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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2章 日升隆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71 2025-03-20 16:20:11

听了万历的话,杨俊民先是一惊,旋即又镇定下来,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,日升隆岂能不慎之又慎?对汇联号在全国各地的金库,日升隆是逐家逐家查过帐的。确定账实相符后,再与东厂分别贴上封条的,怎么可能冒出什么问题呢?

但万历接下来的话,让他体味到什么叫无耻之尤:“是这样的,看守金库的士兵,竟然监守自盗,偷空了上海的金库,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。当然了,朕已经严令追查了,希望很快给你们个交代。”

这纯是睁着眼说瞎话,几千万两的银子,就算用车往外拉,都得上千车,日升隆的人就在门口守着,怎么可能看不到呢?

杨俊民登时血往上涌,拢在袖中的双拳攥得紧紧的,但他不愧是杨博的儿子,虽然才四十多岁,却已经深谙忍退之道。很快便压住怒气,想明白了此中的缘由……

起初对汇联号的查抄,是没有日升隆什么事儿的,当他们收到接手汇联号的邀约后,才派审计人员介入。但日升隆与东厂的态度,必定截然相反,他们希望吞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汇联号,包括人员和资金都要最大限度的保存。这样才能壮大自身,而不会被连累拖垮。

然而一经审计,触目惊心——汇联号的金库,已经被负责查抄的各地东厂衙门,搬得七七八八了。追问起来,东厂的人一口咬定,原先就是这样的,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。只是愚蠢的太监们,不知道还有账册可以证明资金的存在,所以日升隆获得了全部的账册后,精确的算出账实之间的差距。并且明确告知皇帝,如果账目和资金差得太远,他们是不会收购汇联的。

万历也知道理亏,他第一次对太监感到愤怒,因为金库被盗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。而且万一日升隆不接手,汇联号将会毁于一旦,那自己一劳永逸的大计便落空,所以他下旨严厉追究此事。

但皇帝的一切都瞒不过太监,太监们早就串通一气,客用等贴身近侍负责给皇帝熄火,东厂的太监也承认错误,表示原想给皇帝一个惊喜,才悄悄转移了一些钱财,不想弄巧成拙,险些搞砸了皇帝的大事。很快,被运走的银子,便重新送回库房,由日升隆清点之后,贴上封条,这才使谈判没有破产。

在太监们的花言巧语之下,万历很快消气……当然,这也因为皇帝找不到其它可信赖的走狗。所以他不仅原谅了办事的太监,还觉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——如果不是朕出手,你日升隆八辈子也休想吃掉汇联号,凭什么分文不出,就白白吞下汇联号的亿万财产?

如此一想,万历就理直气壮起来。他采取的法子也很蛮霸,既然偷偷摸摸瞒不过你们,那朕就干脆明抢。所以契约一签成,他就出幺蛾子,其意不言而喻——朕要三个最大的金库做酬劳,你们给是不给吧?

杨俊民也知道,日升隆吞下汇联号,是占了天大的便宜,故而再给皇帝一些利是也无不可。然而拥有五千多万两存银的上海总金库,是汇联号最大的一个,占其存银的三分之一,这可不是他能答应的。

见他久久不语,万历拉下脸来,不悦道:“汇联号全国一千多个库房,东厂人手不够,难免有个把疏忽,难道这点损失,日升隆都不愿意承担么?这跟该死的汇联号有什么区别?!”

皇帝竟然拿汇联号的下场,威胁起日升隆来了。一句话把杨俊民说得面色发白,在汇联号血淋淋的尸体面前,由不得他不信皇帝的决心,终于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了。

“皇上所言甚是,”权衡利弊之下,杨俊民低头道:“臣一定会把话带给日升隆,并尽力说服他们同意。”

“不是尽力说服,而是仅作通知!”万历霸气四溅道:“契约已经签好,难道日升隆想返回么!?”

“是,微臣仅作通知……”杨俊民的头更低了。

杨俊民把情况八百里加急传到太原,给了翘首以待、准备庆功的大股东们当头一瓢冷水。

“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抢劫!”股东们当然怒不可遏。但晋商们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,他们很清楚,皇帝对汇联号的查封取缔,本来就是明火执杖的抢劫,自己也是参与抢劫的同伙,所以遇到黑吃黑,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。

好在皇帝只是吃了三分之一,还有一亿多两的现银在那里,使他们忍着肉痛,勉强可以接受……当然,最后如何拍板,还要看大老板的。

日升隆的创始人,也是最大的股东叫张允龄,此人极为低调,在民间名声不显,但在巨商大贾之间,却是人人敬服的山西首富、晋商领袖。正是在他的英明领导下,日升隆才能一次次在汇联号设下的陷阱中化险为夷,最终逼得对方不得不接受求和,形成双雄并立的局面。

张允龄最大的梦想,就是有朝一日吞并汇联号,一统中国的金融业。但遗憾的是,他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,因为他已经于两年前去世了……

去世之前,张允龄虽已年届七十,却精神矍铄,身强力健。然而某日赴宴之后,老爷子突然感到腹部不适,便忍不住伸手去揉,谁知越揉越难受,人也跟发了狂似的越难受越使劲揉按。

丫鬟和他的继室夫人听到动静,赶紧过来探看,只见老爷子发疯一般揉着肚子满地打滚,女人们登时慌了神,过去想把他扶起来。但老爷子状若疯虎,谁也无法靠近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两只手使劲在肚皮上抠啊抠……等把身强力壮的家丁叫来,他的肚皮早已被抓破,肠子都扯出来了。

地地道道的肠穿肚烂,暴毙而亡……

张允龄的死因蹊跷,死状可怖,不少人都说,这是沈阁老父子的冤魂来索命了,但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凶手,只能拿那家酒楼里的老板厨子伙计当替罪羊。山西首富的暴亡,产生了两个必然的后果,一是导致刚要起复的张四维功亏一篑,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爹,二是日升隆的大老板之位空了出来。这两个后果最终导致了一个结果,那就是为了保持影响力的张四维,接任了日升隆的大老板。

与皇帝合谋侵吞汇联号,正是张四维一力促成。要不是他在给皇帝的信中反复鼓吹,还把万历身边的太监后妃都买通,皇帝也不会下这么大决心。

但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,正因为他是日升隆的老板,万历才会像当年那样,肆无忌惮的提出无理要求,不愁他不答应。

万历果然没看错人。在安抚住诸位股东后,张四维命会计部门计算,看看能不能把这块亏空补上。很显然,他已经准备吃下这个闷亏了。

明耀璀璨,灯火辉煌,佳肴美酒,锦衣玉食,这就是张大老板的丁忧生活。

只是他的脸上,没有多少欢愉。一根顶级烟丝精制而成的寇巴卷烟,因为加了和田玉烟嘴,而显得又细又长。雪白的烟气缭绕面庞,显得表情十分凝重。

日升隆的大掌柜王崇义,坐在他侧手边,轻声禀告着会计们计算的结果:“五千万两虽然多,但还压不垮我们。而且就算少了这五千万两,汇联号也在资金安全线之上,我们权且从别处补上,以其盈利能力,就算是受到易主的影响,最多两年就能还清。就算遇到最不好的情况,还可以抛售一部分股票,来弥补这一块。”

“这么说,舅舅是坚持收购的?”虽然心里千肯万肯,张四维还是不动声色道。

“是。”王崇义轻声道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,日后我们一家独大了,今日让皇帝赚去的便宜,定能十倍百倍赚回来。”顿一下道:“而且要想避免重蹈汇联号的覆辙,就必须成为大明唯一的银行,只有这样,才能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脉,让皇帝也无法动摇我们!”

“说得好!”张四维点点头,面上终于露出丝笑容道:“不过凡事未算成、先算败。一旦皇家银行挂牌开门,肯定会面临极大的资金压力,舅舅还是要尽心竭力的准备。”

“这件事我当然预备好。”王崇义点点头道:“日升隆已经在尽力筹措资金了,开门做得漂亮点,很快就会树立信心的。”

“舅舅有信心就好。”张四维弹弹烟灰,问道:“现在日升隆的现款还有多少?”

问到这话,王崇义心里一跳。张四维已经查过帐了,现款还有多少,他心里应该有数,如今提出来,不是明知故问?心里想着,嘴上却不敢怠慢:“您不是看过帐了,总在八千万两上下。”

汇联号原先的存银,大概是一亿五千万两。日升隆能有八千万两,已经是很不错的了。

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张四维这样问的目的,显然是察觉到日升隆的内控存在缺陷,各地银号挪用现象比较严重了。所以又有些尴尬的改口道:“若是需要,能调动八九成吧!”

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舅舅,张四维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,他心想,八千万虽不足,六七千万应该是有的,垫上一两千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。话虽如此,他又问道:“如果调度不过来,舅舅有什么打算?”

王崇义做贼心虚,唯恐张四维再问下去,要求盘库就露馅了。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,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:“不会调度不过来的。各省的收支情形,我都很清楚,关键时刻能抽出款子。”为了让张四维放心,他又加了一句:“山西和扬州两处金库,经常有几千万两银子在那里。”

这是为了掩饰下面各分号掌柜,利用虚假交易,挪用存款谋取私利。虽然王崇义自己没这么干,但孝敬吃足,自然要掩护他们了。

响鼓不用重锤,张四维认为他是在暗示,承认下面挪用了银子,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,也就放心了。

张四维最终拍板,契约仍然有效,只是将皇家银行的开业时间推后一个月,以确保能筹措资金,渡过最初的困难时期。

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,人心惶惶的两京诸省,并未因为皇家银行的成立,汇联号的债务有主而安定下来,反而谣言甚嚣尘上,说皇帝已经搬空了汇联号金库的大半,只留给一个日升隆一个空壳。

又说汇联号剩下的资金,已陆陆续续被运到日升隆,私下弥补了掌柜们亏空。现在的汇联号,除了搬不走的店面,已经什么都不剩……

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。但各地的人们都曾亲眼看见,东厂将一辆辆大车驶进汇联号,出来的时候,明显是满载而归。尽管后来,似乎东厂又把东西拉进去了,但谁知道是不是偷梁换柱,把金银换成了石头?

这个说法非常有破坏力,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。他们为什么会把钱财存在银行,不就是为了安全放心?现在出现如此蹊跷的状况,让储户们如何安心?

但是汇联号已经没有了,大家的钱财都在日升隆手里,现在好歹他们还能认账,所以大家疑忧虽深,总还担心逼迫太甚,让日升隆翻脸就完蛋了。所以都不约而同的忍着,且等着看一看再说。

看到什么时候呢?八月初八,皇家银行开业,看到时候能不能把钱提出来再说。

上海,庙前街,原汇联号庙前店门前,人头攒动、锣鼓喧天、南狮北舞、彩旗招展,一派喜庆气氛。

然而你若细看,便会察觉这喜庆中掺杂着许多异样情绪……漫天的传言半真半假,经过报纸的传播后,担忧和不安迅速发酵,人们无不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。因此八月初八这天万众瞩目,原先汇联号和日昇隆的各处门店前,都像这家店一样,挤满了心事重重的民众。

吉时一到,店门前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,皇家银行的股东和上海分行的掌柜,携手挑开了门额上的红绸,露出一面蓝底金字的匾额。皇家银行上海庙前支行,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,终于开门营业了。

但股东和掌柜等店方人员,还未从新开张的喜悦中清醒过来,人们便潮水般涌入了店中,冲向各个柜台,高举着手中的存折要求提现。

到前面柜台要求兑付的,大都是五百两、八百两左右的存单,单张不算多,但架不住人多。人家没有说理由,伙计也不能问理由,好在上面已经预见到,一开门会有兑付潮,为了稳定人心,已经准备好了三百万两银子。所以在验证无误之后,店员将一箱箱簇新的官银打开,拿出整齐码放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,如数兑付给储户。

见前面的人兑付成功,储户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,让一直在大厅中竭力安抚储户的股东和掌柜暗暗松了口气。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,就又提起来了……伙计来报,后院贵宾通道来了大储户,也要求兑付。

那个人是带了五辆板车、十个脚夫,还有十几个保镖来的,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张银票,总数二十万八千八百两白银。象这样大笔兑现银,都是事先有关照的,像这样不打招呼闯上门来,对银行来说就是大麻烦。

负责贵宾业务的管事看苗头不对,赔着笑脸说:“请贵客里面吃茶,歇歇脚,我这就立刻叫掌柜过来。”

“好说。”那人点点头,带着两个保镖,徐步走进了待客室中,气定神闲的喝起了茶。

一接到报告,掌柜的觉得事有蹊跷,跟股东打个招呼,便赶到后面亲自接待,客气的抱拳道:“敢问先生贵姓?”

“敝姓钱,讨钱的钱!”那人似笑非笑道:“这位掌柜面生的紧。”

“小可原先在扬州分号,刚调过来接掌本店。”掌柜的笑道。

“请教贵姓?”

“小姓王,贱名本昌。”王掌柜道:“听说钱先生要兑现银?”

“是的。”钱先生点点头道:“二十万八千八百两,其中十张汇联票,七张日昇票,请王掌柜验过。”

“不急不急。”王掌柜给钱先生斟茶道:“敝店奉茶,都是上好的明前,钱先生请尝尝。”

“着急见钱,喝不出味。”钱先生却不领情。

“这个么……”王掌柜也是见惯风雨的,依旧笑吟吟道:“二十万多现银,就是一万两千多斤,大元宝四千多个,搬起来很不方便……”见钱先生从怀中掏出烟,他赶紧殷勤的帮他点着道:“敝号虽然更名为皇家银行,但宗旨不会变,服务也只能更上一层。做生意,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,这么多现银既携带不便,又不安全,还是由敝号代为保管。不晓得钱先生提这笔巨款要啥用场,但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,或者照钱先生指定的数目,分开来换票,岂不是省事得多?”

“多谢关照。”姓钱的吸一口烟,淡淡道:“这笔款子,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,我不便奉告。总而言之,人家指定要现银,我就不能不照办。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而且不安全,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。”

话说到这样,已经很给面子了,况且银行也好、票号也罢,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保管钱财的地方,岂能管得着人家储户的用向?王掌柜如果再饶一句舌,就是给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,是以他只能讪讪笑道:“怎么安排这笔银子是您的自由,只是这数目着实不小,按惯例,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号才行。”

“我倒想提前通知,你们开门么?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,不能当天大额提现吧?”钱先生拉下脸来:“我今天就着急用钱,否则耽误了买卖,只能请贵号赔偿了。”

“既然钱先生有急用,”开业第一天,王掌柜实在不想触霉头,只好喏喏连声道:“敝号就破回例。”便马上关照验票开库付银。

银子是装了木箱的,开一箱,验一箱,算一箱,搬一箱。除了官银之外,银子的式样还有很多,而且二十万两是个可怕的数目,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,必须大小拼凑,还要算成色,颇为费事。

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,一边还议论纷纷:‘有钱人的消息灵通,莫非日昇隆和汇联号的票子都靠不住了,所以人家才要提现?’‘这世道,还是现金为王啊!’使前面大厅中刚平复下来的兑付潮,又一次高涨起来。

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,终于撑到了五声钟响,票号打烊的时候,不消吩咐,柜员们立即落下窗户,不再营业。拥挤的人群在厅中逗留许久,才怏怏而去。

待外人走净了,伙计上了排门。该是下班吃饭的时间,但都坐在那里挪不动屁股,一个个神情沮丧,目光呆滞……他们都是从业多年的老钱庄了,像今天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形,还是头一次见。说真的,都被吓到了。

王掌柜也一脸阴郁,向几个重要的手下招呼一声,到后面楼上的会议室中去密谈。

“我看要出事儿!”他狠狠抽一口烟,问管库的手下道:“现银还有多少?”

“九十万多一点,”管库小声答道。

“只有九十万?”尽管王掌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还是被报上来的数字震懵了:“一天时间,就兑出去二百多万两?”

“那个姓钱的带了个坏头,许多有钱人纷纷跟风,你三万,我五万,都只要现银不要票子。”贵宾柜台的总管接话道:“要不是我让伙计尽量拖延时间,又撤了两个柜台,咱们早就见了难看。”

“……”王掌柜郁闷的摆摆手,示意他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,又问道:“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?”

于是账房总管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,应收的是支行在总库的存款,放出去的到期贷款,以及各种有价证券、在途款项,总共价值一千六百多万两。应解的只算储户的存款,有六百多万两左右,至于开出的银票,就无法计算了。

“至少还得三百万两,才能稳住人心。”账房总管给出专业估计道:“撑过去了,现银自然回流,我们皇家银行的招牌,才算是立起来。”

“我不关心大局,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让这家店撑过去。”王掌柜狠狠掐灭烟头,红着眼对众人下令道:“今晚大家辛苦辛苦,连夜去各处求援。他们有多少现银,我统统贴水兑下来。告诉他们今日急难相扶,来日定当厚报!”

所谓‘他们’,是指晋商在上海所设的当铺、盐号和商行。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,除了自己人,谁还会趟这趟浑水?

四个管事的领命而出,连夜奔走之后,拂晓才回来复命。带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,原来上海城内的另外九家支行也发生了抢兑,那些店里的掌柜和管事,都在拼了命的四处筹集现银。僧多粥少、你争我抢之下,庙前分行能够筹到的现银,不过八九十万两。

王掌柜也刚从分行回来,仗着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,才虎口夺食,取出了所存的二百万两现银……因为汇联号上海总库被皇帝洗劫一空,亏空只能靠晋商自己补上。尽管张四维采取发行新股的方式筹集资金,晋商们还是不情不愿。弄得张四维又是带头出资,又是威逼利诱,最后才认购了两千多万两,发行数目的一半还不到。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……除了王掌柜的庙前支行,其余九大支行没有一家能足额提出存款,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。

“这下应该够了。”王掌故还是那个态度,管不了别人,能自扫门前雪就烧高香了:“只要不再出幺蛾子,咱们就能挺过去!”看看表,离着开店还有一个多时辰,众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觉,养养精神好应付棘手的局面。

王掌柜在床上翻来覆去,好容易才入睡。正不知做什么噩梦,浑身直冒冷汗时,被人给摇醒了。

来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,只见他气急败坏道:“掌柜的,快醒醒吧!真出幺蛾子了!”

“你说啥?”王掌柜还迷糊着呢,揉着惺忪的睡眼道。

“排门还没有卸,储户们已经在排长龙了。”管事的禀报道。

王掌柜一听,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,急忙起床,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,只见店员们都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挂钟。

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,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。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,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样难受,但谁也不敢提议提前开门,因为大家很清楚,早营业一分钟,可能就意味着上万两现银流出……在这风雨飘摇之际,必须要节省每一笔现银。

但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,报时的钟声惊醒了发呆的众人,王掌柜跺跺脚,咬牙道:“开门!”

一个伙计刚将排门卸下一扇,人群如潮水般涌来,将他挤倒在地,其他人赶紧高叫着:“要出人命了!要出人命了!”把他抢救出来。

场面一开始,就混乱不堪。好在上海知府衙门的巡捕及时赶到,威吓之下,总算稳住局面。

率领巡捕的张捕头,穿着锃亮的大皮靴,哐哐地走进店内,操着一嘴山东话道:“谁是掌柜的?”

“是我!”王掌柜连忙凑过去递烟。

张捕头接过烟来,没有抽,夹在耳朵上道:“你这掌柜的,别给东家惹麻烦。快把银子搬出来,打发人家走路,免得把市面弄坏。”

“银子有的是。张大人,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,一个一个来。”王掌柜看到张捕头的胸牌,一脸堆笑道:“不会让兄弟们白受累的。”

见他还蛮上道,张捕头点点头,便扯起嗓子道:“都他娘的别急,银子有的是,一个一个来!”总算将储户排好长龙,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几丈。

有了官府坐镇,顾客又安静了些,加之柜员们都预先受过嘱咐,动作尽量放慢些。许多储户拿存折来提存,需要结算利息,那一来就更慢了,站柜台的六个人,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,被提走的银子,不到十万,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。

但到了近午时分,后院贵宾柜台,十几个大户联袂而来,异口同声说要提款,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存折。加起来总额超过三百万两!

王掌柜当时就汗如浆下,好在这世界上海还很燥热,总算能遮掩过去。他擦擦汗,强颜欢笑道:“诸位都是本行的贵客,何苦要提现呢,若有用处,还是由本行出具银票吧!可以免除手续费!”

众人却不依道:“我们只要现银!”

“不知诸位提这么多钱,要派什么用场?”

“藏在家里踏实,行不?”众大户没好气道:“废话那么多干什么?这存折背后可是写着‘随兑随取’的!”“就是,满上海滩的大户都看着我们呢,你可别想赖账!”

“这话说的,”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:“我们日升隆啥时候赖账过?”一着急,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说出来了。

“都说日昇隆被挤兑了,现在看王掌柜这样子,似乎是真的了!”众大户质问起来。

王掌柜心中一惊,挤兑的消息已传开,往后肯定还有更多的储户来兑取现银。但他颇有机变,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,权且拖上一拖,便道:“说挤兑那是没有的事儿。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。这都是因为汇联号被查封的恶果。我们日昇隆原本不愿趟这趟浑水,但考虑到如此一来,诸位储户的钱就打了水漂,这才咬牙接下这副担子。不过大家不必担心,皇家银行的头寸充足,随便提没关系。”

未等别人说话,他又紧接着道:“不过,不瞒诸位说,有人趁着汇联号被查封,我们日昇隆还未介入的当间儿,窃了汇联号的上海金库,因此上海这边的头寸有些紧,不过不要紧,南京、苏州、杭州的头寸充足,我们东家这已经调头寸去了,也就是这几天,诸位的现银就能如数兑付。这五天耽误诸位提现,小店愿日息赔偿。”

“几天?”众位大户终究对日昇隆,或者说晋商是有信心的。

“五天,最多五天。”王掌柜约莫着,五天时间,足够从外面调银子过来了,伸出个巴掌道。

“就宽限你五天。”众人互相看看,又提出个条件道:“但是,在给我们兑现之前,你们不能再出现银了!”

山穷水尽的王掌柜突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,心想:‘这也是个搪塞法子’。便一脸不情愿的点头道:“这要求也在理。”于是吩咐一个姓周的伙计道:“把情况跟前面的储户一说,请他们放心,我们皇家银行有上亿两的存银,大家犯不着来挤兑!”

不知装了多少孙子,王掌柜才把这拨大户送走,回来咕嘟咕嘟饮一碗凉茶,对身边的管事道:“今天过去了,五天后还得有交代。上海这边已经指望不上了,我真得要到扬州去一趟,现在就动身。”

“要开饭了,吃了午饭再走吧!”管事关切道。

“嗓子眼里喷火,哪里还吃得下饭。”王掌柜苦笑一声,抱拳道:“这里拜托了兄弟,危难之际,同舟共济,过得了这一关,咱们有福同享!”

管事的强笑道:“您放心去吧!”

王掌柜一走,挤兑的风潮却没有了之。午后上门的储户更多了,大户也不比上午的那群好说话,当听说银行暂停兑现后,顿时群情愤慨,骂声四起,眼看就要乱套了。好在那队巡捕只是到后面吃午饭去了,这会儿又出来维持秩序,那个张捕头四处没看见王掌柜,便问店里的管事道:“你们掌柜的呢?”

管事的只好说实话:“到扬州筹款去了。”

“那这里怎么办?”张捕头一听急了,扯着嗓子道:“他不是畏罪潜逃了吧?!”

这一句不要紧,本来就群情汹涌的众人,顿时情绪失控,潮水般冲向柜台。众怒之下,捕快们也不敢上前阻拦,统统躲到一边看热闹。好在这家店的防爆措施完善,任凭怎样摇撼,包木的铁窗都纹丝不动。储户们便把怒气发泄在了店里的桌椅摆设上,统统砸了个稀巴烂。

见再发展下去,很可能要变成危及市面的打砸抢了,张捕头不得不硬逼着捕快们,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,然后给店面上了排门,才算把骚乱镇压下去。

其实庙前店的处置措施不算太差,之所以局面还是失控,是因为上海其它地方的支行纷纷上排门停业,才把人群都逼过去,最终酿成了一场骚乱。

上海分行的大掌柜,是张四维的堂弟张四肖,他这次坐镇上海,得到乃兄的大力支持,足足调集了三千万两银子,准备不可谓不充足,谁知短短两天不到,十大支行便纷纷上排门关张,无力兑付储户手中的存折。

三千万两存银,已经被各支行提得干干净净,张四肖是彻底没招了,赶紧命人八百里加急,将消息报到扬州。

张四维就在扬州,他此行的目的,就是说服大盐商们为皇家银行注资……万历皇帝黑去的五千万两,两个月来审计总账和各省分账,查出的三千万两坏账、呆账,都需要巨资填窟窿。

接到消息时,他正准备出发,参加一个大盐商的聚会,一听说上海发生全面挤兑。张四维登时血往上涌,阴着脸问王崇义道:“怎么才两天,就弄成这种局面?”

“事情很麻烦,想都想不到的。”王崇义无以为答,只得搓着手说:“二十年来,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恶性挤兑。”

“但它现在确实发生了!”张四维蓦地打了个寒噤,竭力平静道:“不晓得别处会怎样?”

“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王崇义苦涩道:“消息已经在南京苏松传开,恐怕也会引起挤兑。若不能赶紧止住这股风潮,情况只会越来越糟,早晚得波及全国。”

“舅舅,你有什么好主意?”张四维陡然觉着双肩重逾千斤,他咬牙硬撑着问道。

王崇义原是来讨主意的,听得这话,只有苦笑。他倒是有个主意,却不敢说出来。沉默了一会,依旧是张四维开口:“舅舅,照你看,各省一定会陆续发生挤兑?”

“是的。”王崇义点点头,黯然道:“金融行业,说白了就是吸储放贷,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,关口就是个信心。信心这东西,不像是有形的财富,一旦崩溃,就会荡然无存……”

“……”张四维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,沉声问道:“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?”

“这很难说。”王崇义说:“皇家银行前身两家票号,吸取的存款,加上开出去的银票,足有六亿六千万两之多。”

“那么咱们现银还有多少?”

“两亿两上下。”说出这个数字,王崇义自个也感到精神一振:“原先日昇隆五千万,汇联号一个亿,咱们又说服盐商们追加了两千万。”

“两亿两,按说是够了,要不咱们也不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。”张四维故作轻松道。

“前提是不发生全国性的挤兑。”王崇义叹口气道:“一个上海三千万都挡不住,要是南京、苏州、杭州、福建、广州、乃至北京、天津、太原、济南、成都……同时都挤兑的话,两个亿很快就见底。”

“这种恐慌,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吧!”

“但愿如此,”王崇义道:“但也不能大意,关键是当机立断,把发生挤兑的地区稳住,尤其是上海,撑得住,人心就能稳下来。”顿一下,又有些气馁道:“可上海岂是容易稳下来的?这座大明的经济之都,汇集着全国三分之一的财富,得调集多少银两过去,才能填上这个窟窿啊!”

“从别处调的多了,怕是各省的大掌柜会不同意。”张四维沉吟道:“这种风声鹤唳之际,各省都是现银为王,又怎会拿出银子周济上海呢?”

“子维说的太对了。”王崇义道:“其实各地的银根都不宽裕,自保尚且不暇,岂能指望他们支援上海?所以咱们还得另外想辄才行。”

“我待会儿去赴宴,希望能说服那些大盐商注资。”张四维道:“昔日他们不是想入股日昇隆么?今次我就开这个方便之门,不愁他们不解囊。”

“也不能光指望他们,那都是些把钱看得比命重的家伙,见形势不好,肯掏多少钱还不好说。”王崇义道:“咱们还得靠自己。”

“这是整理,你有什么主意?”张四维点头道。

“一是收缩投资,想尽一切办法回笼现银。”王崇义道:“同时还得尽力说服那些大户,只要他们不拆台挤兑,零星散户,力能应付,无足为忧……而且大户人数少,应付起来也有头绪,只是我们得多出点血。”

“还有一点,我要趁着这个机会,把那些屁股不干净的掌柜大掌柜撤换一遍。”张四维已经有了头绪,又露出昔日首辅的杀伐决断之气。

“这个么……”王崇义一脸难色道:“大战在即,还是稳定第一吧!”

“理是这个理,”张四维冷冷道:“但必须是听我号令的,对于那些抗命不遵、自作主张的,必须严查严办。”

“我晓得了。”王崇义不再有异议。

“做生意和进赌场的道理是一样的,‘赌奸赌诈不赌赖’。不卸排门做生意就是赖账,我们丢不起这人,也承受不起砸了牌子的后果。”张四维沉声道。“面子就是招牌,面子保得住,招牌就可以不倒。只要招牌不倒,多大花费我们都能印出来。这一条是总则,舅舅,您一定要记牢。”

“是,我懂。”王崇义点头道:“那么上海照常营业?”

“当然照常!”张四维道:“拖不得,拖一天就危险一天。你连夜赶去上海,拿着账册和那些大户一家家的沟通,请人家放心,我们可以提高利息,只要他们暂且先不提款,待我们周转过来。”

“那子维准备去哪?”

“说服那些盐商后,我准备进京。”沉默了好一会儿,他又道:“我要向皇帝求援,都是他拿走那五千万两惹出的祸端,总不能跟没事儿人似的!”

“这是正理!”王崇义赞许的点头道:“皇家银行有皇帝的一半,况且真要倒闭了,天下立马大乱,他不管也得管。”

王崇义预备出发时,正碰上上海来求援的王本昌,这是他的本家侄子,不能不见。

“叔父,您去上海坐镇,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。”王本昌一脸谄笑道:“不知您带了多少现银过去?”

“一千万两。”王崇义也不瞒他。

“一千万……”王本昌不禁有些失望,小声道:“太少了吧!十家支行一分,杯水车薪啊!”

“你还指望多少?上海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,扬州也开始挤兑了。”王崇义黑着脸道:“各地都在严阵以待,你让我怎么周济,难道要顾此失彼么?”

“可是没有真金白银,咱们如何渡过难关?”

“靠树立信心。”王崇义沉声道:“把信心建立起来,皇家银行就还是金字招牌!”

“……”王本昌不再说什么,心中却大不为然,暗道,没有真金白银,别说您这个总掌柜,就算财神降临也是枉然。

王本昌的意见无足轻重,王崇义仍旧星夜赶往上海,六百里的路程,仅走了不到天亮,六十多岁的老骨头,险些散了架。

他是十三号清晨入城的,一进城就听到卖报的报童高喊道:“沪上挤兑成风,皇家银行夭折在即!”“各处门店关门谢客,多名掌柜潜逃避责!”

王崇义一听脸就黑了,上海分行是干什么吃的,怎么就堵不住报社的嘴,任其胡说八道呢?

“您老有所不知,上海的报纸跟北方的不太一样,坚持什么独立报道,前些日子因为何心隐的事情封杀了一批,剩下的依然我行我素。”王本昌解释道。

皇家银行的消息如此引人关注,固然有报纸推波助澜的作用,但更多是由于利害相关……多少人把血汗钱托付给它,如今有不保之势,自然成了民众心中的头等大事。

前园茶馆中,那几乎是每日必到的四位茶客,如今只剩下周老头和陈官人两个,侯掌柜和马六爷都去银行门口排队去了……虽然还有两天才再次开门,但为了能排个前列,早些换回自己的血汗钱,两人也只好风餐露宿打地铺了。

至于周老头和陈官人,之所以还能坐得住,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存款,而是他们已经幸运的提现成功了……周老头有的是闲工夫,胆子又小,是最早一批提现的储户。至于陈官人,靠着跟张捕头的关系加了个塞,总算把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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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戒大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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