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山风波静后,阮铭川聚义厅前请辞,愿回石碣村为民,晁盖宋江百般挽留不得,只得厚赠金帛。阮铭川皆不受,只笑道:“一舟一网一钓钩足矣,何须多求?”言罢飘然自去。
阮氏三雄拉了黄文炳来见西门庆。阮小七埋怨道:“四泉哥哥忒也情薄,铭川兄弟要走,你也不挽留一声儿,没的冷了众兄弟的心!”
黄文炳也道:“在下连日与阮君深言,知其人学问磨砺于世事,实为大治之材。公子欲成前所未有之盛事,何以见贤不纳?吾窃为公子不取!”
西门庆笑道:“众兄弟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阮君心高气傲,他因官军细作之计上山,却见疑于人,心中常怀耿耿。今日退隐,乃自屈以证清白也!欲得其人出山,当托以雄城大郡,令展其才,空口相请,又有何益?”
阮小五瞠目道:“雄城大郡?这个……”
西门庆与黄文炳相视而笑,眼望长空,直指天南,悠然道:“难道我们梁山只能困于此水泊中,竟终生无出山之日吗?”
阮氏三雄终于反应过来,三人俱是精神大振,齐齐向西门庆拜倒,宏声道:“愿效死力!”
黄文炳叹道:“山藏一鸣惊人鸟,潭养千年蜕骨龙。此公子之潜龙之用也!”
五人叙话时,西门庆目送天空白雁飞过。
这种白雁在现代已经属于灭绝动物,其形似雁而小,色白,秋深则来,来则霜降,河北人谓之“霜信”。
河北大名府,梁中书在城头看着南来的白雁,暗中自语道:“杜工部诗云:故国霜前白雁来,正今日之谓也。”
自与西门庆别后,梁中书没了蔡氏刁婆的掣肘,在大名府大展拳脚,吏治为之一新。有受了打击的蔡氏门生故吏去求主子庇护,皆被冒牌的李瓶儿呵斥出来,梁伟锁在一旁遮护着,将一座梁府打理得铁桶一般——乱人只说蔡氏转了性,谁能想像得到,现在的梁府已经换了女主人?
经梁中书大力整顿,大名府气象一新,万民百业略有生意。后方既然安定,梁中书的眼光又转到了青州——他是朝廷钦点的平叛总指挥使,呼家将一日不除,他一日不得清闲。
于是,梁中书决定二进青州,与西门庆正大光明地交一交手。他就不信了,在岳丈的眷顾下,朝廷八路精兵齐聚,由自己居中提调指挥,用心之余,还拿不倒一伙失道寡助的山泽草寇和反贼吗?
大名府中安排好了诸事,梁中书与李瓶儿依依惜别,留大刀闻达守护城池,自己带领天王李成,引精兵一万,重入青州。
临淄水时,梁中书峨衣高冠,亲自设祭,祭奠从前阵亡在这里的士卒,读祭文曰:“维大宋政和四年秋九月廿六日,领河北四镇留守使、为国讨逆平叛总管梁世杰,谨陈设祭,享于故殁王事河北将校亡者英魂曰:我大宋官家,慈怀五帝,明继三皇。何有呼延作叛,怎容梁山猖狂?我奉钦命,问罪遐荒,起七萃云屯之士,列六郡鱼丽之裳。兵锋锐兮,惊鬼神之肝胆;杀气烈兮,销日月之辉光。貔貅壮兮,震奸邪之眼目;民众顺兮,献升斗之食浆。何期蛇虿流毒,鬼蜮无方,致令英雄命殒,烈士身亡。将因箭矢所中,难执玉印,校由刀斧所击,失却明珰。魂掩泉台,魄归永夜,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。然输赢战阵之用,胜败兵家之常。挂我延陵之剑,痛我崤山之殇。卷土重来,五军皆怀哀愤;挟仇再至,八阵俱列激昂。淄水英灵不远,九泉受我献觞:随我旌旗,享袍泽之敬奉;伴我部曲,受骨肉之蒸尝。壮我金鼓,破逆贼而克捷;悦我笙笛,奏凯歌而还乡。献俘虏于太庙,登天子之明堂,荫妻儿以封诰,受廪禄之米粮。镌事金石,千秋不朽;书史竹帛,万古流芳。聊表丹诚,敬献祭祀,呜呼哀哉!伏惟尚飨!”
读罢祭文,梁中书放声大哭,极其痛切,情动三军,无有不下泪者。
祭奠过后,大名府军士气猛振。梁中书临淄水扎营,传下将令,命八部都监领本部人马速来淄水取齐,共进青州,剿除呼延叛军。
八路兵马都监接到将令,知道他是蔡太师女婿,不敢怠慢,自凌州驻地拔营而来,少者五六千人,多者七八千人,都来辐辏于梁中书麾下。
梁中书命李成点校八路兵,见能战者少,混饭者多,心中愀然不乐,暗中思忖道:“想不到我大宋之兵,竟然积弱到如此地步!日后万一边上有警,却当如何?”
猛然想起一事,问八都监道:“怎的不见前回义勇营人马?”
一听此言,八个兵马都监面面相觑,最后还是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道:“大人何不请宫、道二位监军前来询问详细?”
梁中书一听这马万里说的果然离题万里,现在哪个不知道宫、道二太监去监关胜之军,结果连带着后来的两万禁军,一起全军覆没,宫、道二太监就此绝了音信,有人说他们被梁山杀了,有人说他们腿子长,早跑回东京开封府去了——相较之下,梁中书倒是深信那两个阉货临阵开溜逃回东京城是正理。
于是梁中书把脸一沉,喝道:“如今两位监军下落不明,如何能召来咨事?军情紧急,尔等若敢有瞒,休怪本官不顾脸面,军法无情!”
这两天里,八都监眼见梁中书营里号令严明,非自己一众稀松人马可比,心下已经暗怯,现在看到他不怒自威的样子,更加心惊,都暗里思量道:“他是蔡太师女婿,又是我们头上该管的主官,阳奉阴违惹急了他,没的白吃亏,还是灵透些好。”
当下嵩州兵马都监周信便身先士卒,出列禀奏了一番曾头市之变。梁中书听了跌足道:“唉!未斩贼兵,先折臂膀,做的这是何事?他们两个公公一时糊涂,你们怎的也不劝着些儿?”
八都监你眼看我眼,还是邓州兵马都监王义道:“两位监军起了兴,谁敢阻拦?大宋只有监军管武将的,哪里有武将敢管监军?”
梁中书听了,一时也哑口无言,思忖半天后,挥毫写了一封恳切的书信,令亲随备了礼币花红,给曾头市那里送了过去。
信使前脚刚走,后脚就有呼家将探马来窥营。有小校见得分明,急忙报入中军帐——“禀大人,咱们营外来了呼延军的百胜将军韩滔,带了二十余骑人马,绕着咱们营盘四下里乱看。”
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听了,自告奋勇出列道:“启禀大人,韩滔那厮,曾是小将治下,我为兵马都监,他做团练使,因此深知其人武艺虚实。今日难得他来营前送死,小将愿走马出阵,或阵斩或生俘,必取韩滔以献大人。”
梁中书听了大喜,便令吴秉彝出阵。吴秉彝披挂上马,提方天戟径出营门,大叫道:“韩滔慢来,可还认得某家吗?”
韩滔听到熟悉的声音,回头笑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吴都监!一别三月,物是人非,大人可安好吗?”
吴秉彝喝道:“韩滔!你背反朝廷,怙恶不悛,还敢在我面前花马调嘴!若听我良言相劝,就此下马束手就缚,还见得从前的情分;如若不然,惹得老子恼起来,叫你在方天戟下做鬼!”
韩滔大笑道:“姓吴的!咱本是好意,才尊称你一声吴大人,你倒真拿着客气当成运气使了?既如此,放马过来!我倒要看看,吴大人恼起来后,要如何叫我在方天戟下做鬼!”
吴秉彝听了,气得七窍生烟,欺韩滔武艺不及自己,大叫道:“姓韩的,我若引多兵欺你,也不算好汉!我且单人独马,前来与你一战,是汉子的,休走!”
韩滔大笑道:“如你所愿!”纵马来迎。
当下征尘影中,两马盘旋,丈八枣木槊和画杆方天戟并举,战三十余合,吴秉彝暗暗胆寒——“韩滔这厮,怎的武艺竟然大涨了?”
韩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长笑道:“姓吴的,在陈州时,你妒贤嫉能,人皆下之,我装作武艺低微,正是保身之道——今日战阵之上,你却来试试?”
听了这话,吴秉彝心里发慌,手上更加遮拦不住,急回马要走时,却被韩滔暴喝一声,丈八枣木槊锋芒尽吐,破甲摧心,一槊将吴秉彝由后到前捅了个对穿,两膀叫力一抖,吴秉彝死尸摔入尘埃。
韩滔从容下马,割了吴秉彝首级,勒侦骑缓缓而退,随吴秉彝出战人马,俱都惊得呆了。好半晌后,才反应过来,跟头把势地回报梁中书道:“吴都监临阵中了奸计,反被韩滔斩了头去!”七都监面面相觑,兔死狐悲之余,皆有胆落之色。
梁中书看在眼里,愁在心上:“如此懦兵,如何破得梁山草寇与呼延叛贼?只盼曾头市义兵早来,解我心上倒悬之苦!”
过了两天,亲随回报,说曾头市那里接待得甚好,听到是从前的梁大人回来了,都额手称幸,并向大人问安献礼。但说到引兵助战,现下却是马驹繁殖的关键时节,一个人恨不能分成两半个来用,即使这样,还是捉襟见肘,唯恐误了朝廷贡马的额数,因此实在抽不出人来助阵,还请大人见谅。
梁中书听了不乐:“义兵不来,如之奈何?”
略一思忖,眉头又舒展开来,当下传令:“调凌州两个团练使单廷珪、魏定国来见!”
谁知调令发到凌州,却被凌州知府那里驳了回来。回文中诉苦说凌州现下匪患遍地,两位团练忙着护城清剿,分身乏术,请梁大人缓调云云。
原来单廷珪、魏定国命部下假扮了呼延兵,在凌州大开杀戒,将八都监落单的害民兵马砍了个痛快。事情虽然做得隐秘,但单、魏二人到底心中有鬼,接到梁中书的调令后,唯恐是调虎离山、平地擒拿之计,因此去寻凌州知府,将四下里的贼情夸大其词了一番。知府是个懦善人,一听之下唬得魂不附体,哪里肯放他二人离开?于是一力包办,将梁中书的调令推得一干二净。
梁中书见单廷珪、魏定国二人也不来,仔细一想后笑道:“必是他二人和曾头市扳厚,两个监军大大得罪了曾头市,连带着两个团练使也恼他们。爱屋及乌,恨屋也及乌,我这个总兵的人却替那两个阉货受了委屈。”
不过这点儿小事还难不倒梁中书,他一封五百里加急的公文送到东京开封府枢密院,枢密院的衙官们知道他是蔡京女婿,哪里敢怠慢?火急回文,以一封公函调令,调单廷珪、魏定国二人往梁中书帐下正式听用。
这一回,单廷珪、魏定国二人推无可推,只好做了决死的准备,来淄水边参见梁中书。见面之后,才知道梁中书并无为难二人之意,反而有意托二人为使,去请曾头市义民再来助阵。
见梁中书其意甚诚,魏定国道:“若前后任主事官儿都象梁大人这般,也不会闹得义民离心了。大人既厚情,小将哪里敢辞劳苦?这便往曾头市做说客去!”
梁中书听了甚喜,又写了一封信,备了厚礼,让单、魏二人带去。
单廷珪却惊道:“大人,这可使不得!”
见他大惊小怪,梁中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:“怎的了?”
单廷珪道:“世上只有民给官送礼,哪儿有官给民送礼的道理?大人若送礼往曾头市,没的坏了规矩,反惊了他们!若曾家人心里头存了疑时,好事也办成坏事了!”
梁中书听了这道理似是非是,似非非非,一时也顾不上计较明白,只好先任凭单廷珪、魏定国二将空着四只手去了。这正是:
通家逆伦缺孝子,举国腐败少良臣。却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