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秀绝不是一个暴君,甚至在某一种意义上说也算得上是爱民如子。在他一生的政令当中,减免赋税和释放奴婢,是非常显著的两个特点。只不过,所谓爱民如子这种事儿也得分怎么看,要是子杀了民,他也就是气愤,若是民杀了子,那一定就是震怒,这两者的结局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。
刘秀这会儿在长秋宫发了雷霆之怒,一时也无人敢劝。宫女们抖若筛糠,内侍们噤若寒蝉。最后还是王远上前仗着胆子劝了句,“陛下,把她们都打发了,娘娘一会儿醒了只怕没人伺候,不如暂且记下,等娘娘好了再行处置。”
刘秀也知道这几个丫头向来服侍周到,郭氏现在这个样子,正是需要她们,适才也不过是一时着急,听王远这样一说,也就敛了敛怒气,“看在皇后面上,朕暂且放过你们,好好伺候去吧。”
既然郭氏这边也问不出什么,刘秀也不再跟她们废话,直接让王远把太医们宣到广德殿。
紫苏长长地舒了口气,心里暗道好险。知道皇后娘娘在内室里等着消息,赶紧带着红宛进去。
“娘娘,陛下回去了。”红宛扶着她坐起来,嘴里却嘀咕道,“沈统领也是的,弄个差不多也就行了,怎么还真把娘娘折腾成这样。”
“太医院哪儿是那么好糊弄的,再说这也不过是表象,过两天也就没事了。”郭氏安抚了红宛几句,随即问道,“刚才陛下发火了?”
“也没什么,中常侍劝了两句就回去了。”紫苏不想皇后担心,赶紧接过话题。
“娘娘,您怎么不让我们跟皇上说呢?”红宛觉得自己刚才差点就憋不住了。
“皇上早晚会知道的。”
“那万一皇上没听到这些谣言,反而觉得是娘娘……”
“不会有万一的。”
刘秀今儿不知情,明儿不知情,但是早晚有一天,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。再说,只要他一查任缳的事情,线索也就露出来了,郭氏不信他不查。
太医们时常在宫里当值,对于那些个谣言,也是多有耳闻。皇后娘娘是怎么病的,心里面自然是一清二楚。不过,皇帝陛下问起来,太医们还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,毕竟,涉及宫闱私密,而他们只是太医。
刘秀瞧着几个人吞吞吐吐的样子,气是不打一处来。他越发觉得这些人知道什么,就连长秋宫那些个丫头也是知情的。可是他们都不愿意说,看来是非同小可。
“朕只问你们,皇后这个病到底多严重,什么时候能好。”
“回陛下,娘娘只要放宽心胸,自然很快就好。”
又是这个意思,皇后出宫一趟,回来头几天还好好的,怎么一下子就得了心病,这叫个什么说法。难道跟任氏一样,给人下了毒?刘秀这么一联想,于是又想到了任缳。
“任贵人中的什么毒,到底是怎么好的,你们用了什么药?”
这个问题就更难答了,几个太医互相对视了一番,还是太医令硬着头皮出来回话,“回陛下,臣等无能,还不曾查出任娘娘身患何症,只用了些补气养血的药。”
太医院的脉案是清清楚楚,太医令也不是那揽功的人。任谁都清楚,益气补血的东西,那可不是能救命的药。
“奏报上可是说任贵人病危的,怎么突然就好了。”
“任贵人的脉象上看,的确是危在旦夕,后来突然痊愈,实在是上天的眷顾。”
眷顾?刘秀可是不信。现如今天下大乱,民不聊生,也没见上天来眷顾眷顾谁,怎么就有空眷顾这么个宫中妇人!
“奏报之中语焉不详,只说贵人突然清醒,不需数日即可痊愈,你们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
“回陛下,当时臣等查知贵人无救,皇后娘娘焦急万分,这才给陛下上了奏章。后来宫中有人传言西宫的巧慧姑娘医术了得,皇后娘娘就亲自去西宫请了一趟。那姑娘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臣等委实不知。不过,片刻之后任贵人就醒了,脉象也恢复了正常,确实不日就可痊愈。”
刘秀心中大惊,怎么是个事儿还跟西宫有关。那为什么皇后只字不提,难道是嫉妒西宫的功劳,最后把自己也给连累病了?刘秀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,皇后不是那么没气量的人,西宫也不可能有本事解这种奇毒。
“王远,去查查。”刘秀心中满是疑惑,他并不想听任何一方面的言辞来影响他。
“诺!”
王远虽然离宫日久,但是并不妨碍他那些个徒子徒孙把什么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,没过多大一会儿,他就流着汗回来了。
王远回报的前因后果跟太医说的是一点不差,刘秀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了一句,“确定是阴氏的丫头治好了任氏?”
“回陛下,奴才也不敢确定,当时的情况并没有人亲眼看见,只是时间上恰好吻合。那时,皇后娘娘和阴贵人都在外面等消息,任贵人贴身的丫头给两位娘娘奉的茶。皇后娘娘问了几句任贵人当天的情况,云萝一一的回答,所以就没到里面去伺候。过来一会儿,娘娘等不及,在外面问了句情况,那巧慧答道她不能治的。宫里的人都瞧见皇后失望的出去了,很快阴贵人也跟着走了。然后,不到一刻钟的功夫,任贵人就醒了。”
“叫个人,把那丫头带来。”
“诺!”王远挥了挥手,殿中一个小黄门麻溜儿的跑了出去。
“那任氏中毒的事情,还是没有半点线索?”
“皇后娘娘审了好些天,贵人宫里的奴才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那些人除了云萝现在都还关着呢,要不奴才再去审审?”王远心知这个事儿他躲不过去,还不如主动请缨也许能落个好儿。
“你回头再好好审问审问。皇后心慈手软,鲜用重刑,那些个刁奴,敢做这种族诛连坐的事情,不动大刑,能招什么?你审个明白,确定没问题的,远远地打发了。有可疑的,全部都处置掉,还有那个云萝也不能轻易放过去。”
“诺!”
刘秀把这件事情安排明白,像是自言自语说道,“宫中就算是有传闻阴氏命格贵重,也不至于就把皇后气出病来,这些话传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。”
王远可没敢接茬儿,有很多东西他都没胆子说,他偷偷地抬手拭了拭汗。
刘秀瞧出他神色有异,沉声说道,“你知道什么都给朕一次说个清楚。”
“回皇上,不过是宫人造谣生事,奴才已经命人约束了。”
“都传了些什么,你只管说来。”
王远想了一想,不说也是不行,要是管束不住,还不是一定要传进皇上的耳朵?而且皇后受了这么大的气,不可能是白受的。到时候再治自己一个欺瞒之罪,可没地方喊冤去。他狠了狠心,低声说道,“宫里都再传阴贵人是神女转世,专门来辅佐圣上的。陛下征战之时能够逢凶化吉,就是阴娘娘在暗中帮衬。这次任贵人大病将去,也是阴娘娘出手相救。还说,皇后娘娘妄占后位,所以才灾祸不断。”
“一派胡言!”
“陛下息怒。”王远赶紧跪了下去。
“这些话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传的?”
“回皇上,倒是掖庭那边开始传的。最初的时候说的也不是那么的严重,皇后娘娘打了几个特别活跃的。谁料想竟然越传越不像话,皇后娘娘也病倒了,尹善又处置了几个。后来,阴贵人听说了也很是约束了一番,不过都没什么成效。”
“把人给朕抓过来,朕要亲耳听听她们都编排了些什么好话!”谣言这东西,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,飞起来比鹰都快。刘秀现在就是担心,这些东西是不是已经传到了宫外去。
皇上此时的震怒,王远可不敢多劝半句,正好小黄门把巧慧带了过来,他也就借机下去了。
巧慧此刻是面如死灰,她听到宫中传言的时候,就在等这一刻。但是却没有想到,这么快就来了。殿中丞到西宫宣她的时候,阴贵人就在一旁,不过她什么都没说,只吩咐早去早回。巧慧知道,贵人这是要舍了她了。
其实,阴丽华也是非常的无奈,宫中的那些话越传越离谱,看似对她有利,其实,是把她推到了刀尖上。而这谣言竟然跟鬼火一样,怎么样都扑不灭。最可怕的是,他们还把刘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,都安在了她的头上,她现在并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静观其变,以最无辜的样子去面对刘秀。跟着巧慧到皇上面前去喊冤,那是无异于不打自招。
捧杀捧杀,皇后这一招实在是太狠,阴丽华也只能弃车保帅,她相信巧慧不会乱说的。
而巧慧也确实不敢让她失望。“回陛下,奴婢的确一无所知。”
“你不知道?那你前脚走,后脚贵人就醒了。”
“奴婢不知,请陛下恕罪。”
“你何罪之有,救了贵人可是大功一件!”刘秀冷冷的说道。
“皇后娘娘也说救了贵人是天大的功劳,奴婢又何尝不知。但是,奴婢虽为下人,也不敢窃取别人的功劳,这件事情的确是跟奴婢没有关系。”巧慧觉得委屈的很,自己进宫不过数月,连皇后的面儿都没见过几回,竟然就这样成了冤死鬼。她实在是心有不甘,又不敢明着攀上皇后,只得在话里把她带出来。
可怜巧慧这个婉转心思了,刘秀是一点儿也没听出来,“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,不动大刑,谅你不招。来人,给朕拖出去狠狠地打,打到愿意招认为止。”
刘秀其实并不需要她招认什么,他心里很清楚,这件事情如果是西宫做的,她们绝不会再出手救人。而太医院都没办法的病症,谅她们也是无能为力。只不过,要想平息宫里那些个谣言,只能从她这里开始。对于刘秀来说,任氏中毒不中毒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,重要的是,他的千秋功绩,可不能蒙上妇人的阴影。
这件事情的结果,只能是阴氏为了篡夺后位,有意为之,而且,这必须是唯一的结果。
巧慧高喊着冤枉被杖毙了,又正好被散播谣言的掖庭奴看到了这一幕,好好的一个姑娘给打的血肉模糊,他们心里头可是没有不胆寒的。皇帝简单一问,就把什么都招了。一个一个互相攀咬着,只把刘秀听的是怒不可遏。
说来说去,源头就在那么几个人身上,刘秀怒喝道,“你们到底受何人指使,编排朕与皇后。老实招认,还有一条活路,否则,眼前就是你们的下场!”
一个宫女马上就受不住了,结结巴巴的答着话。“回陛下,那天有一个穿着打扮很是漂亮的宫女到给了奴婢一些钱财,让奴婢说这些话的。她还特意吩咐奴婢每天都说些不同的,娘娘登上后位那天另有无数的好处。”
有一个开了口,后面也就不是那么难了,众人唯恐落在后头,失了活命的机会。
听她们这个话的意思,这些谣言还真是阴氏散播的。不过,他还有些不愿意相信,毕竟,后位是阴氏自愿让出来的,她向来都是那么的娴雅仁厚,怎么会做这种阴损的事情。但是,昆阳大战,后宫里除了她没人知道详情,宫人们竟然说的是惟妙惟肖,让他不信都难。
穿着打扮很漂亮的宫女,那应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,“王远,把宫里能在殿上伺候的大宫女都集中到阿阁,带她们去认人。”
阿阁在兰台北面,是检阅部队的地方,多少宫女也都安排得下,王远把那几个人带了出去。
阴贵人已经听说了巧慧被杖毙的消息,她略一思索,就决定去广德殿讨个说法。可是,还没等她出门,就有殿中丞过来又带走了她殿上伺候的人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阴氏不满的问道。
“回娘娘,这是陛下的命令,不光是西宫,所有主子都一样。”
既然是皇上的命令阴氏也只能遵从。现在巧心天天管着厨房、巧慧又……她身边一个真正贴心的都没有,甚至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。她命人招来了西宫少府陈唯,“外面什么情况?”
“娘娘,宫里之前散播谣言的,都让中常侍抓到广德殿去了。”
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,谣言传得沸反盈天的,皇上不可能不过问。可是,她的宫女被莫名杖毙了,她也不能不过问。于是,阴氏带着陈唯去了广德殿。
刘秀的脸黑的像锅底一样,这让阴氏也有些心惊,不过,她还是定了定神儿,从容的上前施礼。
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刘秀淡淡的问道。
阴丽华忍了忍眼中的泪,弱弱的说道,“陛下,臣妾竟然不知道,宫女巧慧犯了何等的大罪,要被乱棍击毙。”
刘秀见阴氏强忍悲痛,心里又有些恍惚,这要是换做从前,他早就心痛的什么都忘了。可是,那些个谣言,那些个奴才的供认,皇后眼中的黯然,都让他觉得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看清楚眼前这个女人。“你先退到一边,过一会儿你自然就明白了。”
“陛下!”阴氏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。不过,她可不是为了巧慧,她是心里发慌。
“殿中丞带阴氏到偏殿休息。”刘秀硬着心肠对她的眼泪不予理会。
“诺。”一个黄门凑了过来,眼里透着讥诮,“阴娘娘,这边请吧!”
阴氏看清了他的眼神,广德殿的奴才向来最会见风使舵,这会儿胆敢这样,看来想转变皇上的心意很难。
阴氏从来都不是能被困难吓住的人,她安静的随着小黄门退到偏殿,静静的等着消息。她就不信,只要自己一口咬定,什么都没有做过,难道无凭无据的,皇上还能定了她的罪?
这世上就没有害人的人反而去救人的道理,任氏这个事,怎么都跟西宫扯不上关系。她更担心的还是宫中那些谣言,说来说去,每一句都离不开她。不过,她也处置了一批奴才,皇后都不管的事情,她一个贵人又能如何。
阴丽华始终觉得皇后这一招虽然狠,但是,从戒严开始到皇上回宫,西宫也只有她带着两个巧儿出过宫门,却也绝没有踏入掖庭半步,这就怎么都跟她牵扯不上。皇上就算不那么宠爱她了,不过多年累积下来的情分还是在的,这么点儿事情肯定是伤不到她的筋骨。
阴丽华心里尤自琢磨着如何因势利导,把这件事情往自己有利的方向转化,中常侍已经带着那帮人回到了广德殿。
“陛下,他们没有指认出来!”
中常侍为了防止他们胡乱攀咬,先是问清了样貌特征,然后一个一个带着他们去认的人。如果认出两个三个倒也有可能,但是,人数多了就不对了。如此一来,这些个人果然不敢胡乱指认,最后竟是无果而终。
“所有在殿上伺候的宫女都到了吗?”
“陛下,都到了,就连任贵人那边已经看押起来的和刚刚进殿伺候的都没落下。”
“把没指认过的宫女都带去阿阁。”
这样动静可就大了,折腾到明天也弄不完。王远凑到了皇上跟前,“陛下,奴才倒是觉得他们的描述跟一个人很像。”
“谁?”
王远附在皇上的耳边悄悄说了两个字,刘秀脸色当场就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