禀告准备就绪。朱希孝眯着眼,看了看八瓣在太阳底下反光的光滑肉腚,轻轻一点头,千户便回身高喝一声道:“打!”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。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,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,大家多希望有奇迹出现,能阻止惨剧在眼前发生。

“慢……”一声尖喝从城门洞方向传来。已经举起廷杖的行刑手,心提到嗓子眼的百官,都不禁循声望去。

只见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,也不理别人,亮径直对朱希孝亮出一支黄金令箭道:“皇上有旨,命将四人的嚼头摘了上刑。”

朱希孝一看那金令箭,正是皇帝号令锦衣卫的信物,立刻肃然行礼道:“遵旨!”然后起身对手下下令道:“去嚼子!”

锦衣卫们便将四人口中的檀木棍解下。

朱希孝很清楚,皇帝的这道命令,说明他正在某个地方,注视着午门前的一切,哪里还敢蘑菇,重重一挥手道:“行刑!”

几乎在同时,八支刑杖一起举起,然后重重落下,仅一下就肉末横飞,鲜血喷溅!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,发出沉闷,喑哑,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的声音。紧接着受刑的四人一起直挺挺地昂起头来,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。

因为是第一杖,他们还能对疼痛迅速作出反应,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,发出揪人心肺的哀嚎,令现场观刑的官员一阵阵脑门发麻,许多胆子小的,直接吓得冷汗淋漓。

“啪……”

“啪……”

“啪……”

“啪……”

廷杖一下下地落下,十分富有节奏感,每一下都打得受刑人血肉横飞,浑身抽搐。边上还有负责计数的锦衣卫高声报出击打的次数:“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……”打到十下,前两个锦衣卫收杖退下,另两个马上接上,以保持廷杖的力度。

“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、十四……”每一个数字喊出来,都像一记重锤,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上。他们看着自己的同僚血肉模糊,浑身抽搐,听他们越来越微弱的喊叫声,许多人目眦欲裂,紧紧咬着牙齿、攥着拳头,恨不得上去替他们受杖。也有人骇得摇摇欲坠,看都不敢看一眼,只盼着这种折磨赶紧结束。

“二十、二十一……三十、三一……四十、四一……”廷杖的人又换了几换,计数仍在继续。受刑的四人,早在十几下之后,便相继昏死过去。任你杖下如雷,他们一动不动,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。百官的情绪,也快要到崩溃或者爆发的边缘了。

然而在午门之上,有个人却一直处于亢奋状态。那就是大明朝的统治者,十六岁的万历皇帝。行刑之前,他就在贴身太监魏朝的引领下,悄悄登上了午门城楼。在高高的箭垛后头,居高临下的观望整个行刑现场,当廷杖开始,血肉横飞之后,魏朝担心皇上受到惊吓,便从旁小声劝道:“主子,还是别看了,这场面太吓人了。”

万历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廷杖起落,瘦削的俊脸上满是兴奋,就像在看一出精彩的武斗戏。闻言才回过头来,讥讽道:“小魏子,你怎么这么没出息?”

“主子……”魏朝吓坏了,他看到万历的眼中竟然透出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杀气,浑然没有平日里饱读诗书熏陶出来的温厚模样,就像换了个人一样。骇得魏朝小声道:“主子,您没事儿吧?”

“朕很好,非常好,从没这么好过。”万历睥睨着午门下的百官,深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道:“到今天,朕才尝到当天子的味道!”

魏朝和一干随从太监,听了这话全都感到无比震撼。他们终于等到这天了,等到皇帝长大,等到皇帝像个皇帝了!想到经过这些年的苦熬,终于到了翻身的时候,太监们都流下激动的泪来。

“你们哭什么?”万历奇怪问道。

“看到主子爷的威风,奴婢们心里高兴。”魏朝赶紧揩干净泪,激动回道。

“汉高祖有云,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。这回廷杖这四个胆大包天的逆臣,便是朕威加四海的开始!”万历意气风发道:“方才你们担心朕会害怕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要是连这点血腥都见不得,如何行天子之威?”

“皇上天纵英姿,奴婢们祝皇上早成霸业!”登时马匹如潮用上了来。

正说话间,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的杖刑结束了,便有翰林院的一干官员,还有太医要自发上前施救,却被实施警戒的锦衣卫挡住,艾穆和沈思孝还没有打完,不可能让他们上前乱来的。

但是经过一上午的撩拨,官员们的情绪,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,他们大声叫嚷道:“都打完了,怎么不让人施救!难道非得等死透了不成!”甚至有年轻气盛、悲愤难耐者,和阻挡的兵丁推搡厮打起来。

见百官越来越激动,朱希孝看看沈默,轻声道:“元辅,您能不能劝劝他们。”

“众怒不可犯啊!朱大人。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沈默,半晌才悠悠道:“能行些方便,便行些方便吧!”

“这,是……”朱希孝看看越来越混乱的局面,深恐一旦失控,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。反正首辅发话了,他到时候也好推脱,便摆摆手,下令道:“把他们俩叉出去……”

锦衣卫给吴中行和赵用贤除下刑具,然后直接扯着毡布,把两人拖出了刑场,所过之处,留下两条触目惊心的殷红血痕。

一欸两人被送出,官员们便呼啦一声围上来,看着两人如烂棉花一般不成人形、气息全无,顿时都放声痛哭起来。在一片震天价的号啕中,有头脑冷静的赶紧请太医施救。

太医院的医官,一般是不敢掺和这种事儿的,但哪里都有不怕惹麻烦的,昨日廷杖的消息一传出来,便有七八名太医自告奋勇,带着药箱前来。其中就有因为撰写《本草纲目》,滞留京城的李时珍。他虽然不是院正,但比任何太医都德高望重,一发话,官员马上都停止了嚎丧,赶紧让出空地,让他给二人诊治。

李时珍伸手的搭了搭赵用贤的脉,又搭了搭吴中行的,这才松口气道;“放心吧!还有一口气,死不了。”虽然李神医这样说,但官员们还是不敢相信,他们看到两人的,屁股与大腿都被打得稀烂,露出白森森的碎骨茬子。这样子说死了他们信,说能活着,他们反倒不信了。

李时珍也不理他们,先给两人服下自己特制的药丸吊住命,便和自己的学生,当场开始手术,两人已经深度昏迷,省了全身麻醉……所谓手术,就是将两人身上烂棉絮似的死肉割下来,这些碎肉末子已经无法再植,留在身上还会腐烂。从这个角度讲,脱裤子打屁股虽然不人道,但对事后救治有莫大的好处,否则烂肉里嵌满碎布片,不禁清理起来十分,一个不留心,留几片细碎的在身上,就可能会感染。像这样的手术,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,李时珍对战地医护十分有经验,他和他的学生娴熟的处理好了大片伤处,然后消毒、包扎起来,动作有条不紊。但对于从没上过战场的官员来说,这样近距离观看手术,甚至比方才看廷杖时还要震撼。一刀刀地往下割肉,许多人不敢看,但每个人都逼着自己看下去……用一种朝圣的心情。

这时候,艾穆和沈思孝也打完了,同样被拖出两条血迹,同样被官员围得水泄不通。圈子最内层,太医在紧张的救治,外围的官员们则放声大哭。说哭不太正确,因为官员们没有什么眼泪,他们所用的,其实是干打雷不下雨的‘嚎’。

不只是看到四人惨状的官员嚎,那些挤不进去的,干脆朝着午门方向跪下,放声的嚎啕起来。至少二三百人同时嚎起来,只有当年先帝驾崩后,才有过这样的动静。

但那次是嚎丧,这次是嚎什么?分明就是在发泄他们的情绪,向皇宫里的天子表达不满!

他们并不知道,万历皇帝就站在午门城头上,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些人哭天抢地……这像什么样子?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驾崩了呢!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啊!

‘看来廷杖的人数还是太少,不足以让你们安静下来啊!’万历暗暗咬牙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把所有不老实的都干翻!想到这,他头也不回的对魏朝吩咐道:“下令百官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散去,有不走的,统统把名字记下来!”

“皇上,还有早朝呢……”魏朝小声提醒道,按照计划,廷杖完了,接着就该上早朝了。

万历嘴角一抽,狠狠地瞪他一眼道:“休得罗唣,今日免朝!”再怎么说,小皇帝还是有些心虚,他不敢面对此刻情绪失控的大臣,想要把他们彻底收拾老实了再相见。

午门前广场,皇帝的命令迅速传达下来。朱希孝命人点燃了线香,拿来纸笔准备记名时,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……按照常理,此时的大臣们应该是惊慌失措,支支吾吾,然后仓皇而逃,可让锦衣卫大吃一惊的是,官员们竟然争先恐后的报上名来。而且让人哭笑不得是的,许多体面惯了,没有参与嚎哭的官员,也凑过来报名……

锦衣卫都看呆了,这哪是作为日后惩罚依据的黑名单?分明是在争先恐后的青史留名,光宗耀祖嘛!

其实要不是廷杖吴中行四人的场景,大大刺激了在场官员。激起了沉沦多年,却一直藏在他们血脉中的,大明官员的不屈气节的话,恐怕不会出现这么强烈而普遍的逆反心理。

朱希孝一看,这样下去哪行啊!非得天下大乱不可。他赶紧央求沈默道:“元辅,劝劝大家回去吧!这样闹下去,什么时候是个头。”

“不要叫我元辅了……”沈默望着仍在争先恐后签名的百官,深深叹息一声,刹那间好似苍老了许多:“事情闹到这一步,都是我的错,本官还有什么颜面再忝列朝纲?”说着他提起笔来,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道:“百官有错,都是我这个当首辅的没有教导后,希望皇上罚我一人,不要追究他们了。”

看着力透纸背的‘会稽沈默’二字,朱希孝苦着脸道:“您老这不是灭火,是火上……”

“……”沈默漫不经心看他一眼,目光中的凌厉寒意一闪即逝,却足以将朱希孝冻僵,硬生生打住了话头。

之后,朱希孝就像被抽掉了精气神一般,对后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干涉。

首辅大人都签名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包括六部九卿,几乎所有在场官员都在锦衣卫的册子上签名留念。因为情绪都很激动,大家的签名都很大条,足足用去了三大本,才算是记录完毕。

皮球又踢回皇帝那里,看着那足足三本,几乎就是京官花名册的记录,万历皇帝懵了,怎么会这样呢?不应该这样啊!这些臣子为什么不害怕朕?为什么朕越厉害,他们的反抗也就越激烈呢?

万历双手撑在城墙上,脸上身上都冷汗津津。到底是法不责众,还是把在册官员都抓起来,哪怕对于冲动而不计后果十六岁的少年,都是不难做出的抉择……总不能把朝廷官员都抓起来,那国家怎么办?国人怎么看自己?史书上又会如何评价?只要稍稍冷静一下,万历就明白此刻不能蛮干,但具体该怎么办,不是他能想清楚的……

最终万历没有下令抓人,而是两眼直直地看着受刑的四人包扎完毕,被抬上担架,在百官的簇拥下离开了长安街……

因为圣旨有令,行刑完毕后立即离京。所以一大早,锦衣卫便到四人家中,催促他们收拾行装,然后把他们赶到左安门外等候,一欸行刑完毕,便接着他们四个上路。

虽然不在行刑现场,但因为万历不让受刑的人戴嚼子,所以里面的动静,一干家属听得清清楚楚,先是听着四人挨打的哀嚎,后是听到百官嚎丧,直以为自家老爷是被打死了,四人的家属嚎啕大哭,甚至有人直接昏厥过去。

一看到四人被抬出来,家属们赶紧围上去,看看自家的老爷是否还活着,不行中的万幸,四个人都还喘气,被李时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四个人一个都没死,这是百官之前没有预料到的,他们亲眼目睹了行刑的过程,那么恐怖的棒子,足以开碑裂石了,怎么四个壮汉轮流打,却连个人都打不死?有明白人便小声说出了‘真相’……原来那些行刑的锦衣卫,包括那个司刑千户,昨日都得了贿赂。翰林院和刑部的官员凑了一大笔银子,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,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。

锦衣卫狮子大开口,要了双份的贿赂,才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。不然,若是行刑的人使坏,不用刻意加力,十杖之内就可以把骨头敲碎,三十杖内足以毙命。若是用尽全力去打,就算是一身横练的铁汉子,也撑不过三十杖,就得一命呜呼。

所以四人侥幸不死,并非运气原因,而是技术原因。要知道,不是随便什么人,都能被抓来执行廷杖的,每个行刑手都要经过日复一日的训练,得达到想让人活就死不了,想让人死就活不了,想让人残就再也站不起来的地步,才能吃这碗饭。

比如这次,他们表面上把棍子举得高高,挥下去也十分猛烈,但在快要着身受的一刹那,他们手腕一硬,把灌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。而且,下杖的地方也很讲究,专找肉厚处击打,要命的关节处则尽数避开,这才让四人捡了条命……当然也只是比死人多口气,毕竟那带有铁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了,况且不把他们屁股和大腿上的肉打得稀烂,怎么跟皇帝交差?

为了几千两银子,锦衣卫就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,要是没有别的因素的话,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呢……

当然官员们不会承认他们贿赂过朝廷鹰犬,他们的说法是,四人的浩然正气感天动地,是老天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的。

知道四人没死后,许多人心中生出无限羡慕,他们知道这四位注定青史留名,成了天下人人敬仰的楷模……而且是活着的楷模,不管走到哪里,不管在朝还是在野,等待他们的,将是人们的崇拜和爱戴,从此注定璀璨一生。

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情……赵用贤是个大胖子,廷杖后,被割下了一片片手掌大的肉,同僚将其收拾起来,交给赵用贤的妻子,意思是好歹给你把人完整弄回来了。只见赵夫人让仆人从车上,拿出个瓷坛子,然后珍而重之地把老公的肉放进去。边上人很是奇怪,问这位大嫂,你这是要搞什么?

只见这位身材高大、素有悍妻之名的赵夫人,淡淡道:“腊而藏之,以教子孙。”原来这位嫂夫人看来,自己丈夫被皇帝打屁股,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。她要留下纪念品,作为对子孙后代进行思想教育的武器……娃啊!你爷爷虽然挨了打,但是光荣伟大了不起呀!

这法子听起来真有些恐怖,然而却有力的说明了,本朝人对廷杖的态度。

廷杖一挨,立地成佛,这条大明朝颠簸不灭的铁则,果然又生效了。四人当天下午离京,不仅百官相送,甚至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纷纷慕名而来,为四人送行。因为四人的身份是犯官,不能再动用公家的驰驿系统,京城最大的通达车马行,便主动免费提供最好的服务,保证安全舒适地将四位大英雄,及其家眷护送回家。

令大家欣喜的是,四个人里已经有两个清醒过来了,就是少受了二十杖的吴中行和赵用贤。两人虽然面色苍白,却意气如常,当着押解官和厂卫数十人的面,尤嘱咐同僚不要对高压低头,要继续致君尧舜,要竭尽全力维护朝纲!

就在众人依依话别之际,刑部二位侍郎、翰林学士申时行也到了,不仅带来了本部本院的程仪,还有首辅沈阁老送给他们的礼物……四个典雅的檀木盒。对于首辅大人送了什么,大家很是好奇,艾穆和沈思孝还昏着没办法,他们便撺掇吴中行和赵用贤打开自个地看看。两人拗不过,只好点头,于是打开各自的盒子。

只见送给吴中行的,是一只精美的羊脂玉杯,上刻诗曰:‘斑斑者何?卞生泪。英英者何?兰生气。追之琢之,永成器。’再看送给赵用贤的,是犀角杯一只,上刻诗曰:‘文羊一角,其理沉黝。不惜剖心,宁辞碎首。黄流在中,为君子寿。’对二人做出高度的评价和美好的祝福。

有了首辅大人的肯定,四人更是‘直声满天下’。万历皇帝万万想不到,他将四人逐出京城,非但没有平息事态,反而造成了持久而轰动的效应……四人每到一处,都有沿途官员迎送,当地的书生百姓,更是将他们视为偶像,有些人甚至赶路上百里,就为了见他们一面,给他们鞠个躬。沿途的书院、府学、以及各种文会,更是力邀他们登台讲课,请他们现身说法,让学生文人们,体会到什么是正道、什么是公义!

小皇帝毕竟还是太年轻了,他不明白华夏民族两千年,任你什么帝王将相,都被卷入洪流成为历史,只有浩然正气贯穿始终——而这股浩然正气,全赖如此志士仁人一脉相传。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,亦有猛士奋不顾身。是男儿,岂能如犬豚苟活?斧钺加颈,又焉能令万人吞声?两千年的衣冠传承,文明灿若星汉,这些民族的脊梁始终是最闪亮的明星!

在南方,吴中行等人的家乡,更是引起了激烈的反响,报纸上连篇累牍的讲述三人生平,讨论官员的双重身份……‘读书人’和‘为臣者’,究竟孰轻孰重,遇到道义和皇命冲突的时候,是该听从哪一个的。甚至有激进的报纸,激烈的抨击万历皇帝自毁长城的独夫行为,最终会使隆庆以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,刚过上两天好日子的大明百姓,即将重回人间地狱般的嘉靖中叶了。

经过十多年的传播,报纸已经在东南深入人心,其受众之多,覆盖阶层之广,都是之前任何一种传播手段无法比拟的。它可以一夜之间,将一种思想传递到发行区域的每一个角落,继而成为一种思潮,席卷整个区域……当然前提是这种思潮得有市场。

接着这股批判皇帝的热潮,一本叫做《明夷待访录》的书,开始在士大夫阶层广泛传播,上面所载的内容,令人害怕却又有无穷的吸引力,作为一本政治类的书籍,其销量竟然超过了十万册……

作者感言

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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