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的誓场之上,已经准备好了白牛、牡羊、肥豕各一头——牛因白而神骏,羊因牡而雄健,豕因肥而壮硕——然而这并不足以令西门庆感到惊诧。
白牛、牡羊、肥豕的后边,有耒、耜、棘各一——耒是一种翻土的农具,形如木叉,上有曲柄,下面是犁头,用以松土,可看作犁的前身;耜属于耒的下半部分,形状像铁锹或铧,最早是木制的,后来与时俱进由青铜而渐铁器。
耒和耜都是老百姓赖以维生的农具,安居乐业时以之辛勤耕作,推翻暴政时以之奋勇击敌,算是玄奥的太极阴阳鱼哲学具体落实在民生中的表现。
然而,那一丛棘又算是什么?“朿”字是“刺”的本义,两个“朿”聚在一起,刺旁有刺,象征草木有芒刺,是为“棘”——现在这么一大片棘刺丛堆在那里,看着都扎眼睛。
虽然辟荒为田的耒耜和霸踞荒野的棘刺并排在一起显得很怪异,但这依然不足以令西门庆感到惊诧。
耒、耜、棘后面的东西,就有些意思了——那是一座明晃晃的剑门。
后世的爱国诗人陆游曾经有一句“细雨骑驴入剑门”,但诗中的剑门指的是关隘,而此刻西门庆眼前的剑门却是实实在在用锋利的刀剑扎缚出来的——门形木架的上下左右,排布满了霜明雪亮的长刀短剑,像洪荒猛兽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巴,等着人往里钻。
这座剑门虽然看着有些凶险,但对于手撕婴儿,刀割人首惯了的西门庆来说,一点威慑力都没有,更不足以令他感到惊诧。
剑门之后,是一个新掘的大坑,坑边新鲜的泥土旁,反缚着一个衣裳光鲜的女子,作吐蕃衣饰打扮,本当是一朵鲜花般正该怒放的妙龄,此刻却是面如死灰,只是在看守人凶狠的目光监视下,吞声饮泣,簌簌发抖。
西门庆留意之下,发现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华丽,但面色黧黑,反缚着的双手掌心手指上都布满了茧子,一派受苦的奴婢像,现在穿上了凤裙也不似公主。
略一思索,西门庆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——但正因为这番明白,西门庆的心中才翻江倒海一般惊诧。
看到鸠摩智就在旁边,西门庆上前指着被反缚的女子问道:“大师,这是何意?”
鸠摩智笑道:“友邦何以惊诧?不过人牲而已。”
西门庆只觉得一腔野火从心里头直撞上来,勉强按捺住了,笑笑道:“大师忒也会开玩笑了!”
鸠摩智正色道:“此何等大会,岂是玩笑所在?我蕃中习俗,誓场之上,输誓之时,扎剑门一座,酋豪皆集,人人引于剑门下过,刺牛、羊、豕血歃之。然后将此反缚之婢推入坑中,加耒、耜、棘于其上,然后以石砸之,将土埋之,巫师在旁诅曰——有违誓者,当如此婢!尊者须知——此人牲之法虽然残酷,但非此不足以表达我吐蕃部族对盟誓的诚意,隆重之处,无可或缺啊!”
西门庆听了神色不变,只是点点头,问道:“此婢为罪囚乎?”
鸠摩智摇头道:“罪囚不净之物,如何得配盛礼?此婢是豪族奴隶出身,在群奴中最是心灵手巧,模样也生得周正,又是没有经历过男人的纯洁贞女——如此人牲,才称得上这般庄严的盟誓啊!”
西门庆又点了点头,他终于想起来了,吐蕃乃至到后来的西藏,一直都带着浓浓的奴隶制残余色彩,在这里部族头人对奴隶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,就象自己肆无忌惮地铲除根绝贪官污吏一样,一切的残酷都显得是那样的天经地义,朴实无华。
但是,西门庆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权宜之计,仅仅是暂时的不得己而为之。他的无尽杀戮,仅仅是预证明这把将悬在新国官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足够锋利,以警惕后人。
当我必须举刀的时候,那份沉重就已经化作了我灵魂上烧灼的镣铐;当热血飞溅、鲜肉糜碎时,我的心也在与之同哭;只有珍爱生命、敬畏生灵的人,才真正有资格放手屠杀——而不是只是为了一个所谓的盟誓,就取走一条无罪鲜活的生命。
轻轻地叹了口气,西门庆向鸠摩智道:“我佛有云:万法如一,众生平等——此女既无罪无辜,大师何忍眼睁睁看着她就此殒命?”
鸠摩智合什道:“尊者休怪小僧说——小僧虽在吐蕃众中有几分薄面,但一人之力,当不得千年之传统,小僧也曾经想过要改变世界,但最后被改变的,依然是小僧自己。坎坷过之后,才发现世人形在虽异,本性则一——象尊者这样,能给他们带来美好生活时,他们就会将你奉若神灵;但当你想要插手干扰他们美好生活时,神灵就会被立即从他们心灵中的王座上拉下——这种人性之力,纵是我佛至尊,亦无法以大神通大智慧化解,何况你我?”
西门庆理解了鸠摩智的苦衷——他虽然是大德之士,但依然是一个吐蕃人,如果还想留在这处人群里,就只能在理想和现实间做一些无奈的退让,否则就只好躲进荒无人烟的小屋里去译经了。
“好吧!”西门庆仰天深吸了一口气,又如神龙吐水一般,将那口气尽数喷了出来,“正如大师所言,也许将来的我也会被世界所改变——但趁着现在心还没死还在跃动的时候——就让我任性一回吧!”
鸠摩智听着,不由得担心起来,好言相劝道:“尊者切莫做傻事——吐蕃习俗,最重盟誓,如若尊者恃强而悖之,吐蕃万众皆视为莫大的罪恶。若小不忍则乱大谋,尊者先前的诸般辛勤,必然尽数化为流水!”
看着鸠摩智情急的样子,西门庆突然轻轻地微笑起来:“世间岂有恃强之西门庆者?大师尽管放心好了!”
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,鸠摩智略一思忖,终于点头道:“如此最好,最好!”当下一俗一僧各施一礼,两下里分开。
方才西门庆和鸠摩智说话,旁边人不敢上来打扰,现在看到两位尊者已经言尽,一群吐蕃豪酋立即见缝插针地围了上来,向西门庆道:“诸事已备,便请尊者委屈一回,随俺们行盟誓之礼!”
有晁盖这位本识大师在身边做翻译,西门庆自然没有任何交流上的障碍,当下微笑点头:“既如此,便请典礼开始吧!”
众豪酋躬身退下,叱咤指挥间,号角声呜呜吹响,此起彼伏,渐渐连绵成了一片。
坑边女子面色惨变。她是蕃中奴隶出身,自然知道这号角声的背后意味着甚么,虽然已经屈服于命数,但事到临头时,终于还是忍不住奢望能有奇迹出现。
西门庆看着那女子绝望疯狂的双眼,也是忍不住摇了摇头——生命是何等的脆弱,而人性又是何等的奇妙呵!
这时晁盖问西门庆道:“方才兄弟和鸠摩智师兄探讨了些甚么?我见他合什瞑立,一副深有所思的样子。”
西门庆笑道:“哥哥也想要知道吗?”他的微笑中一派神秘,足以甩下后世的蒙娜丽莎好几条街了,达·芬奇生不逢时,也只能一叹。
晁盖的好奇心立即水涨船高,一时几乎失了本识的所在:“兄弟快说!能打动鸠摩智师兄的机锋,必然是非同小可!”
偏偏西门庆接下来的一句话把情急的晁盖堵了个半死——“欲知机锋如何,哥哥睁大眼睛往下看便是了!”
晁盖正咬着铁嘴钢牙在“力逼”和“语诱”中作着艰难的选择,众豪酋又过来了:“便请尊者随小的们来!”——晁盖轻叹一声,无精打采地给西门庆翻译了,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快索解的机会,只好按捺着好奇心张大眼睛去看了。
西门庆笑道:“有劳众位了!”
说着,西门庆起身随众豪酋行至剑门前,止步后,一大豪酋庄容道:“先教尊者得知——盟誓之礼,先过剑门,以示千刀万剑临身,盟誓不改之意也!”
西门庆听了,拱手正色道:“入乡随俗。”
众豪酋点头,便在西门庆之前排开队伍,依序向剑门里钻了进去。那剑门扎得中规中矩,而诸豪酋多有身躯高大者,钻剑门之时,惊险到十二万分,致有皮开肉绽者,但诸豪酋皆面不改色,揩去浮面上的鲜血,依旧是神色庄严,行若无事。
待众豪酋都钻过剑门,西门庆也已经把钻剑门的诀窍看精熟了,想来这也是吐蕃人把他这位贵客安排在最后的本意吧!于是西门庆在万众瞩目中来到剑门前,轻轻巧巧地就一穿而过——这座剑门对彪壮的吐蕃人来说显得紧迫了些,对西门庆来说却颇有回旋余地,看来扎这座剑门的人也曾经费过一番心思。
过了剑门,早有长身大汉抄起门板刀,将白牛、牡羊、肥豕头颅尽皆砍下,以陶盆大瓷接血,然后聚作一海碗,端至众人面前。
“便请尊者歃血!”
西门庆听了点头,微饮牲血,先含于口中,次引涂于口旁,以示信守誓言的诚意。众豪酋于西门庆之后,依次歃血,完毕后,人人鬼面,个个花容。
这时,两个形容枯槁的两个部族老巫师越众而出,来到大坑前的女子身畔:“且看人牲之礼!”
坑边女子两眼一闭,身未丧,心先死。就在万念俱灰的一瞬间,却猛听耳边传来暴雷般一声大喝:“慢!”这正是:
易将屠刀挥有罪,难以毒手捻无辜。却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