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大汉抢上身来,看了看西门庆,摇头道:“看你文文弱弱,偏生敢口出大言。我若骂你两句,却又没甚冤仇;若是打你两拳,又唯恐送了你的性命——我且问你,你晓得甚么唤作个真好汉?也敢在洒家面前说嘴?”
西门庆见这汉子虽在气头上,但还能把持住理智讲理,心中暗暗点头:“此人可交。”当下笑道:“我虽然不识得甚么是真好汉,但我知道开封府有位金枪手徐宁,使得一手好钩镰枪,马上步下都无对——你这铁瓜锤虽然有些奥妙,但当得金枪手的钩镰枪吗?”
武冈镇上人听着,都鼓噪起来,挑唆着那大汉教训这个外乡人——“这厮好大胆,竟敢来灭俺武冈镇上的威风!”
谁知那大汉听了西门庆言语,反而回嗔作喜,向西门庆深深一揖,恭声道:“原来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认一家人。阁下可知,你说的那位金枪手徐宁,就是小人的姑舅哥哥?小人方才无礼,得罪了公子,休怪!休怪!”
周围人顿时大眼瞪小眼:“世上竟有如此巧事?”西门庆也随波逐流,摆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。却见那大汉又抱拳施礼道:“这位公子既然识得我那姑舅哥哥,可能将我家哥哥近况说与我听吗?我兄弟二人多时不见,甚是想念。”
西门庆看他眼巴巴的样子,点头道:“这有何难?——只是大街上并非讲话之所。”
大汉便道:“是小人失礼了!请公子到小人屋中坐坐。”
在那大汉的殷勤相待下,西门庆拉了公孙胜,进了旁边的铁匠铺。四周人见没了热闹看,也都散了回去。
进到铁匠铺中,公孙胜见这屋里到处都是铁砧、铁锤、火炉、火钳、凿诸般打铁用家什,心中一动:“是了!四泉兄弟定然是见这汉子有一身不俗的武艺,又会打铁,因此想兜揽其人上山寨入伙!唉!四泉兄弟为了梁山大业,可算是殚精竭虑了!”
想到此处,便随意坐下,静观西门庆运筹帷幄。
却见那大汉再施礼道:“小人姓汤,名隆,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,因为家传打铁手艺,善作军器,得以在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。近年来父亲在任亡故,小人无钱向军中监军的太监行贿,因此袭不得值,只好流落在江湖上,今日权在此间打铁度日。江湖上好汉见小人入骨好使枪棒,又是浑身的麻点,都口顺叫小人做‘金钱豹子’。我那姑舅哥哥金枪手徐宁,在京都殿前最亲近扈从诸班直中,位于第九金枪班,却不知这几年他可好吗?”
西门庆笑道:“汤隆兄弟,我却不能瞒你,我之所以知道金枪手徐宁,是因为我有一个至亲哥哥,他在京师时多与令兄相会,他们二人较量武艺,彼此相敬相爱,因此常在我耳边赞不绝口——只可惜我无福,却不曾见过金枪手徐宁之面。”
汤隆听了,眼中虽露失望之意,但面上恭敬之色依然不改,又问道:“贵友既然能与我哥哥深交,彼此较量武艺,想来也是个好汉了——不敢请教其人高姓大名?”
西门庆又暗暗点了点头,高看了汤隆一眼,笑道:“我这位哥哥,亦是大大有名——他就是曾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,人送绰号豹子头林冲!”
汤隆听了猛吃一惊,压低了声音道:“莫不是梁山好汉豹子头林冲?”
西门庆悠然点头:“正是!”
汤隆又惊又喜,追问道:“请问这位哥哥和道长的尊姓大名。”
西门庆指着公孙胜道:“当年黄泥冈上劫走了蔡京老贼十万贯生辰纲,就有这位道长一份儿功劳——他就是江湖人称入云龙的一清道人公孙胜!”
“哎呀”一声,汤隆向公孙胜纳头便拜:“小人闻名久矣!”公孙胜急忙双手相搀,笑道:“阁下闻贱名便如此作色,若知道身边之人便是威震江湖的三奇公子西门庆时,却又当如何?”
汤隆听了,更是惊喜交集,翻身俯首道:“小弟方才鲁莽,竟敢对哥哥出言不逊,冒犯了哥哥虎威,罪该万死!”
西门庆急忙拉起,笑道:“原是我出言冒犯在先,怎怪得汤隆兄弟?不过如果兄弟你始终过意不去,我便厚起这脸皮,给兄弟你一个赎罪的机会。”
此时的汤隆,因兴奋而满脸通红,用力点头道:“哥哥请说!小弟无有不从!”
西门庆道:“你在这里打铁,没的埋没了英雄!今日也是天缘,让咱们得以相见,兄弟何不随我上梁山,一起做一番事业?”
汤隆听了,热血沸腾,心道:“西门庆哥哥在江湖上何等身份?今日初见,便以‘英雄’二字许我!他以国士待我,我自当以国士报之!”因此更不惊疑,一头拜了下去,大声道:“敢不为哥哥效死!”
西门庆急忙拉起,大喜道:“今日梁山,又得一员虎将!”
汤隆人逢喜事精神爽,便翻箱倒柜地收集出一堆零碎铜钱来,要请西门庆和公孙胜吃饭。西门庆见了暗暗难过,心中恨想:“这世道,多少人拼命苦干,却连温饱安居都混不上,还要遭受无所不在的剥削压迫!”
感慨中摇头道:“汤隆兄弟,你不必铺排了。如今柴进柴大官人被贪官高廉陷害,截访在高唐州,正是救人如救火的时候。你可愿现在就弃了这铁匠铺子,跟我们前去?”
汤隆更无二话,眨眼间便拴起个包裹,斩钉截铁地道:“愿随哥哥牵马坠镫!”
西门庆点头:“好!今日你失去的只是锁链,日后却将得到整个世界。”
公孙胜听了,深看西门庆一眼,汤隆却愕然道:“哥哥此言何意?”
西门庆笑道:“扯蛋而已,咱们该动身上路啦!”
于是,一行三人出门而行。这里离高唐州已不甚远,走不多时,便碰上了吕方郭盛巡哨的一百马军,众人见了西门庆,尽皆大喜,当下空出三匹骏马,西门庆、公孙胜、汤隆尽皆上马,望梁山大寨中来。一进寨门,吕方便吆喝起来:“西门庆哥哥请得公孙胜军师在此!”一传十十传百,不多时,整个营寨欢声雷动。
此时早惊动了中军大帐,宋江牵头,领着众人都接了出来。相见讲礼毕,西门庆便问道:“近日战事如何?”
宋江面有得色,笑道:“高廉那厮,竟然敢来劫营,却正好中了加亮先生之计,偷鸡不着蚀把米。”
吴用摇着备用折迭扇谦道:“雕虫小技,贻笑大方。”
西门庆便笑向公孙胜道:“今日初来,便请道长歇气养神,明日咱们拔寨都起,去高唐州下破高廉、救柴大官人如何?”
公孙胜道:“便依兄弟。”于是营中摆开接风筵,众人尽欢而散。
第二日天甫黎明,梁山人马浩浩荡荡,卷土重来至高唐州下,口口声声,叫高廉出来纳命。
高廉前晚劫寨时,中了吴用的埋伏,脸上被锦豹子杨林射了一箭。好在天下贪官,大都练有金脸罩铁面皮神功,脸颊之上刀枪不入,火炮难伤,高廉又有左道之法护身,因此那一箭虽然深入四寸有余,却未能戳穿老茧损肉见血,仅仅是在表皮上钻了个窟窿,贴个膏药就遮掩过去了。但终究是要害处吃了一吓,倒叫高廉心悸半天,因此未曾主动讨战。
今日听到梁山人马又来,高廉冷笑道:“我未寻他,他倒来寻我,却不是自投罗网?”当下一声号令,郭京引二百余结束整齐的神兵——劫寨时折损了十几个——与高唐州大小三军都到校场。
高廉人马点齐,放个号炮,引队出城射住阵脚,却见对面梁山人马,精气神与往日交锋时大大不同。高廉心道:“一鼓作气,再衰三竭——这是梁山草寇的垂死挣扎了!”
当下喝道:“三军将士,哪一个敢上阵斩将,煞一煞刁民草寇的锐气?”
话音未落,他左右簇拥的将官,个个都把马退后三步。原来这些人都已经被林冲杀破了胆,又被高廉逃命时那不分敌我的乱箭惊寒了心,打打顺风仗也就罢了,谁肯正儿八经上前替他卖命?
虽然冷场,高廉倒也并不生气,毕竟官场之上,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有权就是亲家母,这种世态炎凉他见得多了。高廉伸手掣出太阿宝剑,心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”大喝一声,神兵队前皂雕旗摇动,又是满天黑气骨都都泛起。
谁知这回故技重施,却不灵了。就见梁山阵中,一道金光冲天而起,那金光和熙而不刺眼,却是迎风就长,一眨眼间已是极天罔地。满天黑气一遇金光,顿时如冰雪消融在烈日之下,化得无影无踪。还未等高廉反应过来,就听九天上裂帛般一声霹雳响,金光黑气,俱都归于虚无。
高廉大怒,拍马抢到阵前,喝骂道:“好刁民,胆敢坏吾法术?!”从马鞍鞒上摘下聚兽铜牌,挥剑连击。第一击,天昏地暗;第二击,风鸣石吼;待到第三击时,神兵队里卷出一道黄沙,霎时间盈耳都是猛兽咆哮声,只见豺狼虎豹,怪兽毒虫,一只只穿官衣、戴官帽,摇头剪尾,吐信磨牙,往梁山阵上扑来。
宋江“啊也”一声,当先拨转马头便跑。眼看梁山阵势就要松动,却得西门庆运丹田气霹雳般一声大喝:“临阵妄动者斩!”大小三军尽是一凛,皆生必死之心,正握紧兵器时,却听一声轰雷响,震惊百里,雷声中黄沙荡散,怪风不起,公孙胜手持松纹古定剑,威风凛凛立于阵前,脚边豺狼虎豹怪兽毒虫横七竖八,原来都是白纸铰成的。
高廉见了公孙胜,猛吃一惊:“此人气度非凡,真蓬岛真仙也!”当下收剑归鞘,在马背上打个稽首道:“这位道兄,在下这厢有礼了!却不知道兄何来?何故与我作对?”
公孙胜还礼道:“贫道入云龙公孙胜,听得高唐州有邪侵正,故此而来。高廉,我观你虽为左道,却也有些道行,你若清心寡欲,一意修元,日后必有所成,何苦贪恋红尘,在这人世间兴风作浪?若不回头,果报就在今日,那时只可惜你一时聪慧,几十载辛勤,化为乌有!”
高廉听了大怒,叱道:“公孙胜!我在修真界中,也听得你的名字,知道你红尘炼劫,颇有几分本事。但你若要凭此欺人,却是打错了算盘,难道你有道果,我无神通?你口口声声说甚么邪正,却是好笑!当今之世,忠良毁弃,奸佞横行,正道当灭,魔道当兴!我高廉出世,正是顺势而为,你纵有道行,若想逆势,岂不是螳臂挡车,自寻无趣?若听我良言相劝,赶紧离了这里,回山自去修炼,便是你的便宜——若还敢啰嗦,我翻了面皮,叫你月缺难圆!”
公孙胜听了大笑:“高廉,你有几分道行,也敢妄议人间大势?今日贫道倒要看看,你有甚么本事,能叫贫道月缺难圆!”
两个修行人,一言不合,便要各显神通。这正是:
自古正邪分冰炭,如今魔道定输赢。却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